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塘

北斗

張愛玲有個三十年前的月亮，阿慧有個六十年前的棒槌，只是一直靠在門后面，蓬頭垢面的，沉浸在歲月的深思里。不過阿慧還有個木梭子，雖然不像一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的月亮，但是在月亮塘里飄蕩過幾次，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主，完成事物應(yīng)有的幾次跌宕起伏。

阿慧失蹤已經(jīng)二十天了。

人們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黃昏的月亮塘四周徘徊，似乎要與月亮塘華山論劍什么的。如今，只剩下阿慧用過的半個木梳子孤單地在水面上飄呀飄，發(fā)出清冷而幽怨的光暈，像是某個女鬼留在人世的寄物。只要在至陰的時候，她就會冤魂現(xiàn)身，施展妖法。

她的父親完顏騅與五月發(fā)了瘋的風(fēng)較上勁，到處亂竄尋找。她的母親蕭婉約卻悠閑自得地在家，沒事人一樣，一如既往地把日子過得像泥巴墻上的泥巴，安靜卻偶爾掉渣，嘩啦一下，落在產(chǎn)生聲響的物件上。

這家人似乎就這樣毀掉了。

但是村民們不這么認(rèn)為，這家人還硬著呢，不信，走著瞧。

一天夜里，完顏騅垂頭喪氣回來，一個人喝著悶酒。他喝著喝著忽然看到一匹馬，一匹棗紅色烈馬馱著一個人，不要命打門前跑過。對面山崗是一隊日本兵，而這邊一個婦女干部正帶領(lǐng)群眾轉(zhuǎn)移，眼看著不要一個時辰就能在山尾遭遇上。

阿慧站在月色朦朧的月亮塘邊，心緒不寧。午夜的蟲鳴在合唱一首離別的傷心曲。月亮塘四周陪伴著大小不一的田地，田地上遍地是被割過的稻樁，這些散落的低矮的稻樁，一根一根眨著憂傷的眼睛，望著清冷的星空，仿佛要和星星幽幽私語。莊稼地里沒有莊稼，有的只是清冷的惆悵。整個天地，秋收過后，顯得空空蕩蕩，仿佛失去了什么，曾經(jīng)的孕育、曾經(jīng)的希望不知被誰一下掏空。

阿慧約定私奔的戀人沙清遲遲不見蹤影，想必是畏懼顛沛流離的生活而放棄了。

阿慧和沙清是小學(xué)同學(xué)。阿慧高考偏文科沒有考上大學(xué)，正趕上國家推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政策，她就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乇桓改赣H安排回家務(wù)農(nóng)，給單薄的三口之家?guī)砩a(chǎn)和生活上的改觀。而沙清小學(xué)畢業(yè)后就務(wù)農(nóng)，現(xiàn)在儼然是人人羨慕的一個壯勞力。農(nóng)村是一片熱火朝天的勞動景象，家家都有責(zé)任田，人人干勁十足，家家大人小孩一起上。午季、秋季農(nóng)忙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起早貪黑地在農(nóng)田里干活，中午都不回家吃飯，少數(shù)人回家煮飯帶一點到田里來給大家吃就可以了。夜深了回家倒床便睡，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天要亮了，馬上起床不吃早飯就下地先干活去了。這是單干以后，江淮分水嶺上農(nóng)家人大忙季節(jié)的生活狀態(tài)。人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只有阿慧不是這樣。

完顏騅有句口頭禪，我完顏家從大金國起就是世代貴族……每次喝酒就對著阿慧說一番。從小到大，阿慧耳濡目染，不自覺間感覺自己儼然就是一個貴族，與眾不同。

既然是貴族，就不想一輩子被束縛在田地里，阿慧一心想著逃離農(nóng)村，到縣城里過著高貴而華麗的生活?？墒乾F(xiàn)實很無奈，她只能暫時回家勞動。不過，勞動可以，必須不能破壞自己清秀高貴的形象，不能曬黑了，阿慧常常這樣想。于是，千柳村的人們看到了這樣一位勞動者，再熱的天，她都長衣、長褲、蒙面、戴著寬大的繡著花邊的草帽，優(yōu)雅地不緊不慢地勞作。

