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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比

      2019-10-20 09:26:16沈櫻芝
      青春 2019年9期
      關鍵詞:申花阿姐老娘

      沈櫻芝

      天亮得越來越早。他只穿了條四角短褲,電風扇在床邊搖著頭呼啦呼啦,送來的都是暖風,紗門的栓杻不大好,風吹到腳邊時,發(fā)出“咿呀”一聲,輕微撞上木框,再彈開。他翻了個身,脊背上汗津津的,又翻了個身,悶悶地,反復幾次。

      距離六點半還差幾分鐘,他徹底醒了過來,坐在床沿邊用雙腳探找拖鞋,其中一只縮進了床板下。他的腳踝極細,又白,兩根骨頭過分明顯。照例他要去上廁所,拉開紗門的時候,“咿呀”拖得很長,又“嘣”一聲在他身后撞上。廁所轉(zhuǎn)個身就是,陽光被阻隔在外,狹窄的空間潮濕昏暗,浴缸上掛著兩條毛巾,似乎從來沒有干透的時刻。馬桶是老式的,掀開木頭蓋子,白瓷壁發(fā)黃,底部大概是掉漆,裸露一塊灰黑色。

      沖馬桶的時候,他聽到老娘開門進來的聲音,沒有洗手便走了出去。早飯在臺子上,老娘在廚房間,他拿出根油條吃起來,水龍頭嘩啦啦響了一陣。他吃得燥熱,滿手油膩。

      “昨天夜里頭派出所過來了,聽見伐?”

      “又是樓上?”

      “除了樓上還能哪里,剛剛聽人家講,牙齒也落掉半顆,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小囡,發(fā)起狠來要人命,阿芬實在作孽?!彼淮钤?,悶頭啃油條。

      “今朝阿姐跟跳跳過來,我買了袋野生小鯽魚,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野生,看上去倒蠻新鮮?!崩夏锿蝗晦D(zhuǎn)換話頭,音調(diào)不自覺抬高了半度。他和老娘共處一個屋檐下,但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難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什么,話頭也多向外。

      “我今早出去一趟。”一滴汗液正順著他脊椎骨滑落,緩慢而執(zhí)著,叫人心里發(fā)癢。

      她靜默下來,隔了半天才應一聲“嗯”,接著開始刮魚鱗,像要費很大氣力。

      今晚是申花對陣上港的滬上德比之戰(zhàn),有關這場比賽的討論隨著溫度日益上升而發(fā)酵,唾沫橫飛,火花四濺。好多天以前他就開始緊張。

      一根油條全部啃完后,他才去刷牙。他知道這不衛(wèi)生,但里面殘存著記憶,不知不覺間就從一次兩次變成了習慣。他曾經(jīng)認真地思考過,同一個人對同一件事,為什么會態(tài)度驟變,他始終以為是驟然,所以想不出答案,后來就不想了。面前的鏡子霧蒙蒙的,板結(jié)了白色黑色的圓點,他揣度白色是牙膏,但不曉得黑色是什么,也沒有要擦一擦的想法。

      鏡子里映出他的臉,盯久了覺得陌生,甚至生出一絲莫名的恐懼。軟趴趴耷拉在額頭上的劉海,兩只雙眼皮垂墜著,空洞、無神,直愣愣地往鏡子里射過去,卻穿透了鏡子,射向空無,那些被阿姨媽媽夸贊眼睛又大又靈的日子遙遠得宛如虛構。他接了一口水,帶著牙膏泡沫低頭吐出,泡沫在水池洞口推擠了幾秒,才猛然墜落。不知怎么,他心悸了一下。

      阿姐是十點鐘來的,在那之前,他一直躺在床上刷手機。

      距離德比還有一整個白天,但論壇、貼吧早就吵起來了。很多是沒來由的臟話,仗著對主隊的忠誠,人人理直氣壯。某種意義上,罵人的激烈程度意味著死忠程度,如果連罵人都不會,變相等于被他們這個集體拒斥在外,用上海話講,這種人很戇的。

      他小時候就是那種“很戇”的人,相比某些惡行,有時候“戇”是更叫人難堪的品質(zhì)。只不過因為“小時候”,所以才慷慨平添幾分可愛,僥幸討得中老年婦女歡喜。

      在他還頂著西瓜頭的時期,他老娘天天早上把他夾在兩只膝蓋之間,拿根頭繩在頭頂正中扎一支沖天辮。他的頭發(fā)細細軟軟,辮子垂下來,一蕩一蕩的。她牽著他一路走出去,黑色低跟皮鞋踏得響亮。碰到的鄰居一個個伸出手來撩辮子,有的還要湊近他的面孔,笑嘻嘻地故意發(fā)問:“哎喲,這么好看的小囡,男孩還是女孩???”旁邊的人如果搭腔:“這么嗲一定是妹妹。”他便會昂著頭紅著臉,眉頭一蹙,認認真真又輕聲細語地回答:“我是男生?!倍涓佣及l(fā)燙了。

      他被說像小女孩不是沒有道理的。一來他長得白凈,身體細弱。鄰居總在他經(jīng)過時塞點小吃零食到他懷里,“多吃點呀,你看看自家,手臂細得像兩根筷子?!边呎f邊不忘用自己厚實的手掌圈住他的手腕,在半空中輕飄飄地甩一甩。二來他性格實在是軟,不大沖得出去。這可能與他老娘有關。他老娘三十出頭才懷上孕,生產(chǎn)時費了一番力氣,他的膽小不曉得和他來到這個世界的不太順利有沒有關系。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被保護過頭。當期待落空成奢望,當終于放下執(zhí)念,將感情轉(zhuǎn)投于別處,他卻毫無征兆地從天而降。

