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雪元
一直以來,不敢將父親與母親的文字并在一起寫,那是我心中最柔軟的痛。母親亦如此——每每提及去世的父親,雖二十多年過去,她總在“咒罵”中落淚,他倆的恩怨情愫或許只有母親的心知道深淺。一個長眠青山,一個白發(fā)叢生,憶起心中的父母往事,一如滴水藏海的故事,伴著歲月的疼痛澎湃而來……
一
記憶中的父親個子不高,最多就一米六,又加身體羸弱,換現(xiàn)在的話說,是典型的“三等殘廢”。但因出身是“又紅又?!保诔踔挟厴I(yè)后,又保送進了株洲縣一中(高中),雖然后來受“文革”停課鬧革命的影響實際只讀了一年,可他在當時村中仍然是人們公認的“知識分子”。
我曾開玩笑地問母親,對于父親,你那會可喜歡?母親一臉不屑,說:“他那會清高得很,村中好多人不喜歡他。干活沒力氣,我一個清晨能割一垅田的稻子,他卻頂多只能割二三升(分),個子又矮,脾氣卻大得嚇死人,哪個喜歡嘛!”
不喜歡卻又為何嫁了呢?依母親之說,與我外婆、奶奶有很大的關(guān)系。
外婆原是出身富裕家庭的國民政府議員之女,上過女子學堂,只因第一嫁所嫁非人而離婚。再嫁外公,是其父做的主,外公當時在她家做長工,因為人忠厚、做事把穩(wěn)、莊稼好把式而被看好。另一原因是代表“泥腿子”利益打江山的解放軍當時已逼近湖南。
母親生于1951年農(nóng)歷6月24日,因家貧只讀了高小就輟學幫助家里做農(nóng)活,因勤勞和能干而在村中聞名。正因如此,被我很有“心計”的奶奶看好,有意娶來作媳婦,為此她以“烈軍屬”(我的祖父曾追隨毛主席搞農(nóng)運而殺害)的身份在五六十年代那個運動不斷中對曾出身“地主婆”的外婆多次給予回護和關(guān)照周濟……
受人的恩惠久了,總會不安,總思報答。于是,對奶奶有意無意說的“我們結(jié)為親家”一言由反對變?yōu)槌聊?,再到認可。
外婆認了,母親不愿意也搞不成呀,至于為什么最終又嫁了?母親的回答是:“你奶奶那會死了,我是瞧他造孽(可憐),不忍心才對(嫁)他的?!?/p>
二
父親,在我13歲的記憶中,感情是復雜的,溫情很短,疼痛卻是久長。
我七歲那年,父親開始“走紅”,憑著他的一手好手藝,成為十里八鄉(xiāng)的好砌匠,一時家里絡繹不絕,有找父親修房的,有找父親砌豬舍的,更多的是不少年長的老人拎著煙酒與點心包,領(lǐng)著自家的細伢子找父親求師拜藝收做徒弟的。
那時的父親,儼然成了我們村致富的“領(lǐng)頭人”和青年一代的“能人偶象”。尤其記得有一次,父親承包了株洲市化工廠的建筑工程,家鄉(xiāng)的好多青壯勞力都追隨他前去“抓現(xiàn)金”,他的七八個徒弟們也分任施工隊隊長。在那期間,白饅頭、糖(肉)包子、各式小吃,由最初的狼吞虎咽吃得見之生厭。還有那裝在暖瓶中的冰棍、雪糕更是當老家的井水喝,且從來不用我花錢。
父親“走紅”也就幾年,之后他“名堂搞盡”也不再復當日榮光:先是學報紙上宣傳的“燈光孵雞”搞致富副業(yè),不料雞未孵出反而因煤油燈不慎打倒在深夜引來一場大火,將一倉谷子燒盡,以致春耕時到處找“種谷”。第一次失敗父親不以為然,決意再來,籌集資金又開始,這次雞是孵出來了,可惜幾百只蛋孵出來的竟只有幾十只,其他的不是成了臭蛋就是寡蛋以致血本無歸。已經(jīng)負債的父親不甘作罷,又在廣播中聽到外面種植“美國松”的報道,他又動心了,借錢前往學習培訓。培訓回家后,熱火朝天的邀請了舅舅、姨爹等人干了起來。可是天不遂人愿,這次樹苗倒是種出來了,可最初廣播中報道的“美國松”銷售看好的勢頭一去不再,一山的樹苗形成野草無人問津,父親此次耷拉著腦袋,欲哭無淚……
