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見田嬰,是在我上夜班的東門門崗。我穿著灰綠色的工作服,坐在窗口,正往我的茶缸里倒茶葉。這兒秋季的天空,從下午五六點開始,顏色就開始陰沉,有時還會泛黃,七八點后,天色加緊陰暗下去。我們這個廠有東南西北四個大門,門衛(wèi)是比較清閑的崗位,所以我上班時挺無聊,除了對出入的車輛進行例行檢查外,就是在抽煙、喝茶、翻報紙雜志。每天打兩遍太極拳,給來訪的客人提供簡單咨詢,偶爾會有不當班的工友過來一起抽煙、喝茶、翻報紙雜志,聊一聊新來的女工。
我從窗口望見田嬰走過來。她身上的灰綠色工作服極不合體,空蕩蕩的,顯得人特別瘦小。她原本繃著臉,一見我就笑了。她說,果然是你。
我請她進來坐。想倒茶給她,卻找不到杯子,急得冒汗。她指著桌上一個油污污的竹茶盤,隨手拿起一只茶杯,說,就這個吧。我說這是別人用過的。我一把搶過來。她說,那我就不喝了,不喝也罷,今天真是巧,遠遠看見你在門口溜達,我眼睛不好,走近一看,果然是你。
我說,你眼睛怎么不好,不是挺大的嗎?她笑說,近視眼,眼睛大不大,跟視力沒關(guān)系。我說近視眼挺好。她問怎么好。我說,看不清挺好。她說,不好,耽誤事兒,而且走路上,別人跟我打招呼,我看不清,別人就在背后講我心高氣傲、目中無人。
我說,這也沒什么。
門崗室內(nèi)空間不大,頂多十平米。里面還有一個三平米的小間,放一張行軍床,通常沒什么要緊事,下半夜可以睡個覺。我在床邊支一個木板,木板上立一個電飯煲。
我和田嬰坐著聊天。電飯煲里正燉著排骨湯,香味從里間飄蕩出來。我問田嬰吃飯了么。她說吃了。然后問,排骨加什么一起燉湯?主食是什么?我說,有時候加蘿卜,有時候加山藥,今天加的是香菇,主食一般是米飯。我這個電飯煲有個隔層,可以同時蒸點米飯,不過,今天我上班之前買了幾個饅頭。
田嬰點點頭說,不錯不錯,聽起來簡單,聞起來香。
我把排骨湯和饅頭擺上桌,打了一碗湯給她。她碗里有三塊最瘦的排骨和五朵最好看的香菇。她看起來很高興,吃了一個饅頭,喝了兩碗湯。可見她剛才說吃過了,是騙我的。不過我沒有揭穿她。她進門的時候臉色非常蒼白,吃飽后面色紅潤,整個人活脫起來,前后判若兩人。一個人僅僅臉色發(fā)生改變,就像變成另一個人。我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整個廠區(qū)只有一個像樣點兒的菜市場,在南門附近,我從單身宿舍樓出發(fā),騎摩托車二十分鐘就到了。肉類生鮮攤位設(shè)在菜市場室內(nèi),室外分散擺了很多水果蔬菜的攤點,市場門口右拐過來是一個向下的斜坡,通往的幾家小商鋪,有賣早點的,賣顏色鮮艷的中老年服裝和睡衣的,賣五金器具的,賣小工藝品和生活用品的。我提著買好的蔬菜、一條鯽魚、兩根排骨,走下斜坡,看見葛龍大搖大擺從小吃店走出來,走上斜坡。他走路幅度向來很大,不是故意的。他騎摩托的速度堪稱飆車,但也并不跟誰飆。他的摩托車是廠里最貴的,聽說也是市里最貴的。他的摩托車后座,有一半時候會坐著女人,另一半時候空缺著。
葛龍笑嘻嘻迎面走來,看見我,笑得更大了,長手長腳也擺得更大,大刀闊斧的感覺。他大叫:小泥鰍!買菜啊!
“小泥鰍”是葛龍給我取的外號。他給很多人都取外號,這是他的習性,未必有惡意。我皮膚黑,個子又小,他覺得“小泥鰍”這個名字挺適合我,就叫開了。我對這個名字也沒有太多想法,名字只是一個符號,我本身是什么東西,就是什么東西,跟叫不叫小泥鰍毫無關(guān)系。
而且葛龍愛開玩笑,盡人皆知。他是工廠子弟,家就住在斜坡上去的一棟紅磚樓里,父母都已退休,天天邀人在家打麻將。他從小就放蕩不羈,不愛念書,愛打架,跟社會人混,后來自己包了個山頭開賭場,賺了不少錢。出手闊綽,愛交朋友,愛請朋友喝酒,無酒不歡。他請我喝過不少次酒,他說我的酒量深藏不露,所以很佩服我。有時他會從市區(qū)帶幾個女孩來喝酒,也會把女孩介紹給他的朋友們。他大概把這個當作饋贈。傳揚出去,是關(guān)于葛龍的豪情俠義:他不但有好酒好肉款待朋友,還有美女相伴。真是美酒佳人,良宵美景。
其實葛龍的朋友們都知道那些女孩是從市區(qū)KTV帶來的坐臺小姐。把她們請到這里叫“出臺”,需要花不少銀子。當葛龍把一個戴著假睫毛的胖乎乎的女孩介紹給我時,他說,這是我的好兄弟,小泥鰍,相信我,你會愛上他的。胖女孩笑得晃來晃去,碩大的耳環(huán)叮叮當當。我只發(fā)出一點嗡嗡聲,算是打招呼。葛龍就繼續(xù)說,你別看他是一只小泥鰍,等你深入了解后,就會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一只大泥鰍!哈哈哈哈哈哈……
葛龍在菜市場斜坡大聲叫我“小泥鰍”時,他剛吃飽肚子,嗓子真有力氣,引得幾個路人拎著菜朝我們張望。我只發(fā)出一點嗡嗡聲,算是打招呼,與他擦肩而過。我走到斜坡盡頭,先在五金店看了看,想買一個瓦數(shù)大一點的燈泡,又覺得沒必要,就轉(zhuǎn)入隔壁日用品店,選了一個白瓷茶杯。茶杯雪白雪白,一絲花紋也沒有,一個字也沒有。
門崗房內(nèi)只一個電飯煲,沒有其他廚具,沒法炒青菜和蒸鯽魚,田嬰胃口很好,一邊吃一邊問我,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只是笑。她說,你快說呀。我說,很簡單,我在宿舍先炒了菜蒸了魚,再帶過來。她說那不是早該涼了。我說,我上班之后用電飯煲煮上米飯和排骨湯,等它們熟了,打在碗里,然后把先前做好的青菜和魚放在電飯煲里加熱一下,不就行了。
田嬰點點頭說,你真有辦法,這么復雜的事,到你手里都變簡單了,而且那么好吃。
我說,今天夜里會下雨,你晚上睡覺前要把衣服收了。
她說,天氣預(yù)報講的嗎?天氣預(yù)報不一定準啊。
我說,天氣預(yù)報是輔助,我是觀察天象,預(yù)感到的。你沒發(fā)現(xiàn)今天的云,就是典型的“云交云,雨淋淋”?
