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潤秋
一
瀟湘市鐘靈毓秀,夜色更是迷人。
“嘀嗒嘀嗒……”簡陋書案上的小鬧鐘指向子夜。萬籟俱寂,只有天際是那樣深邃,那樣神秘……
已進(jìn)入“而立之年”的東方梅老師,在進(jìn)行了一天緊張而繁忙的教學(xué)和家務(wù)之后,仍然伏案耕耘,此時,正是她一天思維的“黃金時刻”。
她終于批改完最后一本作文本,又移完了“一座山”,轉(zhuǎn)身望望床頭熟睡的3歲的小女孩星星圓臉蛋泛起的甜甜笑靨,側(cè)耳諦聽一下隔壁小房間傳來的七旬老奶奶的鼾聲。白熾燈光映照著她那張端莊而純樸的臉龐,一雙明眸放射著堅毅、熱忱、慈祥的光澤。歷經(jīng)風(fēng)霜,她那金緞子般的天庭爬上了淡淡的“川”字形的皺紋……
她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疲憊的四肢,憑窗遠(yuǎn)眺,伴隨著窗外傳來的火車汽笛聲,她索性翹首遠(yuǎn)望:呵,富有魅力的蒼穹,繁星滿天,她仿佛邁進(jìn)了神話般美麗色彩的星空,如同遨游在星光閃爍的天上“街市”。
那顆星,她當(dāng)年的學(xué)生,班上的軍體委員,身著紅色運動衫,頭扎花蝴蝶結(jié)的小姑娘,如今成了國家女排的明星;那顆星,她當(dāng)年班上的“二條杠”的小班長,穿著海魂衫的少年,如今橫戈躍馬戍守邊陲,胸佩閃亮的軍功章,成為堅守東海疆場哨所上的“戰(zhàn)地之星”;那顆星,她當(dāng)年班上的“小調(diào)皮精”,一位剃著平頭、間或還流著鼻涕的男孩子,今天的“先行”,頭上帽檐上綴著金色路徽,駕駛著和諧號動車組列車奔向經(jīng)濟(jì)特區(qū)……
毫不遜色地說,十幾年朝朝暮暮,春華秋實,她培育了滿天的群星。
可是今天,東方梅老師遇到了一顆尚未發(fā)亮的星,班上出現(xiàn)了一個淘氣出了名的“調(diào)皮鬼”路小鋼。
白天校園里發(fā)生的事,又一幕幕地在她腦海里勾勒出清晰的輪廓:七月,炙人的熱浪燒著人們的背脊骨。東方梅早早地來到了學(xué)校初中部辦公室,用手帕拭去額角上晶瑩的汗珠,她感到喉嚨在冒煙,順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剛拿起蓋子。一仰頸脖,正要一飲而盡。出人意料的是,一股令人難聞的藥味直鉆她的鼻孔,苦澀澀的,驀地,東方腦子里亮出一個字眼:瀉肚藥——潘瀉葉!
東方梅手中的茶杯幾乎跌落在地,臉頰如同這大伏天午間的火球在燒著一般,心靈的海疆上激起軒然大波……
倏地,東方的眼角余波斜睨到窗臺上,那個角落有一頂丟失的潔白的小太陽帽。她彎身仔細(xì)一看,“路小鋼”3個字躍入了眼簾。
東方老師微微抬起頭,兩泓秋波里清清楚楚地浮現(xiàn)出這個校內(nèi)外出了名的學(xué)生的模樣:高挑的個兒,才14歲,長得和爸爸媽媽、老師一般高了,黝黑的臉蛋上流露出頑皮、淘氣的神氣,亮晶晶的瞳孔里放射出稚氣;而身上、臉上和衣褲上卻像是被汗?jié)n和灰塵攪拌涂上了一層油彩似的。這個家庭的獨生子,恰如一匹不服馴養(yǎng)的小野馬……
東方找到了答案:又是路小鋼干的惡作劇。他是“雙差生”,跟著一個個體戶隋少安玩上了癮,在背地里向同學(xué)夸耀他有一身輕功。有些老師說他是一只腳拴在校門口,一只腳已經(jīng)跨到了工讀學(xué)?!瓕W(xué)校考慮到東方梅老師是頗有名氣的優(yōu)秀班主任,便把路小鋼安排在她教的初二(5)班了。
終于,東方梅這位從事多年教學(xué)的園丁的理智戰(zhàn)勝了頭腦里感情的狂瀾,思維的航船把她載向波瀾起伏的航程:東方梅的愛人劉大鵬也是同一間中學(xué)的教師,援助西藏發(fā)展教育事業(yè),已在布達(dá)拉宮之麓耕耘兩年。東方一人帶著小星星,母女二人,骨肉相依。她,白天忙著培養(yǎng)50個學(xué)生,夜晚忙著撫育一個孩子,軀體的負(fù)荷量達(dá)到了飽和狀態(tài),可是,她毅然接收了路小鋼。讓身體上再加重一塊砝碼……如今,路小鋼竟然做出了這樣的事,簡直成了校園里的“頭號新聞”。瀟湘園不平靜了,如同石塊落入到波光瀲滟的碧波,泛起層層漣漪……
