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重慶戰(zhàn)時文學地理建構

○郭淑梅

在蕭紅短暫的生命與創(chuàng)作中，重慶是不可忽視的文學地標?？箲?zhàn)時期，“隨著國民政府確立重慶市為陪都，其首腦機關西遷重慶，使得重慶成為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國的一個新的文化中心”①。許多優(yōu)秀的作家、藝術家遷往重慶，蕭紅是其中一員。正是蕭紅等作家的到來，曾經(jīng)被大山封閉的重慶開啟了戰(zhàn)時文學創(chuàng)作熱潮，并在中國抗戰(zhàn)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1938 年9 月，蕭紅從武漢抵達重慶，與先期到北碚復旦大學任教的端木蕻良會合。在重慶居住一年多，蕭紅秉持在武漢《七月》雜志座談會上提出的觀點，力求冷靜客觀地書寫普通人的戰(zhàn)時生活，不被高漲的情緒所影響。②散文《滑竿》《茶食店》《長安寺》《放火者》，小說《梧桐》《山下》對重慶的紀實性書寫與虛構性敘事，為重慶戰(zhàn)時文學地理建構提供了范本?？箲?zhàn)勝利后，文化人奔赴各地重建家園，重慶文化中心地位隨之失去，但蕭紅作品中呈現(xiàn)的嘉陵江畔黃桷樹鎮(zhèn)和東陽鎮(zhèn)、歌樂山、長安寺、中央公園，以及活躍其中的小人物，積淀已久的市井風俗，血肉橫飛的日軍大轟炸，卻為重慶戰(zhàn)時普通人命運鐫刻下一段不朽史詩。

一、滑竿人的家國議論

對于西南山城重慶來說，滑竿③是最常用到的出行工具，數(shù)千年沿襲的傳統(tǒng)山地生活方式，使從事滑竿行當?shù)霓I夫，成為凸顯重慶地理環(huán)境的標志式人物。長期將目光集中在小人物身上的蕭紅，關注底層從業(yè)者的生存境遇，這是實現(xiàn)戰(zhàn)時創(chuàng)作觀念的首選。蕭紅將西南山地所孕育的滑竿人融入敘事，達到清晰表達以普通人為描寫對象的目的。

與擅長虛構地理空間的作家相較而言，蕭紅對地理環(huán)境的準確描述是其創(chuàng)作的主要特征。她所書寫的自然地理空間，因其照相式的復制功能，相對完整地保存在她所建構的文學地理中。譬如，《呼蘭河傳》寫故鄉(xiāng)呼蘭縣城，遵循了呼蘭舊時的街道布局，至今仍然可以找到蕭紅書中的各種遺跡；《商市街》《手》《棄兒》將哈爾濱這座國際化大都市置于敘事框架中，無論是1932 年大洪水中的道外區(qū)東興順旅館、病中蕭紅寄居的道里區(qū)歐羅巴旅館，抑或蕭紅讀書的南崗區(qū)東省特別區(qū)區(qū)立第一女子中學校，老建筑歷經(jīng)百年風雨，仍然可見其舊日印痕。更多的是遺憾，《黃河》記敘的1938年的潼關和風陵渡當年的渡口已不存在，現(xiàn)代化的大橋替代了渡口功能。對潼關和風陵渡的記錄，便成為戰(zhàn)時地理空間的“活化石”。包括將要論及的《長安寺》，凝固在蕭紅文本中的長安寺等于提供了一個現(xiàn)實中的長安寺空間復本，供后人憑吊。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并非只有蕭紅選擇以自然地理為作品建構的基礎，不同的是，從故鄉(xiāng)流亡后，蕭紅每到一地，都能從紛繁復雜的事物中迅速捕捉到極具地方性特征的人物、事件和地點，并為這一地域畫出一幅乃至幾幅流傳甚久的風俗畫，足以說明蕭紅對地域性把握所具有的超強能力。