      他聽到外頭阿姐的聲音。電風扇的強度調(diào)到了最高檔位,半躺在床上吹熱風,昏昏沉沉,手機從手里跌落胸口。

      “吉青,出來吃西瓜?!?/p>

      他抬起腿,用腳趾按下電風扇開關,呼啦呼啦的聲音漸漸式微,他喜歡扇片徹底停下的短暫一刻,瞬時的安靜送來澄凈與空明。但也只有一刻,接著空氣濃度愈升愈高,煩悶席卷而來,不斷擠壓他。又出汗了,他下床,隨手抓起床腳的申花球衣套上。

      阿姐坐在臺子邊,兩腳趴開,伸長脖子半彎著腰啃西瓜,淡粉色的汁液從下巴處掉進身下的垃圾桶。他起初最受不了這一點,阿姐吃飯急,袖口脖頸處經(jīng)常沾到汁液。他吃飯慢條斯理,很規(guī)矩,一口飯、一口菜,再一口飯、一口菜,最后喝湯。衣服臟掉會讓他焦慮,袖口沾到湯水后立馬放下筷子,快步走到水池邊使勁搓,搓不掉會哭,不出聲地大顆大顆落下眼淚,臉頰直到脖子通紅。所有人都說他像小女孩,而阿姐像男孩,爸爸活著的時候講過幾次:“兩個小囡的性別反一反就好了?!崩夏锊徽J同:“反什么反,我看這樣蠻好?!?/p>

      他拿起盤里切好的一片西瓜啃起來,西瓜水分很足,順著他的手腕流下來,他沒有管它,三兩口就把啃凈的綠皮扔進垃圾桶。

      “等一歇你和我一道去接弟弟?!?/p>

      “弟弟”是阿姐的兒子,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會再誤認為是在叫自己了,也沒有人再這樣開玩笑。很久了,阿姐不再叫自己“弟弟”,她叫他“張吉青”,后來也會叫“吉青”。但再不叫一聲“弟弟”了。

      “我有事?!?/p>

      “有事?你天天悶在家里能有什么事?”阿姐放手,吃完的西瓜皮跌進垃圾桶,“咚”一聲撞上心頭。

      他歪斜著靠在墻上,不搭話。

      “工作在找嗎?”

      他把身體重心移到另一只腳上,不置可否。

      “要求不要太高,先做起來?!卑⒔戕D(zhuǎn)過頭瞥了他一眼,沒有說下去。

      好多年前,也是一個夏天,爸爸帶著阿姐和他去鄉(xiāng)下。說是老宅,可那地方叫喬家宅,家里就沒有姓喬的。他當時剛從幼兒園畢業(yè),阿姐比他大七歲,進入了青春期,身高蹭得很快。

      老宅旁邊是一個池塘,不大,方方正正,浮滿了碧綠的荷葉。阿姐問什么時候才有荷花,爸爸講,這是人家種來賣蓮藕的,荷葉下面就是藕,藕就是錢,錢比花重要。他點點頭,但是爸爸走開后,阿姐卻低下頭悄悄對他說,爸爸講得不對,荷葉是荷花,荷花落了才是藕。阿姐的語氣是那么嚴肅,像在吐露一個機密,他又一次鄭重其事地點頭。但他一直不知道誰的說法正確,因為那個夏天,他既沒有看到荷花,也沒有看到蓮藕,他只見到許多荷葉,滿眼的綠色從水里溢出,滴落到空氣中,被陽光照得閃閃發(fā)光。

      他們在池塘邊站了會兒,他的身高只到阿姐的肚皮,他羨慕阿姐比他見到更多的綠色。不知躲在何處的蟬賣力鳴叫著,阿姐突然轉(zhuǎn)過身,往后探腳,踩住斜堤。她伸出一只手去夠荷葉,另外一只手則緊緊抓著幾根草莖,草莖纖弱,一用力就斷了,阿姐搖晃了一下終于穩(wěn)住,急急忙忙爬了上來。

      “你輕,你下去,我在這里拉住你。”

      那個夏天,正午,蟬鳴嘒嘒,沒有風,綠色濃密,袖口上沾到湯水會哭的他,被阿姐緊緊握住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走下斜堤,腳下的泥土濕而軟。他用力往前探,阿姐會抓住他的,他不怕。荷葉梗毛茸茸的,也粗壯,不大容易擰下來,向后一頓猛扯,莖梗疏忽斷裂,伴著慣性他跌坐在泥地上,屁股一陣粘膩。他轉(zhuǎn)過頭昂著臉沖姐姐大笑,手里揮舞著那片剛扯下來的新鮮荷葉。他一只手握著綠色,一只手握著姐姐。

      那似乎是他腦海里,關于夏天最早的記憶。有更早的記憶,但都隱去了季節(jié)性,只有這幾幀片段里,因為有荷葉,有蟬鳴,有水、泥土與陽光,所以有了夏天。

      但關于那個夏天鄉(xiāng)下的記憶,是以阿姐被打終結(jié)的。他們住在喬家宅一個奶奶家,奶奶獨自居住。那是他第一次見這個奶奶,很多年后他才又一次見到她。很奇怪,兩次見面都是爭吵,只不過第一次是奶奶動手,到再見她,她已經(jīng)老得縮成了一小團,除了無可奈何地看著,什么也做不了。