清晨,碎金似的朝暉撒在校園綠草茵茵的操場上,照射在鑲嵌著白底黑字的“瀟湘鐵路中學(xué)”校牌上面。校門前,那一株株梅花樹裊裊婷婷,婀娜多姿。整個校園,書聲瑯瑯,鳥語花香,充溢著詩情畫意。
眼前,路小鋼進(jìn)入到這所寧靜、壯美的園地,簡直像一頭桀驁不馴的小牛犢,闖進(jìn)了富于田園詩情一般的苗圃,攪亂了部分人的酣夢。
老師們討論教育路小鋼的會議就在寬敞、整潔的會議室舉行。
年近半百、兩鬢染白的校長柳英,她表情顯得有幾分嚴(yán)峻:“這是本學(xué)期暑假前最后一次班主任會議了。關(guān)于初二(5)班學(xué)生路小鋼在東方老師茶杯里放潘瀉葉的事,情節(jié)是嚴(yán)重的。考慮是開除路小鋼學(xué)籍,還是繼續(xù)留在學(xué)校教育,挽救他,特意征求一下老師們的意見……”
沉悶的氣氛就像這酷暑盛夏,使人好像待在罐頭里,憋得窒息。
有人插言:“路小鋼呀,教好他,非瘦一身肉不可?!?/p>
也有的道:“我是想把他教好,就怕栽花不成倒栽刺?!?/p>
校長額頭上泛起深深的皺紋,如同一道道溝壑,嚴(yán)肅地說:“是呀,開除一個學(xué)生,把他送去工讀學(xué)校,只要發(fā)一紙文書;可是,要教好一個學(xué)生,卻要耗費一腔熱血?!彼铄涞哪抗夂蜄|方老師的一雙熱情、聰穎的眼神閃電般接觸了。
東方梅感到內(nèi)心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沖動,臉頰也好像有些滾燙。她終于鼓足了勇氣,說出了一句平穩(wěn)而充滿信心的話語:“我想再試試?!?/p>
霎時,眾人的頭都轉(zhuǎn)向后邊,如同向她行注目禮一般。視線落在東方老師那張端莊、穩(wěn)健、熱忱的臉龐上。只見她那對純樸、灼熱的明眸,放射出真誠、堅毅的火花。
有稱贊的:“東方老師是有膽有識的班主任?!?/p>
有附和的: ?“好啊,古人云‘宰相肚子里能撐船,當(dāng)老師的度量要大如海。”
東方梅站起身來,把熱忱的目光投向大家:“我沒有教好路小鋼,心里很慚愧。今天,請求學(xué)校仍然把他放在我教的初二(5)班,也請老師們多多幫助我。”
“好!”老師們頻頻點頭。
校長臉龐上的皺紋化作了笑容,她走上前,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端詳了一下東方梅,握著她的手:“學(xué)校把這個‘重?fù)?dān)又擔(dān)在你肩上了!”
東方老師望著校長親切而熟悉的面容,深情地點了點頭。
二
放暑假了,路小鋼白天黑夜跑得無影無蹤。
14歲的孩子,個性難摸透。
夜深了,行人寥寥,只有街燈還睜著一排排不知疲倦的眼睛。
路小鋼的母親拿著手電筒,精神恍惚地走到東方梅老師家門口。
小鋼的母親側(cè)身,看看屋內(nèi)還亮著燈光,便輕輕敲響了東方的家,小聲喊道:“東方老師……”
東方梅正在灼灼燈光下,展開思維的翅膀,化作筆底字字珠璣:“……對于剛剛涉世、尚未成熟的青少年學(xué)生,特別是未定型的初中學(xué)生,不管他一度怎樣誤入歧途,即使是他在野地里行,在泥潭中走,在黑暗里跑,都不要鄙棄他,也不要蠻橫地懲罰他;而應(yīng)該滿腔熱忱地引導(dǎo)他走上人生的正道……”她聽到敲門聲,連忙開門,問,“誰啊,這么晚了,請進(jìn)?!?/p>
小鋼的母親焦急萬分地說:“哎,小鋼這孩子,真叫人傷透腦袋,11點鐘睡覺時,我還看到他在床上好好躺著的;等到12點鐘。我再起床看時,就只看到有個毛毯做的假人了?!?/p>
東方老師吃驚地說:“啊,有什么線索嗎?”
