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玉 曉 原
文學源于生活,一個作家有怎樣的生存經(jīng)歷和生命體驗,就有著與之相應的文學創(chuàng)作,正如牛放之于他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藏地書寫。從青年時代便獨自前往省城求學,畢業(yè)后隨即分配到川西北高原上的若爾蓋工作,從小學教師到成為政府機關秘書再到從事文學編輯,二十余年的藏地生活和人生,使他與之結下了深深濃濃的地緣、人緣、情緣、心緣、魂緣。而今眼目下的詩人雖已是省城人,但回望在藏地的生命記憶和靈魂存儲,它無疑是最為刻骨銘心、懷想不盡的,那片大地遼闊、自然悠遠、高峰聳立、草木蔥蘢和充盈人性純美、漫溢靈魂真髓的藏地早已成為他的第二故鄉(xiāng)——精神意義的故鄉(xiāng)。也正是因為富有了這個精神意義故鄉(xiāng)的存在,以及它對于詩人生命的養(yǎng)育、情心的灌注、靈魂的塑造,他在詩意之路上的前行才會顯示出如此地沉斂和穩(wěn)健,無論是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追求還是對于詩藝美學的探索,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豐碩成果,分別出版了詩集《展讀高原》《詩藏》。如果從縱向的角度爬梳牛放的這些詩文作品便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創(chuàng)作題材和書寫對象大多沒有逸出藏地的范疇,是作家對藏地所展開的一次又一次具有全相意義的審美聚焦和精神觀照,不僅力表出藝術表達的獨具匠心,而且彰顯出審美精神的應有深度。當然,對于藏地的書寫和觀照,不獨乎牛放這樣的一個作家,而是一個并非小眾的作家群體,可以說大凡生活在藏區(qū)的作家,都在不同程度上涉獵了這樣的題材寫作,這的確是一個很值得我們細加玩味和深入探究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
《展讀高原》是牛放在新千年之際特意推出的第一部詩集,我們從這樣的書名取定中便可明了詩人的意圖或旨歸:試圖通過對雄踞于川西北高原上的藏地的精神透視和詩意描繪,力求為我們塑造一個充滿詩化意義和新穎認知又具有立體美感和全相特質的高原景觀——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的相與交融和互為滲透,和它們之間所能抵達的那種有如天籟般的深度契合與協(xié)調,借以表達自己對于這片藏地高原的真摯情懷和審美觀照。據(jù)實而論,除少數(shù)詩歌作品具有一定程度的欠缺外,絕大多數(shù)都基本達成了詩人的內在愿望和對于意旨的追求。從其詩歌的取材范圍和書寫對象看,取材范圍大多限定于川西北藏地高原這個方圓之內,書寫對象也主要是普遍存在于這片高原大地上的自然意象、生活意象和社會意象、人文意象,諸如草原、雪山、海子、牛羊、牧民、糌粑、奶茶、帳房、寺廟、經(jīng)幡、僧侶等等,這一方面充分說明詩人的題材觀照是直面社會的客觀存在和生活的本來真實,另一方面則有力揭示出詩人是在寫自己了然于心的熟悉生活,或者說是無法忘卻的生命眷顧,其情感的注入、心意的進入、思想的介入、靈魂的深入、精神的嵌入及其抵達的較高程度便可想而知。因而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本詩集里的每一首詩,無不蘊涵著非常真實的情愫和極為真摯的情懷,從而具有豐富的情感美和深沉的意緒美。從詩歌藝術的角度進行分析,詩人一反當下中國詩壇大肆“西化”的技藝風尚,既不追索詩歌話語的陌生化和艱深度,也不看重藝術技巧的所謂新潮和刻意制造,而是沿著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藝術蹤跡仔細查勘和深入考量,努力探知最切合自己生命性格、審美認同的藝術形式和語體風格,從而確立自己的詩歌藝術觀念和詩歌美學理論,從這個意義上講,詩人收錄在這本詩集里的詩歌,既是一種最為淳厚質實的藝術風格體現(xiàn),又是一種最能抵近傳統(tǒng)詩歌美學理論真髓的呈顯。像《牧歌》《草原話題》《原上小草》《長海老人柏》《高原農區(qū)的樹》《高原山泉》《馬爾康窗外的風景》《草原女人》《阿媽啊,我的阿媽》《背水女》《游牧部落》等,皆是這本詩集里可圈可點的佳作,從中也可見知詩人對于川西北藏地高原進行精神觀照的深廣度,以及他詩歌藝術的風格特質。