      喬家奶奶一見他們進屋,就問他怎么那樣臟。他當時高興極了,兩只手里攥滿了擰下來的荷葉。他把荷葉舉高,很沉,但還是揮舞起來,有水珠從葉面上滾落,撲打到他紅熱的面頰上,他驕傲而快樂地回答:“我摘的!”爸爸接口:“誰叫你下去的!”爸爸向來這樣,只是佯裝兇兇他而已,但話音似乎還未落地,喬家奶奶一把扯過阿姐,不由分說地往她背上拍打,手臂甩出很大的幅度:“為什么不看好弟弟!你是姐姐!為什么不看好弟弟!你是姐姐!”喬家奶奶神經(jīng)質(zhì)一般不斷重復這兩句話。他被嚇到了,手頓時失去力氣,一松,巨大的荷葉從頭頂墜落,倒在他的腳邊。他哭了起來。印象中,阿姐爆發(fā)的哭聲隔了好久才沖入他的耳膜,伴隨著一聲聲含著口水的“爸爸”。

      然后,張吉青聽到他的爸爸說:“老姆媽,你這是干什么,我都是把他們當一家人的?!?/p>

      球迷會的群里還在熱烈討論著,隔幾分鐘就上百條消息。他沒有細看,但不時會插上一句。有人在叫吃中飯,司令喊他,他回應晚飯再一道吃,等會兒下午他先去趟酒店。

      跳跳低著頭一個勁兒扒飯,窸窸簌簌發(fā)出很大聲響,米粒湯水灑了半桌。阿姐叫他吃慢點,像只猴猻一樣。老娘也說慢慢吃,沒人和他搶,但語氣里漏出笑意。

      “外婆燒的菜好吃吧?”跳跳鼓著嘴點頭。

      “好吃就經(jīng)常過來吃,外婆下次燒糖醋排骨給跳跳吃好伐?你媽媽和舅舅小辰光最歡喜吃外婆燒的糖醋排骨了。”

      阿姐說:“我更喜歡你燒的紅燒肉?!?/p>

      “跳跳還是像你?!崩夏餂]頭沒腦冒出這一句,在這個家里,跳跳除了像阿姐,還能像誰呢?!澳阈〕焦獬燥埡芗?,跟你講多少遍都沒用,吉青么正好相反,一碗飯拖拖拉拉要吃上一個鐘頭?!?/p>

      他最怕老娘講起小時候。對于跌在爛泥灘的人而言,潔凈的往昔只會變成一面清晰度過高的鏡子,赤裸裸照射出臟兮兮的當下,不留半點余地。

      “舅舅吃飯很快啊?!碧詾樽约罕涣R,有點委屈,又不服氣。

      他不接話,最好變成空氣散開,被徹底遺忘。老娘往跳跳碗里又夾了塊魚肚皮,輕描淡寫地回應:“是啊,你舅舅現(xiàn)在和小辰光不大一樣了……人是會變的?!?/p>

      人是會變的。也許只是因為青春期,誰知道呢?

      瘦小、白凈、內(nèi)向、膽小、緩慢,是因為這些特質(zhì)嗎?再加上他虎視眈眈不離身的母親,整個初中,他都是班里男孩們嘲笑的對象。童話故事里,狐貍告訴小王子,他的玫瑰是世界上唯一的,因為他給她蓋過罩子、豎過屏風、除過毛蟲,他也聽過她的抱怨、吹噓、甚至沉默??墒鞘聦嵣?,在這世上有一座又一座的玫瑰園,園內(nèi)盛開著一朵又一朵的玫瑰花,它們比這一朵更美更蓬勃。他只是他母親唯一的玫瑰而已,不該誤以為自己是全世界唯一的玫瑰。

      他念初中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四十多歲,做了將近二十年的女工,和其他家長站在一起,比較像是奶奶輩。放學走出校門,她總是先脫下他的書包背到自己身上,然后握住他的手往西,再往北拐,進入一條居民區(qū)小路。路邊遍布推著攤車的販主和擺了一地的菜農(nóng),下班的、放學的大人小孩來來往往,嘈雜而熱鬧,空氣里混雜著夫妻肺片、武漢鴨脖、長沙臭豆腐的煙火氣。

      樓上阿芬就在這群人中間,肥碩的身體被圍兜綁住,圍兜已經(jīng)沾滿黃黑的污漬,但還能看出原先是純白色。她不像其他人一樣賣力吆喝,有人湊上來問,她就講:“油墩子,一塊五角一只?!碧煲簧晕崞饋恚蜐M身是汗,松松垮垮的汗衫粘在身上,胸罩印子清晰可見。炸油墩子的時候偶爾會滴進一兩滴汗水,油水嗶剝?yōu)R起,但只是一塊五角錢的東西,又都知道阿芬家的情況,不好說什么。也遇到過抱怨的,“誒,這個是要吃進嘴巴里的東西,你汗滴進去我怎么吃?。俊彼涎燮だ淅涞乜茨阋谎?。阿芬有兩只很大的眼睛,金魚似的向外凸出,眼白渾濁,又莫名總浮著一層濕氣??吹竭@雙眼睛,你忽然就不敢多說什么了。她炸完后把油墩子塞進小紙袋,聽到一塊五角扔進鐵皮桶的清脆聲才遞出去,然后把雙手往黑乎乎的圍兜上抹一抹,繼續(xù)等待下一個一塊五角。沒有人知道靠著這一塊五角錢一個的油墩子,阿芬什么時候才能還清她兒子欠下的賭債。數(shù)字太懸殊了,叫人不忍細算。

      他和老娘從阿芬們的身邊穿過,有時停下來看一看,買上點什么。而她是一定要緊緊牽住他的手的,那粗糙的手掌不由分說地抓上來,怕他逃了似的。她不準許他脫離自己視線,不準許他逃脫自己控制,她要掌握他的一切,他的每一絲每一毫都必須在她眼皮子底下。他是她人到中年的意外饋贈,承受了多少失望與恥辱才終于擁有,怎么可以不牢牢抓住。他們都說:“你們家吉青真是乖,你福氣好哦!”她一面說“哎喲,皮的時候你們都沒看見呀”,一面抑制不住地翹起嘴角?!笆堑难剑皇窍怪v,這個年紀的小孩一出學校瘋得人都找不到了,哪一個會像吉青一樣安安靜靜跟牢在老娘身邊的,你們說是伐!”在眾人的附和里,她不自禁把手掌捏得更緊了一些。

