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委身

1939年2月11日，郁達夫致信許廣平，不厭繁瑣地一一介紹新加坡的語言、氣候、往來路線、所需費用、出入境手續(xù)，以應許廣平謂海嬰多病和生活困難想去新加坡之事。一個月后，許廣平復信，說海嬰肺部不好，總怕他也突然死去，她眼睜睜看見周先生活生生地死掉，給死駭怕了，去新加坡之意也動因于此，但此外仍有很多困難，也沒有一定打算動身之意。兩信發(fā)表時一名《亂離中的作家書簡》，一名《文人的窮》。郁達夫與魯迅一生相知，在“窮”字上的共通共鳴，大概最為肯綮。“在錢下呼吸，實在太苦，苦還不妨，受氣卻難耐”（《兩地書》）為窮困；“正當三十幾歲的壯年，不得不客死在黃河東岸，山西的運城”（《關(guān)于黃仲則》）是窮途。而魯迅和郁達夫的運命，亦與之成讖，前者于苦勞中長逝，后者于南洋客死。房偉以郁君的傳奇歷史為經(jīng)，以鈴木和“我”的孤狹人生為緯，離世獨立者的孑然與現(xiàn)世不安者的惶然彼此交織，于同一時空中共振，小說《蘇門答臘的夏天》讀之令人潸然有感。

這時代，很多感動都不過是言不由衷地討個口彩，你的心思再能旁逸斜出，通常也壓不過職稱和房貸（小說里“我”糾結(jié)于前者，鈴木受負于后者），于是總有些如影隨形的蠅營狗茍，把人推向犬儒的絕地。但物極必反，捆綁得太厲害，反倒生出無依無傍的放浪形骸來，生活能把世界變成寧古塔和滄州，無視生活就能把你變成三和大神與涼山兄弟?！叭说街心?，在一所無關(guān)緊要的大學，任職助理教授，收入不高，也沒什么學術(shù)名氣”的鈴木去蘇門答臘“找魂”，不只是郁達夫先生的魂，而且是自己的魂；我“按照家鄉(xiāng)風俗，舉行一場‘木古茨招魂儀式”，既想招先生的魂，也想再見被自己剽竊的朋友的魂。中年男子把心里的如狼似虎和熙來攘往放下，只期望一次陰魂不散。而一次又一次的靈魂尋找與相見，就是三和大神逃出富士康。

郁達夫流離海內(nèi)、亡命海外，他和你我有差不多的貪婪、驕傲、虛榮和情欲勃發(fā)，但其行止既超過人之上限，也超過人之下限，凡所經(jīng)之處皆嘩然一片，最奇的是在人生終點上他卻又交出了傲慢也交出虛榮，從一個“曾因酒醉鞭名馬”的放縱詩人一轉(zhuǎn)而變成“已戒酒，在憲兵部，絕對不喝一口”的抗日通譯。上世紀30年代，他對史沫特萊說“我不是一個戰(zhàn)士，只是一個作家。”以至于被除名于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上世紀40年代，他卻作詩“會當立馬扶桑頂，掃穴犁庭再誓師”，又儼然抗日領(lǐng)袖。直至人生終點，郁達夫也消失得神秘莫測，半世紀后還讓東亞南亞的學者們一次次拿起筆來，兵戎相見。無怪房偉在《蘇門答臘的夏天》里不厭其煩，一遍遍對郁君的軼事傳奇進行細節(jié)上的豐滿，這大概就是先生的魅力吧，一覷其面，就讓人見異思遷。

與這種恣意豐滿的人生相對，“我”和鈴木的人生無論怎么看都像是個山寨，但三人的飄零孤寂卻有五分相似。在郁達夫的庇護之下，胡愈之、張楚琨等人成立了秘密組織“同仁社”，胡愈之在《郁達夫流亡和失蹤》中回憶，“因為政治認識的不相同，所以我們一些朋友在蘇門答臘建立秘密小組，展開華僑抗日宣傳工作，研究印尼問題，都沒有讓達夫參與。達夫或者有些知道，也只當作不知道。”郁達夫在蘇門答臘開辦酒廠趙豫記以為掩護，所謂“趙豫”，大概取自李白的《笑歌行》“趙有豫讓楚屈平，賣身買得千年名”，既有矢志復仇之志，也存了千載浮名、無人相知的悲劇性自諷，“同仁社”并不視其為“同仁”，也恰說明了這種自諷的真實性。

而小說中的“我”是“厚著臉皮給編輯寄禮物，發(fā)短信過去，也是沒回復。我只能躲在宿舍抽煙、聽音樂、看章謙留下的黃色小電影。我在半夜發(fā)出神經(jīng)質(zhì)的笑聲，瘋狂拖動凳子，有時也忘記將小電影靜音，弄得滿樓道都是嬌喘吁吁的聲音”；鈴木則是“家里買房沒有幾年，房貸沉重，長男又不幸病逝。他在大學的薪俸也不高。”他“需要去一個陌生地方，為一個看似重要，有意義的事奔忙?！比齻€男人，都活在各自被懸置的生命里，肩了重負又懷揣幻想，又都不得不在命運的轉(zhuǎn)彎處中止或折回。在房偉的筆下，郁達夫、鈴木和我在不同的時空里一邊舉目遠望，一邊把自己燒糊的人生丟在一旁。

在郁達夫的殞身之地武吉宜丁他有碑無墓，在其誕生之地富陽他有居無冢，除了“我”，似乎沒有人真想知道殺死郁君的兇手為誰，也沒有人真在意郁君的遺骨最終委身何處，正如小說中所引“尸無處尋，死地未定，死而未定—比死更悲慘的，他竟然被奪走了他的死”，郁君因之變了漂浮的能指、不散的陰魂。他被賦予累累名號，卻依舊罕有人視其為“同仁”，所謂漂浮的能指，無非就是一些符號的衣冠冢。房偉在小說結(jié)尾把故事引向神秘，故事的主場由赤道上的島嶼轉(zhuǎn)向云貴高原和四川盆地之間的過渡地帶，從海拔712米的武吉宜丁驟升至海拔3000米的大涼山?！澳竟糯摹笔菧贤ㄉ`與陰魂、印尼與上海、“我”與郁君的超級鏈接，故事隨著薩滿濃煙拔地而起，無言的幻象迫使“我”對視日本作家村松梢風所言的那個“魔都”，有關(guān)郁君的敘事則沉沒在對視里。房偉用他的方式，記述了一個瞎眼的時代，用這部小說，打撈了被褫奪的所指。

責任編輯：朱廣金

李丹，南京大學文學博士，東南大學藝術(shù)學院博士后，現(xiàn)為南京大學藝術(shù)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領(lǐng)域為中國當代文學、藝術(shù)，亦從事文藝評論工作。在一流學術(shù)期刊發(fā)表論文多篇，撰有《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史料編年（1977-1983）》等專著。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江蘇省第五期“333高層次人才培養(yǎng)工程”培養(yǎng)對象，入選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評論家。學術(shù)成果曾獲“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一等獎、“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界學術(shù)大會優(yōu)秀論文”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