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夜曲

作者簡介：翌平，中國作協(xié)會員，兒童文學(xué)作家，主要作品有《少年摔跤王》《早安，跆拳道》《冬天里的小號》《貓王》《野天鵝》《云狐和她的村莊》《月亮上的魚》《騎狼的小兔》《種太陽花的小豬》《吹口哨的貓》等。作品榮獲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第三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圖書獎、兒童文學(xué)金近獎、上海優(yōu)秀兒童圖書獎、金風(fēng)車獎、上海好童書獎等多種獎項，被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評為“十大青年金作家”。

一

夏翊打開琴盒，將琴弓抽出來。他緊了緊弓上的馬尾，將松香均勻地涂抹在上面。

這是一個溫潤的夏夜，清涼的海風(fēng)帶著淡淡的潮氣，輕輕吹起夏翊的長發(fā)。梔子花和槐樹散發(fā)著幽幽的香氣，雨水浸濕的玉蘭掛著晶瑩的雨珠。

夏翊喜歡夜晚這種微微潮濕、充滿清新花香的感覺，綴滿星星的夜空和三年前與馨子第一次見面的那個晚上一樣，馨子一定喜歡這樣的夜晚。他抬頭望了望，明月半掩在云層后，沙灘上留下星星點點的光亮。

他緊了緊琴弦，調(diào)了下音準，握琴頸的手指輕輕揉動，弓弦親吻著琴弦，奏出一個長音。

這是法國作曲家馬斯涅的《沉思》，是馨子最喜歡演奏的樂曲。夏翊舒緩地運著弓，微微憂傷的旋律在夜色中響起。那時而緩慢時而急轉(zhuǎn)的哀嘆、悠長的訴說，讓夏翊想起馨子演奏這首樂曲時的表情：她，總是陶醉在這首樂曲的每個音符里，讓樂曲浸滿如月光一樣的色彩。

另一把小提琴響起來，夏翊知道，那是梧桐。不清楚她是什么時候到的，可能是循著琴聲找過來的吧。自從上次分手，梧桐一直在另一座城市的音樂學(xué)院附中學(xué)習(xí)小提琴。兩年沒見的梧桐出落得很標致，她的身影纖美秀麗，長長的馬尾辮垂落在白色的連衣裙后，舉琴的姿勢優(yōu)雅端莊。從她那把琴里拉出的琴音，更加哀婉、細膩。夏翊放下手臂，默默地注視著她。演奏進入高潮后，梧桐依然是那么沉靜，緋紅的臉上顯露微微的陶醉，琴聲像她白色的身影一樣清澈、純凈。夏翊想，這正是馨子想表達的情愫吧。

他們倆一起漸入最后的樂段，在音樂學(xué)院附中學(xué)習(xí)了兩年，夏翊能夠輕松地即興奏出一段主旋律的合奏。他伴著梧桐憂傷如泣的旋律略帶起伏地渲染，《沉思》最后的長音讓人意猶未盡。

兩人緩緩地放下琴弓，并沒有打量彼此。

眼前已升起一輪明月，海風(fēng)輕輕地吹過來，細碎的浪花不時撲打著岸邊的沙礫，發(fā)出輕柔的聲響。

“這是她送我的那段馬尾弓弦?！毕鸟凑f。

“我珍藏著她送給我的這把提琴?！蔽嗤┑匦α诵?，撫摸著那帶有虎斑花紋的琴身，十六歲的她已經(jīng)長成了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這把琴對她來說確實有些小了，小巧的琴身里釋放出的聲音顯然帶著孩子的稚氣。

“馨子會聽到嗎？”夏翊像是在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想，一定會，就像她對我們說的那樣。”梧桐的聲音有些激動。

浪花“嘩啦嘩啦”地卷上岸來，遠處的海面上，海船上的燈盞同天邊的星星一起閃爍。

馨子一定會聽見，她屬于這里，就像每一顆流星都屬于一個美麗的愿望一樣。

夏翊和梧桐在那塊最大的巖石旁坐下，靜靜地等待……

二

三年前的夏翊剃著光頭，每天放學(xué)，他都和伙伴們在家附近的大街小巷上瘋跑。夏翊的父母商量，希望他學(xué)一門藝術(shù)，收收他的玩心。他們都是畫家，可他們并不希望夏翊跟著學(xué)畫，他們總覺得夏翊的音樂感覺很出眾。

