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波
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淵源幾千年的積淀與發(fā)展,為中國的文人墨客提供了厚重、豐富的文學創(chuàng)作資源和歷史想象,像《詩經(jīng)》《楚辭》、唐詩宋詞中饋贈了大量古典題材、經(jīng)典意象和抒情經(jīng)驗,這些都為中國當代詩人打造了一個民族文化的“共同體”,叩開了歷史的重門深鎖,激發(fā)了詩人們記述過去、回歸中華文化的藝術激情。堅守詩壇三十多年的中國20 世紀60 年代出生詩人,藝術實驗可謂多元并舉、沉穩(wěn)老練,他們當中許多詩人都不約而同地接受中國古典文化滋養(yǎng),借鑒了中華詩詞歌賦種種古意斑駁的物象入詩,化用古詩的意象和意境傳遞詩思,既承續(xù)了漢語詩歌的偉大傳統(tǒng),又結合現(xiàn)代人的情思和心緒,構建了一個個唯美爛漫、幻影重重的傳統(tǒng)文化鏡像,如水中觀月隱約朦朧,充溢著綿延不絕的東方意蘊。
面對中國詩詞歌賦中繁復的意象系統(tǒng),20世紀60 年代出生詩人首先選擇向凝結傳統(tǒng)精魂的自然意象“借火”,“對自然物象的相親相近,詩人心靈與自然意象的凝合是古今詩歌意象最為突出的共性特征,其中深刻烙印著傳統(tǒng)的文化心理情結”①。當代詩人嫁接古人的自然精神入詩,既有對自然之景的靈動描摹,亦有跨越時空與古代先賢“對酒當歌”的心靈契合,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就曾指出:“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系、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雹?/p>
“求之于自然”的詩學法則和寄情于景的抒情方式,激活了厚重的民族文化心理,顯示出了一種“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樸素生態(tài)文明理念,達到詩人與自然萬物、詩人與生態(tài)文化交融、互通的境界。就像翻閱詩人楊鍵的作品,你會發(fā)現(xiàn)月光、湖面、睡蓮、枯枝、殘雪、細雨、夕陽、飛鳥等動感、色彩感極濃的自然意象,散落在婷婷的枝梢、陳舊古樸的鏡面、神性的佛龕、附著苔蘚的古橋頭和頹敗殘缺的墓碑之上,讀者好似順著詩人古舊的石階、悠悠的索橋抵達了內心深層的詩情畫境,含蓄雋永、婉轉綿長,使詩作整體呈現(xiàn)了一種立體的自然圖譜和古典意蘊。像楊鍵的《長河》,“凄美的夕陽光在母羊肚子下漸漸暗淡的時候,/一個人會騎著自行車來到這條長河邊,/帶走幾只正在咀嚼荒草的羊,/守羊人總是在這時聽見內心的哀告之聲,/ 卻依舊攏著袖口,同這人寒暄,他抓不住那聲音。//長河邊有一個兒子帶著他的老母和孩子,/很多年前他就凝視著這條長河上的蕭瑟,/如今這蕭瑟變成一盞燈了,/無論走到哪里,/它都在眼前閃爍?!逼嗝赖男标?、悠悠的暮靄,打在長河蕭瑟的水面,與天地間那吃草的羊羔和孤獨的守羊人融合成了一幅寧靜、傷感的暮色風景,其間透射出的文字在反復講述著長河之畔人們生存的悲涼處境,他們代代相守、遵循祖訓永遠陪伴著這片“黯然神傷的泥土”,凝視著這條長河上的燈盞,在歲月的打磨和時代的變遷下,牧羊人前現(xiàn)代的自然生存方式在現(xiàn)代性的催壓下支離破碎,“楊鍵詩歌里有一種極普通意義上的中國人的命運感,或曰在當代的命運感——有時,這種命運感會深入到更加悠遠的古代”③。