她說,哦?
我說,云交云,指上下云層移動方向不一致,也就是說云所處高度的風向不一致,常發(fā)生在鋒面或低壓附近,所以預(yù)示有雨。
她說,天哪,你可真不簡單。
我說,獻丑了,還不一定準,要是沒下,我就難看了。
飯后,田嬰搶著洗了碗。等她擦干手,我已經(jīng)泡好了一壺武夷山肉桂。竹制茶盤被我提前洗得煥然一新,茶杯也都整齊排列著。我往那個白瓷茶杯倒了熱騰騰的茶,她喝上一口,瞇起眼睛,面若桃花。她是這么個人,五官端正,橢圓臉上總是缺少血色,但只要吃了飯,喝了茶,血色就浮上來。如果不吃不喝,把臉頰拍一拍,打一打,血色應(yīng)該也會滲上來。她是這么個人。
半夜果然下起了雨。我在被窩里聽雨,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雨聲的美妙。第二天,田嬰特意打電話向我道謝:還好聽你的,我提前收了衣服,不然就慘了。我說,一點小事,能有多慘。她說,好不容易晾干的衣服,如果被雨淋濕,就會覺得這一天白活了。我說,有這么嚴重?她說,我挺奇怪,對吧?我說,不奇怪,就是有點可愛。
田嬰的宿舍離我上班的地方不遠,在一個斜坡的頂端。廠區(qū)有好多斜坡,上坡,下坡,帶轉(zhuǎn)彎的坡。葛龍喜歡在廠區(qū)飆車,跟這些斜坡有關(guān)系。他說上坡加大馬力,很過癮,下坡時閉眼,兩臂張開,我操,高潮了。他把這一系列取名為“斜坡快樂”,并且樂于在酒后分享,鼓動大家試一試。他說,你這個不試,那個不試,都他媽白活了!活著為什么?活著就是要爽啊……
田嬰每次回她宿舍樓都要走那個斜坡。如她所說,走上坡路,回家睡覺,走下坡路,出門工作。她那棟宿舍樓在廠里屬于比較高檔的,通常住著干部,也就是在辦公樓上班的人。她是前年來的大學生,安排在干部樓住宿,按理是該在辦公樓上班的,但她在車間干了快兩年。這里面肯定有什么奧秘,但我沒問。一來,問了也沒用。二來,總覺得跟她還不熟絡(luò)。她不是那種會隨便跟你敞開心扉的人,即便你跟她天南地北地聊,也很難聊到太深的地方。這點我很明白,因為我也是這種人。
田嬰告訴我,她每天早晨醒過來只想一件事:今天吃什么?她認為這是她的世界難題。她宿舍里除了一張床、一個搖搖晃晃的破書桌、一把果綠色的塑料椅子外,什么都沒有。去年她去市區(qū)舊貨市場買了一臺14寸的舊電視機,她抱著它走上長長的斜坡,就像抱著一個炸藥包。然后她爬上四樓的宿舍,把電視機往地上一擱,就癱坐在地上哭。擦完眼淚鼻涕,打開電視機,全是雪花,一個臺也接收不到。她說,我沒見過真正的雪,打開電視機就能看見雪花,也挺不錯的,而且看久了,我漸漸喜歡上了它,也覺得它就是真正的雪花,當我無聊或煩躁時,就打開電視機看一會兒,然后心情就會變好。
我問,那你一日三餐通常吃什么?
她說,我在廠區(qū)小賣部買了些面包和餅干,作為早餐。早餐不是用來吃的,早餐是用來騙肚子的,就好像說,我塞進去兩塊餅干,告訴肚子,喏,你吃過了,我的任務(wù)完成了。
我笑了笑問,那么午餐和晚餐呢?
她說,午餐和晚餐是用來騙心靈的。思考吃什么這件事,我費了很多心血。中午下班后經(jīng)過斜坡邊的快餐店,也是這片區(qū)唯一的快餐店,聽說是廠長小舅子開的,每天菜式都一模一樣,每道菜都長得差不多。茄子、南瓜、白菜是醬油色的,芹菜炒三層肉、西紅柿炒蛋、麻婆豆腐也是醬油色的。吃起來也一模一樣,茄子吃著像麻婆豆腐,三層肉吃著像南瓜,雞蛋有一股雞屎味,剛好與白菜的腐爛味一模一樣。盡管如此,我站在它們面前,還是每天都深思熟慮,今天吃茄子和三層肉,明天就吃南瓜和麻婆豆腐吧,盡量不重復,這就說明我多少還有點選擇權(quán)。
我又被她逗笑了。
她繼續(xù)說,至于晚餐呢,就有意思了。我下班后會繞到南門菜市場那里買一個粽子,兩個饅頭,或者煎餅什么的。
我問,怎么有意思了?
她說,有時候菜市場關(guān)門早,我就兩手空空地回來。上斜坡時看見那家快餐店燈火通明,音樂聲也放得很大,四周連路燈都沒有,烏漆麻黑的,只有這家快餐店一副光明燦爛的樣子,真的很有意思,就像墳地里的鬼火。
你不害怕嗎?
怕什么?
那里原本有路燈,聽說路燈都被葛龍用彈弓一個個射滅了,也沒人去修。這兩年廠里效益不好,有時還發(fā)不出工資,有的分廠干脆一個月停工半個月,所以很多要養(yǎng)家糊口的工人不得不辭職另謀生路,剩下我們這種又懶又賤的單身漢,還留在這鬼地方混吃等死。
她說,我沒想到會這么嚴重……前年我爸花了一筆錢才把我弄到這里來,說是干部崗位,可以坐辦公室,到了又說科室暫時沒有空缺崗位,就隨便把我弄去車間。我算了算,每月打到我工資卡里的錢不吃不喝要存三年才能抵消我爸花的那筆錢。
我說,從你宿舍樓右拐有一個下坡路,坡底下有一個廢棄的籃球場,你去過嗎?