《牧歌》是《展讀高原》這本詩集的開篇,詩人以這樣的詩名作為其首先的標識,無疑是具有某種特殊的審美意向和思想蘊涵的。吟詠牛羊、歌唱放牧、頌揚愛情、贊譽家鄉(xiāng)是牧歌主要的思想內容裝載,作為詩人的牛放,雖然并非音樂家,卻能夠對詩與歌的同宗同源心領神會,從中窺見音符與語言所能達成的審美同構、無聲與有聲所能建構的意蘊合力,所以詩人便以“牧歌”的藝術形式放筆書寫開去。在詩人情性溫潤的筆下,又不時地將心靈的目光朝著時間的深邃之處眺望,于是乎,詩人不僅看見了時間的歷史,同時也覓得了這片藏地高原上的自然、大地、天空及其生命快樂、生活幸福、家園美麗的現(xiàn)實存在景象,這樣的存在渾如一首永遠沒有休止符號也永遠不會終結的悠揚《牧歌》。從表象上看,這首詩似乎僅僅是在書寫藏地高原上所具有的一種自然生態(tài)與社會生態(tài)的和諧,是在詩意化地描述牧民們生活的溫馨與和美,但透過這樣的表象,我們又明顯地感觸到,詩人是在很隱晦地開啟對自然與大地、社會與生命之間如何才能構成和諧鏈接、和睦共處這樣一個宏大命題的精神探尋,或者說極為含蓄地顯現(xiàn)出了一種富有哲學思想韻味的問題意識。因而從這樣的意義維度看,《牧歌》這首詩不僅為《展讀高原》這部詩集確立了藝術風格的基調,而且昭示出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力圖表達的思想旨意。
以極富寫意色彩和象征手法的筆調細致地描繪藏地高原上的那些草木,從中發(fā)掘它們之于其它生命的生存意義和價值,充分彰顯一個當代詩人對于這個弱小的自然生命群體所應有的情感注視和審美描述,以此傳遞自己的思想蘊意和精神關懷。這無疑是詩人在《展讀高原》這本詩集里力圖表達的一個主要樂章。人類對于自然世界中的草的認知,從生命誕生那天便已然展開,并且形成了十分穩(wěn)固的程式化的經(jīng)驗把握:草永遠都是這個大千世界里的一種極其弱小而又十分平凡的生命存在現(xiàn)象,它們的最大存在意義不過是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意義,除此以外,它們不是作為其它高大巍然的植物生命的陪襯,就是作為人類生活中的觀賞對象。正是源自于這種經(jīng)驗把握和固化認知,詩人在《原上小草》這首詩里所展現(xiàn)出的對于草的把握,或者說是詩人憑借審美方式對草所展開的認知,則完全逸出了人們的這種固化經(jīng)驗和思想。在詩人看來,作為高原上的小草雖然也不過是草,但因為它們生長在高原的土地上,在歷經(jīng)了一種十分嚴酷的生存環(huán)境的磨礪和鍛鑄的同時,又領受了一種極為博大的自然襟懷的熏陶和洗禮,從而具有了天然的生命高度,這樣的高度較之于那些在田園里、溫室里被人們豢養(yǎng)和嬌寵的草,就更富于生命的意義和存在的價值;但又并非僅僅如此,還在于它們能夠非常坦然地將自己的生命雙手呈奉,去“喂養(yǎng)另一群生命”,這種勇于犧牲小我、成就其他生命的存在,莫不是另一種意義的生命高度。在這首詩里,詩人以擬人的手法對高原小草進行人格化的思想浸透和精神灌注,使它們一下子從弱小的生命低地被提升到高瞻的生命境界,從而具有一種明確的象征意義——對于這片藏地高原的人,乃至于我們整個民族的精神象征。因而這個意義維度上看,《高原小草》不僅為時下的審美接受場域提供了一種富有新美特質的“草木詩篇”,而且給我們當前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一種新的藝術召喚和審美啟示?!堕L海老人柏》則是對草木生命情感內涵的一種詮釋。