蕭紅到重慶后，住在歌樂山鄉(xiāng)村建設所的招待所，散文《滑竿》是居此期間所作。寫于1939 年春，收入1940 年6 月大時代書局出版的《蕭紅散文》。蕭紅將自身擺入作品中，從乘滑竿的感受說起，將運送客人上下山的職業(yè)滑竿人的謀生手段與生存技能，以及人們對該職業(yè)約定俗成的禮讓風俗非常靈動地鋪展開來，在人物的動態(tài)中呈現(xiàn)山地風貌。蕭紅給予這個依靠體力謀生的行當以欽佩和尊重。她寫滑竿人下山：“輕捷得連他們自己也不能夠止住，蹣跚地他們控制了這狹小的山路。他們的血液驕傲地跳動著，好像他們停止了呼吸，只聽到草鞋觸著石級的聲音。在山澗中，在流泉中，在煙霧中，在凄慘的飛著細雨的斜坡上，他們喊著：左手！”④若迎面碰上路人，都會閃開讓路。他們知道，滑竿人是不能夠停下腳步的。

對于上坡，蕭紅很清楚，是身體需要耐力的時候。她寫滑竿人的堅忍不拔，寫他們艱難上行的動作。描摹滑竿人身體的瞬息變化，讓讀者感受到他們身上散發(fā)的千鈞之力，每天要付出巨大的體能消耗的代價：“一到拔坡的時候，他們的腳步聲便不響了。迎面遇到來人的時候，他們喊著左手或右手的聲音只有粗嘎，而一點也不強烈。因為他們開始喘息，他們的肺葉開始擴張，發(fā)出來好像風扇在他們的胸膛里煽起來的聲音，那破片做的衣裳在吱吱響的轎子下面，有秩序的向左或向右的擺動。汗珠在頭發(fā)梢上靜靜地站著，他們走得當心而出奇地慢，而轎子仍舊像要破碎了似的叫。像是迎著大風向前走，像是海船臨靠岸時遇到了潮頭一樣困難。”⑤這時候，蕭紅所運用的迎風破浪砥礪前行的比擬，帶來強烈震撼效果，甚至窮其詞藻都不足以表述滑竿人上行的艱難。

與重體力行當相對應的是，滑竿人無法提供滿足身體需要的能量，每天只吃兩碗面，有時候甚至一天都吃不上飯?？墒牵顑哼€是要干的。他們應對的方式是抽一點鴉片煙來獲得一些體力繼續(xù)擔起滑竿，在崎嶇山路上下飛奔左右騰挪地行進。然而，虛弱的身體與高強度的透支體力形成的巨大反差，并不妨礙他們關心國事，關心戰(zhàn)爭。

蕭紅記錄滑竿人行走的特征、身體負荷的變化以及討生活的無奈，把故事的焦點放在他們與時下抗戰(zhàn)的關系上。蕭紅贊嘆的不是滑竿人對滑竿行當?shù)闹艺\和上下山的絕技，而是在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的關鍵結點上，滑竿人不只是賺小錢的苦力，而是關心國家大事的人。

一路上，滑竿人和蕭紅談論著時事，他們所關心的是抗戰(zhàn)怎么樣會贏，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應該聯(lián)手抗日一致對外等。一位滑竿人表述了對抗戰(zhàn)的看法：“小日本不可怕，就怕心不齊。中國人心齊，他就治不了。前幾天飛機來炸，炸在朝天門。那好做啥子呀！飛機炸就占了中國？我們可不能講和，講和就白亡了國。”⑥滑竿人參與到時事評論，關心國家危亡，表明了以苦力為生的底層人抗戰(zhàn)的信念。蕭紅通過重慶千百年來的傳統(tǒng)行當滑竿人，看到了羸弱中國的希望：“對于滑竿，我想他倆的肩膀，本來是肩不起的，但也肩起了……而在擔不起時，他們就抽起大煙來擔。所以我總以為抬著我的不是兩個人，而像輕飄飄的兩盞煙燈。在重慶的交通運轉卻是掌握在他們的肩膀上的。”⑦滑竿人貧弱的身體承擔著與其不相稱的重擔，就像陷于災難卻裝備落后的中國人一樣仍然堅持抗戰(zhàn)。正如《黃河》中的船老板閻胡子對抗戰(zhàn)所寄予的希望，中國人一定會贏，中國人就會有好日子過一樣，在重慶，蕭紅選擇了滑竿人來表達她對抗戰(zhàn)抱有的希望。