隔壁單元的梧桐學(xué)習(xí)鋼琴已經(jīng)三年了，她是個文靜乖巧的孩子，梳著兩條翹翹的小辮，每天放學(xué)，她會穿過男孩子們吵吵鬧鬧的街道，從夏翊那個打了補丁的皮球的射程內(nèi)驚恐地跑過。雖然在同一個班里，可兩人卻很少說話。在梧桐心里，好像除去上課的書包，她唯一迷戀的就是鋼琴了。那架木頭磨得發(fā)亮的老舊立式鋼琴，被她媽媽擦拭得一塵不染。不像其他學(xué)琴的孩子一見到鋼琴就會滿臉的郁悶，梧桐喜歡氣定神閑地坐在琴凳上，安詳?shù)爻两谝魳分小?/p>

夏翊和梧桐曾經(jīng)跟過同一位鋼琴老師學(xué)習(xí)，每次上課的時候，夏翊都會很窘。

鋼琴老師是他們兩個人家長的好友，一個和藹的老太太。夏翊每次都無法完成作業(yè)，他的心思總在足球和樹枝間的鳥窩上。很快，他就落在了梧桐后面。他先是逃鋼琴課，然后告訴老師自己不學(xué)了。

一個夏天的傍晚，夏翊和梧桐聽到一個甜美的樂聲從樓頂?shù)姆块g飄下來，他們在不同的角落不約而同地停下來。夏翊腳下的足球被伙伴們搶走了，他傻傻地站在那里，像一座街邊的根雕。三樓涼臺上，梧桐推開窗子，梳著兩條小辮的腦瓜探出來。他們久久地凝神細聽著。那優(yōu)美的旋律像是一陣濕潤的風(fēng)，一下子帶走了夏日里炙熱的干燥，讓兩個孩子心里美滋滋的。

那是兩把提琴的合奏，一大一小，大的耐心地引奏，領(lǐng)著小的。

這天，夏翊的媽媽和梧桐的爸爸，拉著他們兩個拜見一位新老師。

她是剛搬到這棟樓里的常阿姨。聽夏翊的媽媽說，她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小提琴家，帶著女兒剛剛來到這座城市。

走進常老師的家，狹小的客廳打掃得干凈、整潔。一張陳舊的木桌上放著剛剛洗好的水果。常老師穿著一身淡色的連衣裙，梳著一條讓所有女孩兒都羨慕的大辮子。她把四個人迎進狹小的客廳，熱情地撫摸著梧桐和夏翊的臉。那雙手纖細修長，讓夏翊感受到柔軟的觸感。夏翊的媽媽和常老師有很多共同話題，她們談?wù)撈鹱罱囊魳费莩?，城市里最近的畫展，還有孩子們的藝術(shù)學(xué)習(xí)。

“你們喜歡學(xué)提琴嗎？”常老師笑瞇瞇地望著夏翊和梧桐。

“喜歡?！蔽嗤┪撵o地回答。

夏翊點點頭，難得有樂器讓他這么著迷，他喜歡小提琴聲音的輕柔。

“孩子們，你們會愛上它的。”常老師說著，拿起自己的提琴拉了起來，那是家喻戶曉的《梁?！返钠?。她整個人沉浸在一種情緒里，提琴在她的手上像是被賦予了魔力。曲畢，她緩緩地放下提琴，說：“小提琴有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p>

夏翊和梧桐聽得有些入迷，里面房間傳來了一陣輕輕的咳嗽聲。

“請稍等一下?！背＠蠋熣f，獨自走了進去。她輕柔地小聲安撫著說了很久，然后不好意思地走出來，輕輕掩上門。

“我的女兒，馨子，感冒了，我讓她先休息了?！?/p>

夏翊望了梧桐一眼，兩個人的目光相遇，馨子應(yīng)該就是那把小提琴的演奏者吧，她演奏的聲音非常甜美。

三

馨子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和她的母親不一樣，馨子的眼睛很大，總是亮晶晶的。

她的媽媽親昵地稱她為小人魚。

馨子的房間布置得像一座童話城堡，她的床連著一個壁柜，上面放著大大小小的絨毛玩偶和盆栽。一本褪色的略微磨損的《安徒生童話集》放在壁柜中間。臥室的四壁掛滿了馨子畫的畫兒，夏翊的媽媽看過后，感嘆地對夏翊說，馨子是個很有藝術(shù)靈性的孩子。