矗立于藏地高原上的長海,有如一面巨型的明鏡,長年映照出天空的湛藍、白云的悠然、群峰的雄姿,一有微風侵臨,被水波揉碎的光影更生發(fā)出一種奇異而神秘的夢幻,無不令南來北往的游人深深迷醉,它的名滿天下,自是不難理喻。長海身邊的那株老人柏卻是終日啞然、形影相吊、孑然落寞,特別是在久經(jīng)的烈日暴曬或冰雪寒凍后,面容枯槁、身體殘缺、神態(tài)老邁,少有人問津,老人柏的湮沒無聞,便是情理之中。但在詩人的藝術想象和“審美移情”的雙重作用下,這株老人柏竟如一個始終不渝的愛的守望者,不管苦苦暗戀的日子如何漫長和備受煎熬,也無論烈日暴雪怎樣肆虐和重施摧殘,它都永恒地佇立在生命的原處,或是用“深入泥石的觸須”去撥弄長海的裙裾,或是用它“再也放不下來”召喚身旁的女神。光陰流轉,千百年飛逝,老人柏的愛情仍然遙遙無期,無望的愛情并沒有擊退老人柏,它“用守望/把愛的年輪永遠藏在心里”。這是愛的永恒,更是生命的永恒。很顯然,詩人的目的并非是表達非人之間的那種依戀和深情,而是要揭橥戀人之間或親人之間應有的關愛和守望,即便是自己的人生充滿怎樣的艱辛和磨難,都應該始終葆有這種關愛靈魂和守望精神。這也正是我們人類一直憧憬和努力抵達的愛的境界。
對于藏地高原上的人及其部落群體的關注,通過對其生存狀態(tài)、心靈意向和靈魂姿儀的審美描述,來傳遞一個詩人的人性關懷和精神燭照,則是《展讀高原》這本詩集極力表現(xiàn)出的另一個主要樂章。在這樣的樂章里,詩人首先將自己的審美聚焦瞄準那些《草原女人》。在詩人的充滿人性溫情又略含內心憂傷的筆下,任何一個草原女人都是女性、妻性、母性三位一體的融合,她們不僅具有溫柔的善良、樸實的心靈、勤勞的賢能,更富于許多其它文化地域的女性正在逐步消解和缺失的作為女人特有的忍耐意志和韌性精神。為了這個生生不息的草原,更為了自己家庭的幸福與和美,這些草原女人可以說徹徹底底地付出了自己的一生?!盁o垠的草原厚土/載不起她們的心事”。從中可見詩人之于這些草原女人的深深同情和無限憐憫,又暗含詩人對其忍辱負重的精神品格的高度贊美?!栋尠?,我的阿媽》則是詩人對草原女人的整個一生所展開的具有思想深度的精神觀照,其中內里所表現(xiàn)出的詩人的情感緬懷和內心崇敬也就更為深徹。在極富詩人深情的筆觸里,一個曾經(jīng)十分年輕美麗的草原女人在漫漫歲月反反復復的淘洗和來來回回的磨礪中,已全然褪去了青春的風華和盛年的光艷,而成為一個臉上布滿滄桑、身心尤為疲憊的老阿媽,所以在她的眼睛里無不蓄滿了憂傷,但在憂傷之中又隱隱約約地透顯出她對自己過往的那些美麗、溫暖、馨香的日子,或是那些艱難、酸楚、悲傷的歲月的無限神往。這是老阿媽對歲月的緬懷和眷顧,還是對這個世界的留戀和不舍,抑或是對自己生命的挽歌和悼詞,詩人雖然無法全部參透,但有一點是非常清楚的,老阿媽不僅是這個雄性草原上至善至美的女人,同時也是對“我”最有深重恩情的人:“曾經(jīng)無數(shù)黎明/滑落阿媽擠奶的桶沿/曾經(jīng)無數(shù)夏天/阿媽領著牧羊犬把苦難留在遠牧場/曾經(jīng)阿媽的胸懷是搖籃/育我成為草原的鷹牛一樣健壯/曾經(jīng),無數(shù)的曾經(jīng)/阿媽的腰彎成了牧羊鞭……”①在詩人這番情感深摯、筆法細膩的審美描述中,老阿媽樸實與勤勞的德行和柔美與至善的靈魂,以及她之于“我”的那份特殊的恩情便躍然紙上、力透紙背。歷經(jīng)歲月的滄桑,身心疲憊的老阿媽終于在那個小花散著芳香的明媚春天走完了她的一生,像“一架母性的山轟然倒在草原”的大地上,感恩之至又崇敬之至的詩人虔誠跪下,給即將奔赴天葬場的老阿媽送上自己至誠的心愿和最后的祝福:早一些飛上天堂。相與比較,詩歌《游牧部落》是以藏地高原上的一個集體群像作為具體的觀察對象,通過對一系列富有高原特質的審美意象的發(fā)掘和書寫,來表達詩人之于這個充滿浪漫主義性情的游牧部落及其生存狀態(tài)的情感認知和審美把握。從中國詩歌發(fā)展史的角度進行俯瞰和梳理,對于游牧民族或游牧群體的詩意書寫,自古至今就未曾間斷,且多有優(yōu)秀和經(jīng)典之作,作為一個當代詩人,如何借鑒這樣的寫作傳統(tǒng)和詩學資源,的確是需要認真思索和細加考量的。