“貧賤夫妻萬事衰”。那幾年,政府壓縮基建,一手好活路的父親卻如英雄失去用武地,本想在家中創(chuàng)業(yè)卻做事一直不順,家中負債累累。
姐姐和哥哥很懂事,一放學,就主動幫父母做家務。哥哥幫父母出豬欄的豬糞或是挑大糞兌水澆菜,姐姐便領(lǐng)著我打豬草割魚草。
然而,就是在這期間,記憶中的父親很是易怒易暴,一語不合不是同母親吵架就是打罵我們,這其中,我受害最深,由當年他疼愛的滿崽變?yōu)榘l(fā)泄的出氣筒。
一次,我在割魚草時,見天色已晚,且村中田硬上實在找不出草割,就將同村黃義齋家魚塘中漂滿的魚草給偷了。
第二天,我剛放學,就見黃義齋氣急敗壞地同我父親說著什么。我躲閃不及,被父親看見,他操了一根木棒就沖了過來:“我打死你這雜種!我讓你偷人家的魚草!”
我被他打倒在地,他使勁地拎著我的耳朵——好像要把它撕扯下來,然后將我的褲子脫下,一把推到搓衣板上,用那竹條如暴風驟雨一樣肆虐我身體的每一個地方,我感覺到了鉆心地痛疼,第一次想到了“死”的字眼,也在這“死”的心思中進一步加大了對父親的仇恨……那次,若不是母親沖出與他大吵一架,我想,我或許會被盛怒之下的他活活打死。
三
舊傷未復,又添新痛。
不久,家中整理秧田。其時,姐姐已經(jīng)出嫁,哥哥考入株洲縣一中。時值13歲的我隨父親一道荷鋤修田炕。
父親說,我倆東西各修一邊,到中匯總。我點頭同意。
我專心賣力地修葺著我負責的這邊,我是做好的在修,然而到中匯總時,在父親眼中看來就是被“瘋狗啃過一樣”。
他見了我的“杰作”,一時又怒不可遏,將我手中的鋤頭一把奪了去,我猝不及防,連同鋤頭一同摔倒在田里,掙扎著爬起,一身泥濘,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當頭一聲怒吼:“你這化生子,一個田炕也修不來?要你做什么用?”吼完,就是兩耳光重重地扇來,我感到鉆心地痛疼,感覺到了牙齒的松脫,猝了一把口水,盡是鮮紅的血。
我哭著跑回家告訴了母親,母親一看我的臉,頓時心疼得大哭了起來——原來,那重重的兩耳光已經(jīng)“復印”了我的左右臉上,清晰如鏡,烏紫烏紫。
等中午父親回家吃晌午飯時,我躺在床上撫摸著我火燒一樣疼的臉聽到了母親與他的激烈爭吵,母親的嗓門有史以來那么高,哭聲有史以來那么高亢,繼而是激烈的對打聲、摔碗打柜聲……
那個星期,我在村中、學校備受人們關(guān)注,村人、老師、同學紛紛驚愕我的臉、猜測我的臉、問詢我的臉,我咬牙告訴他們:我爹打的。于是,人們眼中飽含同情、憐憫、撫慰……
我對父親恨到了極點,家里父母的打鬧也升級到了極點。
一天,我放學回家,正好瞧見父親在修我家的那輛破“永久”自行車,我冷冷地從他身邊快速離開,生怕因自己的某些行為再引來惡運。我輕手輕腳搬出方桌離他遠遠的做作業(yè)。不知什么時候,他把自行車立了起來,對我說:“元伢子,我把單車修好了,你明天騎它去上學吧,省得翻山走路。”
我聽后沒有吭聲,頓了頓,他又問我:“你臉上還疼不疼?”
我一聽,眼中立馬現(xiàn)出恐懼的神情,同時雙手不由得捂著自己的雙臉,父親見后,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發(fā)出聲音。
又是半晌,他又問我:“你現(xiàn)在的成績怎么樣?在班上排多少名?”