在千柳村，滿漢回三族人們都一心想把田地做好，把各家的日子過好，大家都變得友善和互助起來，哪家有困難，能幫就幫一把。到時候，自己有難了，人家自然也會伸出手來。阿慧家和沙清家就是相互幫襯的典范。完顏騅和蕭婉約一個比較瘦弱一個比較清秀，沉下身體干農(nóng)活都不行，家里只有阿慧一個孩子，責(zé)任田少一些，但是家底子厚、會生活，家境稍好一些。沙清和他父母親都是膀大腰圓的人，干農(nóng)活那是虎虎生風(fēng)，不過家里還有幾個正在長身體的男孩，每天一開鍋，總是不夠吃，早晚都要放一些粗糧摻在米粥里。雖然責(zé)任田多一些，生活還是緊緊巴巴的。完顏騅提出兩家合伙養(yǎng)一條大牯牛，完顏騅占大股份，而且負(fù)責(zé)放養(yǎng)，只是要沙清家負(fù)責(zé)幫他家犁田耙地。沙清家一想，很劃算，于是兩家開始開展互助生產(chǎn)了。一開始，沙清父親去阿慧家犁田耙地，后來全都是沙清去了。

時間長了，阿慧感覺過意不去，主動去幫沙清家去插秧、割稻、割麥，家人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漸漸地，村里盛傳，阿慧與沙清好上了。知女莫若母，蕭婉約聽了微微一笑，她知道自己的女兒想嫁什么樣的人，想過什么樣的生活。

阿慧去沙家換工，沙家人都怨聲載道，感覺沙家是吃虧的。阿慧干活磨磨蹭蹭、輕手輕腳，一天只能算半個工。而沙清幫他家挑擔(dān)、打場、犁田、耙地，那可是一個半的勞力啊。但沙清說，我愿意！

沙清喜歡農(nóng)忙，因為一忙起來，阿慧對他就好，那時候她看起來最溫柔。他們常常眉來眼去，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只是苦于沒有時間傾訴。阿慧有時還會為他擦汗，送給他許多微笑。可是，農(nóng)忙一結(jié)束，阿慧就借口要學(xué)習(xí)、要到城里找工作，拒絕和沙清見面，即便是見上一面，也是一臉的不耐煩，不一會兒就借故走了。沙清有時候想，這輩子要是能天天農(nóng)忙就好了。

2

完顏騅感覺自己似乎屬于那個騎馬的人又屬于那個婦女干部。某個夕陽煮酒的日子里，完顏騅終于意識到，他不但屬于他們倆，還屬于千柳村這個美麗的地方。

千柳村之所以美麗不僅因為有柳樹環(huán)繞、月亮塘、貞節(jié)牌坊，還因為有個大美女蕭婉約，她把千柳村60年代締造成一個美好時代。完顏騅懵懵懂懂地要開始去追蕭婉約的時候，追求蕭婉約的熱血青年已經(jīng)排成一個連了。漸漸地，完顏騅的激情都傾注在蕭婉約的身上，就是這樣，完顏騅能夠和蕭婉約單獨說上只言片語的機會都沒有。時間一長，完顏騅所有生活的激情被無望耗沒有了，天天唉聲嘆氣，萎靡不振，像深秋田野上霜打的老茄子。革命老爹看到這些，心里很著急很難過，可是又苦苦找不到解救的辦法。當(dāng)年，革命老爹毅然決然地傾家蕩產(chǎn)拉起了隊伍抗日，感覺也沒有這么難。不過，他的隊伍是回、滿、漢三族青年組成的民間武裝，以保護鄉(xiāng)鄰為主。當(dāng)時小日本侵略者根本沒有到千柳村來，這個隊伍在抗戰(zhàn)期間唯一參與一次戰(zhàn)斗的是梁園保衛(wèi)戰(zhàn)，他們負(fù)責(zé)組織群眾撤退，雖然沒有真正與敵人真刀真槍干，也是身臨其境了，有危機萬分九死一生的感覺。那次他成功送信解救了群眾，從而贏得阿慧奶奶的芳心。

完顏騅有兩個好朋友，一個叫米里，一個叫李飛，他們?nèi)齻€都深深愛著蕭婉約。而蕭婉約更傾心于米里，完顏騅和李飛都看出來，但是他們就是不愿意放手。三兄弟因此反目成仇。李飛家老頭子發(fā)誓要把蕭婉約這個兒媳婦娶回家，他動用鄉(xiāng)里縣里的各路達(dá)官貴人帶著厚厚的彩禮來游說。蕭婉約父親死活都不答應(yīng)，回話說，滿族的小家女兒嫁到漢族的大家去肯定受不了那么多規(guī)規(guī)矩矩，必定生活得很苦，再說，我女兒自己也不愿意。