從某種意義上說,詩人的這首《游牧部落》是富有一定新意的,原因就在于它首先以多樣的藝術手法為我們創(chuàng)造出了一組組豐富而又鮮活的意象群落,意象之間的意義關聯(lián)不僅十分緊密,而且具有相互指涉的蘊意,令讀者生發(fā)想象和富于玩味,諸如把草原比喻為母性之體、將秋空的紅霞擬人成醉態(tài)之表、拿帳篷比作揚帆的船,夏季的短促是一種薄情、牧歌的產(chǎn)生是奶的一種發(fā)酵,夕陽西下在于牧羊犬吠、白云停歇在于炊煙系住等等;其次是源于這首詩所表現(xiàn)出的在意象描繪、詩韻表達上的不斷轉換和快速流變,給我們以一種詩韻像水涌、詩意如流波的鮮明動感和審美快感,這既是對游牧生活四處遷徙的動感節(jié)奏的高度應合,又是對游牧民族或游牧群體充滿心靈幻變的貼切寫照。這足以說明詩人的觀察之細、體驗之深。這不過是就這首詩的藝術特性而言,如果從意蘊表達上分析,它具有著十分明顯的“史詩”意味,即真實地寫出了游牧部落的情感史和生存史。
作為詩人隆重推出的以藏地高原為主要書寫對象的首部詩集,《展讀高原》的確給我們這樣一種非常強烈的感受:詩人欲意表達自己對于詩歌藝術審美價值的極力追求和愿景實現(xiàn),以及對于詩歌美學的積極實踐和精神探索。從嚴格意義上講,詩人的這種意圖毋庸置疑地是達到了。但也正如著名當代詩人孫靜軒先生在這部詩集的《序言》里所指出的:“牛放的詩歌創(chuàng)作雖然尚沒有達到足夠的成熟,卻極具一個優(yōu)秀詩人的潛質,認為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要想更上一個層樓,就必須上升到哲學和神學這樣的更高境界。”孫老先生的這一番發(fā)諸肺腑的真言,對于處在快速成長期又渴望詩歌界認同的詩人來說,無疑是其詩歌人生路上最為至真至誠又銘心刻骨的教導、提攜和開啟、引領。也正是因為始終牢記著孫老先生的這番披肝瀝膽的真言,深沉緬懷孫老先生給予的這份厚重情誼,詩人才矢志不渝地潛行于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精進于自己的詩歌藝術探索,在歷經(jīng)十余年的磨礪和錘煉后,他終于又為我們奉獻出他的第二部詩集《詩藏》,一部在思想層面和藝術層面具有雙重成熟和美學風范意義的詩集。
詩人牛放之于青藏高原及其幅員遼廣的藏地的有至深的情懷和至真的鐘愛。在談及《詩藏》這部詩集的創(chuàng)作時,詩人在其《我眼中的藏地(代序)》一文中無不充滿感懷和深情地寫到:“對于藏地,我雖然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但我記憶里的符號卻十分簡單,不過就是潔白的雪山、遼闊的草原、清澈的江河、樸實的百姓和神奇的宗教而已,甚至還可以再簡單到:雪山和宗教。世界上雪山很多,但沒有一座能夠與藏地的神圣相比,雪山在藏地受到了至高的禮遇,這樣的禮遇呵護了人類與地球和諧相處的源頭式的生存和啟發(fā),同時這里也滋生了另一種雪山,那就是苯教和藏傳佛教,經(jīng)聲和牧歌里開出的格?;ㄍ瑯泳哂懈咴那宄?。這令我們嘈雜的內心充滿了敬意。”②在詩人的這番流溢出真情真意的說道里,其實呈表出這樣兩個明確的思想意義:藏地的雪山和藏地的宗教是一種天然的本質同構,雪山的外白與宗教的內凈具有深沉的同質意義;一個內心嘈雜的人會自然而然地被這樣一種清澈、純凈所浸透和過濾,由是生發(fā)出有如信徒一般的虔誠之心和敬畏之魂。不但如此,它又似乎影射出詩人內心深處的某種暗示:詩是源于廟宇寺觀凈化的語言藝術,唯有用這樣的語言藝術來表達藏地及其它特有的潔凈和神圣,才是最為適宜和貼近的,內心不純的詩人,或者語言不純的詩歌,都將是對藏地的這種潔凈和神圣的一種不敬和褻瀆。因而從這樣的維度看,詩人再次對藏地展開的詩意書寫,以及由此表達出的真情實感和審美精神,無疑是源自于他對藏地的內心景仰和靈魂敬畏。倘若我們拿《詩藏》同《展讀高原》進行一個比較便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是在情感表現(xiàn)的真摯程度,還是在思想和精神上抵達的深度,擬或是在藝術探索方面所展示的力度,前者比之于后者都要明顯地高出一籌。特別是詩人在其中彰顯出的對崇高價值的發(fā)掘和對于崇高意義的傳遞,諸如詩人有意識地把《詩藏》的內容分為三輯,并以“最后的凈土”“最后的民族”“最后的皈依”來分別命名,便足可見知詩人出版這本詩集的旨意所在,這同那些時不時地騷動于當今文壇上的明里暗里漠視崇高、消解崇高乃至貶損崇高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或者是那些已然流露出越來越濃重的“審美疲勞”的文學作品,不僅完全迥然兩樣、旨趣大為相異,而且其更富有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的正向引領價值。