另如陳陟云的長詩《新十四行——前世今生》,“薇,帷幕落盡,已隔千年/‘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東流的一江春水淹沒歷代/你我的情緣如舟。那凌波而來的/絕色女子定然是你,一路抖落鉛華遍灑/宛如落英隨流漂去”(第一章);“薇,在月的循環(huán)中,圓是短暫的美麗/缺是苦苦期待的漫長。潮起潮落間/疼痛的光芒涌現(xiàn)膚色/一只杯的孤影,與一匹馬的消逝/共眠于憂傷的弧度/兩手懸置,蒼白的書頁卷起/黯然神色的熱愛,沉淀于一個動詞”(第二章)。詩中的“薇”是詩人虛構的一位與古典詩美對話的中介人物,她作為中國傳統(tǒng)美學的化身,從晚唐穿越前世今生款款走來,一曲相思、一段追憶,惆悵惘然。陳陟云此詩集中國雅韻文化精神、風騷傳統(tǒng)和婉約派朦朧多義為一體,如歌似畫地敘寫“薇”與“我”的前世今生,那密度極高的唯美修辭,如月圓月缺、畫堂南岸、如花吐瓣、蝴蝶花叢、虛設鵲橋、琴瑟之鳴,以及“??椀那榻Y,只為轉世的離愁”“一泓平湖,源自天意的杯盞”“百匹綾羅散盡,銀河寂寞如斯”等詩句猶如水墨畫,深得古典意象、意境的寫意之美,婉轉動人。而子梵梅的長詩《一個人的草木詩經(jīng)》,更是將傳統(tǒng)文化的自然精神闡發(fā)得淋漓盡致,長詩的每個獨立單元分別寫入李白的《秋浦歌》、屈原的《離騷·九歌·少司令》、杜牧的《贈別》和《詩經(jīng)》等古典詩詞曲賦,并抽取其中的意象或意境,架構自己詩歌的女性意識和女性情懷,把性別視角放置到中國的歷史傳統(tǒng)之中,發(fā)掘女性現(xiàn)實存在和思想內部不易覺察的傳統(tǒng)文化信息。當然,在承續(xù)自然意象抒情言志的審美旨趣之時,詩人也有意融鑄深具現(xiàn)代感的詩藝技法,以客觀的白描再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的各種場景和細節(jié),自然景物演化為今昔對比、勾連情思的凝合劑,內聚成了現(xiàn)代人復合型的情感心理和文化心態(tài)。
20 世紀60 年代出生詩人的詩作也借助無數(shù)名山大川、歷史古跡寄托自己的懷古之思和歷史想象,并使之詩化為獨具代表性的情感符號和歷史意象。諸如莫高窟、西湖、月牙泉、廬山、赤壁三峽、大雁塔、黃山的新安江、魯沙爾鎮(zhèn)的塔爾寺、中國四大名樓等等象征著華夏古老文明的文化地標,都曾留下詩人們的足跡,這些布滿歷史煙塵和歲月滄桑的遺跡,猶如一部卷帙浩繁的“大書”,使詩人們頻頻生成睹物思人、瞭古思今和回望歷史的心理沖動。像商震的《瓜洲古渡》,“這里只有荒草和寂寞的水/渡口,也只能調動/我們從書本里得來的記憶//曾經(jīng)從這里走過的大詩人們/不會相信匯集詩人的地方會荒涼/更想不到我們來這里/只是為背誦他們的幾句詩……渡口的繁華不在了/大詩人的音容笑貌還在/這里不再擺渡船只/只擺渡記憶”。千年古渡引得康乾二帝和無數(shù)詩人騷客書寫下眾多膾炙人口的名篇,像白居易廣為傳頌的《長相思》:“泗水流,汴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北阋怨现莨哦蔀楦枰鲗ο?,甚至明代馮夢龍將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地點也擇于此,可見,古渡昔日的輝煌與繁華。