完顏騅要死要活央求他一貧如洗的革命老爹也來求婚，革命老爹最后沒有辦法只好厚著臉皮帶著可憐的薄禮來求婚，而蕭婉約父親卻一口答應(yīng)下來。人家說得有道理，完顏家畢竟是革命家庭，更重要的還是千年的貴族，就是一把棗紅的木梳子也浸透了多少世紀(jì)高貴的包漿。再說，高貴的血統(tǒng)也是我們蕭家永遠(yuǎn)所追隨的，可是蕭婉約死活不同意。但是婚禮還是定下來了，三月后舉行。這下可把蕭婉約急壞了，她私下約米里在一個月圓的晚上來到月亮塘，商量怎么辦？米里說他父親反對這門親事，不準(zhǔn)回族的兒子取滿族的姑娘。米里最后說，要不我們私奔吧？蕭婉約說，那不行！這樣我的父親就丟了老面子的，他會生不如死！我的母親也會很傷心的。

兩個有情人抱頭痛哭。

這是阿慧家20年前的月亮，雖然沒有直接照在阿慧身上，但是她繼承了她的婉約和憂郁。詭異的命運，似乎借著月光把愛情魔咒穿越。

一次，沙清堵住了阿慧從縣城回鄉(xiāng)的路。這是一條泥路，到處都是拉車時留下的深深軋子，阿慧新買的高跟鞋不能走在上面，只好赤腳擰著鞋子，艱難地走在高高低低的土疙瘩上，加之沒有找到工作，她顯得異常的沮喪和難受。

沙清木訥地問，阿慧，你難道不知道我對你的感覺嗎？你為什么不理睬我了，天天躲著我？阿慧一臉嚴(yán)肅地說，老同學(xué)，我知道你對我好。你又是一把做田的好手，可是我的心思不在農(nóng)村，我這一輩子不可能被束縛在土地上。沙清急忙說，只要你嫁給我，我保證地里的活不要你做，你只在家為我洗衣做飯就可以了。阿慧訕訕一笑，這怎么可能呢？我的媽媽清清亮亮的一個美人，累成什么樣子？我再也不能留在土地上被折磨到老了。一想到這，我做夢都起雞皮疙瘩。沙清苦惱地說，做田有什么不好？我最喜歡在地里干活了，每天聞著土地和莊稼的味道，我就感覺很愜意，仿佛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糧食在那兒等著我們?；蛟S我們小時候都餓怕了，只要我在土地上勞作，我就充滿希望，只要三天不到地里干活，我就渾身不自在，像丟了魂一樣，沒有一點實在感，仿佛生活在發(fā)飄?？磥?，我是一輩子都離不開土地了。阿慧鄙視道，你就知道在土地里刨食，現(xiàn)在政策放開了，縣城里有不少年輕人都到南方去打拼了，聽說個個都混得有頭有臉。要不是我父母親年老了不允許我走遠(yuǎn)，我早就隨他們遠(yuǎn)走高飛了。沙清，我現(xiàn)在明確告訴你，我就是死都要死在城里。

不久，阿慧就在縣城親戚幫助下到紗廠上班了。臨走前，蕭婉約把一柄棗紅色木梳子送給阿慧并語重心長地說一句，到任何時候都不能忘記要像這把梳子一樣始終保持高貴的頭顱，不能為了什么而什么都不顧！

紗廠里幾乎是清一色女工，一個比一個漂亮，仿佛整個縣城的春天都在紗廠，各路英雄豪杰都在紗廠四周聚集。每天上下班，紗廠門口就上演各種愛情鬧劇。阿慧到紗廠上班沒多久，就被社會上十幾個小伙子追過，她見一個拒絕一個，幾天下來，她的美貌和冷漠征服了小縣城的認(rèn)知和狂熱。而且她露骨的小詩在民間小報上頻頻發(fā)表，更是顛覆了人們的三觀。年輕男子都在瘋傳阿慧不僅是紗廠廠花，還是縣城的縣花，她是集美貌和才華于一身的女神，誰要是娶到她，必然是幸福死得了。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常被年輕小伙子用來描述美妙絕倫的依據(jù)。

后來，一個副縣長的兒子、兩個局長的兒子，都來追她。阿慧腳踩三只船，對他們都一樣的不遠(yuǎn)不近、不離不棄，說白了，是阿慧在考驗他們。但是，小城的民風(fēng)太古樸了，就像夏日稻田里抽穗的稻秧一樣厚實而密不透風(fēng)，誰要是有違背常理的做法，是要遭懲罰的。于是，滿城風(fēng)雨，滿城怨氣。

可是阿慧依然我行我素！

三個官二代神魂顛倒，最后大打出手，三敗俱傷。

這下，紗廠女工們可不干了，她們一心想嫁給官二代，而阿慧是何許人，卻叫他們打得頭破血流還無動于衷，一個也不嫁！第二天上班，她們糾集幾百號女同胞堵在紗廠門口，準(zhǔn)備給阿慧一點顏色看看。可是，與阿慧住在一起的一個姐妹帶來消息，阿慧一早就走了，臨走時說，縣城里找不到一個與她高貴的棗紅色木梳子相匹配的人，她要回家了。女工們一臉失望，接著又一臉茫然。