去過。那邊像一個廢墟,周圍野草長得老高老高,幾乎見不到一個人影。籃球場再過去有一個公廁,我聽說前幾年發(fā)生過一起命案,到現(xiàn)在也沒查出來。
嗯,大概有五年了。
聽說死的是哪個分廠的女工,被勒死的。好像說警察抓不到兇手是因為剛好下了一場大雨,把所有證據(jù)都沖掉了。
嗯嗯,之后那個籃球場就荒了,可惜。
我還聽說,警察認定兇手是廠里的職工。挺瘆人的,每天一起上班的,一起打牌的,或者擦肩而過的某個人,說不定就是那個殺人犯。
嗯,最好不要一個人走夜路。
她嘆氣道,路燈亮著,就不算夜路吧。明天我去跟廠工會反映一下,讓他們把路燈修一修。
我說,修好了又怎樣?葛龍隨時可以再把它們弄壞。
你好像很討厭葛龍,你們不是兄弟嗎?
兄弟談不上,葛龍對我挺好,我對他也無害。
我聽出來了,至少你不喜歡他。
喜歡他的人很多,特別是女的,怕他的人也很多。
你怕他嗎?
我有什么好怕的。你覺得我會怕嗎?
她沉默了幾秒說,我覺得你不怕。那你怕下崗嗎?
這個問題,我還沒想過。不過應(yīng)該不至于吧,這兩年下崗的全是車間工人,我們總廠還不至于,你想,效益再差,這四個門崗總得有人把守吧。要是門崗都撤了,廠子就徹底完了。
她挺直了腰身說,說的也是。你不怕,那我也就不怕了。
你怕啥,你是干部。
說是干部,其實也是合同制,而且他們讓我下車間,原先講好待三個月就調(diào)上來坐辦公室,現(xiàn)在快有兩年,估計他們都把我忘了,我這不倫不類的,也不知道算啥。其實,我也不稀罕這鬼地方,讓走就走唄,就是心疼我爸的這筆冤枉錢,我說他被人騙了,花一大筆錢把我弄到這個快要倒閉的廠子里,他還不肯承認。他們這代人比較固執(zhí),認死理兒。也對,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主觀世界里,外部世界要塌,自己心里這條線還得撐著,不然怎么活下去……不好意思,我自己瞎說,也不管你聽懂聽不懂。
不會,不會,我雖然沒讀過幾本書,意思還是能聽懂的。
田嬰翻了翻我的雜志,問道,你們除了打牌打麻將,平常還有什么娛樂?
我說,你是指葛龍,還是指我?她愣了一下說,都行,我瞎問問。我說,那我就瞎說說,我呢,其實不愛打牌也不愛打麻將,但廠里所有人都打,我也就跟著打,不然實在太無聊了。至于葛龍,他什么都玩,世上沒有他沒玩過的。
她說,哦。
我問,你平時有什么休閑娛樂?她說,我啊,既不會打牌也不會打麻將。無聊就看看書,要不,就看看電視。我問,是看電視,還是看電視機?她笑道,你還挺逗。我說,我覺得你看的是電視里的雪花。她說,也對。我說,你哪天有空,我可以去幫你修電視。她說,我看算了,即使修好了,我也不想看。
我說,那你喜歡看什么書?她說,瞎看看。比較喜歡看小說,無聊的時候,在書里看看別人是怎么活的,有些故事很假,有些故事真實得可怕。
我說,講一個你比較有印象的故事。
我想想……她說,嗯……有一本書,我忘了名字,書里大概是講一個孤獨的老人,孩子都不在身邊,他得了老年癡呆癥也沒人知道,他覺得自己是一只鳥,用樹枝、床單、鐵絲之類的,給自己組裝了一對翅膀,有一天,爬上頂樓,望著藍天,飛起來。
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我哼起來。她問,你在唱什么?我說,沒什么,瞎唱。
其實田嬰這個故事,讓我想起有一次我跟葛龍一群人喝酒,所有人都醉了,他非得騎摩托送我回家。我說我自己騎回家。他說,小泥鰍,你的破車不行,你車技更不行。他塊頭大,性格霸道,動作粗魯,把我推上他的摩托后座,開了一百米,就開始加速,飆得飛快。這下我明白了,所謂飛快,就是像飛一樣快。我暈暈的,耳邊只有風嗖嗖的聲音。感覺他開始減速了,忽聽他叫,快抱住我,我要帶你一起飛啦!我這才有點清醒,知道車子往前就是廠里最長最陡的下坡路,葛龍要進行他的娛樂節(jié)目“斜坡快樂”。閉上眼睛,張開雙臂,讓摩托車自由翱翔,吼唱著“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等我發(fā)現(xiàn)自己沒死,已蹲在路邊嘔吐起來。葛龍是亡命之徒,他一直都這樣,覺得自己可以嘲笑和戲弄任何人。他要爽,就顧不得別人的感受。
我下班騎摩托車,到家差不多12點鐘,大門虛掩著,開門看見姚莉莉正在一邊吃面條一邊看電視。我說,你哪來的鑰匙?她說葛龍給的。我想起葛龍有一次在這兒喝醉了睡到第二天中午,我上早班之前留了一把鑰匙給他,他一直都沒還。
自從葛龍把胖女孩姚莉莉介紹給我,我就藏不住自己的脾氣。她問我是不是嫌她胖。我說不是胖瘦的問題。她問什么問題。我說我沒什么心情。她說,你是嫌棄我是干那個的。我說不是。她說,其實我們倆挺配的,你不嫌我,我就不嫌你。
每次都從喝酒開始,喝到一定程度會忘記對方是誰。睡了三四回,她就帶著一皮箱衣服非要住進來。穿著露胸露腿的花裙子站在走廊晾衣服,隔壁工友說,嘿,小泥鰍艷福不淺啊。自從葛龍叫我小泥鰍,整棟樓都叫我小泥鰍,繼而整個廠子都叫我小泥鰍。葛龍給姚莉莉取的外號叫“胖妞”,他私下跟我說,胖妞不錯,你就當免費打炮,多劃算啊。
姚莉莉?qū)ξ艺f,小泥鰍這個名字挺可愛的,滑溜溜的感覺。我說,我不叫你胖妞,你也別叫我小泥鰍。姚莉莉想了想說,所有人都叫你小泥鰍,你就是小泥鰍,你叫別的名字,也還是小泥鰍啊。
我不再吭聲。