小鋼母親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字條:“你看,只留下這一張小紙條?!?/p>
東方梅接過字條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道:“爸爸、媽媽,我出去玩幾天,不用擔(dān)心我。兒,小鋼寫?!彼′摰哪赣H,又望望窗外,眉宇間擰成了一個疙瘩。
小鋼的母親束手無策地望著她說:“我記起來了,吃晚飯時,我看到市場上那個個體戶,向著小鋼吹口哨……”
窗外,遠(yuǎn)處傳來幾聲火車鳴叫聲,東方梅仿佛聽到了召喚,抬起了頭,毅然道:“我們現(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趕快分頭去找小鋼?!?/p>
小鋼的母親看看床上只有小星星一個人在熟睡,她知道近幾天老奶奶身體欠安,到兒子家住去了,十分為難地說:“那怎么好呢?”她垂頭又低聲嘆道:“這孩子害得老師白天吃不好飯,晚上也睡不安穩(wěn)覺?!?/p>
東方梅目光似火:“你別考慮我了,我會安排好小星星的。”她披上一件襯衫,又說,“我去找找老校長,有消息的話,馬上互相告訴一聲。”
小鋼的母親走出門,感嘆道:“哎,你這當(dāng)老師的,吃人參也補(bǔ)不回。”
桌上的小鬧鐘快要指向凌晨1時,東方梅老師拿著手電筒準(zhǔn)備走出門,“媽媽……”小星星在床上講著夢話。東方梅深情地望了望孩子,輕輕地替她蓋好小毯子,然后,把門關(guān)上。
東方梅剛走出門,內(nèi)心的矛盾又驅(qū)使她停住了腳步,心中好像在思忖:“小星星一個人在家,滾下床,跌傷了怎么辦呢?”
東方梅返回身,打開房門,搬來兩張舊木椅,把它擺在小星星床的邊沿,又關(guān)上門,走出。
驀地,東方梅轉(zhuǎn)過頭,望望屋子,她心里仿佛在問自己:“小星星醒來,會想媽媽,會叫爸爸,會哭的……”她眨眨聰慧的眼瞼,走回屋里,從糖果盒里,拿出幾塊小動物餅干,還在小枕頭邊上放上幾粒水果糖……她想,這對小星星會有些安慰吧。
東方梅拉熄了電燈,走出了房屋。
猛然,東方梅回眸一望,屋里一片漆黑。夜,靜極了。她的心坎里又在向自己發(fā)問:“如果小星星被貓子叫聲、被狗犬聲驚醒,漆黑一片,恐懼定會刺傷孩子幼小心靈的?!?/p>
東方梅又走到屋里,拉開電燈,望望孩子,才走出門,用鎖鎖住了房門。
她,三進(jìn)三出,然后撲入了夜色深沉的街衢。
子夜,在做著一個迷離的夢。近處,一片朦朧。
東方梅老師拿著手電筒,尋找著。她走近霓虹燈閃亮的電影院門前看看,里面空蕩蕩的;她走至平平整整的旱溜冰場旁邊瞧瞧,里面空無一人;她又在“夜餐小吃店”門前,探頭張望,也毫無應(yīng)聲……
鬢發(fā)斑白的老校長也在焦慮尋找著,她在呼喊著:“路小鋼——”
東方老師的頭發(fā)凌亂了,顯然,她神情疲倦了,晚風(fēng)吹拂著她的臉頰;她的腳步匆匆,她的眼眸炯炯,她的思緒拳拳……
她站在濃密的樹林子跟前,放聲喊著:“路小鋼——”;她站在滔滔的湘江岸邊,呼喊道:“路小鋼——”;她仰望著茫茫的蒼穹,閃爍的星河,在喊著:“路——小——鋼!”“路小鋼啊,路小鋼——”仿佛大地、江河、叢林、云天、群星,都在傳響著東方老師的同一個話語聲……
三
翌日夤夜,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有東方梅家的燈光還在閃亮。
老校長拿著手電筒,輕步走來,輕輕地敲著門:“東方?”
屋里,東方梅正抱著咳嗽的小星星在床頭,哄著她睡覺,聽到聲音,便下床開門:“老校長,這么晚了,您還沒有睡?”
