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桂濱 葉文東
1977年,我出生在廣東潮州,從電視上看到大城市的孩子在少年宮玩航模,內心很向往。當時的我話不多,喜歡折騰,制作了很多好玩的東西,比如動畫片里的弓箭,還有竹子做的口琴。
我曾經(jīng)一心想讀警校,但沒有如愿,就在廣州的一所學校讀了機電專業(yè)。我的動手能力和悟性都很強,比如我把一塊鋼板鋸開,和理論要求的尺寸誤差只有3根頭發(fā)的直徑。
全年級有幾百人,老師要求用一個月時間,手工做出縮小版的臺鉗,我用20天就做出來了。但有一個弓狀的零件斷在里面,我想了很多辦法都弄不出來,最后我將模型放在冰箱里冷凍,把零件弄出來了。老師覺得我的想法很神奇。剩下的10天,我又重新做了一個臺鉗。
畢業(yè)后我的工作是維修電梯。一臺電梯后面有近千根線,為了盡快將東西學到手,我半夜拿著蠟燭,在電梯房一根根線摸著去學。只用了半個月,我就把整個電梯系統(tǒng)的知識摸熟了。別人搞不定的難題都會問我,慢慢地,業(yè)余時間我也能掙點兒錢。
有了錢,我開始想買個私人飛機當交通工具。
2006年,一個老鄉(xiāng)告訴我,東莞有架飛機60萬就可以買到。那是意大利產(chǎn)的旋翼飛機,飛了十幾年,這架飛機全新的要100多萬。但當時我的資金出了問題,沒買成。
我看了很多國外旋翼機的照片,發(fā)現(xiàn)旋翼機的結構、外觀千變萬化,但它的本體結構很簡單,從我做機械的經(jīng)驗來講,做一個電梯開關門的系統(tǒng)都比飛機要難很多,我覺得完全可以試著自己造飛機。
我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花一年的時間造一架旋翼飛機玩玩,如果造出來了就玩下去,做不好就再回去工作。
我找了一個開五金加工廠的朋友,借用他的地方,先從國內幾個喜歡造飛機的“發(fā)明家”那里找來小型旋翼飛機的圖紙,接下來開始組裝:零件從廢品站買,機身用廢鐵加工而成,輪子由童車車輪改裝,飛行操控柄是從游戲機上拆下來的,飛行儀表盤上的指針是從摩托車上拆下來的,駕駛椅是從汽車上拆下來的座椅。
飛機最重要的部件是發(fā)動機,我先后用汽車發(fā)動機、摩托車發(fā)動機和摩托艇發(fā)動機進行試驗,最終發(fā)現(xiàn),還是摩托艇的發(fā)動機輕便、功率較大,比較適合用于旋翼飛機。
飛機上最貴的是螺旋槳和旋翼,一副少則1萬多元,最貴的要7萬元。為了省錢,我設計好圖紙,找來鋁合金材料,讓模具廠幫忙磨制。
2007年1月,我終于坐上了自己制造的飛機。
第一次試飛,飛機只飛到一米多高。當飛機離地后,我腦子里一片空白,然后飛機掉了下去,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控制。不像汽車,飛機因為有速度和高度要求,一不小心就會掉下來。
我找到國內民間造飛機第一人——徐斌,他給了我一些建議。我那時玩得很瘋,國外的人看到我的試飛視頻,都說太離譜。利用兩米寬的一條河邊土路的彎道,我就可以試飛。我也曾掉進河里,不過人沒事。
在摔了幾次以后,經(jīng)過不斷改進,我才真正開著自己制造的飛機飛起來。從空中看,地面的確很美麗。
2012年,我在寧夏幫中國航天試飛,飛到4800多米高,但遇到零下40攝氏度的嚴寒以及缺氧狀況,不得不提前結束飛行。那次經(jīng)歷,讓我對后來的每次飛行都更加謹慎。也是在那次之后,我有了第一批訂單,開始成立工廠,正式生產(chǎn)飛機。
2012年是我最忙的一年,除了生產(chǎn)飛機,還做飛行培訓。當時我身邊已經(jīng)有將近20個人,算得上“團伙作戰(zhàn)”。到2013年,我們的第一代產(chǎn)品基本上定型,并逐漸規(guī)?;a(chǎn)。
飛行總是有風險的。正當我躊躇滿志時,意外降臨了。
2014年11月,江蘇淮安市舉辦首屆通用航空展,我被邀請去表演。飛了10分鐘,主辦方收到消息,一個同行在陜西榆林進行飛行訓練時撞到高壓線墜機了。為了安全起見,主辦方就暫停了飛行表演。
這么遠趕來才飛了10分鐘,我有點兒不爽。恰巧在淮安有個“飛友”(飛行愛好者的互稱)請我去參觀他的私人小機場。到了以后,大家坐上駕駛位和飛機拍照。那個“飛友”說:“蘇,快過來?!蔽乙詾樗屛乙黄鹫障唷?/p>
沒想到,我剛坐上并排的副駕駛位,他就把飛機開出去了。對我這樣的“老司機”來說,這很不應該發(fā)生。按照行規(guī),一架陌生的飛機,別人是不能隨便試飛的。我的飛機每次調試后,都是我先飛一圈確認沒問題,才會讓別人飛。
所以飛機一離地,我就隱約覺得不對勁。飛機上沒有對講系統(tǒng),我只好跟他喊:“控速不夠!”并幫他補油門。
這時,我們已經(jīng)飛到湖面上了,他想返回,就把油門收掉,飛機開始下降。跑道在一片防風林里,慌亂中他轉錯了方向,前面剛好有個電信發(fā)射塔,飛機一下子就撞了上去!