二、長安寺的市井民風

與《滑竿》相比較而言，散文《長安寺》并不是書寫重慶標志性人物，以體現(xiàn)底層抗戰(zhàn)的力量。她寫長安寺，是記錄重慶的另一種民間風俗——進香拜佛。然而，佛教圣地長安寺卻也非等閑之地，也是重慶的一所著名寺廟。長安寺原名崇因寺，始建于宋神宗熙寧初年，地處重慶中華路，今渝中區(qū)新華路長江索道車站處，已有上千年歷史。長安寺供奉著釋迦牟尼、阿彌陀佛、達摩等諸多神像，聲名遠播，終年香火旺盛。每逢正月初一至十五，朝拜進香者更是絡繹不絕。據(jù)傳，清咸豐年間法國天主教傳教至此，欲改長安寺為教堂，遭到重慶人反對未果。光緒年間，水會公所、警察局均在寺中辦公，清末地方巡防軍也在此駐扎。長安寺雖然屢被騷擾，依然香火隆盛，人流不息。1939 年，長安寺毀于日軍轟炸，從此佛光不再，香客黯然。

蕭紅的《長安寺》寫于歌樂山，落款是“三九，四月歌樂山”，發(fā)表于《魯迅風》第19 期，1939 年9 月5 日出版，收入1940 年6 月大時代書局出版的《蕭紅散文》?！堕L安寺》從寫作到發(fā)表，延遲5 個月。稿子發(fā)表前蕭紅驚聞長安寺被炸，在結尾添加附記：“文章沒排出來，在五月初旬，有人到山中來看我，便說：‘我們從前去吃茶的那個廟也炸了?！F(xiàn)在我沒有工夫，能再去拜訪一次那個廟，就把這篇文章作為悼詞吧?！雹? 月完稿，5 月聞聽長安寺已不存在，千年古廟毀于日軍轟炸，蕭紅對長安寺的記錄，竟成絕響。

《長安寺》是蕭紅信手繪制的一幅重慶市井風俗畫?？找u尚未波及到的佛教寺廟，隨意選擇了幾件日常小景稍加點染，便勾勒出黃昏時刻的寺廟。傍晚時分，蕭紅步入長安寺，上香的人陸續(xù)回家吃晚飯，殿堂開始清掃灰塵，蒲團靠墻邊堆上，鐘聲也稀少起來。接引殿前賣小磨香油的停止小磨轉動，喝茶水的準備回家。長安寺在黃昏時刻頓時安靜起來，這是平常的長安寺。到了過年，長安寺更加熱鬧。燒香的人摸著石橋欄桿的花紋，背著“進香”字樣黃口袋的香客，跪著蒲團叩拜。賣花生糖的肩上掛個小箱子，賣瓜子的提著個長條小竹籃。靠寺廟人流往來賺錢的行當，都興旺起來。