崇高作為美學范疇的一個重要概念或詞匯,早已為文學作者所理解和熟知。古希臘美學家朗加納斯指出:思想的莊嚴和偉大、情感的強烈而激動、藝術的藻飾、措辭的高雅等都可謂之崇高;哲學家康德的表述卻富有強烈的形而上的主觀色彩,認為由人的理性力量所賦予的“絕對的大”就是崇高;文學評論家車爾尼雪夫斯基則從唯物觀的角度進行了形象化的闡釋,認為自然世界中的大江大河本身便是一種崇高。這些蜚聲世界的著名人物之于崇高的理論描述和藝術詮釋,毋庸置疑地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富有深刻的啟迪。從某種意義上講,牛放在詩集《詩藏》中所表現(xiàn)出的對崇高意義的發(fā)現(xiàn)和對于崇高價值的表述,可以說基本融匯貫通了這些名流的理論內核,又具有自己的文學表達方式和特點,顯現(xiàn)出了意義的貼近或重合。
通過對藏地高原上那些眾多自然意象的詩意描繪,揭示其所具有的崇高內涵和意義,便是其重要的內容之一。從《禮拜雅魯藏布江》的創(chuàng)作中便不難知曉。在這首詩里,詩人以雅魯藏布江的江水作為觀照對象,不僅寫出了高原之水的自然文化的精神內涵,也寫出了它的靈魂品格。在詩人的自然意識和現(xiàn)實感知里,由雪而冰而水再到涓涓細流,乃至成為一條奔騰不息、氣勢雄健的大江大河,它們的變化過程其實并不復雜,也不過是水的不同形態(tài)表征而已,只要達到一定的溫度便得以實現(xiàn)。但在詩人的藝術直覺和審美感知中,這些置身于世界屋脊的冰雪、溪流、江河卻具有一種天然的物理高度;與此同時,因為它又卓有成效地融入了濃郁的自然神性、宗教文明、精神信仰,彰顯出絕不同流合污的高潔,便深深地蘊涵了另一種高度。所以在詩人看來,雅魯藏布江的江水并不只是一種冰雪消融后的普通之水的液態(tài)形式呈現(xiàn),也不單純是葆有了一種水的清澈純度,而在于它具有一種許多河流無法抵達的高度——兼具了物質屬性的高度和精神意義的高度。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高度及其內質的清澈和純度,它就能夠“把目光清洗干凈/也把心情清洗干凈”。這無疑是一種富有精神意義和崇高價值的水。面對這樣的高原之水,作為凡夫俗子的詩人只有深深地對之以靈魂的“禮拜”。這是詩人對于高原之水的禮拜,更是對于高原之魂的禮拜?!都{木錯》寫出了青藏高原上這座最大高山湖泊的威武雄姿及其存在的意義。在詩人看來,作為湖泊的納木錯已然不是一種地理符號意義的存在,因為有了它,“唐拉亞秀神山至高無上的精神”,才顯示出了它的“高潔婆娑”,那些四處遷徙的馬兒牛兒,或是那些四處放牧的牧民,才得以回歸真正的家園——草原。《諾日朗冰瀑》從另一種審美視角來書寫九寨溝的諾日朗瀑布?;蛟S是詩人從未觀賞過隆冬時節(jié)的諾日朗瀑布,所以當嚴寒的氣候使諾日朗瀑布一下子被凍住,使之逝去了往日的強烈動感和靈性的美妙,這樣的情景的確令詩人措手不及,因而在他的感覺里,寬大的諾日朗瀑布仿佛嚴重地萎縮了一般,并不由自主地生發(fā)出“諾日朗,你還是水嗎”這樣的感慨,然而詩人從另一個審美角度出發(fā),他又看到了諾日朗在沉默中蘊涵著的意志,以及在另一種生命造型里所富有的頂天立地氣概和絕不隨波逐流的氣質風范。