      其實一個人的時候,她也會暗暗地想,自己運道是蠻好的,雖然等得久了點,但吉青這么乖,令她欣慰又驕傲。她不知道的是,在班級里,男生們笑他,編造謠言,說他在家還要喝奶,睡覺還會尿床。他被孤立,分明什么都沒做,卻都看他像怪胎。初中生就是這樣的,為了不被排擠落單,必須和大家保持一致。她反復叮嚀他不要交壞朋友,他每次都只是點點頭。他不敢說,也感到羞愧,他沒有朋友。

      在夢里,此起彼伏的陰陽怪笑朝他擠壓過來,他不斷地甩開那只手,然而下一秒,他又被緊緊握住,母親的眼睛濕潤而憂愁,她說:“當心吶”。他于心不忍。只一次,在飯桌上,他吞吐而遲疑地問,可不可以自己一個人上下學。母親停下夾菜的動作,熱氣裊裊上升,氤氳輕撫她枯瘦的手臂。她用力直視他,反問一句為什么,他低下頭,不知該怎么回答,便不了了之。

      一直到初中最后一年,中考漸漸逼近,溫度持續(xù)升高。記不得具體哪一天了,也記不起導火線是什么,也許壓根沒有,只是純粹想依靠作弄他來釋放壓力與燥熱。他先是被抬起“阿魯巴”,那時候男生間流行這游戲,緊接著被圍擠在后門,他們齜牙咧嘴地過來扒他褲子。他瑟瑟發(fā)抖地后退,一不小心跌進垃圾桶。他們狂熱地大笑,拽下他的鞋子甩出后窗,又對著他踢了幾腳,才嘻嘻哈哈地離開。那一日,他呈V字型坐在垃圾桶里,眼淚不住地從眼角滑落,像被放逐到空無一物的海洋,無措到什么也做不了,除了等待淹沒。

      后來,他關好教室門窗,撿回鞋子,去廁所洗了把臉,雙手緊緊攥住書包帶,悶著頭走出校門。他沒有在母親面前停留,徑直往前,腳步迅疾。母親緊跟在他身后,喊他,要來拿他的書包,他將身體用力一甩,飛快地跑了起來,一路向西,沒有拐彎,風呼呼從他耳旁劃過。

      十六歲的張吉青以奔跑的姿勢逃離母親伸向他的手,極度的畏懼激發(fā)了潛藏的勇氣,他下定決心,從此義無反顧投入到家門之外的世界。無論是波濤洶涌還是風調(diào)雨順,怎樣都無所謂,只要在家門之外。他再也不愿忍受讓任何東西任意支配自己、干擾自己。他讓自己相信,只要跑得足夠遠,就可以作為完完全全的自我生存下去。他不忍心舉刀痛快砍斷臍帶,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血肉淋漓后的狼藉,那就讓距離來幫助自己。如果命運是注定的,那么就主動接受下來,讓疼痛更疼痛一點,到了盡頭了,沒有辦法了,只好返身重新活。

      跑了一段后,只聽見自己重濁的呼吸,恍惚中停下腳步,站在原地喘氣。他回頭,來來往往的車與人,沒有熟悉的那張面孔。他有點想轉(zhuǎn)身回去,但還是繼續(xù)往前,慢吞吞地,失去了時間的概念。

      不知走到了哪里,路一直在腳下延伸,耳畔傳來叫嚷的聲音。他抬頭,目光穿過右邊的欄桿,一群男生在足球場上奔跑。他止住腳步,定定地望著,直到足球被踢出界滾到他面前,滿頭是汗的司令跑過來撿球,與站在欄桿外睜著滿眼紅血絲愣神的他對視。

      司令說:“進來一起玩啊?!?/p>

      司令成了他第一個朋友。

      吃完午飯,老娘讓阿姐和跳跳留下來,這么熱的天,又是大中午的。但是跳跳不肯,“外婆家又小,又破,又熱,又沒有玩具?!彼犃烁械胶眯?,譏諷聲在空蕩蕩的胸口回蕩,想想幾年前正是為了這套房子,在這里爆發(fā)過多少難聽的爭吵。結(jié)果呢,最后還不是被困在這里,困在了這套甚至都留不住一個小孩的“又小又破”的房子里。

      阿姐和跳跳離開后,老娘回房間睡覺,他也躺回床上。

      風扇繼續(xù)呼啦呼啦地轉(zhuǎn)圈。既然跳跳不留下來,他便沒有打開空調(diào)。他遲遲不去找新工作,靠著老娘的退休金過活,被人講起來只會裝傻充愣地糊弄,如果太過刺耳,他會故意不像話地反駁。但到底是感到對不起老娘的,不知怎么變成這樣,在這套老舊的房子里與老娘相依為命,能省一些是一些。

      點開群聊,恰好彈出一張照片,地鐵里一個穿著上港球衣的男人靠著扶手玩手機,球衣看著像假的。這個男人又矮又胖,肚子把球衣高高鼓起,腳上踩著雙破舊的拖鞋。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大約也半斤八兩。盡管已經(jīng)逐漸接受目前的生活狀態(tài),這一想法冒入腦海時,還是令他慌張不已。他匆忙把這一想法壓下去,急急打下“外地狗又來打卡上班了”。上海人似乎天生有一種獨特的技能,能夠一眼看出眼前這人是不是上海人。比如這一個,一看就不是上海人。群里樂此不疲地嘲笑這個男人,每一句難聽的侮辱背后都有上海人這一身份的支持。他們也常常被罵,被笑“三校生”,低學歷、沒素質(zhì),但那又怎樣,至少他們是上海人。所以他們湊在一起時,從來只用上海話交流,隊歌、口號也多有上海話版本。那句“阿拉從小就是申花球迷”不僅僅出自對球隊底蘊的驕傲,隱隱也透露著對勢如潮水般涌入的新上海人的厭惡,這厭惡里充斥著誰也不愿意承認的恐慌。