如今,渡口雖然也四面環(huán)水、樹林蔥郁,但商震此詩的“瓜州古渡”儼然演變?yōu)槌休d歷史的古典鏡像,時代賦予詩人的心境已然迥異于“閑情雅致”頗多的古人,因此,詩中折射出的是“繁華不在”的落寞與哀嘆,暢懷的是書中、詞中、記憶中的古渡,他猶如一個“時間的擺渡者”(西爾維婭·阿加辛斯基語),試圖重建一座古代大詩人的文化“圣地”,使人們透過詩歌好像從鏡中看到了古代先賢的音容笑貌和觥籌交錯、依依惜別的豪情暮景。同樣,李少君的《二十四橋明月夜》借古城揚州的名勝“二十四橋”為靈感出發(fā)點,移用唐時詩人杜牧的《寄揚州韓綽判官》“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和姜夔的《揚州慢》“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等優(yōu)美詩詞的古典意蘊為一爐,冶煉了一曲現(xiàn)代版的橋上“冷風景”,恰如柏樺漫游揚州時的即興所言:“古雅的茶室深藏于一小石橋下,室內無人,我們依窗而坐,一邊吃茶一邊可見一灣冬日的碧水從窗前流過;天氣陰晦,滿眼林木凝著暗綠,反倒使我想起白居易吟詠江南春日的詩句……”④
可以說,過往歷史的時間距離,對詩人書寫傳統(tǒng)文化“名勝”和“遺跡”起著雙重作用,過去的種種風云于鏡像中反射出朦朧的底色,既帶給詩人一種物是人非的悵惘,又使詩人在抒情暢懷時面臨無形的文化壓力,“僅就任何一種語言來說,寫作已有漫長的歷史,沒被寫到的東西事實上已很少,更何況在文化交流頻繁的近現(xiàn)代”⑤,所以,“這就涉及最大的壓力,也即再命名的壓力。別人宣稱擁有主權的事物,你要奪取過來,或要分享,是非常困難的。再命名的壓力,在某一程度上,也即題材的壓力”⑥。如此說來,古代先哲雅士開墾的文學園地,亦遺贈給后輩詩人無數(shù)的“題材焦慮癥”,如以“黃鶴樓”為題材的詩,就被唐代詩人瓜分殆盡,著名的有崔顥的《黃鶴樓》、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而“白帝城”則更成為諸多詩人爭奪“主權”的詩歌要沖,云集了像杜甫的《登高》、李白的《早發(fā)白帝城》、陳子昂的《白帝城懷古》、劉禹錫的《竹枝詞九首》(其一)等等名家之作,仿佛將白帝城打造為名副其實的“詩城”。20 世紀60 年代出生詩人在仙游歷史名跡的時候,自然懷想起當年某位詩人的詩作,“影響的焦慮”不言而喻,像周瑟瑟的《趙州橋》、安琪的《在成吉思汗的土地上一切都不可測》、敬文東的《岳麓山》和蘇歷銘的《蘭亭的流殤》等詩作,都在嘗試發(fā)掘具有自己獨特標簽的意象體系和托物言志的方式,無論從傳統(tǒng)文化的深層開發(fā),還是傳情達意的技術實驗,添附給意象更多的新質屬性和美學內涵,從而走出前輩詩人的陰影,豐富漢語詩歌的多元傳統(tǒng)。
中國20 世紀60 年代出生詩人借姚黃魏紫的古典意象,營構了一股新詩“復古風”,吹拂出了詩歌的韻雅之美,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們的詩歌返照出的種種古典文化“鏡城”,也是經(jīng)由語言的打磨和錘煉完成的,他們關注漢語語言本身所能承負的審美意味和詩性美感,在口語化的基礎上雕琢語詞的文人氣息,予人一種言簡意豐的視角印象,“老子說過:‘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但劉勰指出:‘老子疾偽,故稱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則非棄美也?!f子也規(guī)勸我們得‘意’要忘‘言’,但顯然他還認為‘言’是不可須臾離開的‘荃’,只有靠它才能捕獲到‘意’這一‘魚’”⑦。