極力贊美藏族人民的生存意志和堅韌精神,大聲謳歌藏地高原自然生命的不畏艱難和頑強毅力,也同樣傳遞出詩人對于藏地崇高價值及其意義的開掘和表達?!度湛t漂流碼頭》以日喀則的一個碼頭為書寫對象,通過詩人的藝術想象和豐富聯(lián)想,寫出了日喀則藏族民眾的一段特殊的生存歷史,抑或說是藏地人民的一段情感史、心靈史、民族史。在自然環(huán)境十分惡劣、物質條件極其困窘的情況下,日喀則的人們?yōu)榱藦氐讛[脫現(xiàn)實生存的艱難處境,或者是為了實現(xiàn)人生夢想,不惜以羊皮、牛皮之類的做成十分簡陋的筏子,來以此行渡雅魯藏布江中波濤洶涌的激流和暗礁密布的險灘,他們雖然屢遭失敗的挫折,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卻依然不改勇敢的生命氣度和頑強拼搏的精神,彰顯出藏地人民同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堅定抗爭的思想毅力和精神風采,也同時折射出他們生命中特有的血性和骨力。在詩歌《最后的馱隊》里,詩人以一種具有縱深感的歷史視角來聚焦曾經(jīng)活躍于藏地高原的運輸馱隊及其生存歷史的艱辛。破曉的雞鳴聲和遙遠天際的晨光,是蘇醒馱隊疲憊身軀和重新上路的信號;空氣稀薄的地理環(huán)境和陡峭險峻的高原之路,是這些“背夫”的唯一選擇;餐風露宿、夙興夜寐,仿佛家常便飯、尋?,嵤?;即便是偶爾的暴風驟雨襲來,或是前方雪山的轟然崩塌,或是泥石流的突然降臨,在他們的內心已無法掀起滔天巨浪,甚而至于對生與死的概念和界限也變得十分淡定。為了完成別人的托付,也為了完成自己的生存使命,他們像青藤一樣,經(jīng)年累月地攀爬在世界屋脊上,又如負重的螞蟻一般,來來回回地穿梭于吐蕃道、吐蕃于闐道、茶馬古道。他們駑走了多少個春花和秋月,又翻越了多少個朝代和歷史,已全然無法用簡單的數(shù)據(jù)加以厘清,唯一能夠記住的就是:自己的整個一生都在這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漫漫長路上不停地行進著,直至最后的湮沒無聞。詩人既是在深情地慨嘆藏地馱隊在歷史上的生存艱辛,又是在極力地贊美這個特殊群體的生存意志和堅忍不拔,在青藏高原的崇高意義和價值的整體構造中,不僅有自然山水、宗教文明,也在于因為有了這樣的馱隊或一個特殊的人群,以及他們所建構出的一道絢爛的歷史文化風景線?!堆蛏娴碾y度》則力顯出詩人對于藏地高原上那些牲畜的生存狀態(tài)的審美透視和精神觀照。在詩人視角變換的筆下,置身于近處的那些羊,緩慢地行走在“四個季節(jié)凍在一起”的雪山草地上,生命的姿態(tài)顯得如此謙卑和低調,生命的尋找又是那么堅定和執(zhí)著,它們吹開晶瑩雪花的掩隱,咀嚼寒意徹骨的枯草,也不時揚起自己的頭顱眺望遠方,眼神里流露出對春天第一聲驚雷的翹盼;身處遠方的那些羊,或像一對伉儷在悠然漫步,或如一個緊密的團隊的齊行,遼闊的草原上仿佛漂流著大大小小的云朵,給人以幾許的浪漫和美感。但無論是近處現(xiàn)實的羊,還是遠方浪漫的羊,它們的最終歸宿都必然走向那個今生輪回的出口,以犧牲自我的生命換取另一些生命的存活與延續(xù)。這與其說是詩人對于羊的生存難度的雙維所進行的真實書寫和情感發(fā)抒,不若說是詩人以象征的手法來傳遞他之于一種生命輪回意義的贊美。
深度而廣泛地展開對宗教文明、信仰文化的觀察和思索,尤其是對藏地生眾之于信念和信仰的那份特有的堅持和虔誠的詩意書寫,來表達詩人對于人的信仰崇高和精神崇高的贊美,也無不是《詩藏》這部詩集寓意的一個重要內容,像《朝圣者》《宗喀巴大師》《喜馬拉雅雪峰》等便是這類詩歌中的佳品。大凡曾到過藏地旅游的人,都多多少少地親眼目睹過朝圣者在烈烈的夏日陽光下,或是在風雪交加的嚴冬,一路朝著神圣的方向、目標執(zhí)著挺進的情形。他們隨身攜帶的行囊可以說簡陋到了一定程度,或是一個渾身斑駁的水壺,或是一雙破損嚴重的木屐,或者是幾個堅硬的餅子面饃,或者是幾件襤褸的衣衫,然而在他們朝圣的路上,那種幾步之后的全身匍匐、抱住大地、合掌跪拜,以及眼神里流露出來的莊重、崇敬和口中發(fā)出的默念和祈禱,無不凸顯出他們內心的虔誠和魂靈的信仰之極。這樣的情形無不令人動容、心生感懷。當詩人在空曠遼闊的藏地上遭逢這些朝圣者時,內心深處便生發(fā)出強烈的感慨,如果不予情感的抒發(fā)和詩意的書寫,頓如骨鯁在喉、心有不快。