《長安寺》里，背著“進香”字樣黃口袋上香的一個老太婆，戴著新年才做的新緞子帽，急匆匆地跪下磕了個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倉促，走向接引殿朝拜。鐘聲三響后，穩(wěn)穩(wěn)地跪在蒲團上又磕了三個頭。香客最初的著急以至于顯得不太虔誠，及至反省后再次認真叩拜的細微心理變化，蕭紅都看在眼里。她選擇的人物相當有代表性?！堕L安寺》除了香客，還有沖茶的紅臉老頭。重慶茶館是山地行業(yè)，如同滑竿是為了應對“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地勢陡峭一樣，茶館也是為了解決爬坡過坎所致汗流浹背腳酸腿軟的出行問題。坐下來喝一碗蓋碗茶，歇腳去濕解渴的需要就成為一門傳統(tǒng)生意。重慶的風土人情便在蓋碗茶的一沖一蓋中，得以展現(xiàn)其迷人的魅力。蕭紅寫道長安寺茶館那個沖茶的紅臉老頭，總是高高興興的。老頭靠著每日為香客們服務，養(yǎng)成了隨遇而安的性格。而且，他還很會說話，有著迎來送往見多識廣的謙虛胸懷：“每當他掀起茶盅的蓋子時，他的話就來了。一串一串的，他說：我們這四川沒有啥好的，若不是打日本，先生們請也請不到這地方。”⑨這是招攬生意的一門語言藝術，沖茶的技術也是讓人開心。略帶表演的動作，讓茶客很受用：“沖在茶盅的開水，從壺嘴如同一條冰落進茶盅來。他拿起蓋子來把茶盅扣住了，那里邊上下游著的小魚似的茶葉也被蓋子扣住了，反正這地方是安靜的可喜的，一切都太平無事?！雹忾L安寺，接受了逃亡的文化人蕭紅，她便把遇到的風俗人物一筆一筆地記下來，為長安寺進行了地方志書寫。

長安寺在此僅是蕭紅感受到的日常生活的和平安寧。然而，在不經(jīng)意間蕭紅發(fā)現(xiàn)戰(zhàn)爭也影響到了長安寺。用于對付空襲的防火小水龍的存在與長安寺極不協(xié)調，顯然破壞了廟里的安靜。對于莊嚴靜穆的佛教圣地，蕭紅有了神經(jīng)過敏的聯(lián)想，若真落下炸彈，小水龍真正能夠解決敵機轟炸引發(fā)的大火嗎？蕭紅并不相信。

蕭紅對長安寺的擔憂，冥冥中暗合了古廟的悲劇命運。端木蕻良談到重慶轟炸，憶起“這座古廟便被炸得蹤影全無”。事實上，蕭紅不只對小水龍的擺設極度地敏感，她真正的愁緒在于喜歡喝茶的重慶人，將無處喝茶。因為茶館將無處安放。

三、中央公園的日軍轟炸

一般而言，蕭紅寫作的調子是冷靜且?guī)д{侃的，這與她的智慧和幽默感有關。但散文《放火者》則改變了以往風格，她變得慷慨激昂，咄咄逼人，用詞如同機關槍掃射，不命中敵人不肯善罷干休。這是一篇討伐日軍的檄文，讓讀者熱血沸騰。然而，蕭紅又是悲憫的，她將重心放在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定格，讓情景慢慢地回放，還原生命最后掙扎時刻。《放火者》寫于1939 年6 月9 日，1939 年7 月11 日在《文摘戰(zhàn)時旬刊》第51 至53 期合刊發(fā)表。

5 月4 日，日軍轟炸重慶。十多天后，蕭紅來到重慶城里，殘垣斷壁隨處可見，驚恐的人們從廢墟中尋找著家里的小物件，還有灰燼里埋著的尸體，蕭紅憤怒得大聲疾呼起來：“擺在你面前的是荒涼的，是橫遭不測的，千百個母親和小孩子是吼叫著的，哭號著的，他們嫩弱的生命在火里邊掙扎著，生命和火在斗爭。但最后生命給謀殺了。那曾經(jīng)狂喊過的母親的嘴，曾經(jīng)亂舞過的父親的胳臂，曾經(jīng)發(fā)瘋對著火的祖母的眼睛，曾經(jīng)依然偎在媽媽懷里吃乳的嬰兒，這些最后都被火給殺死了。孩子和母親，祖父和孫兒，貓和狗，都同他們涼臺上的花盆一道倒在火里了。這倒下來的全家，他們沒有一個是戰(zhàn)斗員。”?面對日軍對平民的瘋狂屠戮，蕭紅“沒有一個是戰(zhàn)斗員”的呼喊蒼白無力，但是站在一個作家的立場，蕭紅擁有話語權，她還是要提醒讀者，日軍并不是和中國軍隊作戰(zhàn)，而是針對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投擲炸彈和燃燒彈，其罪惡昭彰天理難容。