其實把姚莉莉趕走并不難,我也試過。罵幾句婊子,她就受不了。眼圈紅紅,把衣服一股腦塞進皮箱,頭也不回,高跟鞋跟撞擊地面,底氣十足,還有回音。她走得那么利落,我反而愧疚起來,想到這么個溫熱肉感的身體,也實實在在有些好處。但不到一星期,她就會以東西忘拿為由,出現(xiàn)在我宿舍門前,如果我不在,她會先去隔壁工友那兒打牌,等我回來,她會試著敲我的門,門一開,她會低著頭,嘟著嘴邁進屋。
姚莉莉在市區(qū)的一家KTV賣酒,幫客人點歌。他們說她是坐臺小姐,那就是坐臺小姐,就好比外號,別人叫你什么你就是什么。姚莉莉說她賣酒賣得好,提成很高,厲害的時候一個晚上可以賺五六百。所以她一個月會放自己幾天假,跑到廠里來玩。她告訴我她是在KTV賣酒時認識葛龍的。葛龍賭場生意好的時候,夜夜都去她們那兒,呼朋喚友,喝最貴的洋酒,往死里喝。現(xiàn)在廠里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工人兜里沒什么錢,去賭博的反而多了,但是賴賬賒賬的也多。今年廠里效益最差,有的分廠工資拖欠很久不發(fā),職工吃飯都成問題,欠的賭債更是無力償還,半夜跑路的有好幾個。抓回來的打一頓,抓不回來的,就只能變成爛賬死賬。葛龍憔悴了很多,聽說最近總失眠,逢人就嘮叨:我風光的時候請你們喝酒玩女人,現(xiàn)在倒霉了,該輪到你們請我喝酒玩女人了吧。
姚莉莉跟我說,葛龍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葛龍可不止做賭場生意,市區(qū)兩家KTV和一個足浴城,他都有股份。姚莉莉愿意對我掏心掏肺,無話不說,也樂于為我洗衣做飯,而且她比我會賺錢。但這些并沒有讓我多高興。
我說,你來干嘛?她說,葛龍給我的鑰匙。我大聲嚷,第一,我是問你來干嘛,不是問你怎么進來的,因為這個問題你已經(jīng)回答我了。第二,你趕緊把鑰匙還給我。她從沙發(fā)窩里彈出來,一臉委屈地望著我:小泥鰍,明天是你生日,我給你買了生日蛋糕,還有,我還想明天去菜市場買只老母雞給你燉個湯,我們好好喝點酒慶祝一下。
我嘆了口氣,語氣稍微軟一點:你怎么知道明天我生日?她翹嘴一笑:我偷看你身份證啊,我可是個有心人哦。
我靠在沙發(fā)上,問她,你圖什么?她說,就圖你會對我好。我問,你覺得我對你好嗎?她說,現(xiàn)在不夠好,不過以后會變好的。我問,你憑什么相信我?她困惑地看著我說,你怎么啦?我就是覺得咱倆挺般配的,等我賺夠錢,我們就可以結(jié)婚,可以到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過我們想過的日子。我說,你覺得我們能去哪兒?你他媽又怎么知道我想過什么日子?
姚莉莉說,你變了,你現(xiàn)在說話太橫了,葛龍對我都沒這么橫。
我說,你去找葛龍,啥龍都行,關(guān)我屁事!
姚莉莉眼淚嘩啦一下涌出來:好,好,我知道,你就是嫌棄我,我以為全世界都嫌棄我,你也不會嫌棄我,我太傻了,豬都比我聰明……
姚莉莉不但委屈,而且困惑。她永遠不會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她哭了一個多鐘頭,也沒把我的心腸哭軟。也就狠下心,要跟我絕交。我說,不吵不鬧,咱們好聚好散。她問怎么個好聚好散?我說,今天太晚了,你也別走,就睡我床,我去隔壁工友那兒擠擠。她說,你也別走,咱們睡一屋,聊聊天就行。我說,我太困了,明天還要上早班呢。她說,我真的不認識你了,小泥鰍,我要跟你絕交了,今晚最后一次,你都不愿碰我一下?你是不是有意中人啦?我說,別叫我小泥鰍。她說,反正最后一次叫,我愛叫什么就叫什么,你快告訴我,你意中人是誰,長啥樣???我說,你別胡說,我沒意中人。她又起了哭腔:那到底為什么啊……
我在隔壁工友沙發(fā)上睡,一夜無眠。第二天一早回自己宿舍洗漱,姚莉莉已經(jīng)沒了影,地上丟著一個被踩爛的生日蛋糕。我倒是希望她踩得更爛一點,希望她打破幾個杯子,最好把我電視機也摔爛,那樣我心里會好受一點。
我騎摩托去上班,經(jīng)過田嬰那棟宿舍樓,把車停在路邊,抽了一根煙。她住三樓,房門右邊掛著一叢干枯的艾草。雖說這棟是干部樓,年久失修,也是破敗不堪,樓前的石板路凹陷進幾處,一樓的家屬喜歡把洗菜洗尿布的臟水潑在門外,久而久之,地面潮濕污濁,還有不知從哪兒帶來的爛泥粘在這兒,從此安住下來。
突然一條烏黑的野狗從樓后沖出來,經(jīng)過我,繼續(xù)往前跑。我看時間還早,登上摩托,跟著它。它從田嬰的宿舍樓右拐,奔下那個斜坡。斜坡的盡頭,廢棄的籃球場,漏雨的公廁。這里簡直是世外桃源??諘绲幕@球場,幾只鳥飛著,落下,又飛起。兩只花貓蜷在一起打盹。那個野狗狂吠著撲過去,貓兒嚇得各自躥逃。白天的公廁并不陰森。墻上的男女二字,潰爛得難以辨認。這時從公廁后面閃出一道影子。我努力睜大眼睛,見一個紅衣女子手掐一枝野花,慢悠悠晃過來。
走近了,是田嬰無疑。只有休息日可以不穿工作服。紅裙子被一根腰帶準確地掐住。她的臉,被紅衣襯得不再慘白,而是血色燦爛。晨光直射,照得我眼睛瞇起來,一陣眩暈。
你怎么在這兒?
我正想問你呢,你怎么在這兒?
我們相視而笑。
她說,看,這條野狗,叫了一整夜,弄得我沒法睡。
所以你就跟過來?
你呢?