老校長走進(jìn)門,撩了撩銀發(fā),她走到床頭,慈愛地用手摸摸小星星的額頭,“東方呀,老奶奶不在家,你身上的擔(dān)子又加重了哇?!彼龔目诖锾统鲆黄克?,遞給東方梅,道,“下午,我聽說小星星咳嗽了,就在街上買了一瓶川貝枇杷露?!?/p>
小星星最逗人喜歡,乖巧地從小毛毯里鉆出個小腦袋,純真地喊道:“奶奶好?!?/p>
老校長親了親星星的臉蛋:“星星乖,發(fā)燒了,吃了藥,就好了。”
東方梅喂小星星吃藥。小星星張開小嘴巴,聽話地吞下了藥水,還充滿稚氣地說:“老奶奶,星星吃藥,不哭……”
有頃,東方梅望了望墻壁上貼著的全國地圖,問道:“老校長,有路小鋼的消息沒有?”
老校長:“東方,我正想來告訴你。晚上,我接到樟木頭車站公安值班室打來一個長途電話……”
東方梅急切地插言問道:“路小鋼有下落了?”
老校長重重地點點頭:“路小鋼現(xiàn)在在樟木頭火車站公安值班室……”
東方梅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又出了什么事?”
老校長:“鐵路公安同志在電話中告訴我,路小鋼被那個個體戶隋少安哄騙了。隋少安利用路小鋼的爸爸是火車司機(jī)母親是列車員及鐵路上熟悉的方便,騙他到深圳玩,還說要跟他買進(jìn)口電子表,實質(zhì)是騙路小鋼跟他出去走私?,F(xiàn)在,隋少安的贓物已經(jīng)被樟木頭車站公安同志查獲,可是,這個狐貍溜掉了……”
東方梅吃驚地抽搐了一下,暗想,難怪老師們都說路小鋼是“飛天蜈蚣”呢……她沉思了片刻,關(guān)切地問:“老校長,我們學(xué)校應(yīng)當(dāng)快點把路小鋼接回來呀?!?/p>
老校長說:“我這么晚來,就是想和你這個班主任商量。這件事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派出所學(xué)校派一名老師去接路小鋼回來……”
東方梅老師明眸閃亮,懇切地說:“我去接路小鋼吧!”
老校長寬慰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松了一口氣,用信賴的口吻說:“東方,你能這樣想太好了?!蓖送麞|方又說,“現(xiàn)在放暑假了,學(xué)校的老師和領(lǐng)導(dǎo)有的探親,有的進(jìn)修,熟悉路小鋼情況的人也不多。再說,路小鋼的爸爸、媽媽也很想盡快去接小鋼回來,可如今是暑運戰(zhàn)高溫、保安全的節(jié)骨眼上,又是暑期學(xué)生探親高峰期,他們也難離開生產(chǎn)崗位。”
“是呀,我正休暑假,可以去?!睎|方梅話語堅定地說。
老校長望望熟睡的小星星,深思熟慮地又道:“可小星星體質(zhì)單薄,老奶奶又不在家……”
“昨天,我去小叔子家看了看奶奶,老人家身體好了;她明天就回來,幫我?guī)切??!睎|方梅說。
接著,東方梅又焦急,又激動地直搖著老校長的肩膀:“老校長,我是路小鋼的班主任,對他性格很了解,還是讓我去吧!”
老校長凝望著東方,點點頭說:“好吧,你準(zhǔn)備好東西。到了廣東樟木頭,有什么事,及時用電話聯(lián)系?!?/p>
老校長又爽朗地道:“在老奶奶還沒有回來之前,從明天起,小星星嘛,就由我這個老太婆,當(dāng)當(dāng)保姆?!彼_朗地笑了起來。
東方梅眼眶里閃動著光澤:“老校長,您還是學(xué)校的黨支部書記,怎么好叫您當(dāng)保姆……”她也感到為難了。
“一個黨支部書記,當(dāng)人民教師的保姆,不是完全應(yīng)該的嗎?”老校長的話語說得親切,樸實,誠摯。
東方梅的內(nèi)心泛起漣漪,仿佛有一股熱浪涌上心扉,給了她力量。
在燈光的輝耀下,老校長幫助拾掇著東方梅和小星星的衣物。
東方梅一眼望到了書桌上她和愛人劉大鵬抱著1歲的小星星的一張合影照片,她的臉頰泛起一絲笑意,眼中滾動著淚花……
老校長走到舊書桌前,在閃爍的燈光下,驀地,她看到擺著筆和紙;紙上已經(jīng)寫了大半頁了……一行鮮明耀眼的字跡像夜幕中的火苗一般投入眼眶——《入黨申請書》。
老校長扶了扶老花眼鏡,仿佛周身一震,眼睛閃亮了,她把視線投向東方梅。
東方梅已經(jīng)在久久地凝視著老校長,只見她一對明眸的火花在夜色中放射出奪目的光輝。
老校長動情地走上兩步,握著她的手,深情地說:“東方,你有一顆明亮的心!”