這種言與意的雙向變奏與洽融直接鍛造了詩人古意茫茫的藝術語言。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危險的事固然美麗/不如看她騎馬歸來/面頰溫暖/羞漸。低下頭,回答著皇帝/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張棗《鏡中》),張棗對“漢語性”及古典詩歌傳統(tǒng)的獨到理解,可謂由來已久,他對古詩語言、句式的巧妙轉化和改寫,也在當代詩壇堪稱獨步,他那充滿了浪漫主義光暈的詩詞,深得漢語書寫的精妙和回環(huán)往復的音韻底色,像這首早期詩作《鏡中》,便由婉妙、雋秀、富有彈性的語言拼貼成一曲“眷戀縈回的俳句式小詩”(柏樺語),與氤氳著“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的晚唐遺風相得益彰,彌滿著飄渺閃爍的朦朧意境。那騎馬歸來對鏡梳妝的女子和梅花落滿南山的心景,涂繪了“詩語—心境(后悔)—自然(梅花)”三維一體的詩歌結構和“花自飄零水自流”的感傷情調;讀張棗的詩會發(fā)現(xiàn)語言的魅力并非為了宣之以口的快感,而是通過韻律節(jié)奏的舒張迎合心理期待,并反射為“水中之影、鏡中之象”,像其另一首作于20 世紀80 年代的《何人斯》更是遍拾古詩之精華,“究竟那是什么人?在外面的聲音/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測/青苔的井邊有棵鐵樹,進了門/為何你不來找我,只是溜向/懸滿干魚的木梁下,我們曾經(jīng)/一同結網(wǎng),你鐘愛過跟水波說話的我/你此刻追蹤的是什么?為何對我如此暴虐”(張棗《何人斯》)。漢語詩歌的古典意趣給予詩人莫大的啟示,此詩中就移用了《詩經(jīng)·小雅·何人斯》中“彼何人斯”的詩句為題,并以漢語白話“究竟那是什么人”起篇,把近于文人口語的句式和日常生活的事物融合于詩篇,看似信馬由韁卻使詩歌充盈著古趣和現(xiàn)實感,呈現(xiàn)出了別具晚唐五代氣息的語言情態(tài),“張棗還故意曲解古詩意象。魚梁,原指堵魚用的堤壩,張棗在詩中卻改寫為懸著干魚的梁,既微妙地體現(xiàn)了湖南濃厚的地方風俗,又貼合現(xiàn)代人的語感氛圍”⑧。顯然,張棗這種古為今用的語言方式,乃是一種有別于同代詩人口語觀的色彩濃度的書面語言,它主要遵循中國千百年來不斷演進的漢語書寫傳統(tǒng),而非迎合20 世紀80 年代后期起勢的“口語化寫作”的詩學原則,“去秋我把他們寫得芬芳清晰/守在某棵月桂下,各司其職/他們沒有哪點冷落過我,也依稀/聽聞過我的名姓,我依戀過/其中的某些面孔,對于別些個/他們的怯懦和不幸,我也多少抱有憐憫/今年這時節(jié)落葉紛紛,回頭四顧/泥濘的道上又新添了幾場霏雪”(張棗《秋天的戲劇》),詩人充分仰仗古代漢語語言的音韻聲律,編織起了由心緒串連的句式組合,淺吟低徊、哀怨憂傷,穿梭、夢游于秋風瑟瑟、落英繽紛的晚唐古鏡之中?,F(xiàn)在看來,無論深居四川內地還是“流亡”德國,張棗的詩風均不同于20 世紀80 年代朦朧詩和“第三代”詩歌的審美風格,也與當時的政治文化氛圍拉開了顯著距離,“也許我可以去尋找一種宇宙性的、緩慢的、無用的、非功效的力量來抗衡或者彌補我的丟失。我完全感覺到我生活在一個我追趕我自己的時代,一個神經(jīng)質的、表情同一的、眾物疲憊的時代”⑨。詩人正是通過語言營造的古典鏡像,剔除了語詞背后強大的社會政治隱喻,使自己變成一個“多余人”與時代格格不入,從而更加清醒地反觀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癥候。