我也是被這條狗引來的。這枝野花挺好看。
這個地方白天一點都不可怕,簡直是天堂,花花草草貓貓狗狗的天堂。
是啊,好地方。
一整天,東門門崗都沒什么車輛經(jīng)過。心里空落落,又一直處于緊張狀態(tài)。六點下班,我終于在五點四十分打電話給田嬰。我說今天想請她去北門餐館吃飯。她問為什么那么客氣。我沒告訴她今天是我生日,我覺得生日是個很滑稽的借口,這個借口會把我的心思暴露。我說,沒什么,隨便吃個飯。她在電話那頭停頓了一會兒,說,今天沒空,改天吧,謝謝你哈。
北門餐館是廠里最好最貴的餐館,葛龍請客經(jīng)常安排在那兒。在給田嬰打電話之前,我一直在琢磨晚上要點什么菜。蝦米炒芥菜、青椒牛肉、絲丁魚煎蛋、涼拌海蜇皮、糖醋肉、苦菜小腸湯、爆炒腰花……每想一道菜,我都仿佛看見它們擺在圓桌的轉(zhuǎn)盤上。北門餐館是廠里領(lǐng)導迎接貴賓的地方,每張桌子都配有一個轉(zhuǎn)盤。用的是一次性餐具,讓人在心理上相信它們殺過菌,干凈衛(wèi)生。由于時間充裕,或者漫長,我在想的過程已經(jīng)把每道菜吃過一遍。田嬰說她沒空,放下電話,我就發(fā)現(xiàn)我心里的蝦米炒芥菜、青椒牛肉、絲丁魚煎蛋、涼拌海蜇皮、糖醋肉、苦菜小腸湯、爆炒腰花……一瞬間全部清空。
我餓著肚子,也沒胃口,就打電話給一個工友。工友在葛龍那兒打麻將,問我來不來。我說我不玩錢。他說,葛龍今天高興,贏的算我們的,輸?shù)乃闼摹9び颜f的那地方是葛龍在廠里搞的一個聚點,我不常來,聽說賭得不大,而且派出所他有熟人,再說工人沒活兒干,閑得無聊,這里就被默認為一個安全的娛樂場所。我把摩托車停在門口,還沒進門就聽見歡快的笑聲溢出來。那笑聲又粗俗又清靈,混濁男聲里夾雜著秀弱的女音。屋內(nèi)燈光暗黃,一抹紅衣飄入我眼簾。
工友們跟我打招呼。葛龍滿面紅光,笑嘻嘻摸自己的牌。田嬰緊挨著他,凝神思考,似乎在認真學習打麻將,抬眼對我一笑,算是打招呼。
葛龍對田嬰說,大學生就是不一樣,腦子好使,一學就會。等你學會了,要怎么感謝我這個師傅呀?田嬰笑而不答。有個工友嚷道,以身相許唄。田嬰只低頭淺笑。
葛龍忽大叫一聲,和了。緊接著說,我拜托你,可愛漂亮的田嬰,我的小嬰兒,你別靠我太近,我有條腿快受不了啦。眾人大笑,吵吵嚷嚷。有人大聲問,哪條腿?。扛瘕埑?,一條好腿波浪寬,風吹……
或許是紅衣映襯,或許是燈光照耀,我看到田嬰臉頰紅紅的,這是我見過她血色最濃稠的一次。
有人跑過來說,科長叫你上去一趟。我掐滅煙頭,快步趕去總廠辦公樓三樓保衛(wèi)科。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走這么急,兩腿帶風,生怕腳步慢了會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崎L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過來的,聽說以前是海軍連長,常年吹海風的緣故,皮膚粗糙,煙酒嗓,脾氣也大??崎L坐在辦公桌后面閉目養(yǎng)神,像個大領(lǐng)導。他說,你知道咱們廠里的情況吧。我說知道一點。他說,分廠職工已經(jīng)裁掉三分之一了,還要繼續(xù)裁。沒被裁掉的,要重新洗牌,競聘上崗,還要跟廠里簽用工合同。我沒吭聲。他繼續(xù)說,我們保衛(wèi)科還算幸運,包括我總共十八個,目前確定的情況是會留下十二個。我說,嗯,那得走六個。他說,也不是馬上就走,提前通知,也是讓大家心里有個準備,早作安排。其實這也是大趨勢,不單我們廠這樣,呵呵,大趨勢你明白嗎?我說,我明白,大趨勢就是命運。他笑說,我以為你會說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呢。我說,科長你太看得起我了,我說不出這么有底氣的話。他說,其他五個我都通知過了,他們的心態(tài)就沒你好。我說,主要是他們要養(yǎng)家糊口,我一個單身漢,負擔沒那么重。科長說,你也快三十了吧,怎么還不成個家?我說,謝謝科長關(guān)心,還好沒成家,不然現(xiàn)在得哭死。
自從那次以后,田嬰再沒來門崗找過我。聽說她迷上了打麻將,葛龍經(jīng)常帶著她胡吃海喝。有一次在南門菜市場,我遠遠看見她。她走路耷拉著腦袋,背卻挺得僵直。拎著一塑料袋的菜,芹菜葉子伸得老長,其中有一根快要拖地上,我心慌慌的,想走上前把芹菜葉子塞進塑料袋里,腳卻死死粘著地,拔不開。她穿著一件絳紅色毛衣,像是胖了一圈,臉色也比從前紅潤。
其間我給她打過一個電話。我說,白天我看見很多螞蟻過馬路,還有蚯蚓出洞,是下雨的征兆,你這兩天最好別洗衣服。她說,我知道,天氣有預(yù)報。我說,電視修好了?她說,沒修,換了個新的。我說,挺好,以后不用看雪花了。她靜默了幾秒鐘,只吐出三個字:謝謝你。
眼看就要過年了,許多工人提前回了老家,廠里更加蕭瑟。還沒走的,也一個個魂不守舍,聽說過完年廠里會有大動作,大家見面就喝酒,也沒什么錢買下酒料,花生米、蘿卜干,加幾塊鹵豆腐算是不錯的了。天冷,啤酒越喝越冷,改喝二鍋頭,經(jīng)濟實惠,還能取暖。半斤下肚,腳心發(fā)燙,一斤以上,頭腦發(fā)熱,豪情壯語紛紛吐出:
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爺早就想離開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了,操他媽的,害我老婆都找不到,陰陽失調(diào)……
就是,回老家養(yǎng)豬也比待在這兒強。
我家還有幾畝地,我這一把年紀,也不知道鋤頭能不能扛得動。
你家厲害,還有地!我他媽連地都沒得種,操!
你不是有手藝嗎,可以開個理發(fā)店啊。
那得有本錢啊,兄弟,誰借我錢哪?
嘿,小泥鰍,你怎么喝悶酒不說話?
再叫一聲試試。
怎么啦,小泥鰍?
再叫一聲,我宰了你。
來呀來呀,有種現(xiàn)在就動手!你個婊子養(yǎng)的!
我操你個稀巴豬狗不如……
算了算了,都喝多了,舌頭都捋不直,那誰,你扶他過去躺會兒……
大家遲早都要散了,該好好珍惜嘛。
珍惜個屁!也就是借酒壯膽,酒醒了還不是?貨一個。
噓……
噓個屁呀,以為我不知道呢,還不是因為姚莉莉。
哪個姚莉莉?
胖妞啊。
哦,胖妞不是早跟他分手了嗎?