阿慧淡然地回來，安靜地在鄉(xiāng)下生活，從此，不言去城里。只是，城里的文學(xué)小報還偶爾看到她赤裸裸的愛情詩。

3

阿慧一回來，沙清就過來探望了。平時，沙清經(jīng)常過來幫阿慧家干活，雖然阿慧不在家，完顏騅夫婦不讓他干，但是，沙清默不作聲，認(rèn)認(rèn)真真做完事情就走，像一頭只顧低頭耕耘的牛。

阿慧看到沙清，冷冷地說，聽說你一直都在幫我家做事，這是何苦呢？沙清憨厚一笑，我們兩家還合伙養(yǎng)著大牯牛呢，還存在互助關(guān)系。阿慧尷尬說，互助早就不存在了，你家田地多，忙不過來，你家人又反對，就不要來了。沙清堅定地說，我愿意！誰也阻攔不了。阿慧白了他一眼，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書看起來，一邊用棗紅色木梳子慢慢梳理著秀發(fā)。

沙清還在那兒哼哼唧唧說了半天話，阿慧一言不發(fā)，只管目不轉(zhuǎn)睛看書、慢慢梳理頭發(fā)。

農(nóng)村的午季大忙季節(jié)又開始了。沙清起早貪黑地干著兩家的事，似乎有使不完的勁。阿慧過意不去，只好常常也趕到沙家?guī)兔?，雖然她全副武裝，干事情輕腳輕手，但是盡心盡力。沙家人也就沒有說什么。

逐漸，沙清和阿慧在一起干活又有說有笑了。村里人看在眼里，相傳在嘴里。農(nóng)村大忙季節(jié)也要有樂趣，最大最常用的樂趣便是家長里短，尤其與桃色有關(guān)，更是消除疲勞的一劑良藥。大家伙兒一邊干活一邊說著形形色色的事情，不知不覺，繁重的農(nóng)活就干完了。

完顏騅和蕭婉約一開始聽說此事，也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這些天下來，他們逐漸對沙清的表現(xiàn)感到滿意。

可是，90多歲的族長卻不滿意，他批評完顏騅說，你爺爺你爹都是好樣的，他們挺直脊梁，寧折不彎，始終保持高貴的姿態(tài)。而你的女兒怎么能這樣，還沒有定親就和男人親密來往，十里八鄉(xiāng)都在看笑話，有損我們完顏家族的臉。

正當(dāng)完顏騅無地自容時，沙家派人來提親了。他一口回絕說，我完顏家從大金國起就是世代貴族，怎么可能嫁給回族的窮漢子。

沙清父親聽到回話非常氣憤地說，我發(fā)誓與完顏騅家徹底散伙，把大姑牛賣了把錢分掉，我們買不起大牯牛就租。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家人弱不禁風(fēng)，一事無成，還清高，鼻子抬得像大象鼻子一樣。什么年代了，還說什么貴族，還不和我一樣世代做田。我兒要是娶了他家女兒，他一家的田地還不都是我們做，這不把我們累死。

兩家說散伙就散伙。自此，沙清與阿慧見面就難了。兩人只有在農(nóng)閑的時候，偷偷約會一下。而農(nóng)村一年四季只有冬天才清閑，那還要等上好幾個月，怎么能忍受住。

一天夜里，兩人終于又約在了一起，確切地說，是沙清死乞白賴地要約阿慧出來。在這時隔一個月的時間里，繁重的勞動隔不開沙清的思念，他白天拼命干活，晚上還是拼命思念阿慧，像山一樣干不完的農(nóng)活都沒有壓垮他的思念。終于有一點點空閑了，他就迫不及待地來找阿慧，訴說痛苦的思念之情。來到草場邊，阿慧含笑看著沙清，風(fēng)輕云淡，若有所思，一會兒又看著天上的月亮，想著很久遠(yuǎn)的事情。草場是生產(chǎn)隊時留下的，原先一個龐大的打谷場被每家每戶的一個個小打谷場分割，四周堆著草堆。夜晚在星空下，大小不一形狀不同的草堆和一個個石磙杵在那里很有一種儀式感，仿佛與月亮和滿天微弱的大大小小的星星有一種對峙。沙清事先在一個大草堆中間掏一個大洞，足夠兩人在里面睡覺，人進(jìn)去以后，拿稻草把門封住，外面人晚上根本注意不到有什么變化。當(dāng)時的男女約會最多是拉拉手，但是他們這次卻在草場邊的草堆里和衣睡著了。因為他們這些天來太累了，從肉體上到感情上和心靈上都到了近乎虛脫的地步。