新世紀以降,日益走向成熟的20 世紀60年代出生詩人,已然形成了個人化的語言風格,他們化繁為簡主動向古典寫意傳統(tǒng)靠攏,表達一種自由、自發(fā)、自然的詩學主張,使詩歌語言不斷回歸自然,率性單純。如詩人李少君就深諳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要義,他的《草根集》《海天集》等詩集采摘傳統(tǒng)儒釋道思想的精髓,勾勒出一幅清水綠岸、魚翔淺底的美麗圖畫,字里行間滲透了詩人對自然萬物和日常生活的佛性參悟和生命之思,“我在一棵菩提樹下打坐/看見山,看見天,看見海/看見綠,看見白,看見藍/全在一個大境界里/坐到寂靜的深處,我抬頭看對面/看見一朵白云,從天空緩緩降落/云影投在山頭,一陣風來/又飄忽到了海面上/等我稍事默想,睜開眼睛/恍惚間又看見,白云從海面冉冉升起/正飄向山頂/如此一一循環(huán)往復,仿佛輪回的靈魂”(李少君《南山吟》),詩人面對自然凝思默想,將禪學語言的洗練純然和詩歌語言的蘊藉含蓄結合起來,冥想天地萬物生死循環(huán)的奧秘,打坐、靜觀、默念,使目光所及的自然天籟詩化為自己內心的所思所感,從而匯聚為一種“緣起性空”的大自在的圓滿之境。同樣,詩人川美的《追夢桃花源》也頗具魏晉遺風和出世之情,其詩歌的審美維度、語言特質和思維方式都純然與古典美學的精神原型相統(tǒng)一,“‘種桃樹吧!’武陵漁人/拈起最后的種子。為重返樂土/他早已放棄捕魚的手藝/況且,他的舟子爛了/他自己正以舟子的方式老去/而目光從不懷疑/一大片桃林,就是幸福的發(fā)源地……”詩人繼承了漢語詩歌語言的閑適淡雅之感,重寫了隱逸詩人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流露出了“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的詩歌觀念和理想精神,詩歌中流露出的道家、儒家思想也在一定程度上復興了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勃勃生機,讓詩人在“追夢桃花源”中“種下一種簡單生活”來祛除被瑣碎現(xiàn)實“蒙塵的眼”。
這代詩人的創(chuàng)作向魏晉風骨與唐詩宋詞偉大傳統(tǒng)的回歸,不僅僅是簡單的意象排列、情感表達和心靈安慰等古典形式的復現(xiàn),究其實質乃是“詩人在詩歌中所擁有的生命態(tài)度以及他們對詩歌藝術形式的理解”⑩。正是由于擁有對現(xiàn)世人生狀態(tài)的真實感悟和對日常生活的情感體味,這撥詩人才能突破古人的抒情天地,而從歷史文化的深層反思現(xiàn)代社會的劇烈變遷。“每樹成林,假山成真,誕生——/呵,一座廢園!推土機剛報喜訊/又致悼詞。來了,冷卻、退后、文言。/而你,正沉溺于一只蝴蝶,一朵梅花”(凸凹《棄詞戀,或頹廢癖》),凸凹這首詩的結構和語言取法于宋詞小令,詩作化古技巧的純熟度不言自明,語言的質地、意象的內涵、音節(jié)的鏗鏘都與詩歌整體展現(xiàn)的意境、氣韻相合無間,江南文化與古韻氣息流淌于詞句之間。但該詩把古典審美的諧趣與不可逆轉的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聯(lián)系起來,詩中綿延溫婉的情緒不時被現(xiàn)代化的工業(yè)文明進程所打斷,機器、推土機、廢園把優(yōu)美的辭藻和古典詩詞的形式無情割裂,詩意也在語詞的變化中發(fā)生了根本性的陡轉,“民族國家既是啟蒙的產(chǎn)物,也是‘朝向以征服自然為目標的、對社會、經(jīng)濟諸過程和組織進行理智化’的過程的一部分”?。顯然,作者并非是留戀傳統(tǒng)文明的美好,也不是惆悵失落的烏托邦精神,而是在漢語詩歌再造傳統(tǒng)的過程中,尋找一條人類擺脫當下生存危機、精神危機、生態(tài)危機的救贖之路,以達到現(xiàn)代文明與古典文化、技術理性與詩學感性間的協(xié)調。