5 月12 日，轟炸再次降臨，這一次蕭紅就在現(xiàn)場。她躲進中央公園，警報聲響起，她看到行人突然間發(fā)瘋似的奔跑：“街上像來了狂風一樣，塵土都被這驚慌的人群帶著聲響卷起來了，沿街響著關窗和鎖門的聲音，街上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跑。我想瘋狂的日本法西斯劊子手們若看見這一刻的時候，他們一定會滿足的吧。他們是何等可以驕傲”。?中央公園鐵獅子旁邊坐著幾個躲轟炸的老頭兒。其中一個老頭兒招呼她過來，并且說著一些自我安慰的話。然而蕭紅知道他的內心是多么恐懼。對于狂轟爛炸的日軍飛機，躲在鐵獅子旁邊的蕭紅和老頭兒逃脫了死亡。下一次轟炸，鐵獅子就沒有那么幸運。5 月25 日，鐵獅子被炸碎，中央公園的人被炸得血肉橫飛。

對于蕭紅這段記載，由于印象深刻，也由于深受刺激，我曾到中央公園尋找大轟炸遺跡。年代太久遠了，年紀大的人都說不清楚鐵獅子的位置。中央公園現(xiàn)改名為重慶人民公園，園志上記載著：1939 年5 月，日機對重慶實施狂轟濫炸，園林建筑大部被毀……1950 年7月更名為重慶人民公園。

蕭紅是以抗戰(zhàn)小說《生死場》登上上海文壇的，對于期待她在戰(zhàn)時繼續(xù)寫出抗戰(zhàn)作品的人來說，這些文字足以說明蕭紅所寫的是抗戰(zhàn)作品，她對普通人在戰(zhàn)爭中的弱勢狀態(tài)描摹的驚心動魄。作家的責任是揭示戰(zhàn)時生活本質，正如蕭紅在《七月》座談會所言，作家即使上了前線，“被日本兵打死了，如果抓不住，也就寫不出來”?。蕭紅抓住了日軍對重慶持續(xù)不斷的狂轟濫炸，并以在場者身份把自身及身邊人在轟炸到來時陷入的瘋狂時刻記錄下來。真實是最有力量的。多少年過去了，讀者依然對這種真實心存敬畏。

四、嘉陵江畔的下江人

生活在戰(zhàn)亂時代的蕭紅，與許多中國人一樣顛沛流離，居無定所。“九·一八事變”后，日軍侵略東三省，蕭紅從哈爾濱逃到青島、上海。“七七盧溝橋事變”，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蕭紅與上海文化人逃往武漢、臨汾、西安，再從武漢抵達重慶。一路上，閱盡戰(zhàn)亂中文化人生活的困窘。在重慶，物價飛漲生活用品匱乏。復旦大學教務長孫寒冰幫助端木蕻良獲得了復旦大學新聞系兼職教授和編輯《文摘戰(zhàn)時旬刊》的差事，蕭紅和端木蕻良先是居住在歌樂山鄉(xiāng)村建設所的招待所。從歌樂山到北碚黃桷樹鎮(zhèn)再去沙坪壩，端木蕻良教課編刊物十分不便，孫寒冰再次幫助兩人在黃桷樹鎮(zhèn)復旦大學苗圃找到房子。1939 年5 月，蕭紅始居于嘉陵江畔的黃桷樹鎮(zhèn)，1940 年前往香港。