每次上課時，馨子都會穿戴得很整齊，早早坐在輪椅里等著兩個學(xué)琴的孩子。

說也奇怪，平時屁股上像長了刺的夏翊，一聽到琴聲就會立刻安靜下來。夏翊有很好的直覺，對于自己喜歡的樂器，總能領(lǐng)悟其中的美妙。

馨子留著一條和媽媽同樣的辮子，雖然不是很長，可遺傳了媽媽頭發(fā)的烏黑，拉琴的時候，她甜美的微笑充滿感染力，無論是練習(xí)哪種基本的弓法，她都能用簡單的單音拉出音樂的氣韻。

聽常老師說，馨子出生后不久就顯現(xiàn)出音樂天賦。剛剛幾個月大，除去爸爸、媽媽為她買的布娃娃，她最喜歡接近的是搖鼓和掛在床頭的風(fēng)鈴。有一次，常老師看見馨子盯著屋頂?shù)娘L(fēng)鈴一動不動，就輕輕觸動風(fēng)鈴。那風(fēng)鈴發(fā)出悅耳的聲音，馨子咧開嘴甜甜地笑了。后來常老師發(fā)現(xiàn)，還不會講話的馨子常常咿咿呀呀地自說自話，可仔細一聽，她是在唱，唱的是風(fēng)鈴碰撞時的旋律。

這個發(fā)現(xiàn)讓常老師和她的丈夫很興奮，她趕忙拿來提琴，演奏出一段優(yōu)美的樂曲。讓人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小馨子居然伸出手臂，想把比她大很多的小提琴抱在懷里，而且一抱就不撒手。對嬰兒馨子來說，這個神奇的木頭匣子是她的最愛。

那時候馨子的爸爸還沒有因病與她們永別，他為襁褓中的馨子寫了很多小提琴曲，因為他是個作曲家。

那時的馨子可以蹣跚地在地上活動，因為她還沒有顯露出脊髓性肌肉萎縮癥的癥狀，她有一雙肉墩墩的結(jié)實的小腿。

在馨子三歲的時候一切都改變了，那一年，她沒了父親，然后患上一場大病，高燒幾個星期不退。常老師瘋了一樣，把她抱進醫(yī)院，馨子終于被搶救過來，可她的雙腳再也站不起來了。

每次上課，馨子都會穿上一雙白色長襪，套上一塵不染的皮鞋。夏翊猜想，為了這個，她一定準備了半天。每次練琴，馨子都有一種強烈的演奏愿望，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就有了拉琴的風(fēng)度，即使是最簡單的練習(xí)，也有了特殊的意味。

常老師是個和善的老師，她講話總是輕輕柔柔的，從不呵斥夏翊，對梧桐、馨子更是關(guān)愛有加。每次上課，常老師都會將拉琴的要領(lǐng)詳盡地解說一番，然后雙眼充滿期待地望著兩個新學(xué)生。梧桐有鋼琴的基礎(chǔ)，能夠觸類旁通，往往可以準確地達到常老師的要求。夏翊天性不安分，在練習(xí)時喜歡即興加入自己的想法，而且固執(zhí)地堅持自己的創(chuàng)見，這讓生性溫和的常老師費了不少口舌。實在拗不過夏翊，常老師就會讓馨子來為他演示。每當(dāng)馨子自如地操起琴，拉出那些氣韻十足的音符時，夏翊會情不自禁地模仿她，將琴音中的桀驁不馴同常老師的要求糅合在一起。

三個人拉琴的時候很少講話，他們用琴聲相互訴說著，相互鼓勵著，需要用語言交流的時候，往往是某個人出了錯，大家開心地笑一笑，出錯的那個人略帶歉意地對另外兩個人說：“是我的錯。”

夏翊和梧桐在常老師家學(xué)琴有段日子了。窗外的梧桐樹葉紛紛落下，最后的幾場秋雨將北方的寒氣送過來，夏翊和梧桐已經(jīng)學(xué)完了幾段練習(xí)曲，開始演奏一些簡單的樂曲了，而馨子也終于聯(lián)系好上學(xué)的學(xué)校。

她和夏翊、梧桐在同一所學(xué)校，雖然三人同歲，可她的班級要比兩個人高一級。

四

每天早上，常老師都會架好特制的三輪車，讓馨子坐在里面。從家到學(xué)校有五分鐘的路程，常老師會穿上一身從工廠弄來的工作服，吃力地蹬著車，把馨子送到學(xué)校，然后自己再返回來換好衣服，擠公交車到樂團上班。