對呀,人家胖妞掙了大錢,回老家蓋新房嫁人啦。他這是又眼紅,又后悔……在廠里干了十多年,一窮二白,一聲令下,卷鋪蓋滾蛋,前路茫茫,除了撒酒瘋,還能干啥?
不只胖妞,小慧、梅芳也走了。
沒啥,走了舊的,新的上。辭舊迎新嘛。
新的也不新,而且,我知道葛龍打算在KTV和足浴城培養(yǎng)大學生,以后走高端路線。
你是說那個田嬰?
是啊,葛龍本來想把露露包裝成大學生,但發(fā)現(xiàn)假的真不了,談吐不一樣啊,一下子就被臺灣客識破,所以這次要動真格。這田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葛龍帶她去賭,她就去,輸?shù)靡凰?,欠了一大筆債,葛龍讓她找父母要,她死都不肯,那就只能賣身還債嘍。
葛龍有的是辦法。
大學生就是天真,你沒發(fā)現(xiàn)她看葛龍的那個眼神啊,以為自己就要嫁給他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
噯,小泥鰍呢?
剛才還看他躺那兒,一動不動呢。
他們不曉得,小泥鰍騎著破摩托車找葛龍喝酒去了。小泥鰍就是我,我就是小泥鰍。我發(fā)現(xiàn)自己漸漸接受了這個名字,姚莉莉說得對,所有人都叫你小泥鰍,你就是小泥鰍,你叫別的名字,也還是小泥鰍。
燈泡渾黃,像一個剝了皮的爛橙子。葛龍獨自在爛橙子底下吃一盤燒鵝。他說,小泥鰍,你來得正好,一起補補身體。你發(fā)現(xiàn)沒,我掉了起碼十斤肉,你也是,你臉色也不好。我說,你怎么一個人喝悶酒?他嘆了口氣說,生意不好做,操他媽,今年比去年少賺一半。我說,你不是還有KTV,還有洗腳店嗎?他問,哎喲,都知道啊。我說,我啥都知道。他說,沒屁用!今年整個都邪門,唱歌洗腳的客人也比去年少一半。我說,可不是,工人也走一半了。他說,小泥鰍,你別喪氣,實在不行,你跟老子干,有吃有喝,有錢花。我說,你對我還挺好的。他說,廢話,咱們是兄弟,咱們都認識十幾年了吧。我笑了笑。
葛龍說,你跟他們不一樣。我問,哪里不一樣。他說,你酒量好,話不多,深藏不露。我說,莫名其妙。他說,你別看我整天呼朋喚友,連一個說心里話的人都沒有。我問,田嬰到底欠你多少錢?他說,三萬六。利滾利,一天變一個數(shù)字。怎么,你要替她還?我沒吭聲。
葛龍問,你喜歡田嬰什么?我沒吭聲,喝了一杯酒。葛龍也喝了一杯,說道,小泥鰍,你太傻了,就算你替她還錢,她也不會喜歡你的。我是為你好啊,她以為自己是白天鵝,等我把她變成一只雞,她就乖乖聽話了,那樣你們才般配……
我擺擺手,意思是讓他停下來。但他向來嘴碎,說到興頭上,誰也別想打斷。
……你傷了胖妞的心,就為了田嬰?你太傻了,告訴你,女人都一樣的,脫光了都他媽一個德性。我覺得胖妞跟你最配,大胸大屁股,配你的小泥鰍,簡直天生一對,哈哈哈哈哈哈……你放心,胖妞我不會再碰,肥肉早吃膩了,我現(xiàn)在喜歡吃素,田嬰我就先幫你調(diào)教調(diào)教,以后都歸你……
你就從來沒尊重過別人嗎?
你說什么廢話??蓱z的小泥鰍,你是真傻還是假傻?田嬰跑去東門門崗找你,你不知道為什么嗎?她是去打探我的,她讀書把腦子讀壞了,不會直接,只會拐彎,她愛我愛得發(fā)瘋,你知道嗎?她為了靠近我,傻兮兮地跑去利用你……
你放屁!什么愛不愛的,聽著惡心。
操,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你那泥鰍樣兒。你還瞧不上胖妞呢,我告訴你,老母雞配小泥鰍,絕配!我告訴你,田嬰也是做雞的料,你喜歡她,很好,遲早你們會在一起……
夠了,葛龍,你聽我說,田嬰的錢我替她還,真的,一分不會少。
你玩真的?。亢冒?,行,大家兄弟一場,利息我不要了。
我把錢包里的都掏出來,數(shù)了數(shù)說,一千二,就這么多,剩下的我每個月發(fā)工資的時候還。
你開玩笑吧?咱這個破廠還有工資發(fā)?
發(fā)不出工資的是分廠,門崗是屬于總廠的,你放心,工資一點沒少。再說你又不等錢用,讓我一個月一個月地還,好不好,葛龍,我遲早會還清的。
小泥鰍啊小泥鰍,我看你是太天真了。廠子馬上就要倒閉了你還不知道?讓我等你那點破工資?田嬰是個雛兒,我為了給他找個好買家,都沒舍得碰她一下,知道不?
好,葛龍,我就實話實說了,其實我存了一點錢,我不放心銀行,藏在一個非常安全的地方。
有多少?
三萬多。剛好夠還你的錢。
藏在哪兒?