“還可以,班上前五名。”我小聲回他。
“哦?!备赣H聽后,點點頭,然后就那樣站在那一直直直地盯著我,盯得我莫名地害怕。突然,他喃喃地說:“如果我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你要受很多的苦,但你要做一個男子漢,要好好地做人,要有出息,要讓人看得起,你曉得不?”他說這話時,感覺很悲傷,但那時我不能理解他的話語,無言相對。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父親服農(nóng)藥自殺,永遠地離我而去了。
我至今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這樣結(jié)束自己的一生?是一連串的打擊毀滅了他的精神支柱,還是與母親無休止的吵架厭倦了人生?還是對我暴打后的過度自責繼而輕生?……
四
前幾日,某晚上突做一個惡夢:夢見母親去世了,我悲痛不已,向天禱告,哭訴母親辛勞一生,撫子女成人,清福未享而去,愿將自己十年陽壽以換母生。然后,在夢中哭醒……
于是,當晚再無睡意,記憶中的母親呼嘯而出,在我的記憶中,全是她的擔當與付出,她的舍得與無私。
猶記1991年9月,父親撒手西去,昔日哀情,歷歷在目。突如其來的打擊,天崩地裂勝過大廈傾。大姐時年21,初為人妻。哥哥和我皆在學堂。一家生計,難堪重負!母親捧罷墳前那杯黃土,淚痕猶存,堅強地擦干雙眸,拉起參差不齊的三個兒女,用孱弱的雙肩獨擎危局。
最難忘,打記事起,母親忙碌的身影就定格腦?!,F(xiàn)如今,我努力地尋找母親年輕時的樣子,找不到她青春靚麗的容顏,因為她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風里來雨里去,忙里忙外,沒有功夫打扮,更舍不得添置衣物,從未用過化妝品,歲月的滄桑過早地寫在她的臉龐。
最難忘,娘仨半夜起來割水稻,半夜起來搶收黃豆,三伏天吃完午飯就頂著烈日去干農(nóng)活。那些年,為了供我和哥哥讀書,母親承包了幾十畝田地耕種,那時候沒有機械化,全部肩挑手扛。母親干插秧、割禾、撒種等農(nóng)活,是一把好手。有時候為了趕活,一個人一天能插一畝田的秧苗。這基本上是一直彎腰不停歇。記得每次上岸后,母親都累得坐在地上不想動。天熱加上勞累,母親吃不下飯,就用茶水泡飯順著吃。她的想法很簡單,就是吃完有力氣繼續(xù)干活,能從泥土里多挖出點錢。
最難忘,那一年因讀高三的哥哥一句“娘,我們好久沒有吃肉了”,她含淚將自己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換來皺巴巴的20元人民幣,繼而換來鍋里香噴噴的紅燒肉。從此,男式的短發(fā)伴她至今,她卻對我們說,這樣收拾起來方便,打理起來也省錢,可說這話時,我分明看見母親的眼神中流露出無奈與不舍。
最難忘,低矮破舊的房內(nèi),昏暗的煤油燈下,弟兄兩人團坐于床,發(fā)黃的書頁旁,跳動著飛走的針線,劈啪作響的爐灶里飄出撲鼻的紅苕香……
五
高爾基說:沒有太陽,花朵不會開放,沒有母親,就不會有詩人和英雄。而今,我有幸忝身作家隊伍,哥哥也有幸成為了工程師,終于徹底擺脫了鄉(xiāng)間的田埂,這于母親而言是莫大的驕傲和榮耀,憶中思及,那耳光仍感生疼,那話語仍縈耳邊……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逼叫亩?,在父親去世、姐姐出嫁后,我和哥哥還是很懂事的,通常情況下不用母親操心,但有一次,我還是挨了母親兩耳光。
那是“雙搶”時節(jié)一個雷雨將要來臨的日子,剛好正讀高中的哥哥休周末,母親便決定充分利用一家人的勞力。清晨三四點起床,懷揣干糧,由哥哥抬一頭安有打谷輪子的,母親和我抬一頭是谷倉的笨重打谷機來到自家地里,先是割倒了地處墳山園的上下一畝多地的稻子,再是跑到村中央那一畝二分的地割完,繼而娘仨倆馬不停蹄地一起踩打谷機一一脫粒裝袋。
忙碌到晚上11點多了,當我們又饑又渴又累終于將19袋毛谷(連同沒有處理的稻衣子)扛到馬路邊,再跑到舅舅家借來雞公車一袋袋運回家,由哥哥推,我在前面拉車繩,母親在原地看守。
等裝到第15袋時,哥哥和我再也來不起了,癱在地上像一堆爛泥。已經(jīng)疲憊不堪的母親見狀,有氣無力地喊我們起來,繼續(xù)將剩下的谷子拉回家。
哥哥摸著紅腫的肩膀掙扎著站了起來,我卻沒有反應。不想,一向和藹慈祥的母親發(fā)火了,發(fā)瘋一樣沖過來,對著我就是兩記重重的耳光。打后,母親哭著對我們兄弟倆吼道:“不好生讀書,不攢勁努力,莫得出息和本事,就注定要下一輩子的苦力種田,就要摸一世禾篼子!”