然而命運之神并不因為你困厄就垂青你，相反，他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還會落井下石推波助瀾。

發(fā)現(xiàn)女兒深夜不歸，完顏騅夫婦到沙清家來興師問罪，沙清父親也一臉茫然。完顏騅罵道，你裝什么愣，一定是你那個騷豬一樣的兒子把我女兒騙走的。她那么冰清玉潔、那么善良，怎么能經(jīng)得住他哄騙呢？快還我女兒來！沙清父親立即回嘴，去你的！我家兒子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要你家的狐貍精，你看她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娶來家當(dāng)菩薩供著呀。你敢罵我女兒是狐貍精？完顏騅氣得迅速轉(zhuǎn)到沙清父親后面，在沙清父親后腿彎處狠狠地踹上一腳。沙清父親毫無防范，一頭栽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別看完顏騅單薄，他曾經(jīng)為了追求蕭婉約練過武，有兩下，下手快、狠、準(zhǔn)。

沙清早上回家時，父親正準(zhǔn)備下地干活。他看見沙清，一下火冒三丈，你這個擋炮子的，你要是再和完顏家那個狐貍精廝混，我非打斷你的腿！沙清母親一面哭一面說，你大被完顏騅這個死老頭差點一腳踹死了。你要有種，就別要她！否則你就不是我們沙家的人！沙清一聽，腦袋嗡的一下，他知道從此與阿慧再難相見了。

阿慧一回家就知道兩家大吵大鬧的事情了。完顏騅發(fā)狠說，與沙家斷絕一切來往！她的心底感到無比的絕望，剛剛在痛苦與思念糾結(jié)里徘徊，現(xiàn)在又一下陷入到生離死別的分手，心里反而有萬分的不甘。

第二天，阿慧就被完顏騅夫婦帶到省城去，說是走親戚，實則是去相親。對方是搪瓷廠保衛(wèi)科的，老婆去年跟人跑了，沒有孩子，比阿慧大七八歲，又矮又胖，塌鼻眍眼，生得老相，像個糟老頭子，不過父親是工會主席，家底好。他一看到阿慧清秀窈窕，超凡脫俗，一下就喜歡上了。

婚期很快定下來，就在秋后大忙結(jié)束的時候。

剩下來的日子是最難捱的時候，阿慧天天盼著能和沙清說上話，哪怕是在農(nóng)忙的時候?qū)ι弦谎垡部梢匝?。可是，沙清就像有意躲著她似的，偶爾遠(yuǎn)遠(yuǎn)看著阿慧來了，他就繞道走遠(yuǎn)了。阿慧看著沙清的背影，心里在滴著血。

一天傍晚，阿慧終于把沙清堵在棉花地里，棉花們一個個都咧開了嘴在偷偷笑，而阿慧想哭。一陣風(fēng)過來，棉花們?nèi)脊ζ饋?，阿慧卻終于哭出了聲。

你為什么這些天都躲著我？難道我們在一起睡了一晚，你就不要我了嗎？你真的這樣狠心？

我們睡在一起是清白的，我不需要負(fù)責(zé)什么。再說你父親把我父親打了，家里人死活不同意啊！

我現(xiàn)在就想知道，你到底還愛不愛我？

農(nóng)忙結(jié)束你就要結(jié)婚了，你問這個還有意義嗎？

怎么沒有意義，只要你說愛我，我就和你私奔，哪怕在外面討飯我都愿意！阿慧大哭大喊道。

沙清愣住了。

那晚，記得是農(nóng)歷七月十五，大大的月亮爬上來。田野上一片肅靜。早早回家的人們，躲在溫暖的村莊里思念著逝去的親人。逝去的親人在村外墳崗上一字排開的墳塋里，似乎也在思念著陽間的親人們。除此之外，闊大的田野上，到處是各種莊稼開始成熟的味道。阿慧與沙清終于熱烈地?fù)肀г谝黄?，他倆就像兩只發(fā)情的小動物，在莊稼地里瑟瑟發(fā)抖。

