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我國經濟新態(tài)勢與新爭論
——專訪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陸百甫

2019-09-27 09:24:36中國發(fā)展觀察雜志社采訪組

中國發(fā)展觀察 2019年17期

《中國發(fā)展觀察》雜志社采訪組

歷史驚人地相似。2019年以來由美國挑起的全球貿易戰(zhàn)持續(xù)擴大和升級。而在2005年發(fā)生的那場中美經貿摩擦熱化過程，今天回頭看有什么借鑒意義和啟示？近日，《中國發(fā)展觀察》采訪組對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陸百甫進行了專訪。陸百甫曾多次參與黨和國家重大經濟決策研究工作，是黨的十三屆三中全會決定、五中全會建議，十五大報告，十五屆三中、四中、五中全會決定，十六屆三中全會決定、五中全會建議文件起草組成員。1980年調入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歷任學術秘書、財金組負責人、宏觀部部長、副主任。

“十五”計劃的背景和亮點

中國發(fā)展觀察：“十五”具有“歷史性開局”的時代特殊性，如何“開好頭”“起好步”？

陸百甫：1.“十五”計劃是2001年至2005年，是人類進入21世紀，進入新千年時我國首個五年發(fā)展計劃；也是我國完成了“三步走”戰(zhàn)略目標前兩個目標，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初步建立，人民生活總體上達到小康水平后的五年計劃；更是我國向實現現代化為目標的第三步戰(zhàn)略目標前進，在全球化大趨勢已經形成的國際大背景下實施的五年計劃。這一多項“歷史性開局”的時代特殊性，賦予了我國“十五”計劃重大的使命。因此，“十五”計劃如何“開好頭”“起好步”關系重大。這也是黨中央關注的首要問題。

陸百甫

2.經濟全球化，知識經濟和科技革命風起云涌，信息技術方興未艾，“信息高速公路”形成，科學技術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成為各國在新世紀、新時代最為重要的競爭元素，也成為我國從“十五”計劃開始，國家發(fā)展的最重要命題。如何把科技這個第一生產力的發(fā)展規(guī)劃好，就成為“十五”計劃的一個重大著力點，這也是黨中央關注的又一戰(zhàn)略命題。

3.進入新世紀，和平與發(fā)展已成為時代主題，我國有可能贏得一個較長時間的和平環(huán)境，美國想為所欲為受到時代的各種制約，謀求在綜合國力較量中取得優(yōu)勢，成為世界各主要國家對外戰(zhàn)略發(fā)展的基本觀念。2001年，我國加入WTO，打破了過去與西方大國的重要貿易制度障礙，我國對外貿易的潛力將獲得極大釋放。因而，黨中央判斷，這是中國發(fā)展中難得的“黃金機遇期”，中國應當也有可能抓住機遇，加快發(fā)展。

4.中國發(fā)展出現新的階段性特征。中國經過20年的改革開放和發(fā)展，已經擺脫了計劃經濟時代的“短缺經濟”狀態(tài)，賣方市場已開始轉向買方市場，產業(yè)結構、產品結構、技術結構以及地區(qū)結構已明顯不適應新時期、新階段的要求。在三大產業(yè)結構中，農業(yè)和服務業(yè)明顯滯后，產品檔次不高，部分傳統(tǒng)產品出現供過于求；地區(qū)發(fā)展不平衡的問題更加顯現。在東部繼續(xù)發(fā)展的同時，中部崛起、西部大開發(fā)問題，提到了國家發(fā)展的緊迫日程上。在這種新狀態(tài)下，我國的發(fā)展如何應勢、應時做出戰(zhàn)略性結構調整，成為“十五”計劃的主線。

中國發(fā)展觀察：針對當時客觀形勢，起草制定“十五”計劃經歷了哪些細節(jié)過程？計劃有哪些亮點？

新中國70 年發(fā)展口述實錄——權威智庫專家訪談⑦

陸百甫：針對“十五”時期客觀形勢和我國的發(fā)展要求，“十五”計劃明確提出“發(fā)展是主題”“結構調整是主線”“改革開放和科技進步是動力”“提高人民生活是基本出發(fā)點”的發(fā)展理念，并提出了“進行經濟結構戰(zhàn)略性調整”與“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和擴大對外開放”兩大戰(zhàn)略取向。