散文《茶食店》篇幅很小，卻活畫了逃難到黃桷樹鎮(zhèn)的文化人仍然沉浸在講究品位的城市生活方式中無以自拔。開西餐店的人和吃西餐的人都清楚物資供應緊缺，卻努力在吃所謂西餐的幻想中滿足對過往生活的懷念。《茶食店》創(chuàng)作于1939 年8 月28 日，發(fā)表于1939 年10 月2 日香港《星島日報》星座副刊。蕭紅寫為應對從城里躲轟炸的人和鎮(zhèn)上的文職人員，鎮(zhèn)上開了兩家茶食店，也就是西餐店。從城里人的眼光看這兩家店，顯然是不夠檔次。第一家擺設不行，裝飾隨意簡陋。吃西餐的文化人先是挑毛病說蒼蠅多，而后挑剔菜貴。第二家店，裝飾明顯比第一家強很多，很了解城里人要品位的心理，尤其是有一個很時髦的留聲機，讓過著鄉(xiāng)下人生活的城里人內心找到些許安慰。留聲機在此成為店家招徠顧客的手段，潛意識里，音樂承擔了回到戰(zhàn)前的心理暗示。想對干木片似的豬排、冰淇淋一樣的奶油、散發(fā)著利華藥皂味像鋸末子樣掉碎渣的面包說點壞話，然而，唱片發(fā)出了愉快好聽的調子，找到了戰(zhàn)前的好時光，這壞話也不想說了。吃所謂西餐的人自欺欺人地想，不管怎么樣，吃的是面包而不是饅頭。門口有個痰盂，有人也夸張地認為要值十幾塊錢，實際上蕭紅認為這樣的痰盂在上海只賣八角錢。晚餐八位客人花了八塊多錢，人們餓著沒吃飽的肚子往家走，卻都說不貴，都說好。畢竟這是西餐，還有各種時髦裝飾。西餐所帶來的戰(zhàn)前生活的滿足，是戰(zhàn)時的一種小知識分子心態(tài)，蕭紅描繪得非常到位。

對于到小鎮(zhèn)上躲轟炸的人，蕭紅不僅寫逃難人不適應山區(qū)小鎮(zhèn)貧瘠生活的失落心理，還揭示小鎮(zhèn)人面對逃難的城里人既羨慕又嫉妒的心理。城里人對他們的生活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這中間有借機發(fā)戰(zhàn)爭財?shù)挠廾?，也有城市與山村的文化差異。

短篇小說《山下》寫于1939 年7 月20 日，發(fā)表于1940 年第一號《天下好文章》。是以嘉陵江畔東陽鎮(zhèn)人與下江人關系為內容展開的小說。

蕭紅講述的是從日軍對重慶城大轟炸起，重慶來的汽船把下江人送到山里，攪動了東陽人的日常生活。東陽人把躲飛機轟炸的外省人稱為下江人。在貧窮未見過大世面的東陽人看來，下江人都是有錢人，引發(fā)了東陽人想賺錢的騷動。下江人“吃得好，穿得好，錢多得很。包裹和行李就更多，因此這船才擠得風雨不透。又聽說下江人到那里，先把房子刷上石灰，黑洞洞的屋子，他們說他們一天也不能住，若是有用人，無緣無故的，就賞錢，三角五角的。一塊八角的，都不算什么”?。這么有錢的下江人，為東陽鎮(zhèn)人帶來看熱鬧的瘋狂騷動同時也帶來了賺錢的機會。

故事的主人公是11 歲的小女孩林姑娘。林姑娘家境貧寒，父親哥哥長年到外地做窯工，偶爾年節(jié)才回家一趟。母親是個瘸子，林姑娘既要幫助母親洗衣做家務，還要上山打柴燒火，是個乖女兒，母女倆甚至舍不得花錢買鹽巴。林姑娘的命運轉折在于下江人的到來。