      仔細說來,他申花球迷的身份算不上“從小就是”。2005年,他初三,在一次叛逃中遇上司令。司令倒從小就是申花球迷,當時正念高一。司令對瘦小膽怯的他說,進來一起玩啊。于是他從校門繞進去,但他身體弱,缺乏運動天賦,不過站在場邊看著。他們追逐的樣子令他暗暗激動,但他只是站著,甚至還有點憂慮司令會邀請他上場,他什么都不懂,要出洋相。幸好司令專注于踢球,沒有對他說什么。直到天暗下來,他們散場收拾東西,嘴里互相激動品評著,不時飆出幾句臟話,司令才再一次朝他走過來。

      “我叫陸斯令,他們叫我司令,踢前鋒,我以前也二中的,你初幾?”

      他身穿二中校服,明明只比司令小一歲,卻矮了一個頭還多。

      他答:“初三?!睅讉€人收拾好東西,沖司令喊了句“走了”,司令對著他們舉舉手,轉(zhuǎn)頭對他說:“沒事干過來踢球啊?!?/p>

      他瘦小、白凈、內(nèi)向、膽小、緩慢,他是全班最矮的學生,放學后會被媽媽牽著走,他們都笑他“娘娘腔”,沒有人愿意跟他玩。但是,有人邀請這樣的他踢球,不是故意刁難,也不帶絲毫譏諷,而是自然而然、天經(jīng)地義,好像他天生就該踢球。

      他至今還記得司令帶他去看的第一場現(xiàn)場比賽。那是五月,中考倒計時一個月。和母親的關系越來越僵,成績斷崖式降落,班級里興起一股同學錄熱,沒有任何一張紙遞到他手中。放學后他去司令學??此麄兲咔?,母親已經(jīng)無奈妥協(xié),允許他獨自上下學。他們卻正準備走,見他來,司令勾上他肩膀,很興奮地說:“帶你看球去!”

      他跟著他們乘上公交車,一路聽他們預估賽況,聽得面頰緋紅。虹口足球場周圍擠滿了人,身著藍色球衣,人人目光發(fā)亮。

      那一次申花主場對陣重慶力帆。哨聲一響,申花攻勢猛烈,連續(xù)獲得角球。第8分鐘,申花禁區(qū)右側(cè)獲得任意球,接到肖戰(zhàn)波開出的精準傳球,謝暉擺脫后衛(wèi)盯防,在中路高高躍起將球頂入。全場炸開尖叫,球迷會猛烈敲鼓,集體高歌,聲波在球場上空持續(xù)激蕩。他癡癡地看著、聽著,汗毛根根豎起,心臟怦怦直跳,胸口像被千萬根刺扎下,他張張嘴,沒有聲響,但喉嚨之下是黃河大海在奔涌。第23分鐘,在后場數(shù)次倒腳拉開力帆防守陣型之后,由王珂中圈附近和張玉寧打出真?zhèn)餍辈宓呐浜?,張玉寧空切后在大禁區(qū)附近一腳勁射,球入遠角破門。申花再度得分,全場轟然,司令一行人猛地跳起,不知誰捏住他肩膀瘋狂搖晃,他感到眩暈,眼里涌上淚水。鼓聲再度震動球場,他張大嘴,江河決堤,怒吼從胸腔噴射而出,匯入人海,耳膜嗡嗡作響。他舒暢極了,整個人像被沖洗了一番,全身充斥著力量。

      他站在看臺上,第一次體會到歸屬感;而綠茵場上飛奔的身影,恍惚間讓他相信,自己絲毫不孱弱。

      那是2005年,申花最終奪得中超聯(lián)賽第二,他考入司令所在的高中,決定在全新的環(huán)境里改頭換面。袖口臟就臟了吧,他想,甚至還能更臟點。

      到酒店的時候,已是下午四點多,太陽落下去一些,光還很大。德比重要性不言而喻,車友會提前來到申花球員入住酒店,在正式比賽前給球員打氣。等大巴上路后,他們再開上各自車子緊跟在大巴身后,每輛車都貼著申花標志、揚著申花大旗,氣勢上一定要做足。

      他沒有車子,司令倒是有,但他們倆入的是藍魔,而不是車友球迷會。他是過來幫忙揚大旗的,因為以前陪女朋友,他認識這幫人。

      車友會的人等在酒店門口大巴旁,鼓也被搬過來了。他打了聲招呼就進了酒店,上完廁所出來,看到幾個小姑娘坐在大堂沙發(fā)上,也穿著申花球衣。

      那時候女朋友也是這樣。逢到夏天的比賽,總喜歡上身申花球衣,下身超短裙,球衣塞進裙子里。女朋友塊頭蠻大,膚色黝黑,和漂亮差了一大截,但他覺得蠻好。好在哪里呢?大概是那雙眼睛吧。眼睛實際也不漂亮,單眼皮,細細兩條,但她經(jīng)常直直盯住他,窄小的眼睛里射出強烈的光,那光里充盈著期待。他當時相信那份期待是向他投射而來的,畢竟她那樣認真地看向自己不是嘛。要好幾年后,當她終于離他而去,他才恍然記起,當時她盯住的從來只是他的一張嘴,在他教她上海話的時候。女朋友是安徽人。

      他被那一雙并不漂亮然而殷切的眼睛所動,于是他給她買球衣,給她發(fā)進球集錦,帶她去虹足現(xiàn)場,告訴她,只有申花能夠代表上海,只有申花球迷才是最地道的上海人。如此反復,終于有一天,他成為了主動牽起別人手的人。

      那真是很好的一段時光。牽著手閑逛,說無盡的閑話,不回憶過去也不考慮未來,只有好似無限漫長的當下,即使浪費也不覺得虛度。

      他走出酒店,大腳點了支煙,遞給他一根。太陽正在落下,西面的天空金燦燦,球員們還在房內(nèi),他們浸在光里抽煙,有點索然無聊賴。大腳問他最近怎么樣。

      “就那樣?!?/p>

      “有新的女朋友了伐?”

