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原
我們都承認,為三叔六十六歲生日慶典,郝丹丹立下汗馬功勞。一個月前,她就幫著選飯店、訂菜,并且以此為由,隔三差五就請大家伙喝頓酒。一次,她趁著酒興將擬好的兩頁講演稿當眾念了,說三叔是武林泰斗,功夫大師,她的偶像。她丈夫方遠豎起大拇指。隨后,他端起酒杯,建議大伙敬她,立刻得到眾人響應。
眼看著正日子一天天臨近,前天午后,三嬸突然回來了。以前,她只在十二月初, 就是門市房快收租金時,才回家待幾天,錢一到手,又走了。有時,趕上春節(jié)也不在家過。她是個居士,除了在峨眉山修行,也去別的寺廟。今年,三叔生日時,她冷不丁趕回來,讓人覺得有些不習慣了。
郝丹丹總跟我講三嬸的事。那個老巫婆,她背后這么稱呼她。她們從前面子上還過得去。一年三叔生日宴上,兩人鬧翻了,三嬸掀了桌子。那之后,三叔過生日,旁邊坐著的就只有郝丹丹了。
三嬸為什么掀桌子?我不清楚,那時我還沒跟三叔練武。郝丹丹這樣跟我說的,那天去的都是你三叔最好的朋友。你三嬸平時不喝酒,那天卻喝了兩杯,然后敬她,感謝自己不在家的日子,她對他的照顧。郝丹丹說,師妹照顧師兄,白天可以,晚上就不行了。你放心,我還怕流言蜚語呢。老巫婆大怒。那桌餐具,你三叔賠了一千多塊錢。
三叔不這么講。三叔私下里跟我說,那天郝丹丹喝高了,問你三嬸,我對三哥這么好,你不會不高興吧?你三嬸當時還克制著,可在起身時,一伸胳膊就把桌子掀翻了。
我相信三叔說的是真話。郝丹丹說話歷來跑跑顛顛的。我剛認識她時,為證明他們關系非同一般,她跟我說她知道三叔的任何事,還拿出他送的禮物讓我看。過幾天,她像想起什么,又說他們只是兄妹關系,非常非常的純潔??勺蛱烊迳?,她缺席了。
今天一早,她打來電話,請我們一家吃飯,還有三叔。我心里想,他們可是一天多沒見面了。
我十點到的。方遠開門時,拎著二胡,一臉嗔怒:不讓他沾,偏沾,一萬多塊錢哪,音質都變了,咋整啊?我以為三叔來了,朝里面喊一聲。他說,沒來呢,前天沾的。郝丹丹怒氣沖沖地在廚房嚷道,你還有完沒完?再磨嘰,我把它摔了,想沾都沒法。方遠不吱聲了,嚇著似的抱緊二胡,貼著沙發(fā)角坐下。
郝丹丹在洗菜。她樣子極其狼狽,嘴唇起一溜膿泡,眼睛紅彤彤的,真不知道她昨天是怎么熬過來的。
她們倆呢?
李青青等我兒子放學一起來。
你三叔手機關機,我從早晨就聯(lián)系,到現(xiàn)在也沒聯(lián)系上。
我用我的手機給他打。還真是。
他手機準又沒電了,你打座機呀。
我讓你早點來就為這事。
三嬸今早就走了。
你早說呀。她愁苦的臉頓時舒展開。隨后說,其實,她在家也沒事,我怕她誤解。
她往座機打電話。水池里放著一把未洗的菠菜,我挽起衣服袖子。她電話打過去,沒人接。她手機貼在耳邊,在屋地來回踱步。
占線,她掂著手機說,他跟誰聊呢,這么長時間?
我笑笑。我能說什么呢?