與許多能替下江人挑水洗衣跑腿的小女孩一樣，林姑娘也受雇于下江人。她幫下江人去飯館取包飯，干些掃地挑水的雜活，不僅掙到一個月4 元錢，還能吃到下江人剩的白米飯、肉絲炒雜菜、雞絲豌豆湯，還有幾個叫不出名的菜。當?shù)厝藦膩頉]有見過這樣“繁華的飯”。林姑娘的待遇讓小伙伴王丫頭很忌妒。她給下江人洗衣服，一個月還不到1 塊錢，還沒有剩飯吃。林姑娘學會講下江話，身價高貴起來。母親內心也膨脹起來，盤算著女兒賺的錢應該買些什么。然而，下江人請了廚子在家里做飯，不用林姑娘去飯館取包飯，工錢減到每月2 元。這個變化，讓母親受不了。周圍的人都鼓動母親去找下江人，“這可是混亂的年頭，千載也遇不到的機會，就是要他五塊，他不也得給嗎？……下江人，他逃難到這里，他啥錢不得花呢……那不是下江人戴著眼鏡抬著東西不斷地往東陽鎮(zhèn)搬嗎？下江人穿的衣裳，多白，多干凈……多用幾個洋錢算什么”?。

當?shù)厝说男睦碛捎谙陆说牟粩嘤咳?，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從最初的羨慕、稱贊到意識到下江人是塊肥肉，可以任意宰割。這個過程的變化非常簡單直接，當金錢變得很容易拿到時，當心安理得地認為逃難就應該付出金錢代價時，蕭紅的寫作是對著人類的愚昧的觀點，就體現(xiàn)得相當明晰了。在此，蕭紅的批判并不嚴厲，她顧及了山里人因長期缺錢而升起的許多正常的購物渴望，然而，正是這種描寫，讓人深刻地感受到了人類的自私和愚昧。

五、從重慶到故鄉(xiāng)

在蕭紅所建構的重慶戰(zhàn)時文學地理中，有一個寫重慶雨季的短篇小說《梧桐》，事實上是寫逃亡的張家老太太的思鄉(xiāng)之情，是對戰(zhàn)爭結束的渴望。這中間有離亂的痛苦，也有異地他鄉(xiāng)的各種不適應。由于蕭紅本姓張，這篇小說在某種程度上暗喻著她渴望歸鄉(xiāng)卻不得不滯留他鄉(xiāng)的命運。自從1934 年逃離哈爾濱，蕭紅便踏上了懷鄉(xiāng)之路。在《失眠之夜》里，對于家鄉(xiāng)，她極盡溢美之辭：“在家鄉(xiāng)那邊，秋天最可愛。藍天藍得有點發(fā)黑，白云就像銀子做成的一樣，就像白色的大花朵似的綴在天上；就又像沉重得快要脫離開天空而墜了下來似的，而那天空就越顯得高了，高得再沒有那么高的?！?東北的朋友也都懷著打回老家去的心愿：“這回若真的打回滿洲去，有的說，煮一鍋高粱米粥喝；有的說，咱家那地豆多么大！說著就用手比量著，這么大，碗大；珍珠米，老的一煮就開了花的，一尺來長的；還有的說，高粱米粥，咸鹽豆。還有的說，若真的打回滿洲去，三天三夜不吃飯，打著大旗往家跑?！?

小說《梧桐》1939 年7 月24 日寫就，1939 年8 月18 日發(fā)表在香港《星島日報》“星座”副刊。主人公張家老太太隨著兒子從關外逃難逃到重慶鄉(xiāng)下來。重慶的雨季和鄉(xiāng)下黑洞洞的房屋讓她非常不適應。她抱怨著“這叫什么房子呢，沒有見過，四面露天，冬天我看……這還沒過八月節(jié)呢，我這寒腿就有點疼了，看冬天可怎么過，不餓死，也要凍死”?。漆黑的屋子沒有窗子只有兩個小天窗，下雨時天窗的玻璃打得“拍啦拍啦”地響。雨聲就讓她聯(lián)想到過去的事情。秋天下雨，“冬天仍舊是下著雨，而且那梧桐葉子也一片一片地落了。又像下雨一樣，因為有風才能落葉，風一來那干枯的葉子彼此磕碰的聲音，簡直和下雨一樣。那老太太，又睡不著了。她的思鄉(xiāng)的情緒，因為異地的風雨，時時波動著她”?。她對兒子說滿街的茶館都在鬧嚷嚷地談論，說蘇聯(lián)出兵了，這一時刻她的眼睛是亮的，她感到要回家了，兒子卻回答她那是謠言。實際上，蕭紅在寫《梧桐》時，心境是非常低沉的，她渴望早日結束流亡生涯。抗戰(zhàn)勝利后，大部分從哈爾濱流亡的作家都回到那片土地上，實現(xiàn)了打回老家去的夢想，而蕭紅卻再也回不去了。