老校長抬頭一望,低矮的墻壁上分明橫貼著一條字幅,上面遒勁的字跡,筆酣墨飽,如走龍蛇:“梅花香自苦寒來”。
東方梅含情地說:“這是大鵬去西藏之前,寫給我和他共勉的諾言。”
老校長為之一振,拉著她的手,字字鏗鏘地說:“寫得何等好哇!東方,像梅花一樣為人世間散發(fā)著馥郁的芳菲,這就是我們東方民族的性格!”
東方梅老師深情地點點頭,好像品味出古老絕唱雋永的詩情。
四
列車馳騁南下,東方梅老師乘車抵達(dá)樟木頭車站后,走過枝繁葉茂的巨傘狀榕樹的旁邊,在車站公安人員的陪同下,徑直來到公安所接待室。
路小鋼躺在床上睡覺,頭上綁著紗布,臉色蒼白,顯然是流血過多。他一轉(zhuǎn)身,小毛毯落到了床下,嘴里發(fā)著夢囈:“……求求學(xué)校別開除我……”
東方梅輕步走近他,輕輕地把小毛毯給他蓋好,慈母般地喊:“小鋼,小鋼。”
路小鋼霍地從床上爬起,額角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睜開眼睛,揉揉眼皮,出乎意料:“??!東方老師……”
“小鋼,你剛才在做什么夢?”
“沒什么,東方老師,學(xué)校會開除我嗎?”路小剛驚恐地說。
東方梅坐在路小鋼床頭,替他理了理凌亂的頭發(fā):“不會的。同學(xué)們歡迎你回到學(xué)校去,這不,老校長派我來接你哩?!?/p>
“接我?”路小鋼半信半疑地說。
“東方老師,那些走私香煙和衣服不是我的,是那個個體戶的。他總是說要帶我去深圳游樂場玩玩,去杭州西湖逛逛,去嵩山少林寺看看……還說,‘要想富得快,只有跑深圳做買賣?!?/p>
東方老師認(rèn)真地說:“老師也相信路小鋼不會那么壞??赡?,叫壞人打著‘開放,搞活的招牌,鉆了空子?!?/p>
“我又不知道他葫蘆里裝的什么藥呀?”
東方老師啟迪地道:“我們從小就要培養(yǎng)識別好人和壞人的能力?!?/p>
“可他溜跑了,只抓到我一個人,怎么辦?”
“你不要害怕,要好好向公安叔叔講清楚?!?/p>
路小鋼沉重地點頭。
這時,一位年輕的公安女同志走來告訴東方老師,接長途電話。
東方梅走到公安值班室,拿起電話筒,諦聽著。霎時,她臉龐上泛起緊張的神色。
話筒里傳來老校長焦急而清晰的聲音:“東方,你快回來吧。星星,她發(fā)著高燒,全身抽搐。我把她送進(jìn)了醫(yī)院。我和老奶奶正照料著她?!?/p>
東方梅臉色顯得焦急而嚴(yán)峻,她告訴老校長,正在車站和公安同志商量路小鋼的事情,可能還要兩天才能回來。
老校長再三吩咐:“你要迅速趕回來。如果小星星的病情嚴(yán)重,要不要打電報叫大鵬回來?”
東方梅說:“他在遠(yuǎn)離幾千里的青藏高原,他的事業(yè)在那里?!?/p>
“我知道,你的事業(yè)在學(xué)生們身上?!崩闲iL的話語又傳到耳鼓。
東方梅望著話筒,眼前好像看到小星星躺在醫(yī)院床頭,小臉蛋熱得發(fā)紅,額頭冒虛汗,在發(fā)著夢囈:“媽媽,我要媽媽……”
東方梅又仿佛看到了大鵬焦急不安的神情,他也在焦急地問妻子:“東方,我們的孩子星星怎么啦?”
東方梅眼中溢滿了淚花。她萬分為難地對著話筒告訴老校長,盡快把事情辦好,帶著路小鋼,趕回瀟湘市來。
路小鋼悄悄地推門進(jìn)來,看看東方老師的神色,急忙問:“老師,出什么事啦?”