新詩自胡適之始,就與中國傳統(tǒng)“結下了梁子”,但無論是打倒“孔家店”的激烈反傳統(tǒng),還是逃避古典式浮靡詩風的“抒情的放逐”,最終都跳不出綿綿幾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的陰影,詩作中或多或少地殘存著古老詩文化的“遺俗”。關于這種復雜的藝術現(xiàn)象,奧爾特加曾提到:“傳統(tǒng)藝術對藝術發(fā)展的影響非常大。在藝術家心里,他的原創(chuàng)性和傳統(tǒng)藝術之間總會產(chǎn)生某種化學反應或沖突。藝術家并不是直接面對世界的,在兩者的交流中,藝術傳統(tǒng)總是會充當媒介、施加影響?!?百年來,這種傳統(tǒng)詩學藝術的影響都有如新詩風潮下的一支暗流,潛伏于詩藝的經(jīng)緯之中,而發(fā)展到20 世紀60 年代出生詩人這里,古典因素大面積地運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許多詩人直接以古代先賢的原型意象作為“詩言志”的觸發(fā)點,如前文所述,20 世紀60年代出生詩人是自覺、自發(fā)地承續(xù)傳統(tǒng)文化衣缽的,古代詩人也是作為詩歌的藝術象征和詩學精神濃縮于作品之中,讀者看到的歷史人物正反映出這代詩人源于內心的古典情結,這也是他們抵御浮躁社會的精神滋養(yǎng)。
這代詩人的詩歌中出現(xiàn)的歷史人物以古代詩人為主,如李白、杜甫、陳子昂、李清照、李商隱、李煜、蘇軾、陸游等等,像遠村《莊子研究》中對“莊生夢蝶”的現(xiàn)代闡釋,森子《在李商隱墓前》中關于李商隱的無限感慨,路也《鳳凰臺》上濃墨重彩地刻畫遠眺長安的李白,趙野《短歌》中充滿魏晉玄學氣息的嵇康,這些先哲和詩人打通時空的界限往返于古今之間,通過詩人的歷史想象力與現(xiàn)實世界達到一種雙向對照。譬如朱朱的詩歌《江南共和國—柳如是墓前》,就以第一人稱敘事視角演繹了柳如是充滿傳奇色彩的一生:“我盛裝,端坐在鏡中,就像/即將登臺的花旦,我飾演昭君……已是初夏,冰雪埋放在地窖中/在往年,槐花也已經(jīng)釀成了蜜?!痹娙酥坍嫵隽艘晃粌A國傾城的江南才女的形象,獨坐鏡前雖眼神滿含憂郁,卻在女子陰柔、婉麗之間透射出一種無法言傳的堅毅、果敢和決然,這是一股流淌在血液中的愛國之情和俠義之膽,打破了柳如是傳統(tǒng)歌女紅顏薄命的創(chuàng)作窠臼,使之成為承載傳統(tǒng)江南文化的美麗象征:“薄霧我回家,在剔亮的燈芯下,/我以那些纖微巧妙的詞語,/就像以建筑物的倒影在水上/重建一座文明的七寶樓臺……我相信每一次重創(chuàng)、每一次打擊/都是過境的颶風,然后/還將是一枝桃花搖曳在晴朗的半空,潭水倒映蒼天,琵琶聲傳自深巷?!蓖拱记懊嬉呀?jīng)說過,可謂是這代詩人中對古典情思有著主動追求欲的詩人,他詩歌中的傳統(tǒng)文化含量奇高,如《金華山,或登陳子昂讀書臺歌》和《大英銘,或明月山讀〈長江集〉想起賈島》等詩歌,都沉入歷史的大江大海,懷想前輩古人的精神風貌,“從一頁山野之書/到一朵宮廷牡丹,從砸琴投卷/到進士,到文書,到/討伐契丹的國家征戰(zhàn)/一伴隨軍參謀,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但唐詩歌見到的/是自己的源頭,正從幽州臺/奔流直下,高高涌來!”