秋韻

宗璞

京華秋色，最先想到的總是香山紅葉。曾記得滿山如火如荼的壯觀，在太陽下，那紅色似乎在跳動，像火焰一樣。二三友人，騎著小驢，笑語與嚼嚼蹄聲相和。循著彎曲小道，在山里穿行。秋的豐富和幽靜調(diào)和得勻勻的，向每個毛孔滲進(jìn)來。后來驢沒有了，路平坦得多了?？梢酝纯斓匾黄鹱叩桨肷健Ｈ绻叩氖请p清這一邊，一段山路后，上幾級臺階，眼前會出現(xiàn)一大片金黃，那是幾棵大樹，現(xiàn)在想來，也是銀杏吧。滿樹茂密的葉子都黃透了，從樹梢披散到地，黃得那樣滋潤，好像把秋天的豐收集聚在那里了。讓人覺得，這才是秋天的基調(diào)。①

今年秋到香山，人也到香山。滿路車輛與行人，如同電影散場，或要舉行大規(guī)模代表會。只好改道萬安山。去尋秋意。山麓有一片黃櫨，不甚茂密。法海寺廢墟前石階兩旁，有兩片暗紅，也很寥落。廢墟上有順治年間的殘碑，鐫有“不得砍伐，不得放牧”的字樣。亂草叢中，斷石橫臥，枯樹枝頭，露出灰藍(lán)的天和不甚明亮的太陽。這似乎很有秋天的蕭索氣象了。然而，這不是我要尋找的秋的韻致。”

①單刀直入，先寫記憶中的京華秋色。

香山之秋，或者紅如跳動的火焰。蹄聲、笑語、山間小道，昭示著秋的豐富和幽靜;或者黃得滋潤，山路、臺階、茂密的葉子。集聚著秋天的豐收底蘊(yùn)，

紅和黃，是“我”心中秋天的基調(diào)。

②寫“今年”的萬安山之秋。稀疏的黃櫨，寥落的暗紅，亂草中的斷石，枯樹枝頭灰藍(lán)的天和不甚明亮的太陽，這些蕭索的氣象，與“我”尋找的秋的韻致相差太遠(yuǎn)。

從內(nèi)容看，這一段是過渡。正因?yàn)椴蝗缫猓拔摇辈爬^續(xù)尋找下去。

有人說，該到圓明園去，西洋樓西北的一片樹林，這時(shí)大概正染著紅、黃兩種富麗的顏色?？蓪ξ襾碚f，不斷地尋秋是太奢侈了，不能支出這時(shí)間，且待來年吧。家人說，來年人更多，你騎車的本領(lǐng)更差，也還是無由尋到的。那就待來生吧，我說。大家一笑。③

③這一段對話不可或缺。它說明“我”“尋秋”不是刻意的，而是隨緣的。講求“可遇”，而非“強(qiáng)求”。

其實(shí)。我是注意今世的。清晨照例的散步，便是為了尋健康，沒有什么浪漫色彩。這一天，秋已深了，披著斜風(fēng)細(xì)雨，照例走到臨湖軒下小湖旁，忽然覺得這景色這般奇妙，似乎我從未到過這里。

小湖南面有一座小山，山與湖之間是一排高大的銀杏樹。幾天不見，竟變成一座金黃屏障。遮住了山，映進(jìn)了水。扇形葉子落了一地。鋪滿丁繞湖的小徑。似乎這金黃屏障向四周滲透，無限地?cái)U(kuò)大了。循路走去，湖東側(cè)一片鮮紅跳進(jìn)眼簾。這樣耀眼的紅葉！不是黃櫨，黃櫨的紅較暗;不是楓樹，楓葉的紅較深。這紅葉著了雨，遠(yuǎn)看鮮亮極了，近看時(shí)，是對稱的長形葉子，地下也有不少，成了薄薄的一層紅氈。在小片鮮紅和高大的金黃屏障之間，還有深淺不同的綠，深淺不同的褐、棕等豐富的顏色，環(huán)抱著澄明的秋水。冷冷的幾滴秋雨，更給整個景色添了幾分朦朧。似乎除了眼前這一切，還有別的蘊(yùn)藏。④

這是我要尋的秋的韻致了嗎？秋天是有成績的人生，絢爛多彩而肅穆莊嚴(yán)，似朦朧而實(shí)清明，充滿了大徹大悟的味道。⑤

秋去冬來之時(shí)，意外地收到一份訃告。是父親的一位哲學(xué)友人故去了。訃告上除生卒年月外，只有一首遺詩，譯出來是這等模樣：

不要推卻友愛

不要延遲歡樂

現(xiàn)在不悟

便永迷惑

在這里

一切都有了著落

我要尋找的秋韻，原來便在現(xiàn)在，在這里，在心頭。⑥

④終于在熟悉的小湖旁，發(fā)現(xiàn)了奇妙的秋韻：繞湖小徑上的黃，湖東側(cè)的那一片鮮紅，夾雜其間的深淺不同的綠色、褐色、棕色，外加澄明的秋水、冷冷的秋雨，理想的秋韻得來全不費(fèi)功夫！

⑤充滿哲理的點(diǎn)題。由自然之秋，聯(lián)想到人生之秋，“大徹大悟”意味著人生的成熟。

⑥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絢爛之后，終將歸于平淡。浮名之外，唯有友愛和歡樂彌足珍貴。

看淡生死，拋卻迷惑，珍惜當(dāng)下，是秋的境界，也是“我”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