盡管詩人在《朝圣者》這首詩里采取的是一種“外視角”,但卻能夠通過自己情感的深透和筆觸的力度直入朝圣者的生命內腹,寫出了他們在忠實信念、堅守信仰的征途上所特有的靈魂姿儀和精神風范。這些朝圣者及其他們的這種行為所昭示出的其實就是一種人的崇高,因為它形象化地指稱了人性精神和人文精神的崇高內涵?!蹲诳Π痛髱煛肥窃娙送ㄟ^對佛教文化及其宗教文明的歷史發(fā)展所進行的縱向維度的審美觀察,以此來展開對藏傳佛教格魯派的創(chuàng)立人、著名佛教理論家宗喀巴大師的詩意描述。宗喀巴大師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在塔爾寺永久居留,他或是撣去蒙在典籍上的塵埃,經(jīng)年累月地沉浸于佛學理論的深邃和高瞻,精心地專研和滲透地徹悟;他或是“懷揣加持后的樹葉”,像一個云游僧在廣袤的藏地不辭辛勞地講經(jīng)誦典。在詩人的這番充滿深情的詩意描述里,不僅著意塑造出了這位佛學大師的光輝形象,而且大力贊揚了其在佛教經(jīng)典方面的整理和在宗教文明的傳播方面所作出的貢獻。這無疑也是對人的崇高的一種精神表達。同上述兩首詩歌相比,雖然是題材領域上的同一類別,但《喜馬拉雅雪峰》則顯出它的些許不同,其主要體現(xiàn)出詩人對于整個藏民族生命信念和文化信仰的審美聚焦。作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最高山峰,喜馬拉雅山可以說離天最近,于是便成為了許多人想要征服的地理高度,或者說是許多人夢想的抵達的高度。正是因為如此,它的巍然聳立才富于了一種特別磅礴的氣勢和高大的威儀,這在本來就十分崇尚自然的藏族人民心目中,無疑是一尊至高無上的自然之神,對它的敬畏、景仰,可以說是虔誠之至。所以在詩人看來,藏族“是一個為信仰而活的民族”,他們之所以會對喜馬拉雅山如此崇敬,旨在于借助這樣的崇敬來洗滌自己的內心、凈化自己的魂靈,從而使自己的肉身和靈魂能夠無限地抵近或者實現(xiàn)人的崇高。
除上述外,這本詩集中的《青海湖很古老》《碉樓》《白馬土司王璽》《文成公主》《托林寺陷在歷史中》《失落的薩迦北寺》《月光守護古格王城》等詩歌,或通過對一段歷史事實的描述,或借助對一個歷史事件的緬想,或者是依托對某些歷史細節(jié)的補充,來書寫曾經(jīng)在藏地發(fā)生的歷史風云及其滄桑的社會變遷,傳遞出一種鮮明的歷史意識,或者說歷史哲學的思想韻味。與此同時,詩人還在一些詩歌里描繪了藏地特有的自然意象、人文意象、社會意象,諸如在《長江源》《鵝果村的黃河》里對中國大江大河的自然意象的描繪,在《嘎哇寨寫意》《秋收后的普蘭岡孜村》里對藏地村寨的人文意象的描繪,等等。這些詩作,不僅成為《詩藏》這部詩集里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也是其審美意蘊整體建構的不可或缺。
從《展讀高原》的詩意勃發(fā)到《詩藏》的藝術成熟,從較為狹小的川西北高原延擴到遼闊廣大的整個藏地,牛放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顯現(xiàn)出了成熟和老到,而且在詩意書寫和審美觀照的視野也具有較大的展闊和深化,這些足以說明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在逐步推升和穩(wěn)健提質。當然,這些并非是論者所要論述的重點,因為對于任何一個有志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詩人而言,都會在這些方面努力,盡管有著程度上的不同或差異。作為一種理論維度的詩學觀察,最重要的是分析這個詩人同其他詩人的不同,或者說他或她在詩歌中所彰顯出的個性化與特質性。