我?guī)闳ァ?/p>
我踩上油門,在前面騎,葛龍跟在后面騎。
經(jīng)過田嬰那棟干部樓,剎車,聽到后面葛龍的剎車聲。他連剎車聲都比我的好聽。我望了一眼田嬰的那間房,整棟樓都暗著燈,什么也看不見。再看看時間,十二點十四分。葛龍騎到我左邊,一臉的笑。他愛笑,笑起來充滿魅力,不得不承認這是個事實。
我重新啟動,右拐,奔下斜坡。
月光映照,路邊的野草顯出灰白色,一撮撮,像枯死的白發(fā)。葛龍一路嘀嘀咕咕,我好像沒聽見。我自顧說,錢就埋在公廁里面,這里發(fā)生過命案,沒人敢來,想來想去這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葛龍說,哈哈哈哈你快去看看還在不在,別被老鼠咬爛嘍。我說,你幫我一起挖,這樣比較快。
公廁屋頂破得厲害,月光被砍成一段段泄漏進來,讓我剛好能看到該看到的東西。我這踩踩,那踩踩,然后指著一塊地,說,就是這兒。我隨手拿了兩塊破瓦片,遞給葛龍一塊。我蹲下來開始挖。葛龍屏住笑,蹲下來,點一根煙抽上。抽一口,他又忍不住笑起來,中途被煙嗆到,于是笑中帶咳,咳中帶笑。我知道他笑完大概會說:“小泥鰍,你他媽居然把錢埋在這個鬼地方,我操,笑死我啦……”。我沒耐心等他說出這句話。一塊磚頭被我拿起,準準地重擊他腦袋,看他翻倒在地,兩腿劃動著,我上前又砸了兩下。
他暈過去,我解下他的皮帶,扣住他的脖子,他好像醒了,就像睡醒一樣,呼出熱氣,嘴里嘟嚕嘟嚕含糊不清。他個頭大,身體壯,我勒的時候費了不少勁。他像溺水的人一樣手腳忙亂,還用膝蓋頂了我肚子一下。我使出發(fā)狠的力,勒了一會兒,累得大口大口喘氣,我讓自己平靜下來,咬著牙說,葛龍啊,葛龍,我知道你早就看透了生死,所以,這對你來講,不算個事,對吧?他沒反應(yīng),五官在臉上荒腔走板,這應(yīng)該是他最丑的時刻。我把手指放他鼻子底下,三次,確認沒一點氣息,才放心。他的摩托車停在公廁門口。也許幾天,也許一個月,也許半年,就會有人看見它。
我把自己的摩托車踹回宿舍,發(fā)現(xiàn)衣服上沾了點血,脫下來洗,血跡不好洗,搓來搓去,機械化運動著。晚上睡不著,翻來覆去。后半夜,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不緊不慢下了好一陣子,才漸漸轉(zhuǎn)為大雨。并沒有風,窗簾都沒有飄起來。不知過了多久,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屋頂,長出一對碩大的翅膀,翅膀由樹枝、鐵絲和床單組成。我飛起來,雨水把翅膀染紅,我越來越沉重,只能向下墜落……
隔了兩天,是周六,我去田嬰的宿舍。這是我第一次敲她的門,以前沒膽兒。她眼睛紅腫,膚色慘白,披著一件毛呢外套,里面是皺巴巴的碎花睡衣,樣子疲憊,神色有點慌張,我看到她左右肩膀一高一低,從前并不這樣,毛呢外套左袖口已經(jīng)開縫,線頭露出。我第一次進她宿舍,屋里意料不到的粗陋。連張像樣的凳子都沒有,只有一張看起來隨時要坍塌的塑料椅。她坐在床沿,雙腿并攏,并不看我,眼睛每隔五秒鐘眨一次。我靠墻站立,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后來我問她,有水喝嗎?她指了一個方向,我順著她的手指看到靠窗有一個矮矮的茶幾,茶幾上除了泡面、揉成團的廢紙、牙簽盒外,還有一個水壺和兩只玻璃杯。水壺里沒有水,其中一只杯子里有半杯喝剩下的水。她懶懶地指了另一個方向,那兒有個水池,有個生銹的粗大的水龍頭。我擰開水龍頭,聞到一股嗆人的味兒。她說,沒想到吧?這就是干部樓,我早習慣了,出水五分鐘后,就可以接到好水了,還挺甜,這叫先苦后甜。我說,幾天不見,你就變成另一個人了。她說,我完蛋了,謝謝你還記得我。她始終坐在床沿,兩手交叉籠進袖口里,時不時打個顫,不知是冷,還是緊張。
我說,你別怕,你不會有事的。她說,別安慰我,因為我已經(jīng)安慰過自己很多遍了,我現(xiàn)在需要聽真話,需要別人告訴我,我有多蠢,多廢物。我忍不住發(fā)出難聽的笑聲。她很驚訝,站了起來。
很好笑嗎?她說。我說,你的電視機呢?她說,扔了。我說,我懷疑你從來就沒有電視機,電視機里的雪花,也是你編的。她好像來了精神,振振有詞:確實沒有電視機,但是電視機里的雪花是真的,我家就有這樣一臺破電視。
我說,你怎么不回家?葛龍是不是威脅如果你敢逃跑,就殺到你家去?她說,是,我相信他什么事都干得出來。我說,聽起來了,你很崇拜他。她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想對她說“你確實夠蠢的”,但我把這句話吞回肚子,我說,我今天來有兩件事,一件是請你去北門餐館吃飯。第二件事,我會在吃飯的時候告訴你。她語氣疲憊而冷淡:謝謝你,但我沒什么胃口。我說,你如果不去,肯定會后悔,這件事很重要,而且跟葛龍有關(guān)。
她開始搖頭:沒用的。把頭持續(xù)搖著,那么細的脖子,扭動起來,好像隨時會折斷。她說,我知道你想幫我,沒用的,葛龍只看錢,沒錢說什么都沒用。我盯住她,狠狠地說,有用,我說有用就有用。
她遲疑而緩慢地走下樓梯,我在前面,走三步,停一下。聽到她在后面喃喃道,為什么非要請我吃飯呢?有什么話不能直說嗎?干嘛要去北門餐館?那地方不便宜。到了樓下,我跨上摩托車,發(fā)動起來。我用毫無感情的聲音說,上車。她遲疑而緩慢地坐上后座。車子開動后,我說,前面是下坡路,抱住我的腰,不然你會被甩出去。她遲疑了幾秒,然后乖乖地把手臂環(huán)繞過來。但她的手并沒有扶貼于我的腰,而是拽住我的衣服。我的身體絲毫感受不到她手的輪廓和溫度。她很輕,就像一個空殼。從她宿舍樓騎到北門餐館,大約15分鐘。如果能把這15分鐘冰凍起來,或做成一個標本,永久保存,我想我就可以去死了。我聽說動物是沒有時間概念的,人類把時間切割成年月日,時分秒,甚至一個一個的剎那。人類有四季,有24小時,動物沒有,動物的“時間”是一整片,沒有過去、現(xiàn)在、未來,沒有昨天、今天、明天,一切都粘連在一起,那也是熱寂之后的大同世界,混沌又清涼。對我來講,這15分鐘,就是我的動物時間,我在這里,度過了美好的一生……
在北門餐館點什么菜,我早就爛熟于心。蝦米炒芥菜、青椒牛肉、絲丁魚煎蛋、涼拌海蜇皮、糖醋肉、苦菜小腸湯、爆炒腰花……上了滿滿一桌菜,我直接吃起來,吃相不雅,動物一般饑餓。她呆呆坐著,眼神空曠寂靜,這樣的眼睛,里面應(yīng)該什么都可以裝下,甚至可以裝下一整個廢棄的籃球場。我吃了很多辣醬,被辣得冒汗,我自己內(nèi)心的氣氛很熱烈很強硬。而她,則像一個被抽干了靈魂的布偶。服務(wù)員上了一盆湯,熱氣向上升騰,她突然熱淚盈眶,眼淚在眼眶懸掛一會兒,掉下來。也許是被我的無趣感染,她終于動了筷子。
我知道葛龍經(jīng)常帶你來這兒吃,可今天是我請客,不一樣。
有這個必要嗎?