在北碚黃桷樹鎮(zhèn)，在登瀛橋頭黃桷樹下舉辦的大型營火晚會上，蕭紅和端木蕻良作慷慨激昂的演講。蕭紅曾對復旦大學學生苑茵說：“不要悲傷，我們總有一天要打回老家去的。”?

心心念念地打回老家去，卻永遠也回不去，成為蕭紅之殤。以一位忠于現(xiàn)實的作家立場，蕭紅在重慶的一年多，對這座城市以及山鎮(zhèn)濃墨重彩，吸引著我尋跡探訪。在嘉陵江畔北碚，我見到了復旦大學舊址黃墻灰瓦小樓，復旦大學教務長孫寒冰之墓。1940 年5 月27日，蕭紅正在香港，驚聞孫寒冰死于日軍對重慶的大轟炸，原本孫寒冰是要去香港辦大時代書局的，卻在37 歲的年紀遇難。在黃桷樹鎮(zhèn)，我見到正在拆遷的原復旦大學教職員工住過的老房子。當?shù)厝巳匀谎匾u著20 世紀30 年代在窗臺晾曬鞋子的習慣。在歌樂山，我爬上了云頂寺。蕭紅曾居云頂寺之鄉(xiāng)村建設所的招待所，盡管山腳有蓮花池，對于從小生活在平原的蕭紅，上下山實在是非常不便；而中央公園也是高高低低遍布石頭階梯，樹木蔥蘢茂密，老人孩子聚堆而坐，一派休閑模樣。除園志記載和紀念碑的建立，也難尋覓日軍大轟炸的遺跡。實地考察與尋訪，蕭紅作品的文學地理價值得以凸顯。幸虧有她的作品在，今天仍然能夠觸摸到80 年前戰(zhàn)火中的重慶，她所記錄的重慶人，重慶故事，重慶靈魂。

①馮憲光《重慶抗戰(zhàn)時期的文學地理學問題》[J]，《社會科學研究》，2005 年第6 期，第173 頁。

②《抗戰(zhàn)以后的文藝活動動態(tài)和展望》[J]，《七月》，第7期。參加座談會的有艾青、東平、聶紺弩、田間、胡風、馮乃超。

③重慶地處中國西南山區(qū)，地貌以丘陵山地為主，其中山地占76%?；?，是西南山區(qū)特有的供人乘坐的傳統(tǒng)交通工具。用竹竿綁成擔架，中間置躺椅，前有腳踏板。一前一后兩個轎夫將乘坐者抬起，在崎嶇的山路上行走。由于山地面積廣大，滑竿成為必備交通工具。

④⑤⑥⑦⑨⑩????蕭紅《蕭紅全集·2 卷》[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189 頁，第189-190 頁，第190 頁，第191 頁，第200 頁，第200頁，第196 頁，第197 頁，第94 頁，第104 頁。

⑧蕭紅《長安寺》[J]，《魯迅風》，第19 期。

?????蕭紅《蕭紅全集·4 卷》[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435 頁，第171 頁，第171頁，第75 頁，第76 頁。

?苑茵《憶黃桷樹鎮(zhèn)和蕭紅》[N]，《新民晚報》，1983 年8 月19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