有新的了,比我還年輕呢。她突然用手捅我一下,神秘兮兮、自相矛盾而又一本正經(jīng)地瞧著我說,真的,大力說的,就是他喝多那次,在我們家,你們都走了,他喝著喝著就趴在桌上睡著了。就是那次。大力愿意我跟他爸好。
我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大力的樣子:他面前擺只超大號的盤子,不斷地夾進各種各樣的菜。一盤熘肉片吃完,又要一盤。龍蝦,鮑魚,什么貴點什么。常常把二十四瓶一箱的啤酒蓋兒全啟開。結賬時,桌子下面總有幾瓶一滴未動。丹丹姨媽,這兒的菜真好吃!只要他說上這么一句,她立刻便說,還想吃什么?點點點,帶回家吃。
二十多分鐘了,聊得真熱乎!她此刻搖晃著手機,好像要把它扔掉似的。
問問大力。
她站在那兒,低頭醞釀了一會兒,長長地噓口氣,仿佛要把那張憂郁的臉揭掉。果然,她換上一張柔美的、微笑的臉,聲音也換了:大力,你爸在家嗎?是這樣……
我停止洗菜,以便讓她聽得更清楚些。
你不知道?是啊,我找他有點事。麻煩你去看看唄?讓他給我回個話。
她把手機放在微波爐上,那兒最顯眼。大力住六樓。他爸住五樓。方遠在那屋調二胡,悲悲切切的聲音飄過來。
一會兒再讓你那破玩意兒叫喚,行吧?她說。
那聲音立刻消停了。
我把洗干凈的菜裝在白磁盤里,都擺到餐廳的桌上。太豐盛了,除各類青菜,還有牛肉卷、羊肉卷、撒尿肉丸、魚丸蝦丸。
他一到,咱們就開飯。她說。
回話的是大力。他爸沒在屋。座機占線,是因為話筒沒放正。他也不知道他爸去哪兒啦。她僵在那兒,臉又灰又黃。
咱們以后再吃吧,我正好還有別的事。我一邊說,去了客廳。
別呀,他不來咱們還不吃飯了?她追出來。
別走了,別走了。方遠也說。
三叔不來,沒意思。我說。
沒有他更好。她口是心非地說。
三叔這樣玩失蹤有幾回了,他跟郝丹丹就像兩個孩子。她經(jīng)常會找我們家去。開始時繞彎子,繞來繞去就問我三叔的消息。然后給圈里人打電話。她自己不打,怕人扯閑話。她知道那些女眷們怎么看她。這點,李青青跟她們不一樣,畢竟郝丹丹四十五了,我才三十八歲??伤龘奈腋麄儗W壞,每次我出去喝酒、去野游,她都跟著。
門上方的石英鐘在滴滴答答地響。如果三叔在,這個時候,不用主人吩咐,他就會把餐桌和椅子從餐廳搬到客廳。方遠只能找找酒和酒杯什么的。整個房間,甚至整座樓都回蕩著那個老男人無所顧忌的大嗓門。如今多么清冷,我都替郝丹丹難受。當我這么想的時候,又覺得對不起方遠,畢竟他才是這個家的男主人。他這樣想過嗎?可又看不出來。他不玩二胡時,永遠是那么一副樣子:安靜地坐著,臉色蒼白,眼睛無辜地盯著你——即使別的男人當面又摸又親自己老婆,他依舊三哥三哥地叫。鑰匙鎖在屋里,他打電話,那個比他大十多歲的男人就會風風火火地趕來,順著窗子爬進去,從里面為他們打開門。他在街上被車撞傷,第一時間稟告的也是三哥。房子拆遷,一大片人家,就剩三四戶。斷電、斷水、暗地砸玻璃。鏟車也來了。三哥及時現(xiàn)身,開發(fā)商不得不答應他們提的合理要求。兩個男人還一起過了去年的中秋節(jié),因為郝丹丹去南方?jīng)]回來。方遠的鬢角剛有點變化,他就說,露白邊了,我給你染染吧。他拿著小刷子一根根將它們刷黑。他老丈人家的大扁杏熟得眼看要落地了,三哥帶一群人去了??傊氖?,就是三哥的事。有時,一群人在一起吃飯,趕上郝丹丹不高興,沖他發(fā)火,他就緊緊地挨著三哥。最后,總是三哥平息她的那股邪火。這讓我非常糾結。如果他沒做過開顱手術,會不會不這樣?