放學(xué)的時候，夏翊和梧桐會站在樓道的電鈴下，等馨子搖著自己的輪椅出來，馨子見到兩人就會露出微笑，好像這一天的時光也被太陽染得金燦燦的。

馨子入學(xué)第一天，夏翊陪著常老師，將馨子推進了教室。

老師還沒有來，幾個女生正在桌子之間跳方格子，男生們?nèi)又堬w機，嬉鬧著。馨子的出現(xiàn)讓教室里立刻鴉雀無聲，她的輪椅從大家吃驚的目光中走過，停放在一個角落里。馨子向每個路過的同學(xué)投去友好的微笑。大家顯得有些拘謹，然后謹慎地圍攏過來，先是幾個女生小心地同馨子攀談，然后幾乎所有的男生都參與進來。對于大家來說，馨子是個不一樣的同學(xué)。

同學(xué)們很快熟悉了馨子，習(xí)慣了這個靜靜地不出聲、原地坐著的馨子。女生有自己的小圈子，喜歡找自己的密友傾訴，她們偶爾會注意到馨子，拿來一塊糖、一點兒零食，表示對馨子的友好。男生很快忘記了馨子的存在，依舊大呼小叫，依舊亂扔紙飛機，在狹小的教室通道上追逐打鬧，從馨子的輪椅旁邊沖過去。

馨子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她喜歡當(dāng)一個觀眾，看女生們竊竊私語地講著要好的話，看某個女生桌子上偶然多出一張紙條時那個女生的窘態(tài)，看男生們不斷嬉笑與打鬧。有幾次，那些不老實的紙飛機一頭扎在馨子身上，像海上亂飛的鳥撞在駕駛艙的玻璃窗上一樣。馨子撿起那些紙飛機，用力地投飛回去，讓它們沖向剛才因失了手而陷入驚愕中的男生。男生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表示不安和歉意。

坐在馨子后面的一個男生也很沉默，他叫張大光，也沒有什么朋友。在這個班里，他的成績很差，沒有男生愿意同他結(jié)伴。有時候，他會用目光禮貌地向馨子打個招呼。

沒有人會過分接近這個不一樣的同學(xué)，大家保持著謹慎的友好，喜歡她很融洽地靜靜坐在這個群體中。因為除非老師提問，馨子總是一聲不響，但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總是名列前茅。

更讓人佩服的是，全校都盛傳，這個不一樣的同學(xué)能拉一手很好的小提琴。對于多數(shù)只見過二胡和嗩吶的同學(xué)來說，小提琴是一種來自遙遠國度的樂器，它的聲音很特別。

春游終于到了，夏翊和梧桐特意要求和馨子同行，老師照顧不過來班上幾個淘氣的男生，很高興他們兩個人來陪伴馨子。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大巴車抵達旅游區(qū)的時候，學(xué)生們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三三兩兩地沖下車，朝著森林的方向跑去。

夏翊和梧桐將馨子的輪椅抬下來，聽說這個公園方圓有十里大小，所以他們不必跟隨那些急于活動的大部隊，可以在周邊的田野間散散步。

路邊開滿了野花，色彩艷麗的蝴蝶不時在花叢中飛舞。馨子可能是第一次來到這么空曠的原野，草帽下的小臉蛋曬得有些發(fā)紅。她一反常態(tài)，雙手揮舞著大叫。她的喊聲讓夏翊和梧桐深受感染，他們推著輪椅奔跑，輪子濺起一朵朵泥土的浪花。

馨子大口地吸著氣，就像要把田野的味道都吸進身體里。她掐下幾朵野花，插在草帽上，也插在梧桐烏黑的頭發(fā)上，兩個女孩兒面對面“咯咯”地笑起來，笑了很久。她們彼此的眼眸中，映出對方的美麗。幾只野兔在啃食著地里的紅薯，見到馨子還肆意地停在那里。馨子朝它們揮揮手，野兔豎起耳朵，立起前肢，好奇地端詳著，似乎在回禮，然后悠然地消失在浮蕩的花海中。

“我喜歡這里！”馨子說，“我懂事之后，媽媽總給我講小人魚的故事。她說，小人魚為了變成人形，在人類的世界里生活，不得不將自己的魚尾變成雙腳。為此，她們要忍受鉆心的疼痛。可并不是每個喝過魔藥的人魚都能分裂出堅實的雙腿，其中只有少數(shù)人魚才會站立行走。”