“十五”主要預期目標有以下幾點：一是經濟增長速度預期為年均7%左右，按2000年價格計算，2005年GDP達到12.5萬億元左右，人均GDP達到9400元（人民幣）；二是到2005年，第一、二、三產業(yè)增加值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分別達到13%、51%和36%；三是五年城鎮(zhèn)新增就業(yè)和轉移農業(yè)勞動力各達到4000萬人（即共8000萬人），城鎮(zhèn)登記失業(yè)率控制在5%左右；四是價格總體基本穩(wěn)定，國際收支基本平衡，國民經濟和社會信息化水平顯著提高，城鎮(zhèn)化水平有所提高，基礎設施進一步完善，地區(qū)間發(fā)展差距擴大的趨勢得到有效控制和改善。

“十五”計劃確立的發(fā)展亮點：一是狠抓第二產業(yè)優(yōu)化升級的同時，著重促進第一產業(yè)和第三產業(yè)的發(fā)展，實施一、二、三產業(yè)均衡發(fā)展戰(zhàn)略；二是確立了科技興國戰(zhàn)略，并作為國家發(fā)展的基本政策取向，亮響了“第一生產力”在國家發(fā)展中的動力作用；三是在提升東部沿?！叭髤^(qū)塊”發(fā)展同時，鮮明地提出了西部大開發(fā)戰(zhàn)略，以及中部崛起與東北等老工業(yè)基地振興的區(qū)域發(fā)展新取向；四是明確提出了“要把推進國民經濟和社會信息化放在優(yōu)先位置”和“實現我國信息產業(yè)的跨越式發(fā)展”，為我國迅速迎頭趕超全球信息化勢頭，發(fā)出了動員令；五是確立了“進一步擴大開放，發(fā)展開放型經濟”的基本對外方針，提出建設“全方位”對外開放新格局的要求，實施了“走出去”的開放戰(zhàn)略；六是首次系統(tǒng)地提出了人口、資源、生態(tài)建設與保護發(fā)展，作為國家長遠發(fā)展大計，統(tǒng)籌謀劃，加強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與治理，實施可持續(xù)發(fā)展。

中國發(fā)展觀察：作為新千年的第一個五年計劃，“十五”計劃開局執(zhí)行情況如何？

陸百甫：“十五”計劃完成情況可以說是非常理想的?！笆濉庇媱澊_定的主要目標都提前并大幅度超額完成。

1.國內生產總值（GDP），原計劃預期目標是達到12.5萬億元，年均增長7%左右，而實際執(zhí)行結果，GDP總值達到18.3萬億元，年均名義增長率達到13.3%，實際增長率達9.8%。而且，年度間GDP增長率非常穩(wěn)定，2001年至2005年間，分別為8.3%、9.1%、10.0%、

10.1%、10.2%。

2.對外貿易邁上新臺階，國家財政收入大幅度增加，而價格總水平一直保持較低水平。從執(zhí)行結果看，財政收入五年累計為11.5萬億元，年均達2.7萬多億元，比“九五”時期年均1萬億元高出1倍還多；貿易順差年年增長，2005年首次超過1000億美元；價格總水平五年的年均增長率僅為1.4%，保持著低通脹，真正實現了“高增長、低通脹、超收入”的理想水平。

3.“十五”期間我國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市場化、國際化步伐加快，經濟體制改革不斷深化，國有經濟改革和戰(zhàn)略性調整取得了明顯成果，分配制度改革以及社會保障制度改革的力度加大，人民收入水平保持高增長，城鎮(zhèn)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年均增長9.6%，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年均增長5.3%?！笆濉庇媱澾€增加了一項重要新指標，即主要污染物排放總量2005年比2000年減少10%。

中國加入WTO新態(tài)勢

中國發(fā)展觀察：2001年中國加入了WTO，請介紹一下有關情況及影響。

陸百甫：2001年進入“十五”計劃時期時，我國不僅遇到了發(fā)展的“戰(zhàn)略機遇期”，而且還遇到了兩件對我國發(fā)展具有突出效應的事態(tài)：

一是，2 0 0 1 年中國加入了WTO，基本擺脫了過去在國際貿易中的隔離性制度障礙，獲得了包括美國在內的普惠性貿易待遇，使中國的出口貿易應時而上，出現了超常增長，一下子把中國國內的生產潛力大大釋放了出來。

二是，2001年美國“9·11”事件發(fā)生，美國和西方社會把主要精力幾乎全用在了反恐上面，無暇顧及“打擊中國”戰(zhàn)略實施。而且，為了獲得中國對反恐的支持，又更多地表現對中國的和平友好。這樣，使中國出現了一個“順暢的貿易發(fā)展期”，從而使中國經濟又出現了一個新的旺盛階段。2001年后，增長速度明顯加快，不僅傳統(tǒng)產業(yè)再次出現一個新發(fā)展態(tài)勢，而且高新產業(yè)也同時獲得了長足發(fā)展。