我把餐桌和椅子搬到客廳,隨后端上底鍋料、肉卷和各種蔬菜,又找來電磁爐。
郝丹丹一邊試圖撥通三叔的手機——同時,按通訊錄里與他關系的遠近,逐一跟他們聯(lián)絡。
李青青和我兒子來時,她剛經(jīng)歷一輪失望。
我今天有種預感,有人請我們吃飯,而且吃涮鍋。還真準。我兒子說。
大家都被逗笑了。
你預感到你三爺爺不來嗎?郝丹丹說。
這個沒有。我兒子認真地回答。
郝丹丹哦一聲,轉身回了廚房。還差一樣東西,很快就好。
鍋里的湯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屋子里彌漫著騰騰熱氣。我們圍著桌子坐下。
你有喬老四的手機號嗎?她在那邊探出腦袋。毋庸置疑,我兒子的話對她起了暗示作用。
有座機號也行。你先給他家打,如果喬老四沒在家,肯定在公園,說不定你三叔也在那兒。
對呀對呀,我還給他留一盒好煙呢。方遠揮舞著兩只手。
啥都給他留著,他有好東西,怎么不想著你呀?郝丹丹歇斯底里吼著,破天荒地沖丈夫發(fā)泄著對老情人的不滿。
他沒理她,手慢騰騰地伸進上衣口袋,掏出一盒硬中華,擺桌上,呵呵笑著,看著我。
午后一點才開飯。三叔坐的地方,仍放著那把大靠椅,桌上一樣不落地擺著酒杯和碗筷,好像他隨時都會到似的。我饑腸轆轆。這頓飯來之不易。我們都斟了白酒。郝丹丹說感冒了,不能喝酒。
在咱們家,你哪能不喝?她丈夫給她倒小半杯。
他們又不是外人。她頭也不抬地說。
這話我愛聽??墒?,她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樣子,卻把我們一家置于一種非常尷尬的境地。幸虧方遠今天特別活躍,不停地勸酒、勸菜。
沒來也虧不著,肯定在飯店呢,還有大美女陪著。吃了一會兒,她懨懨地說。
剛才打通啦?方遠問。
打通了。她氣洶洶地剜他一眼。
咱兩家還是頭一次單獨在一起吃飯呢。我打岔道,想緩和緩和氣氛。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我錯了,因為我看見她的一只手悄無聲息地伸向旁邊的手機。
聽她說,還關機,也沒回家。
誰也沒注意,手機怎么從她手里滑落地上,電池脫離了機體。她彎腰撿起,想把電池放到應該待的位置,可手指顫抖得的卻怎么也不聽使喚。我接過來,一下擺正,還行,什么都沒摔壞。
你不說跟三哥打通了嗎?這時,她丈夫說。
她瞪著他,臉憋得像紅布,哇地哭起來:你看你看,他就這樣,氣死人……她終于找到哭的理由。
李青青低下頭。只有我清楚她心里想什么。
你怎么哭了?哭啥?真是的。方遠站起來,隔著中間的大靠椅,茫然地看著自己的老婆,手里舉著紙抽盒子。
她一把拽過去,抽出兩張糊住臉,邊擦邊看著我,晚上有時間嗎,咱們去吃燒烤?
李青青在桌下用腿碰了碰我的腿,順勢還在上面使勁地掐一下。
到時候再說吧,我說,如果沒事,我請客。
喊著你三叔,你張羅,到時候我讓他算賬,誰讓他中午不來?
你們去吧,老習慣,我六點得跟那幫玩樂器的匯合去。方遠說。
【作者簡介】本名李桂平。上世紀六十年代生于遼寧凌源。發(fā)表的女性短篇小說有《杏花開》 《瘋女》 《雙面女人》 《菩薩保佑》《繼父的女兒》《第二十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