      他吸一口煙,緩緩吐出,“沒。”

      以前主場比賽前,他總要陪女朋友來酒店等球員。他就是那時候認識車友會這幫人的。

      “個么一道去5zp啊?!壁w明揶揄地笑道,露出一口黃牙。

      趙明是開出租的,年齡比他大,具體大多少他不清楚,至今沒結(jié)婚,也沒聽說過有女朋友,平時含著胸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一到場上,嗓門比誰都響。

      “趙明這個人,就是齷齪無處發(fā)泄,當心身體敗光?!贝蠹倚πΓ幸淮顩]一搭地開起黃色玩笑。

      球員出來的時候,他剛抽完第三支煙,小姑娘們早就彈起來了。老高舞著一左一右兩根棒槌,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身前立著的鼓,只盡了五分力。到底不是在球場,而是在高檔酒店門下,不得不深諳著點分寸。

      幾個外援最后才走出來,心情似乎不錯,掛著笑意在聊著什么。小姑娘們激動地擁上去。透過玻璃,他看到外援們停下,摟住小姑娘的肩膀,對面是舉著手機的男生在為他們拍照,然后小姑娘鞠躬,又揮著手在說些什么,他知道無非是感謝和加油。和從前他的小姑娘一樣。

      趙明領著吼“加油”“干死上港”,中國球員表情嚴肅,沖著他們點點頭,外籍球員倒是一臉輕松,經(jīng)過他們身邊時,還用上海話回應了幾聲“謝謝”。大巴啟動,他們收旗收鼓。他坐進大腳車子副駕駛,大旗從天窗伸出,他握住旗桿,空氣里分明沒有一絲風,但飛馳的速度拉扯住旗子往后揚,手臂很快感覺酸楚。

      他扭頭看向窗外,高樓緊挨著高樓向后退去,每一扇窗戶背后都上演著鮮活的故事。也許其中一扇門前,也有個男人正插進鑰匙,轉(zhuǎn)動把手,牽著一個拖行李箱的女人走進去。他說:“別浪費租房的錢,就住我這里。”房子又小又破,但女人想,至少是在上海。她太想留下來了。

      女朋友那時已經(jīng)找到實習,通勤路來回耗費近三小時,但起碼留在了這塊土地上,值得銘記的勝利第一步。工作日她早早起床,煎蛋、煮粥、蒸包子、自制三明治,變著花樣一式四份,分別給他父母及他倆。她極少出門買早飯,她喜歡自己做,比較有家的感覺。家的感覺令她安心。她特地網(wǎng)購了日式托盤餐具,每一個工作日早晨,認真地擺盤、拍照,端進房間,搖醒他,與睡眼惺忪的他一起吃完,清洗餐具,再離開。

      她需要儀式感,讓人生值得期待。

      而他呢?他吃完,接著睡。直到日上三竿,直到饑餓的感覺再度襲來,他才起床、洗漱、出門面試。

      女朋友轉(zhuǎn)正的那一周,他終于找到工作。他不滿意,在那間狹小的臥室里,他站在床尾,義憤填膺地向她抱怨時代、抱怨社會、抱怨一切,她盤腿坐在床上,靜靜地聽著,沒有附和。被子胡亂地堆疊在一旁,霸占了他那一頭的位置,龐大得不合時宜。

      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女朋友瘦了那么多,不再有一眼就被看出不是上海人的土氣了。那一刻,他感到孤獨從腳底漫上,不由分說地籠罩住了自己。

      和司令他們吃完飯出來,太陽已經(jīng)落下,溫度依然蒸騰著,人來人往皆身著申花球衣,呼吸擠壓著呼吸。一個人匆匆走過,撞到他肩膀,但絲毫沒有減下步速。每一個人都像在被什么追趕著,又像在追趕著什么。無數(shù)張嘴皮飛速翻動,嗡嗡嗡,在半空奏鳴。這半個月里堆積的情緒從四面八方匯集于此,胸口內(nèi)難以名狀的熱氣劇烈沸騰,這里面潛藏著未知的不安,同時又散發(fā)出巨大的誘惑,吸引他們不斷加柴、鼓風,人人皆屏息等待熱氣沖破爐蓋的那一刻。所有能量爆發(fā)于一瞬,危險且迷人。

      前面一陣騷亂,他們跑上去看。里里外外圍了一圈人,臟話不斷噴射而出,找不到具體歸屬,也無人在意。他熱得要命,腦袋似乎滯留在遙遠之外,罵人詞匯一個接一個自動蹦出喉嚨,混合入鼎沸的人聲。推推搡搡間,一個紅色的身影在一排排藍色的肩膀外一晃而過。周圍人嬉笑著或怒罵著,更外圍的人好奇地湊頭湊腦,直到安保跑過來斥責制止,人們才意猶未盡地散開。

      他走得慢了幾步,一回頭,看到一個男人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在一片藍色中,紅得突兀。十多年前一個跌坐在教室后門垃圾桶里的男孩身影猛然闖入他腦海,他嚇了一跳,慌忙別過頭去。