馨子說這話的時候，恢復(fù)了往常的嫻靜，手里握著一朵蒲公英。

“媽媽一直說，大海的女兒有一種天生的才華，她們能感悟到世上音樂的美妙。后來我知道自己得了一種病，也許，我再也站不起來了。等到十六歲的時候，如果我還能演奏的話，我想面朝大海演奏一首樂曲?！?/p>

“你想選哪一首？”梧桐輕輕地問。

“哦——《沉思》吧?！避白诱f。

“那時，我們一起去海邊，一起在最高的礁石上拉琴！”夏翊說得興高采烈，顯然他被馨子充滿激情的想法打動了。

“等我們十六歲的時候再說吧，希望在我生日的那天，我們能在海邊開一個生日演奏會。”馨子的臉紅彤彤的，眼睛里寫滿了憧憬。

十六歲對馨子來說很重要。媽媽總說，十六歲時，小人魚將變成少女，開始尋找自己的幸福。

夏翊和梧桐都知道，醫(yī)生曾說，身受脊髓性肌肉萎縮癥折磨的馨子，運動神經(jīng)元無時無刻不在受著損傷，這種病嚴重時，病人因肌肉萎縮，會喪失呼吸和心跳的動力，生命會突然衰竭，就像馨子的爸爸那樣。他的家族里已經(jīng)好幾代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的病人了。如果能熬過十六歲，馨子的身體可能會逐漸康健。而現(xiàn)在，她的脊椎受到了很大傷害，身體越來越差。

“等到你十六歲的時候，我的演奏水平會是什么樣子呢？”夏翊滿面愁容地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演奏一兩首樂曲了，可在馨子幾近天成的演奏面前，夏翊沒有一點兒信心。

“你會拉得比我更好，還有梧桐，我們?nèi)齻€人來個三重奏。”馨子清澈的眸子里閃著光。

“一言為定！”梧桐、夏翊和馨子的手堆成了一座帶著少年體溫的小山。

一群美麗的鳥從森林里沖出來，“嘰咕嘰咕”鳴叫著掠過三個少年的上空，野花和小草像海潮一樣涌動，春天的景色就像那首小提琴曲，三個少年躍躍欲試，有了即興演奏的沖動。

五

馨子進了學(xué)校的樂團，是音樂老師點名要她的。她在班里的聯(lián)誼會上聽了馨子的演奏后驚呆了。很快，馨子就穿上了令人羨慕的演出服。

放學(xué)的時候，馨子高興地告訴夏翊和梧桐，老師給了她一次獨奏的機會。

常老師聽到這個消息也很興奮，她抱住馨子，母女倆像孩子一樣“咯咯”地笑了很久。

為了這場演出，常老師和馨子討論了半天，希望找到最合適的曲目。夏翊和梧桐建議，讓馨子演奏那首大家耳熟能詳?shù)摹蹲屛覀兪幤痣p槳》，還有她最喜歡的《沉思》。馨子和常老師認為這個建議不錯。

這是一場慶?！傲弧钡奈乃噮R演，許多學(xué)校的孩子都會來參加，市里的電視臺會轉(zhuǎn)播。為了讓演出更具特色，馨子和梧桐一直在房間里謀劃著。她們用五彩的硬紙剪出各種形狀，馨子在上面畫出一幅幅美麗的畫兒，寫上自己的祝福，還畫了一段五線譜。那些畫面都是馨子在春游時看到的風(fēng)景，這些無聲的“樂卡”讓兩個姑娘激動了好半天。馨子想用自己的方式，在兒童節(jié)這天，讓同學(xué)們了解小提琴和她喜歡的音樂。

演出那天一早，馨子和常老師就來到現(xiàn)場，她們早早將那把虎斑花紋的小提琴擦得一塵不染。音樂老師為每個孩子化了淡妝，裝扮后的馨子和許多小姑娘很相像，她在人群中，朝著臺下不斷揮手的媽媽笑著。