私奔，私奔，私奔！

阿慧一狠心把完顏家世代高貴的梳子扳斷一半作為信物送給沙清。

三天后的月亮塘，被下弦月冷冷地照著，阿慧卻怎么也等不來發(fā)了死誓去私奔的沙清。

4

阿慧失蹤三十天了。

完顏騅發(fā)動全家族出去找，都找不到，他開始絕望了。

月亮塘都下去撈了好幾次，什么也沒有。早就報警了，警方至今也沒有消息……

完顏騅徹底絕望了，終于流下了高貴而倔強的淚水。

蕭婉約幽幽地說，阿慧失蹤前與沙清約會過。

完顏騅急忙說，你怎么不早說，我早就懷疑沙家了，看到沙清小子在家若無其事的樣子，我還認(rèn)為與他無關(guān)呢。

完顏騅帶著家族老少迅速鬧到沙清家，叫沙清把人交出來。他們振振有詞，阿慧失蹤前和你約會過，你們都說了什么？你又對她做了什么？

沙清哪見過這陣勢，黑壓壓男女老少幾百人圍著他一家人，一人一句就能拿話把他噎死了。沙清只得把那天相約私奔的事說出來。

那為什么不去私奔呢？！完顏家族的人們紛紛質(zhì)疑。殊不知，他們這樣反問，不但已經(jīng)接受私奔還在鼓勵私奔?？墒牵瑸榱苏业桨⒒?，已經(jīng)顧不了什么道德底線了。要知道，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

沙清父親膽怯地說，是我們發(fā)現(xiàn)他想私奔，就把他軟禁起來了。沙清母親也唯唯諾諾地證明著。

完顏騅激動地說，哦——是你毀約害了我女兒，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非活剮了你！限你三天之內(nèi)把我女兒找到。要不然，送你去派出所，就說是你害死了我女兒。誰知道你去還是沒有去？誰知道你在月亮塘干了什么？

沙清一家人傻眼了，抱頭痛哭。

完顏騅帶著老少族人似乎很得意地回去了。

現(xiàn)在輪到沙家的家族忙著找人了，他們也轟轟烈烈地找了三天，什么也找不著。

沙清一家人急死了。第二天，完顏騅一定會帶著族人找上門來的，說不定還有大批公安，這個怎么辦?。?/p>

萬般無奈，沙清一人只得連夜趕到完顏騅家贖罪。他哭著說，要不是我父母親攔著，我和阿慧早就私奔了。私奔出去有什么不好，現(xiàn)在出去到處都能打工，餓不死人的，說不定比在家掙錢還多?，F(xiàn)在倒好，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阿慧啊，我錯了。我悔不該聽?wèi){父母親把我軟禁而不去想辦法逃跑，是我的優(yōu)柔寡斷和懦弱害了你！

完顏騅罵道，你這個孬種！我就知道一定是你辜負(fù)了我家阿慧，不然她不會失蹤的。她要是有什么想不開，你就等著陪葬吧！

蕭婉約不緊不慢地說，沙清，現(xiàn)在假如你知道阿慧在哪里，你還和她一起走嗎？

沙清眼淚汪汪吃驚地望著蕭婉約說，一定！我一定和她遠(yuǎn)走高飛！到外面過逍遙自在的生活。其實，這些天來，我后悔死了，阿慧這樣一個全世界都找不到的大美人，即使我天天累死累活把她當(dāng)公主供著，也是我?guī)纵呑有迊淼母７植拍苋绱税?！我心甘情愿伺候她一輩子，她想干一點活，我都不愿意的。

蕭婉約如釋重?fù)?dān)般微笑著說，我這里有一百元錢，請你連夜幫我送到南山完顏騅的老戰(zhàn)友李大炮家，再順便打聽打聽阿慧，說不定能打聽出個子丑寅卯來。

完顏騅與沙清對望一眼。

完顏騅催促沙清說，小子還不快去！有一點點希望，都不能放過。找到了就連夜回來，好讓我們放心。找不到，你就不要回來了。什么時候找到，什么時候回來，永遠(yuǎn)找不到，就永遠(yuǎn)不要回來！

沙清連忙答應(yīng)著，擦干眼淚，急忙忙上路了。

這一走，從此也不見了沙清的影子。

5

兩年以后，沙清攙著九月懷胎的阿慧出現(xiàn)在千柳村口。此時的完顏家族和沙家家族男女老少都興高采烈地來歡迎了。他們歡呼這樣完美的結(jié)局。要知道，這兩年來，完顏家和沙家一個女兒丟了，一個兒子丟了，相互討要，又相互扯皮，一點辦法都沒有。兩大家族因為這事，鬧得好尷尬啊，老死不相往來。沙清和阿慧在外面是死是活，沒有一點消息，人們只能猜測和干等著什么結(jié)果。命運往往就是這樣，你只能聽?wèi){她推著你身不由己地往前跑，不管命運給出你什么樣結(jié)果，你只能無條件接受。不過在命運給出你果之前，那個因卻都是你種的，想怎么種就怎么種。