      距離開賽還有半個小時,他和司令站在南看臺老位子。夜幕降臨,天空染上一層藏青,遼遠、空曠,無聲無息。阿姐說:“你輕,你下去,我在這里拉住你?!彼恢皇治罩G色,一只手握著姐姐。

      開賽前五分鐘,虹口足球場座無虛席,申花球迷匯成一片藍色海洋,暗流涌動。在夢里,他不斷地甩開那只手又被緊緊握住,母親的眼睛濕潤而憂愁,她說:“當心吶?!彼宦废蛭?,沒有拐彎,司令隔著欄桿對他說:“進來一起玩啊,沒事干過來踢球啊?!?/p>

      開場秀,DJ的聲音激蕩于球場上空,跟著屏幕大喊球員姓名,巨大的期待匯成全場高歌。女朋友認真地擺盤、拍照,把早飯端進房間,搖醒他,與睡眼惺忪的他一起吃完,清洗餐具,再離開。

      一聲哨響,比賽正式開始。

      埃弗拉左路突破后起腳吊射,被李帥拿到。登巴巴與曹赟定禁區(qū)前做出二過二配合,曹赟定打門,被上港后衛(wèi)封出后被瓜林拿到,瓜林起腳遠射被顏駿凌沒收。呂征短傳右路禁區(qū)線前沿,莫雷諾故意一漏,插上的雄飛橫傳禁區(qū),曹赟定中路包抄,可惜慢了一拍。

      女朋友做了一式四份早飯,在油膩膩的廚房間站著吃完自己那一份,洗干凈廚具,剩下三份擺在桌面上,開門,關門,“砰”,他驚醒過來。

      “你總是這樣,熬夜玩手機,白天不肯起,我把早飯端到你面前,而你卻連刷牙都懶得去?!?/p>

      暴風雨來得太急,撞開了玻璃窗,雨水猛烈地灌進來,打濕了地板。

      “我等過你,但你磨磨蹭蹭始終不跟上,現(xiàn)在我不想等了,我要繼續(xù)往前去。”

      沒來得及處理的地板鼓起一層泡,數(shù)不清的霉菌藏匿于其下。

      “你怎么才能明白過來,根本不是刷牙的問題,是我不能不為自己考慮?!?/p>

      地板發(fā)霉,窗簾輕輕飄蕩,遮不住難看的斑痕。

      “至少要有一個真正的屬于我的家?!?/p>

      可是,即使遮住了,霉斑難道就不存在了嗎?

      “要么你我到此為止;要么我們搬去新房子,房產(chǎn)證上只有我和你,我不要和你爸媽一起住?!?/p>

      他們剛剛畢業(yè),一無所有,他牽著她住進這間房。他自詡為她的英雄,給予了她一個家,給予她孤零零留在大城市的安全感。他一天天過得心平氣和,沒有不滿,沒有慍怒,不憂慮將來,不感到不便,平平常常地度過輪番而來的朝朝暮暮??墒?,床鋪另一側(cè)的她對未來的欲望在正式踏入社會后不斷膨脹,不僅僅要留下來,更要過好看的生活。欲望牽引著她輕飄飄地飛離這間老式居民區(qū)里破舊的兩室一廳,他快抓不住她了。

      女朋友搬出去了。她甩開了他的手,正如十多年前他甩開母親的手。

      申花左路發(fā)出角球,禁區(qū)內(nèi)的莫雷諾與看防他的于海在拼搶位置時紛紛倒地,雙方球員爆發(fā)局部沖突,裁判向莫雷諾和顏駿凌各出示一張黃牌。看臺上球迷群情激憤,“噓”聲震天。

      他摔碎了一只花瓶,家里為數(shù)不多的裝飾物,瓷片雜亂地散在地上。阿姐愣愣地盯著碎片,頭發(fā)亂糟糟的,隔了許久,眼睛一眨,滾下眼淚。他自己也沒料想到,只是想找房產(chǎn)證而已,撬開塵封的抽屜,扯出的竟是落灰的秘密。發(fā)黃的信箋上,字跡褪色漾開,但一切都清清楚楚。

      “判決下來了,無期徒刑,小華什么都沒帶就走了。小孩才剛一歲,如果你和弟妹不嫌棄,就抱走吧,老了也好有個人養(yǎng)你們。喬?!?/p>

      他突然忘了自己為什么要翻房產(chǎn)證,他突然很想吃一碗糖藕。

      父母和阿姐卻在此時恰好回來。如此狹小的房子,他手持房產(chǎn)證蹲在地上發(fā)呆的模樣立刻闖入他們視野。阿姐頓時火冒三丈,“你良心被狗吃掉了啊,偷東西的事都做出來了?”還有更難聽的,頂著利刃的詞匯朝著他惡狠狠地射來。

      其實阿姐已經(jīng)作出犧牲了,他不是不懂?!澳憬Y(jié)婚要買房,我沒有意見。但我們要講清楚,房子賣掉后,爸媽住在哪里。賣這套房的錢不可能買得起兩套房,但讓爸媽去養(yǎng)老院,我舍不得。我那里的情況你不是不知道,有了跳跳后根本沒辦法再住進兩個人。這套老房子里我的份額我可以不要,我只有一個要求,爸媽必須住到你新房里去?!笨墒牵拔也灰湍惆謰屢黄鹱 ?,他記得女朋友這樣說,他要她回來,他要緊緊握住她的手,要她再次直直地盯住他。