馨子的演出安排在開場的階段，夏翊和梧桐在大幕拉開的時候，將馨子緩緩地推上了舞臺。

臺上點亮的大燈，明晃晃地照著馨子，臺下有無數(shù)雙眼睛，孩子坐滿了整個禮堂，黑壓壓一片。

大家看到輪椅明晃晃的車身，望著靜靜的馨子，漸漸安靜下來。

馨子帶著微笑架起了小提琴，開始演奏那首《讓我們蕩起雙槳》。

她溫柔地揉著弦，動聽的旋律讓臺下的觀眾聽得入迷。馨子認真地拉著，一口氣演奏完了整首樂曲。大家鼓起掌來， 他們被這個小姑娘的演奏打動了。馨子的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神情，她舉起琴準備演奏那首《沉思》。

一個化濃妝、穿長裙的阿姨快步走上臺，急匆匆地來到馨子身邊。她舉起話筒深情款款地說：“等一下，孩子。”

阿姨白皙的手緊緊地握住馨子持弓的小手，繼而將輪椅推到了舞臺的前面、觀眾目光的聚焦點。

“小姑娘，喜歡拉琴嗎？”阿姨俯下身，將話筒遞給馨子。

“喜歡。”馨子有些不知所措，音樂停下來，熾烈的燈光和臺下黑壓壓的人影讓她有些暈眩，她更喜歡通過音樂表達自己。

“大點兒聲，告訴大家！”阿姨的聲音有些激昂。

“喜——”馨子的臉紅了，她不喜歡這樣大聲地喊。

“讓我們看看這樣一個小姑娘，她叫夏馨子，雖然她與健全人有所不同，從三歲時她的雙腳就不能走路了，她失去了在陽光下奔跑的權(quán)利，但她沒有灰心，沒有自暴自棄，她開始學(xué)習(xí)提琴，用琴聲表達她的倔強，表達對關(guān)愛著她的人們的感謝。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她選擇了堅強，選擇了與無情的命運抗爭。我們應(yīng)該為她鼓掌——”

掌聲此起彼伏，后臺開始播放一首鼓舞人心的歌曲，大家被這個身殘志堅的小姑娘打動了。阿姨推著她的輪椅，在舞臺上繞著圈走，馨子拿著提琴的手有些僵硬，她不知道該有什么樣的表情，或做出什么樣的動作，除去拉琴，她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感到陌生。

“孩子，親愛的孩子，讓我緊緊地擁抱你吧。對于殘疾人，我們每個人都該伸出手，播種溫暖的種子，托起美好的希望和祝愿……”

阿姨滔滔不絕地講述馨子的故事，動情時淚光閃閃，聲音顫抖?？吹贸觯隽撕芎玫墓φn。那些聽來的事跡，被她具有感染力的嗓音渲染著，被動情的背景伴奏音樂烘托著，令臺下的學(xué)生和老師感動萬分。馨子看見許多外校的老師擦著眼角，不知不覺中，她成了需要大家同情的人。那份關(guān)愛是這樣真摯，不能回避和推脫，也不應(yīng)該拒絕，因為這關(guān)愛來自社會，排山倒海。馨子感覺到自己屬于一個特殊的弱勢群體，弱得甚至無法申辯，唯一能做的就是心存感激，不知所措地去接受。人們的愛心有了表達的靶向：連一個殘疾的小姑娘都能獲得這樣的成績，更何況健全的人呢？馨子覺得自己成了很具說服力的例證，激勵著在場所有人?？涩F(xiàn)在的她只想演奏好那首樂曲，為此她準備了許久，但對大家來說，這一點兒也不重要。

馨子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被推出舞臺的，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像被暴雨洗滌過一樣。

耳邊響起了震耳欲聾的伴奏，學(xué)校的拉丁舞隊神情激昂地從她身邊沖上去。阿姨將她推到大幕后，甜美的笑瞬間消失在艷麗的妝容之后。阿姨很忙，接下來一個晚會還等著她去救場。她徑直走向后臺，妝也來不及卸，披上披肩，飛快地離開了。

馨子待在黑暗里，半天沒有反應(yīng)。

臺上喧鬧的舞曲和陣陣有力的節(jié)奏，再次令觀眾興奮，大家從剛才莊重的感動中回到心情激越的狀態(tài)，掌聲熱烈，經(jīng)久不息。作為兒童節(jié)的演出，今天的節(jié)目可以說是輕重搭配得當(dāng)，方方面面都很完美。