有。
到底什么事?
葛龍的事,我會幫你擺平。
不可能。
我騙過你嗎?
沒有。
你放心,葛龍不會再去找你了。
別管我。這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
那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
快吃吧,吃完我?guī)闳ヒ粋€地方。
去哪兒?
去了就知道了。
你究竟想干什么?我很累,不想捉迷藏。
你那時為什么到我上班的地方找我?因為無聊嗎?
她沉默半刻,說,你記得我們第一次認識是在哪兒嗎?
我說,記得,在斜坡那家快餐店。
她說,葛龍你們一群人,把摩托車停在快餐店門口,浩浩蕩蕩沖進窄小的店鋪,就像一個隊伍,像一個組織,像一個團伙,總之你們一出現(xiàn),我心里是怪怪的,也不是害怕,也不是厭惡,也不是高興。我當時一眼就認出葛龍,因為他是我們廠大名鼎鼎的惡霸、混世魔王,他也認出我,大聲而輕佻地開玩笑,我低頭看著一盤盤顏色味道完全一樣的菜和肉,反復地看,好像要把時間看透。你們?nèi)硕?,擠過來,我被迫向前貼住柜臺,葛龍突然用手臂扣成一個圈套,把我扣在里面。他呼出熱氣,對我耳語:不許動,我可憐的小俘虜。我的耳朵很癢,接著全身都癢起來。我無法描述當時的感覺,就像小時候吃第一口雪糕,舌頭像被燙到。當時我的感覺,就是這樣,不對,更加奇怪,從喉管下來,腹腔、脊柱、血管,一直通到腳底,又麻又癢,又冰透透,就像死了一樣。
四周很安靜,田嬰說出口的每個漢字都顆粒飽滿,清晰完整,沒有一個字會被錯過,甚至每個標點符號都堂堂皇皇立于天地之間。其間我只發(fā)出一點嗡嗡聲,算是回應(yīng)。
斜坡快餐店分里外兩個部分,外面這間賣快餐,里面設(shè)有一個包間,擺了三張麻將桌。我記得當時葛龍丟下田嬰,就帶著我們進去,店主已在其中一個麻將桌之上擱了一個大圓桌面,各種下酒菜,冷盤熱菜,滿滿一桌。葛龍從來不缺錢,不缺大吃大喝,永遠有人對他態(tài)度美好。我記得葛龍摟著我的肩膀往里間走,屁股還故意一扭一扭,這是他嘩眾取寵的招牌動作。這種動作別人效仿是惡心,但他做出來就感覺天衣無縫、風流倜儻。他扭著屁股是要給田嬰看的,進去之前,他摟著我猛地一回頭,對孤零零站在快餐柜臺面前的女孩大叫:田——嬰——,我向你保證我不是壞人!這是我兄弟,他叫小泥鰍,他在保衛(wèi)科上班。你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去東門門崗找他……田嬰愕然地望著我們,釘在原地好一會兒,猛地醒來,扭頭離開。
她繼續(xù)說,我知道自己很沒出息,我拿自己沒辦法,拿別人也沒辦法。我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后頭、大后天會怎樣;我不知道好日子是什么樣,壞日子是什么樣;好的時候為什么好,不好的時候為什么不好;老天賜給我什么我就接受什么,老天只要隨便給我門外弄一條亂叫的野狗,我就不得安寧,我的生活立刻就會毀掉,非常簡單的,隨便哪個方法都能擊敗我……我這樣說,你能聽懂嗎?
我冷笑道,我聽懂聽不懂又有什么重要,只要葛龍能聽懂就好。她說,葛龍聽不懂,永遠聽不懂。我說,我跟葛龍是兄弟,我跟他講好了,他同意放過你。她說,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說,你以前總說我有辦法,怎么現(xiàn)在不相信我了呢?她紅腫的近視眼,看不清,又不愿意瞇起來,迷離空大,沒有內(nèi)容,就像一個擺設(shè)。我說,吃吧,把菜都吃完,別浪費,浪費就是犯罪。我率先埋頭吃,夾菜時把盤子弄得叮當響,她也吃,吃相優(yōu)雅又苦澀。
吃到暮色降臨。我抬起頭,就像溺水很久,終于掙扎出水面,大喘一口氣。田嬰坐在對面,我太累了,僅用余光看她,她還在吃,似乎越吃越有勁,是一片晃動的模糊。然后我們走出餐館,天色暗污,我伸了個懶腰,隱約聽到工友們的喝酒猜拳聲,在亮著燈的包間里,碎碎的喧嘩,像個夢境。明天他們依然會在廠房、住宅區(qū)、菜市場和小酒館聚合,或散開、或迷惘、或清醒,或兩手空空地走來走去。
我跨上摩托,破車啟動聲突突突,掩蓋了其他任何一切,吃飽肚子的田嬰身子依然很輕,輕得就像不存在。廠區(qū)的斜坡總是那么多,上坡,下坡,帶轉(zhuǎn)彎的坡。騎了不知多久,田嬰抱住我的腰,越抱越緊,但我還是感覺不到她。她的輪廓,她的溫度,都不存在。
再往前是廠里最長最陡的下坡路,我閉上眼,把手臂像翅膀一樣展開,想象自己是葛龍,或是別人,我喊道,田嬰,閉上眼,我們要飛啦,我們要飛啦……耳旁只有嗖嗖嗖的風聲,不確定田嬰有沒聽到我的話。飛起來的那一瞬,她好像在后面說了句什么,我聽不清。句子被風卷走,沒關(guān)系,無論卷去哪里,最終都將落進時間的縫隙里。
[編后記] ?第7期要推薦的作者是張漫青,《斜坡快樂》像它的名字一樣有種輕盈的力量,叫人不自覺想要張開雙臂,朝著人生陡峭而漫長的斜坡索性滑下去,墜落總比上坡容易,生活中總是充滿隨時讓人墜落的可能,這篇小說也寫了三個人的“墜落”。作者耐心刻畫了三個非常生動細膩的人物形象,小泥鰍、葛龍、田嬰,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令人難忘的配角女孩——胖妞。跟隨作者有些黑色幽默的語言,似乎“嗖”的一下,就把這篇一萬六千字的小說一口氣讀完了。這么說的意思是,這篇小說非常好看,你很容易沉浸在它的情節(jié)和語言營造的氛圍里,一路讀下來,也像是滑過一個陡坡一樣,很暢快。
(顧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