      被利刃刺得腎上腺素飆升,他扔出死死藏牢的秘密,平地炸響驚雷,升騰起巨大的蘑菇云,遮蔽住無措的四個人。

      上半場雙方均沒有破門,互交白卷。他早已喊得喉嚨發(fā)澀,濕透的球衣脫下扔在身后凳子上,他彎腰撿起腳邊的飲料,仰頭咕嚕咕嚕咽下。

      下半場雙方易邊繼續(xù)交戰(zhàn)。第54分鐘,武磊與埃爾克森前場打出一過二配合,晃過后衛(wèi)防守,禁區(qū)外遠射,球應聲入網(wǎng)。0-1,申花主場落后。咒罵聲,鼓聲,加油聲,看臺之歌,隊歌,無休無止,無止無休。

      小時候的那片池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新房子。喬家奶奶瑟縮在屋前椅子里,呆呆地望著腳前的一小片空地。她失落了許多記憶,像被時間拋棄。是因為什么又吵了起來?既然已經(jīng)撕破臉皮,索性破罐破摔,不必再為情面拿捏尺度,關系反倒更容易處理:“你有沒有點自知之明,你姓喬,你不是我們家的人?!睙o遮攔的言語一經(jīng)出口便失去了收回的余地,他心怦怦直跳,卻又為壯膽而推了她一把。突如其來的推搡令她重心不穩(wěn),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幾步,差點撞到喬家奶奶。喬家奶奶抬起眼皮,看看她,看看他,再看看她,又一雙濕潤而憂愁的眼睛。良久,阿姐顫抖地吐出幾個字:“我沒有你這個弟弟……”

      第64分鐘,時間所剩不多,比賽行至高潮,誰也不想給對方創(chuàng)造任何機會。一場關乎榮譽的爭奪,場上人比場邊人更不甘心失敗。申花贏來了一次進攻的機會,登巴巴帶球猛沖,孫祥上來拼搶,兩人發(fā)生碰撞,孫祥的腿踢向登巴巴的左小腿,登巴巴立刻痛苦倒地,小腿與大腿脫節(jié),晃晃悠悠自由落體,呈現(xiàn)殘忍的90度彎折。比賽中止,全場默然。他不自覺地用手掌捂住嘴巴,淚水涌上眼眶,胸膛艱難承受心臟的彈跳。擔憂、畏懼、憤怒、茫然,他的臉頰直到耳根又一次通紅。

      空掉的半個床位同時挖空了他思考的能力。當時自己到底說了什么,怎么一點都想不起來了。但是反復做夢,夢見父親猛然甩上來的手,夢見父親大口喘氣,夢見父親猝然倒地。醒著時眼前也反復回放這個畫面,擺脫不掉。長眠不醒的父親什么都來不及交代,只好以這種方式繼續(xù)生他的氣。

      女朋友再沒回來,工作被辭退,父親的心肌梗塞宛如一場傾盆大雨,澆滅了無遮無攔的憤怒,也澆滅了所有力氣。沒有人再有興致去爭奪什么,有理也好,無理也罷,就這樣吧。

      他躺回床上,和母親相依為命,窗臺下的地板依然還在腐爛。

      登巴巴被抬下場,比賽繼續(xù)。第86分鐘,張璐右側(cè)低平球傳入禁區(qū),禁區(qū)內(nèi)跟上的曹赟定爆射破門。1-1,申花扳平比分。第92分鐘,傷停補時階段,莫雷諾在禁區(qū)內(nèi)被拉倒,申花贏來點球機會。

      每一只眼睛都盯住瓜林腳下的足球,鼓聲停下來,吼叫聲停下來,高歌聲停下來,只有呼吸聲重重地吸入吐出,左胸口激烈跳動著,噗通、噗通、噗通。雙方球員站在瓜林身后,瓜林站在足球左后方,他深吸一口氣,踩出幾個碎步、加速,猛烈一腳,球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拋物線——

      他的目光卻偏離了軌道,落在斜前方的安保身上。安??瓷先ツ昙o很小,興許才二十歲出頭,不知是不是故作老成,抿緊的嘴唇周圍零落著一排胡茬,短而堅硬。他背對欄桿,眉頭輕微皺起,表情嚴肅,一雙眼睛緩慢掃視著看臺上的觀眾。然而觀眾的眼里只有場內(nèi)的那只足球。張吉青愣愣地想,剛才DJ說今晚有多少觀眾入場來著?三萬還是四萬?他混在這一磅礴的人流中,模仿他們的熱愛與憎惡,曾經(jīng)為此而感到被托住的安心。安保的眼神向他掃來,他正急于撤開目光,安保的眼神卻已經(jīng)從他臉上移開了。他沒有看到他。那么他到底在看什么呢?那樣用力的一對眼睛。

      球在此時掉入網(wǎng)內(nèi),球場炸開了鍋。在他身前的人紛紛揮舞起手臂,安保的身影時隱時現(xiàn)。他不知道他有沒有回過頭。他應該回一下頭的,張吉青想,如此重要的時刻。安保卻在此時伸長左手指向看臺某處,漲紅的臉上嘴巴一張一合,他聽不見他在吼什么。

      這么重要的時刻,每一個人都在分享難言的喜悅,卑屈在勝利的歡呼中蒸發(fā)。他應該回一下頭的,張吉青想。

      看臺上,球迷的眼里只有球場上的二十三個人和一只足球??磁_上,安保背對著球場,將目光射向烏泱泱的球迷。二十三個人和一只足球,被高清攝像機追逐,高光時刻在日后反復重播,成為津津樂道的永恒記憶。烏泱泱的球迷,相似的服裝與動作表情,一瞥而過的注意,沒有留下任何印象。個體因集體而獲得存在感,個體也因集體而失去存在感。那個二十多歲的男孩,因為一身安保服裝而站在光亮的邊緣,他不去追逐場內(nèi)的光亮,他有于他而言更重要的職責。

      因為他不需要回頭,走出球場時,張吉青這樣告訴自己。

      主持人:黃平

      編輯:張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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