阿慧和沙清回來補辦了婚禮。阿慧挺著大肚子興高采烈地嫁給了沙清。人們都?xì)g天喜地的，沒有人背地里說阿慧未婚先孕、私奔之類事情的不是，包括老人們。要知道，改革開放已經(jīng)搞了好幾年，大批年輕人都出去見了世面，逢年過節(jié)都瀟瀟灑灑地回來。這樣的來來回回?zé)o數(shù)次，他們的言談舉止已經(jīng)逐漸扭轉(zhuǎn)了人們的習(xí)慣思維和生活方式了，他們的新認(rèn)識新觀念新做法已經(jīng)無數(shù)次挑戰(zhàn)一些舊有思想和道德的底線了。

阿慧生下女兒九格格（因九月出生而命名）還沒有滿月，沙清就被老板叫回去上班了，他只好依依不舍趕回廣州。由于沙家還有幾個半大小伙子，老頭子不讓他們出去，叫他們在家勞動，等到18歲以后才肯讓出去打工，所以這個家成天鬧哄哄，而且很臟很亂。阿慧干干凈凈生活慣了，又喜歡清靜，沒有辦法，孩子一滿月，她就帶著孩子回娘家住去了。

令阿慧沒有想到的是，從此，阿慧在娘家一待就是一輩子。

完顏騅一喝醉就仿佛看到那個帶血的夕陽。父親為保住木梳子被紅衛(wèi)兵打成重傷，不久吐血身亡。父親的血比夕陽還紅，把一整個天空覆蓋，完顏騅從沒有見過這么紅的晚空，這個紅，令人窒息，令人產(chǎn)生抗?fàn)幒途薮蟮谋瘋?。父親臨死前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他，現(xiàn)在完顏家真正能傳下來的只有這把棗紅色木梳子，你爺爺為了護住這個傳家寶寧愿被日本鬼子打死也沒有交出來。記住了，孩子，只要有了這個傳家寶，我們家族的榮譽感和高貴精神就不倒。完顏騅一個勁點頭。

完顏騅一喝醉，就向阿慧敘述著完顏家高貴的家史。當(dāng)看到九格格手里玩的半截棗紅色木梳子，每每不無感嘆道，我們完顏家到你手里只剩下這一半的高貴了。我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

阿慧低頭垂淚不語。

蕭婉約在一旁依然優(yōu)雅地看著這一切，氣定神閑地打理著家務(wù)。仿佛這些瑣碎而庸常的家務(wù)在她手里是藝術(shù)品，被她打磨得個個都能發(fā)出神采奕奕的光來。九格格天使般的眼睛看著，充滿著無限好奇和喜愛。

沙清婚后出去打工的第一年年底，阿慧打電話叫沙清回家過年，沙清說老板叫加班不讓回來。第二年，沙家有兩個弟兄過去了，阿慧心想，這下年底肯定會回來的。沒有想到，沙清打電話說，年底陪客戶過年，不能回來。

阿慧有點受不了了。

阿慧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沙清在外面有情況了?？墒亲约河植荒苓^去。去年，村小一個老師光榮退休了，鄉(xiāng)教委決定聘請阿慧作為臨時代課老師為孩子們上課。這樣，阿慧一邊帶著孩子，一邊上課。教書這個行業(yè)阿慧是喜歡的，雖然掙錢沒有打工多，但是她和孩子們在一起就感到很開心。村小的教師宿舍在月亮塘邊上，阿慧帶著九格格就搬過來，和父母分開住，省得他們看到心煩。傍晚或有月的晚上就在月亮塘邊走一走，能把焦慮的心情一點一點平靜下來。有微風(fēng)的晚上更好，阿慧坐在家門前，一邊用半截棗紅色木梳子慢慢地梳理滿頭秀發(fā)，一邊看著月亮塘四周的柳絲在微風(fēng)中輕輕擺動，仿佛在梳理無盡的心事?？粗粗⒒鄹杏X自己無數(shù)的心事被舒舒服服地梳理一遍，心情逐漸輕松下來。隨著夜深人靜，一邊有平靜的月亮塘邊上微風(fēng)拂柳，一邊有九格格均勻的甜美呼吸，阿慧的心態(tài)又歸入到祥和的狀態(tài)。

平時，阿慧唯一受不了的就是自己青春蓬勃的身體的本能欲望不但要抑制，而且還要抵御那些男同事、男領(lǐng)導(dǎo)的羨慕而火辣辣的眼光。雖然他們沒有危險和惡意，但是那些是出于雄性動物的本能，那些散發(fā)出來的雄性荷爾蒙的氣息常常令阿慧產(chǎn)生些許的暈厥和幻覺。