母親的耳光和哭吼,打醒和哭醒了我們兄弟倆的血性,我像狗兒一樣爬起,奮力拉著沉重的雞公車往自家方向一點點前行,而母親這兩記耳光,也激勵著我和哥哥在自己今后不同青春人生的奮力前行。
六
文學家劉墉在《方向》中告訴人們說:“你可以一輩子不登山,但你心中一定要有座山,它使你總往高處爬,它使你總有個奮斗的方向,它使你任何一刻抬起頭,都能看到希望?!?/p>
1996年的冬天,我跟村中子峰叔打工回來,途經(jīng)鄉(xiāng)政府,見到處貼了征兵標語,心頭縈繞多年的從軍夢復燃,于是對他說:我要當兵去!
子峰叔很支持,但他同時也說,去部隊3年如果又退伍回家,那就是耽誤了3年青春,錢沒掙到,人也“老”了,是個“虧本生意”。我說:“我拿青春賭明天,無論怎么樣,我要賭一把,輸了也心甘?!?/p>
等到接兵干部、縣、鄉(xiāng)武裝部領(lǐng)導到家門時,母親還以為我在外同人打架了,害怕得不行。及至知道了原由,只是流淚不語。親戚鄰里知道了我的決定后,紛紛跳出來反對,理由是我家窮,媽身體不好,要靠我打主力,在外掙錢供我哥上大學。
對此,我堅決要去。親戚鄰里都指責我不懂事,不孝。我心里很是窩火、憋屈。
然而,我最終如愿了。這一切,深謝我的母親,知子莫過母。她在接兵干部最后征求她的意見時,說了一句讓她兒子此生感激的話:“我同意他去部隊,那怕是他前腳走,后腳我一口氣不來,死了,我也讓他去!”
于是,懷揣一支鋼筆,連同我三湘男兒不滅的豪情和一去決不復返的決心,我隨軍列來到了千里之外的西南軍營——武警四川總隊廣元支隊。
參軍在外,跟母親在一起的日子少得可憐。為了不讓我掛牽,母親從來是報喜不報憂。有一次雙搶,母親插秧時熱得嘔吐,差點中暑暈倒在水田。這些母親都沒提過,后來村中的發(fā)小無意中講起,讓我懊悔不已。前年,母親的雙腳因風濕痛得靠拄棍走路,每次打電話她只字不提,直到今年五月,我結(jié)婚時執(zhí)意邀她來成都,才在妻子娘家的射洪尋了一個針灸名醫(yī)才將她的腳醫(yī)好。
每次我回家,母親笑得合不攏嘴,也忙得不亦樂乎。我沒有仔細端詳那過早蒼老的臉,真不忍心多看,心底埋怨歲月風霜太無情。有次帶母親上街,她喃喃自語,我怎么比同歲的城里人老那么多。
母親,也是愛美的,母親也年輕過的,只是她的青春在田野里勞作綻放。為了兒女,忘了給自己的青春留下嬌嫩美顏。
如今,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我?guī)е改纲n予的力量感恩前行,即使最苦、最難、最累、最委屈,也不會停下腳步,因為我想讓我的青春留下兩個字“奮斗”,不辜負他們的付出。
父逝音容在,常憶兒心間。娘心如春暉,永勵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