東方老師把臉轉(zhuǎn)向一邊,悄悄地掏出小手帕,拭去傷感的淚水。她只有把淚水往肚里咽。然后她轉(zhuǎn)過臉,說:“沒……沒有什么。小鋼,我們先去找公安同志把情況說明白吧?!?/p>
東方梅老師帶著路小鋼,辭別了公安同志,又轉(zhuǎn)乘“廣州—懷化”的列車,回學(xué)校。
兩人睡在12號硬臥車廂里。東方老師躺在下鋪,輾轉(zhuǎn)反側(cè),她的身上——母親的秉性和教師的天職,水乳交融地凝結(jié)為一個和諧的有機(jī)體。
伴隨著列車的搖晃聲,路小鋼好像躺在一個碩大的童年的搖籃里,他也睡不著了。腦海里一時出現(xiàn)了隋少安那張狡黠的嘴臉。他的一席帶著誘騙、威嚇的話好像在自己心里被尖刀戳了似的:“路小鋼,你上次放瀉肚子藥,害老師;這次又逃學(xué),學(xué)校不把你開除,也要把你送進(jìn)工讀學(xué)校……”一時又浮現(xiàn)出老校長要東方老師接他回校園的情景……
漸漸地,“瀟湘站”的站牌閃入眼簾;列車緩緩進(jìn)站。
東方梅忙著收拾兩個人的旅行袋。
路小鋼剛走出車廂門,只感到一陣昏眩,倏地,昏倒在東方老師懷抱里。
東方梅連忙把小鋼抱住,和車站客運員一起把他送往鐵路醫(yī)院。
五
曙光,映照著瀟湘鐵路醫(yī)院。
路小鋼被很快地抬進(jìn)病房,醫(yī)生說他疲勞過度,臉色蒼白,需要給他輸血??墒牵沸′撌茿B型。
醫(yī)院的血剛剛用完,需到市血庫取血,時間不等人,醫(yī)生也著急,說“現(xiàn)在,AB型的血就是這個男學(xué)生的健康和生命!”
東方梅老師感到心頭的熱血在向上涌,望了望路小鋼,毅然地說:“醫(yī)生,把我的血輸給路小鋼吧,我的血是AB型。”
“您——”醫(yī)生護(hù)士們驚喜交集。醫(yī)生激動地走上前,關(guān)切地說,“東方老師,您一路上陪同路小鋼回來,確實辛苦了,體力消耗太大。如果再給他輸血,身體會受到很大影響。”
東方梅睜大著眸子,臉部表情顯得凝重而平靜,吐出幾個字:“醫(yī)生,老師的血輸給學(xué)生,是應(yīng)該的。”
醫(yī)生折服了。
病房里,路小鋼昏昏沉沉地躺著……
東方梅老師坐在采血室里。
護(hù)士將銀白色的針頭插入她的手臂,瞬間,殷紅殷紅的血液順著大大的針頭注入膠管,3毫升,8毫升……
沒過多久,鮮紅鮮紅的血液又注入路小鋼的身體內(nèi)……
時鐘嘀嗒嘀嗒地響著,好像敲響一支生命的晨曲。
時間飛逝,一縷縷金輝撒進(jìn)潔白的窗欞。
路小鋼微微地睜開了昏睡的雙眼,仿佛熟睡后漸漸蘇醒過來,重新回到這個充滿了陽光的人世間。他望望窗外爛漫的鮮花,凝視著老師、醫(yī)生、護(hù)士的笑臉,感到大地、天宇都充滿了溫馨。他眼眶里溢出了兩顆晶瑩的淚花,猶如兩顆珍奇的寶石花,從心底里呼喚起來:“東方老師!”
