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房沉香

劉馨憶

小時候，離家不遠處有一間藥房，門口掛著素白的簾攏，輕紗一般，每每路過，只窺見房內(nèi)閃動的身影，這一寸小小的天地，不染塵灰，堅定不移地站在那里，令人心安。

我從小體質(zhì)弱，經(jīng)?？人?，就順理成章地成了藥房的?？?。店里有一卷《本草綱目》，上面的中草藥都配著精致的圖譜，對圖畫癡迷的我看了歡喜，就天天翻看那些圖，從家里拿來練字用的摹紙，蒙著，細細描那些靈秀的植物。于是，我便認得了許多詩樣的名字，白芷、玄參、百合、蓯蓉……她們像古代女子的乳名，讀來令人唇齒生香。

我喜歡趴在藥房的玻璃柜上，看藥房里一格一格的小抽屜，古拙的花紋，配著精巧的銅拉手，每一格都貼著標簽。開藥方的老中醫(yī)是這里的主人，一位年逾半百的老爺子，雖然雙鬢微白，戴著老花鏡，可對病人半點也不含糊。他游刃有余地在大大小小的格子間穿梭著，又快又穩(wěn)地提著秤，稱著或細如絹花，或大如黃豆的草藥。

老中醫(yī)邊開方子邊笑道：“小姑娘，這些藥可是很有功效的呢?！蔽彝嶂X袋，懵懂地問：“這些花花草草也能治?。俊崩现嗅t(yī)用手指摩挲著新曬的桑白皮，答道：“它們是草，收藏著日月的精華，它們的根系與天地相通，可治百病?！闭f罷，輕輕刮了刮我的鼻頭，慈愛地笑了。1

煎藥時，一圈淡藍的爐火舔舐著褐色的陶瓷藥罐，老中醫(yī)搖著蒲扇，沉沉的香氣彌漫開來，看著那如花瓣般綻開的火焰，我的心充滿了寧靜的喜悅。我想，這些草藥都是有魂靈的，它們扎根在小鎮(zhèn)，默默守護著這里的人們。

漸漸的，病好了以后，我仍是不厭其煩地往藥房跑。每次翻開醫(yī)書，我都會浮想聯(lián)翩——連翹、黃芩像大戶人家的丫鬟，俏皮可愛，伶俐聰慧；白芷和佩蘭像大小姐，溫柔矜持，楚楚動人；三七、當歸則像行走江湖的女子，眉眼間英姿颯爽，不被兒女情長所牽絆。還有迎春、半夏、剪秋、麥冬，四季的故事，都藏在小小的中藥名里了。古人的智慧真是說不盡、道不完的。

藥房中終年氤氳著不散的香氣，同樣令我著迷。這一種，是寒窗小屋被爐火連續(xù)熏烤了幾個冬季后，木壁散發(fā)出的松香氣息；這一種，是秋天落葉時，躺在草叢里呼吸，果園中的香味飄散在空氣中；這一種，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周身檀香，在晨鐘聲中輕聲誦讀，讓人身心安頓，濾凈塵?！胰硇奶兆碓跐櫇傻南銡饫?，忘記了回家的時間，總是在夜色點染了小鎮(zhèn)時，才被奶奶從藥房中拎出來，牽著手走在歸家的路上，周身縈繞的還是那淡淡的藥香。2

待在藥店里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后來我離開了小鎮(zhèn)，到城里上學。城里的藥店依舊忙碌，

可是少了那熟悉的笑語晏晏，也沒有在門口站起身來迎接我的大黃狗。記得有一味中藥，叫作沉香，我以為來形容藥店再適合不過。醫(yī)者，濾去的是病痛和悲傷，沉下的是健康，是生命的芬芳。這股淡淡的香氣總是充盈著我的心田，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里，顯得彌足珍貴。

午后，蟬鳴如泉，細柳扶風，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碎成點點金斑，隨風起舞?；秀遍g又到了院子里草木蔥蘢的日子。我想，老家的藥房里也會有一個孩子，生著一場小病，在老中醫(yī)關(guān)切慈愛的目光里，抿一小口他親手熬的中藥，享受著我曾經(jīng)擁有過的幸福。3

1 作者用外貌描寫、動作描寫和語言描寫，為讀者塑造了一個精干、慈愛的老中醫(yī)形象。雖然著墨不多，但是人物形象卻栩栩如生、躍然紙上，足見作者筆力頗深。

2 作者用優(yōu)美流暢的語言，將讀者帶入一個瑰麗奇妙的中藥世界。每一味中藥在作者筆下都成了性格各異、有血有肉的人，每一味藥材熬煮的味道也都被作者賦予了靈魂，讓人仿若身臨其境，藥香撲鼻而來。

3 最后兩段的寫作也很巧妙，先點明標題“藥房沉香”的深刻內(nèi)涵，再想象有另一個小孩接替當年的自己承蒙老中醫(yī)照顧，在離別和接續(xù)中，藥房的精神卻在延續(xù)和傳遞。文章的情感如藥香般絲絲縷縷飄散在空氣中，令人回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