這樣的誘惑和忍耐，艱難地對決了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阿慧實在受不了。她想有所突破，就像蛹，她要破繭化蝶。更確切地說，她想過正常人的生活，有愛還要有性的生活。

恰在此時，柳楊出現(xiàn)了。他是村小看門老人柳大爺?shù)膬鹤?，剛剛退伍轉(zhuǎn)業(yè)的軍人，單身，在鄉(xiāng)人武部任武裝干事。

柳大爺對阿慧很好，就像自己的女兒一樣。阿慧只要一上課就把九格格送給柳大爺照看。柳大爺最喜歡九格格的了，九格格也喜歡柳大爺，這爺孫倆最投緣，只要他們在一起就會笑聲不斷。柳大爺常常感嘆，我要是有這樣的孫女就好了。

那天，柳楊退伍回鄉(xiāng)第一次來看望老父親，正趕上阿慧來接九格格。

當(dāng)柳楊第一次與阿慧相遇，四目相對時，都有一種久違的溫暖的熟悉感。阿慧的心底一下春潮澎湃起來，她無法抑制住自己心頭的震顫，微微抿住嘴唇，輕輕地把頭低下一點。柳楊卻癡癡地望著阿慧，似乎傻了一般。柳大爺拽一拽柳楊，他才醒悟過來。而才三歲的九格格輕輕搖著柳楊的手好親切地問，爸爸，你就是我的爸爸嗎？阿慧的眼淚刷地一下就下來了。忽然，阿慧似乎有一種在劫難逃的感覺。

晚上，阿慧獨自一人面對月亮塘梳理心事，思考著人生的幸與不幸及其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走向。一長溜水芹在月光下在水邊站立著，她們低著頭挨著給予自己生命的水酣然入夢，阿慧似乎看到她們自帶光芒，像一個人淚珠的光芒。真正有光芒的才是遠(yuǎn)處水面上散落著星星點點的蓮角葉子，這些都是野生的葉子，帶著十足的野性，倔強地布置在遼闊的水面上。偶爾還有青蛙坐在她們身上歌唱，卻沒有看到她們彎下腰。

阿慧終于出手了。

阿慧果斷地向當(dāng)?shù)胤ㄍヌ岢鲭x婚訴訟。審判當(dāng)天，沙清沒有到場，他委托老父親到場，聽?wèi){法庭一切判決。雖然聽說沙清在廣州辦了一個小工廠，把家門兄弟姐妹全部帶去打工發(fā)財，但是阿慧不要財產(chǎn)，只要女兒，并要求他每月支付一定的撫養(yǎng)費。這樣，離婚案很快辦理結(jié)束。阿慧終于又恢復(fù)了自由身。她輕輕松松地踏上了回家路。

阿慧離婚后的第三天，柳楊就上門了。四目再次相對，這次沒有躲避和掩飾，激情在噴發(fā)，在燃燒……月亮塘上到處是蛙聲的合唱。陰云密布來了，阻擋不了這噴發(fā)的光芒;狂風(fēng)暴雨來了，可還是澆不滅這熊熊的燃燒。

這個燃燒的夜色里，那個半截棗紅色木梳子在月亮塘水面上只浮沉幾下，從此不知所蹤。

而激情在繼續(xù)，電閃雷鳴是前奏，恣意汪洋是過程，雨聲之外的安詳是結(jié)果。

突然，柳楊的手機鈴聲響起，在凌晨三點甜蜜的夢鄉(xiāng)里持續(xù)不斷地響起。

原來長江抗洪在急，上級命令柳楊務(wù)必于當(dāng)天上午9點帶領(lǐng)本鄉(xiāng)30名民兵突擊隊緊急趕往縣人武部集合，統(tǒng)一奔赴長江前線抗洪。柳楊一聽，二話不說，趕緊起床，在阿慧額頭上吻了一下，就匆匆地沖進(jìn)雨里，趕回鄉(xiāng)政府去了。阿慧，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任依依惜別的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一如滿世界的瓢潑大雨，無拘無束，也不知何時才是盡頭。

十幾天以后，傳來噩耗，柳楊在抗洪中光榮犧牲。阿慧聽到這個消息，坐在自家門前對著月亮塘哭干了淚水。那晚，月亮很大，很美。月亮塘滿滿的一塘水，像一滴飽含深情的眼淚。水里的月亮也很大，很美，像眼淚里閃爍的小精靈。

6

現(xiàn)在的阿慧是個阿婆了，每每談到四十年前的月亮及月亮塘的時候，總是幸福滿滿。她說，真正的愛情也許就是一夜溫暖、一時沖動，甚至是一個眼神，那樣的刻骨銘心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了，那樣的心靈相通足可以抵御人間和天上一世甚而百世千世的孤獨與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