(描寫唐代詩人陳子昂)“三年在任,卷不釋手。五律的/流水,云籠霧罩,蜀山也不能抽絕/縣治的官帽與京城的戶籍/在一個詩人那里換算/獲得氣場的轉場與求證?!保鑼懱拼娙速Z島)唐朝的歷史烽煙、宦海沉浮、家國情懷、歷史滄桑,被詩人凸凹通過陳子昂、賈島充滿曲折、漂泊、傳奇的人生呈現(xiàn)出來,個人命運和民族興衰的糾結,往往生發(fā)出世事難料的無限感喟,也使得詩人對陳、賈兩人的悲劇宿命涂抹下傷感而充滿同情的一筆。
詩化歷史人物也是20 世紀60 年代出生詩人的寫作向度之一,他們筆下的歷史人物形象從建功立業(yè)的帝王將相、仗義勇武的英雄俠客到情意綿綿的四大美女、伶人歌妓無所不包。如小海模仿司馬遷的《史記》創(chuàng)作的系列組詩《大秦帝國人物志》,就通過眾多歷史名人,搭建起大秦帝國跌宕起伏的歷史圖景,該詩從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開始,以農(nóng)民起義告終,前后出現(xiàn)了太后趙姬、秦始皇、嫪毐、呂不韋、李牧、荊軻、李信、李斯、孟姜女等各式人物,他們都從不同側面展現(xiàn)了秦國的歷史風云。如描寫秦始皇的幾組詩篇,或以自然的神性力量昭示出少年始皇帝必成大事的寓言,“邯鄲陰沉著的天/翻滾過烏云/他或者她去最高的屋頂上記錄/ 天上的搏斗”(《人物志:始皇帝嬴政少年》);或描寫帝王勵精圖治、討伐六國的雄心壯志和不朽偉業(yè),“帝國永遠在頒布法令/帝國永遠在說‘今天’/可每一天都在被劃掉/在我說今天將討伐趙國時/昨天的桑田已灌漿成熟”(《人物志:始皇帝嬴政二》);或橫行暴斂、征夫征役修建豪華富麗的皇宮殿宇阿房宮和死后的帝國秦皇陵,“深入大街小巷的春分/鼓樓和鐘樓/猶如夢幻和身影/配殿里貯草的倉庫/一份奢侈的幸福”(《優(yōu)俑:阿房宮吟唱之一》);“馬的影子在原野上集合/成為土地有權勢的仆人/在兩塊田疇之間,多像魔法/風在撮合,馬的顏色退回銀白”(《人物志:馬俑之二》)。當然《大秦帝國人物志》也穿插了許多與帝國興衰相伴的歷史事件和故事,比如權力核心太后趙姬的“愛欲與政治”(《人物志:太后趙姬》);車裂行為不端、密謀篡權嫪毐(《人物志:嫪毐——五馬分尸》);千古絕唱的英雄演義——荊軻刺秦王(《人物志:荊軻》);民間催人淚下的愛情傳奇——孟姜女哭長城(《人物志:孟姜女之三哭長城》);農(nóng)民起義的狼煙烽火(《人物志:陳勝、吳廣》)等等,小海傳記式地浮現(xiàn)了秦王朝二十幾個人物的歷史命運,并以詩性想象豐富了歷史人物的內涵,使他們跳出了歷史典籍的“故紙堆”,栩栩如生地走到大家眼前。
與小海“史”性的紀傳體相反,路也的《滬杭道上》和潘維的《蘇小小墓前》則視中國古典傳統(tǒng)中的歷史人物為知音和知己,對其進行情意款款的詩性描畫、緬懷和想象。同為嬌艷欲滴的江浙美女,西施和蘇小小兩人美麗、哀怨、動人的故事千百年來始終被廣為傳頌,詩人于現(xiàn)代文化的視野中重新打量裹挾著古典韻致、氣象的兩位絕代女子,返照出了現(xiàn)代人的縷縷幽思,拿《蘇小小墓前》為例:“現(xiàn)在蘇堤一帶已被寒冷梳理,/桂花的門幽閉著,/憂郁的釘子也生著銹。//只有一個戀尸癖在你的墓前/越來越清晰,行為舉止/輕狂、艷俗。衣著,像婚禮……陪葬的鐘聲在西泠橋畔/撒下點點虛榮野火,/他曾一度誘惑我把帝王認作鄉(xiāng)親。//愛情將大赦天下,/也會赦免,一位整天/在風月中習劍,并得到孤獨/太多縱容的絲綢才子。”詩人無限感喟、反復忖思的是由蘇小小這個江南文化的象征個體所引發(fā)的對生命、歷史、人性的拷問,這種“中國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林毓生語)使詩人們參與到了古典文化重建的當代命題,參與到了探知人與歷史的普遍規(guī)律和法則中來。