跟蹤觀察牛放的詩歌創(chuàng)作已有許多年頭,他的詩歌首先給予人的最強烈感受就是純正的品格?;蛟S是因為詩人的重要人生階段都是在藏地度過的緣故,長期深受這片土地上的宗教文明、信仰文化的浸透和影響,久而久之,詩人的內心深處也似乎生發(fā)出了不同程度的生命敬畏、思想信念、精神信仰,并基于這樣的思想和精神內裝去展開自己的世界認知、事理判斷、人性把握、審美觀照,也由此催生了詩人純正的詩學觀念,再兼詩歌本身所具有的這種特質及其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要求,因而這兩個維度的純正——生活認知的純與藝術觀念的純正——便同時灌注于詩人的精神軀體,成為一種凝化的合力發(fā)揮著對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支配作用,所以無論是詩人在創(chuàng)作題材的精心選取、書寫對象的藝術自覺、詩歌題旨的直接呈現(xiàn)方面,還是在抒情向度的掌控、審美意蘊的傳遞、詩歌語言的表達方面,都充分展示出一種純正的品格。概而言之,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要體現(xiàn)出這樣四個維度的純正品格:思想內容的崇高價值表達、情感發(fā)抒的純真向度傳遞、審美蘊涵的正向意義呈現(xiàn)、藝術風格的純美特質彰顯。這樣的詩歌純正品格,不僅僅只是牛放這個生活在藏地卻并非藏族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里才具有,在許多藏族詩人或是長期生活在藏區(qū)的漢族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也同樣存在。這的確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反觀不少漢族詩人的詩歌,無論是他們在作品里的題材遴選、詩意觀照,還是于其中的意象開掘、細節(jié)描寫,擬或是情感表達、題旨傳遞,我們都能夠非常明顯地感覺到,這些作者的內心里總被一些或明或暗的東西擾攘和攪動,作者的靈魂內總被一些或美或丑的東西纏繞和糾結。詩是發(fā)乎詩人內心的歌、靈魂的唱,純正既是它的審美品格和本質的凸顯,又是它之于詩人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必然要求。牛放詩歌里的另一個重要特征,是具有十分鮮明而突出的真善品質。牛放詩歌中的“真”,是指詩人情感抒發(fā)、思想表達、內心展示、靈魂袒露的真,以及所抵達的較高現(xiàn)實真實和藝術真實的程度;牛放詩歌中的“善”,是指詩人詩歌里所凸顯出的對于現(xiàn)存世界的情感關懷和靈魂觀照,特別是對處于社會底層的那些生活艱辛、生存艱難的民眾所給予的深切同情和憐憫,無不表現(xiàn)出詩人之于這個世界的善良思想和悲憫情懷。在一個虛浮驕矜之氣依然存在、假意偽善之作仍然未絕的文學時代,牛放的詩歌創(chuàng)作能夠恣意地揮灑出這樣的真善品質,不僅甚是難得,也更能夠彰顯出其彌足珍貴的意義和價值。從牛放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表達層面看,藝術技巧的豐富性和修辭手法的多樣性,以及語言的生動性、形象性和傳神感,無不是其詩歌藝術的優(yōu)長,但在詩歌的形式和風格上卻少有新穎性的變化,寄望于詩人加以不斷改進和提升。
據(jù)有關資料顯示,藏地面積幾乎占了整個中國版圖的近四分之一。從這個意義上講,藏地無疑是十分遼闊的,又是深沉厚重的,更是高大偉岸的,是一片令人憧憬和神往的大地。牛放的詩歌以藏地為主要書寫對象,他以詩意的心靈觀照藏地,以審美的精神透視藏地,力圖表現(xiàn)它自然意象的純美、宗教文明的純度、人文精神的純質。因而大地與情懷,便在牛放的詩歌文本中,達成了意與象的交融、思與境的合璧、詩與美的至臻。中國的旅游事業(yè)為世界打開了藏地湖光山色的自然之美,牛放的詩歌則為我們詩意地描繪出了藏地的精神之美。
①牛放《展讀高原》[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0 年版,第20 頁。
②牛放《詩藏》[M],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2017 年版,第1-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