夏翊覺得喉嚨有點兒干，他望著馨子不知道該說什么，能做什么。

馨子望了望他，說：“帶我下臺好嗎？謝謝?！?/p>

夏翊和梧桐小心地抬起輪椅，他們繞過舞臺上的電線，穿過黑暗的過道，將馨子送回了化妝間。

馨子獨自對著鏡子，緩緩地架起了琴，拉起了那首準備許久的《沉思》，一板一眼，比剛才在臺上更加認真地演奏著。

夏翊和梧桐站在她的身后，還有沖進后臺的常老師，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失態(tài)，默默聆聽著馨子的演奏。在前臺嘈雜的伴奏樂曲中，提琴的聲音是那樣微弱，被漸漸淹沒了。

當(dāng)馨子沉穩(wěn)地落下最后一個長音時，常老師走過去，把她摟在懷里，兩滴淚珠滾落在馨子涂了腮紅的臉頰上。

“我的小人魚，你演得很出色，非常出色……”

演出結(jié)束之后，馨子成了學(xué)校的名人。在學(xué)校的宣傳櫥窗里，掛滿馨子演出的照片，那都是專業(yè)攝影師拍攝的，金屬輪椅的沉重襯托著小提琴演奏的輕快。

馨子制作的卡片被收集起來，上面寫滿了同校同學(xué)祝福的話，張大光也留下歪歪扭扭的一行字：“你要堅強，愿你張開生命的翅膀?！彼麑懲?，鄭重地遞給了馨子。

班上的周記作業(yè)，是以“難忘的兒童節(jié)”為話題，寫一篇作文。馨子迎來了更多的關(guān)心，每次放學(xué)，同學(xué)們會爭先恐后地送馨子回家，夏翊和梧桐往往得不到機會。

然而，馨子卻退出了學(xué)校的樂隊。常老師來找樂隊的老師，很客氣地向老師表示感謝。

馨子換了一臺新的輪椅，一臺更加靈活的新型輪椅，她甚至拒絕夏翊和梧桐送她回家。每天放學(xué)，當(dāng)同學(xué)們叫喊著跑出校門之后，校園里便只剩下馨子孑然一身的背影。馨子的琴聲是孤獨的，而在言語上她選擇了沉默。

夏翊和梧桐懂得這琴聲，他們喜歡用小提琴來溝通，他們懂得馨子，懂得她那讓人心顫的琴語。

六

“她離開的時候，我沒在?！蔽嗤┱f，“那會兒我已經(jīng)到S市的音樂學(xué)院附中上學(xué)了，只能通過郵件和她聊天?！?/p>

“我到醫(yī)院看過她幾次，她的身體很虛弱，可她還是把小提琴放在身邊，她喜歡在自己有氣力的時候演奏一段，可后來她連筷子都舉不起來了。”夏翊的頭發(fā)飄動著，他輕輕地說。

“她走了，靜靜地離開，那個像小人魚的馨子?！?/p>

“留下她的弓弦和提琴，留給我們做紀念?！?/p>

“今天是她十六歲的生日，我們曾經(jīng)約好，到十六歲的時候，一起來大海邊演奏。”

“是啊，那首馨子最喜歡的樂曲。”夏翊凝望著遠處的海，聲音略帶傷感。他很快就要從附中畢業(yè)了，一家南方的演出公司和他簽訂了演出合同，他會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開始一段全新的演藝生活。在離開前，他如約來到了海邊，和梧桐見上一面。身為高材生的梧桐被保送進了大學(xué)，假期過后就會入學(xué)。

“馨子離開的時候，常老師痛不欲生。她遵從了馨子的遺愿，將骨灰撒進了大海?！?/p>

“她屬于大海，終于回來了?！毕鸟从行┻煅柿?，他停下來。

“再見啦，夏翊，祝你順利?！蔽嗤④白拥哪前鸦呋y的小提琴小心翼翼地裝進了琴匣。

“再見，大學(xué)生活愉快?！毕鸟凑f。

兩人走上海灘的時候，空中懸掛著一輪明月，夜幕上繁星點點，風(fēng)推著海浪，在細碎的沙灘上摩挲著，夏翊和梧桐走了幾步，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聽，什么聲音？”梧桐問。

“一個女孩兒在唱歌！”

從海天相接的地方，一個甜美的聲音若隱若現(xiàn)地飄過來：

美麗的小人魚靜立遠方，

星光和露珠在悄悄凝望，

白天的喧嘩已經(jīng)消失，

銀白的月亮放射著光芒。

在灑滿月光的海面上，

小人魚吟唱心中的憂傷，

小河畔煙霧飄蕩，

靜靜等待那黎明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