我第一時間想抓住頭頂?shù)姆雷o架,但飛機不停地往下掉。發(fā)生撞擊時,我兩眼一黑,當時腦袋就流血了。摔下來時,我又遭受了一次沖擊,褲子口袋里的手機也摔碎了。
墜落點離跑道很近,所有的人都跑過來。我的下半身已經(jīng)沒了知覺,任由別人把我抱上車,放在后座,送到醫(yī)院搶救。那個“飛友”受了輕傷,而我被醫(yī)生診斷為腰椎粉碎性骨折,盆骨散架,外加神經(jīng)受損。
2014年12月3日,我做了第一次手術,8天后又做了一次,手術長達8小時,中途不得不補了一次麻藥。那種痛沒法形容,我哇哇大叫,打鹽酸哌替啶都沒用。我打了很多鎮(zhèn)痛藥和神經(jīng)營養(yǎng)素,在激素的刺激下,我出現(xiàn)了幻覺,整個人像游蕩在鬼門關外。
回廣州后,我又做了8次手術,背后的脊椎傷口處被打了一個直徑2厘米、深度3厘米的洞,好把里面的積血抽出來。一個月里,我打了幾百瓶點滴,兩只手上已經(jīng)無處可下針,醫(yī)生說我以后能坐輪椅就不錯了。
我躺在床上度日如年,早上盼著天黑,天黑了又盼著天亮。一想到自己可能成為一個廢人,我真的不想活了,但我連拿刀自殺的力氣都沒有。
有人建議我去看心理醫(yī)生,結果心理醫(yī)生說我挺正常的,斗志很強。確實,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完成,我不能放棄。我對自己說,一定要康復,一定還要去飛。如果不能飛,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
2015年1月,我出院了。3個月后復查時,我連輪椅都坐不住。因為不能動,身體也在萎縮,腳掌瘦得只剩下骨頭了。走起路來的那種刺疼像刀割一樣。過了半年,有一天,我努力坐起來,硬撐著站在那里。醫(yī)生說,你還沒有能力站立,硬要這么做反而會傷害身體。
我出事時有20多人的團隊,每個月還要十萬八萬地發(fā)工資,壓力非常大。但我不能發(fā)脾氣,有一段時間,我每天蓋著被子哭,從晚上哭到天亮。我不想在家里待著,就住在工廠里,因為那里能夠看到我的飛機。
這幾年,人們問我最多的問題就是,你還飛嗎?我總是回答:“怎么不飛?我天天都想著飛?!?/p>
即便癱瘓在床,我腦子里還想著如何設計飛機。身體恢復了一些,我就將一輛小面包車改成“房車”,躺在床上繼續(xù)畫圖紙,讓人買來廢舊鋼管和發(fā)動機,我接著嘗試改裝飛機。
疼痛難忍時,我就看以前的飛行視頻激勵自己,回想著能飛行的時候是多么美好。
我就是不服輸,在網(wǎng)上買各種康復儀器,加熱的、電療的,覺得用得上就買。我竟然恢復得還不錯,能走能動,就是特技飛行時不能做太大幅度的動作。我的走路姿勢也定型了,雖然看起來有點兒奇怪,但無所謂,能飛就行。
2017年9月23日,已經(jīng)3年沒上飛機的我按捺不住,再次上了飛機,讓同事坐在前座操控,我在后座發(fā)指揮口令。有人問我,那樣摔過一次以后,再上飛機會不會害怕?其實還好,我上飛機后感覺挺爽的。
12月27日,我成功單飛了一次。自37歲出事后,我仿佛一覺睡了3年。剛開始,我說感謝醫(yī)生,后來我想,最應該感謝的是我自己。
我特別喜歡看空戰(zhàn)片,很敬佩開戰(zhàn)斗機的人。
我在網(wǎng)上看到國外的老頭兒老太太七八十歲還開著飛機上天,我為什么不行呢?比如我們現(xiàn)在玩的旋翼機,國外的老人退休在家沒事做,在車庫里叮叮當當就能搞出一架來。到了國內,為什么人們就會覺得這是很專業(yè)、很困難的東西?
對渴望翱翔藍天的人來說,國家的相關政策在不斷放寬,目前超輕型飛機的執(zhí)照和空域申請已經(jīng)解禁,以后自駕旋翼機飛行就不比自駕車旅游難多少了。
我制造的第一架旋翼機,一直在機庫里珍藏著。不過,現(xiàn)在飛機的配件不用我親自動手了,外包給別人生產(chǎn)。團隊也是新的,團隊成員都在這個行業(yè)工作好多年了,有的以前也是造飛機的。我們培訓的飛行員,實戰(zhàn)經(jīng)驗都是教練級別的。
某些型號的農(nóng)用飛機,我們已經(jīng)可以量產(chǎn)。我和團隊研發(fā)的輕便雙座旋翼機,國內多所大學及科研機構都在使用。我設計的農(nóng)用無人機在內蒙古測試飛行,可以裝載120升農(nóng)藥,一天能噴一萬多畝農(nóng)田。我也做了兩架大型無人機,是我在病床上設計的。
我們制造的旋翼機時速達到200多千米,同等質量的旋翼片,我們的造價是國外的1/4。我制造的兩款旋翼機和一款三角翼輕型飛機拿到了中國民航局的適航許可,2019年9月,這3款飛機就可以量產(chǎn)了。
“能夠把愛好當成事業(yè)的人是幸福的”,以前我不理解這句話,現(xiàn)在我完全認同。最初就是因為對旋翼機的熱愛,我才堅持做了造飛機這件事情。現(xiàn)在,每天早上,只要條件允許,我都要開著飛機去天上飛上一圈。這一生,我要活到老,飛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