不可否認,自20 世紀90 年代至今,中國20 世紀60 年代出生詩人在健全、完善的“個人化寫作”進程中,對中國古典文化、歷史傳統(tǒng)和民族認同是一個由點及面、由淺入深的認識、接受過程,開始古典僅僅是作為單獨的物象或激發(fā)詩情的工具被詩人亦步亦趨地使用,但是,隨著社會環(huán)境的逐步發(fā)展,以及詩人對詩歌技藝和詩歌前途的深度思考,他們對中華民族的偉大傳統(tǒng)、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又有了不同的理想和認識,詩人們開始重新考量和評估中國傳統(tǒng)現(xiàn)代轉化過程中的詩意再現(xiàn)問題,因此,中國20 世紀60 年代出生詩人對民族精神的追尋和探索就別具現(xiàn)實意義,他們讓古典文化如鏡像般返照現(xiàn)代人的心靈空間,彰顯了當代詩歌的民族風采和魅力。
①王澤龍《中國現(xiàn)代詩歌意象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 年版,第164 頁。
②王國維《人間詞話》[M],黃霖等導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版,第2 頁。
③龐培《楊鍵:葬禮歸來》[OL],http://www.poemlife.com/showart-23201-1585.htm.
④柏樺《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 年版,第207 頁。
⑤⑥黃燦然《在兩大傳統(tǒng)的陰影下(上)》[J],《讀書》,2000 年第3 期。
⑦[美]J·劉若愚《中國的文學理論》[M],趙帆聲、王振鐸等譯,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 年版,第54 頁。
⑧余旸《重釋“偉大傳統(tǒng)”的可能與危險》[A],《新詩評論》(2011 年第1 輯)[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9 頁。
⑨顏煉軍、張棗《“甜”——與詩人張棗一席談》[J],《星星·詩歌理論》,2008 年第11 期。
⑩李怡《中國現(xiàn)代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tǒng)》[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年版,第74 頁。
?[美]艾愷《世界范圍內的反現(xiàn)代化思潮》[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第18 頁。
?[西班牙]奧爾特加·伊·加塞特《藝術的去人性化》[M],莫婭妮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 年版,第41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