東方老師慈愛地用雙手扶著他安心地躺下,輕輕地替他掖好小毯子,充滿激情地呼喊道:“小鋼——”
午間,東方梅老師實在太勞累了,她從昏睡中醒來,好像才記起女兒星星也患病住進(jìn)了醫(yī)院,她爬起床,心焦焦、急匆匆地趕到了病房。
小星星已躺在了小兒科急救室里,呼吸急促,眼瞼微閉,臉蛋上露出絲絲痛苦的神情。她,已經(jīng)昏迷了,幼小的心靈哪里知道心愛的媽媽來到了身邊,哪里知道慈愛的爸爸還在數(shù)千里外的“世界屋脊”……
“星星,我的星星……”東方梅萬分痛心地?fù)湎蚺畠捍差^,她心如刀割一般。兩行閃亮的淚水撲簌簌地落下,現(xiàn)在,她只感到孩子是她的骨肉,是她的心,是她的魂。
“東方,你才來呀——星星她……”老奶奶圍在小孫女床前,低聲地抽泣著。
“東方,你收到我發(fā)的加急電報嗎?”老校長心情沉甸甸的,緩步走近東方梅跟前。
東方老師把路小鋼昏倒的事向老校長講述了一遍。
老校長似乎心里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她愛撫地摸了摸東方梅凌亂的頭發(fā),十分關(guān)切地催促東方梅去睡一會兒。
夜深了,靜謐極了,可是,在這不到10平方米的急救室里,緊張的氣氛卻如同潮水一般撞擊著老年、中年、幼年三代人的心弦……
時鐘指向凌晨3時40分。東方梅也不知合眼睡了多久,只聽耳邊急促的聲音:“東方,東方——快醒醒……”原來是老校長喊醒了她。
東方梅睜開眼睛,只見搶救室里來了幾位醫(yī)生、護(hù)士,正在竭力地?fù)尵戎⌒切?,有的伏下身軀側(cè)耳諦聽小星星的心臟跳動,有的在緊急輸氧氣,有的在摸摸小星星的手脈……
老奶奶在一旁抽泣著,老校長心急如焚地在來回踱步。東方梅用盡全身力氣,抓著小星星的手,就好似緊緊拉著她的生命不被死神帶走。
可床上的小星星處于休克狀態(tài),沒多久,只見監(jiān)護(hù)儀上指示線就變成了一條線——一個金子般的小生命去了……
此刻,桌上的小鬧鐘正指向凌晨3點55分。
小床上,小星星蒼白的臉蛋上,沒有一絲苦楚,就像往日熟睡那樣,安睡了,去了。她沒有來得及好好看看媽媽,沒有來得及看爸爸一眼,看奶奶一眼;更沒有走完幸福的金色的童年和童年幸福的路。她走了,帶著媽媽的親吻,帶著爸爸的惦念,帶著奶奶的摟抱;她去了,帶著幼兒園小朋友們銀鈴般的歌兒,帶著1100多個朝朝暮暮的晶瑩的雨露……
東方梅好像一股旋風(fēng),朝著心愛的孩子身上撲過去,心如刀割般地哭泣著:“星,星星……”
小星星年幼的臉龐上眼睛緊緊閉著,好像她已經(jīng)熟睡在媽媽溫暖的懷抱里,安睡在寧靜的搖籃里……
東方梅的淚水滴在小星星的臉蛋上、身上、手上,她親吻著小星星,如同熟悉孩子的每一個笑靨。
老校長忍淚含悲,替東方梅擦著淚水,勸慰道:“東方,你已經(jīng)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你,你要冷靜一些……”
門口,路小鋼趕來。
萬分激動地?fù)湎驏|方梅老師,百感交集地呼喚著:“老師——”
“小鋼——”東方老師的淚水滴在了路小鋼的臉龐上,她摟住了路小鋼,深情地呼喊道。
兩位護(hù)士抬著小星星緩步走出門……
東方梅不知哪來的這么大的力氣,掙脫了老校長和小鋼媽媽的攙扶,悲痛萬分地向著長長的、靜靜的走廊撲去、追去,厲聲呼喊著:“星星,我的星星——”
走廊里回蕩著東方梅悲傷的呼喚聲。
她猛地推開大門,望望無邊無涯的夜空。她神情恍惚,宛如看到廣漠的天際有一顆流星墜落下來。她的心中茫然了:“星星,你莫非就像天邊一顆飛逝的流星?!”
六
東方梅老師病倒了,正像一位執(zhí)著地追求信仰、憧憬理想的馬拉松長跑運動員,剛剛抵達(dá)勝利的終點,就倒下去了。她住在鐵路醫(yī)院,牽動著初二(5)班男女同學(xué)的心……
落日投下了瑰麗的彩霞,東方老師蘇醒后吃完藥,精神稍微好一點,她的眸子往門外一看:
只見趙薇薇像個小機(jī)靈,向躲在窗戶下邊的同學(xué)們做著手勢,喊道:“一,二,三——”
“東方老師——您好!”朝氣蓬勃的男女學(xué)生像玉兔一般從兩個窗下站立起來,異口同聲道。他們走進(jìn)了病房,還帶來了天津鴨梨、煙臺蘋果、天山的奶粉、北京的麥乳精……
趙薇薇的小嘴巴最甜了,她真摯地說:“老師,您失去了小星星,不要難過。您看,班上50個同學(xué),都是您的孩子!”
東方老師動情了,把薇薇摟在自己懷里,晶瑩的淚珠在眼眶里滾動著……
時鐘指向9時,東方老師坐在病房的臺燈前。正在翻閱著語文教科書。桌上,床上,擺著教案,書籍,資料……
她的精神剛剛恢復(fù),撂了撂頭發(fā),在教案上寫道:“第28課,《師說》……”
她的眸子又閃動了一下,在書本上的字里行間畫上一個個整潔的紅圈圈、小杠杠、圓點點……她如同撐著知識的犁鏵,在希望的田野上,耕耘,勞作,精心撒播人類文明和智慧的種子……
東方梅心中感到有一股熱浪在奔涌,猶如地殼奔突的巖漿,那般熾熱,那般躁動。她走到窗前,放眼凝視了一下夜空的點點繁星,腦際里升騰起一個崇高的信念:韓愈云:“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蔽膶W(xué)巨匠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里,發(fā)出了“救救孩子”的戰(zhàn)斗吶喊。當(dāng)代作家劉心武曾在他的力作《班主任》中,發(fā)出了“拯救孩子”的呼喚……當(dāng)經(jīng)歷10年浩劫,歷史航船開始起錨,救治受傷害的一代少年心靈創(chuàng)傷的天職和撰寫新時代“師說”的重任已經(jīng)歷史性地落在了我們?nèi)珖?000多萬“人類靈魂工程師”的肩頭上!
她胸間有一種強(qiáng)烈的緊迫感,何以安睡?!她奮筆疾書,仿佛撒播著人類文明和智慧的種子,又宛若追趕生命的明媚的春天……
時鐘指向了10時。
她確實太疲倦了,一生中難得睡幾個安穩(wěn)的覺,睡夢中不是夢見自己的學(xué)生,就是夢見了自己的星星。
不多時,房門悄悄地打開了,探出半個圓腦袋,原來是路小鋼輕步走了進(jìn)來。他手里提了一小筐紅彤彤的蘋果,還有一瓶川貝枇杷露和一包附子里中丸……
他見東方老師熟睡了,不忍心驚擾老師金色的夢。這幾天來,他冰封的心靈的閘門終于打開,感情的潮水一瀉千里;他又像落伍的孤雁,飛返了雁隊;如迷途的羊羔,回到了羊群……小鋼便輕輕地將蘋果、川貝枇杷露和附子里中丸放在小桌上。
路小鋼剛想喊醒老師,又難以啟齒,他眨眨明亮的瞳仁,掏出鋼筆和一張紙,靜悄悄地寫著幾行字……
小鋼小心翼翼地把字條壓在下面,又輕輕地給老師把毛毯的一角蓋好,才緩緩邁動了腳步……
30分鐘過去了,東方老師從酣睡中醒來,揉揉惺忪的眼眶,驀地,一兜蘋果和一包中藥出現(xiàn)在眼前,她信手拿起了字條……
在燈光下,她一眼就看出來字條是路小鋼寫的。小信兒不長,字跡不甚工整,還有幾個錯別字,但是,東方老師如同飲了興奮劑,如饑似渴地捧著它,一目十行地看著,耳邊仿佛傳來路小鋼親切而熱情的聲音:
“親愛的東方老師:您好!聽說您胃病復(fù)發(fā)了,我心里非常難過。今晚,我來看您,可借(惜)來晚了,沒有跟您說上幾句悄悄話。我也不知道什么靈丹妙藥能治好您的胃病和咳喇(嗽),就叫媽媽買了一瓶川貝批把(枇杷)露和一包附子里中丸。另外,這個星期,爸爸給我50塊錢零用,我就買了幾斤蘋果,送給您。老師,請相信我吧,這回的錢,不是偷家里的,真的,絕不是偷來的。老師,您安心養(yǎng)病吧,是我這個淘氣的學(xué)生把您累病了。我再不逃學(xué)了……爸爸說,我的血管里有老師的熱血在流淌啊!”
東方老師看到這里,眼眶濕潤了,她的心被感染了,好像涌動著波瀾,宛如這八月的湘江浪,洞庭波。她激情地捧著字條,緊緊貼在心窩窩,心底里在呼喚著:“小鋼呵,小鋼……”
她挪動腳步,追尋到窗口,早已不見了路小鋼的身影。
她便走到門口,抬頭凝望,孟秋之夜,萬縷星光,如同千千萬萬顆寶石花鑲嵌在充滿神話色彩的夜幕中,她仿佛感到路小鋼的信有一種回天之力,驅(qū)散了身體上的病魔……于是,東方老師面對茫茫蒼天,燦爛群星,內(nèi)心激發(fā)出了深深的呼喚:“愿祖國少年一代的心靈,像天上的明星那樣璨燦,那樣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