自上世紀70年代初中美兩國關系正常化40年來，中美兩國貿易發(fā)生了歷史性變化，并且伴隨著中美建交及中國改革開放的進程同步擴大。美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發(fā)達國家，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發(fā)展中國家，無論從市場、技術、需求與供給等諸多方面，都顯示出具有世界上其他國家無法比擬的互補性、互利性。

中美建交以后，中美雙邊貿易總額一直處于快速發(fā)展的態(tài)勢，從1979年到2004年的26年間，中美貿易總額從24.5億美元上升到1696億美元，增長69倍，充分反映了中美經濟關系的緊密性。

2001年中國加入WTO以后，為中美雙邊貿易關系發(fā)展又帶來了新的機遇，兩國貿易在各自對外貿易中的地位日益重要。至2005年，美國已成為僅次于歐盟的中國第二大貿易伙伴，而中國也成為美國的第三大貿易伙伴，并是美國對外貿易增長最快的主要貿易伙伴。當時美國對華貿易額占美國外貿增加值的16.5%，其增長速度也明顯高于美國對外貿易總增幅，特別是對華出口的增幅遠遠高于其他主要貿易伙伴（僅次于法國）。同時，中國品質優(yōu)良、價格合理的商品進入美國消費市場，使美國得以維持較低通貨膨脹率，并給美國消費者帶來實惠，給美國眾多的批發(fā)商業(yè)、零售商業(yè)帶來數百萬人就業(yè)和可觀的商業(yè)利潤。中美貿易一直是“雙贏”的。

中國在加入WTO之前，雖然處于對美貿易的順差狀態(tài)，但并不追求順差，主要是由于美國對華貿易許多政策的限制，使中國對美貿易增長仍受到相當程度的影響。美國在中國加入WTO之前，每年都要就對華貿易是否給予“最惠國待遇”（即給予合理關稅和市場準入）進行國會討論和表決，而且其過程常常伴隨“抹黑”中國的行為，中國常處于“被動”與“糾結”之中。2001年中國正式“入世”，中國對美國貿易的“原先障礙”消除，按WTO規(guī)則可以自由出口，由此，中國大批傳統(tǒng)商品出口美國均有大幅度增長，尤其是紡織品、服裝、玩具、鞋帽等出口增長率達兩位數，美國的紡織品服裝市場和許多小商品市場幾乎為中國商品所占據。由于美國自身競爭優(yōu)勢的缺失，這些領域的美國國內商品，尤其是中低檔商品，因競爭不過中國而失去市場。雖然中國商品為美國消費者所歡迎，但的確使美國這些產業(yè)受沖擊較大，于是，美國國內出現了一股“抵制風”，代表一部分商家與產業(yè)工人利益的國會議員紛紛發(fā)難，提出抵制中國商品進口，中美貿易關系的地位出現互換，貿易摩擦就此開始，并越演越烈。

新爭論：2003年節(jié)點的戰(zhàn)略取向

中國發(fā)展觀察：中國在高增長的形勢下，國內輿論界出現了迥然不同的看法。分歧和爭論交鋒的焦點是什么？

陸百甫：2003年一開局，中國經濟就呈現出明顯的高景氣狀況，出口猛增，投資高漲，市場繁榮，GDP出現兩位數增長（10%以上）。與此同時，確也呈現出部分投資品價格上升，供需趨緊狀況。當時，有些同志對中國經濟這一輪“新高潮”的到來，缺乏思想準備，有些茫然，社會上也出現了一些所謂“恐熱”情緒。

全面考察當年的宏觀環(huán)境，當時中國出現經濟新高潮，明顯是改革深化的紅利釋放和適逢其時的國際環(huán)境及歷史機遇雙重因素推動的結果。

一是制度改革紅利。1997年黨的十五大上江澤民同志所作的報告，確立我國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大力度推進改革和完善我國的所有制結構，使中國制度環(huán)境明顯改善，公有制經濟改革加快，非公經濟發(fā)展迅速，開放型經濟建設進一步提升，境外投資不斷涌入，中國經濟發(fā)掘出前所未有的新動力。

二是政府機構改革紅利。朱镕基總理任內，國務院機構做了大力度改革，中央政府從計劃經濟時代的業(yè)務部門指揮經濟，轉為以市場為主導、業(yè)務部門為指導的體制。中央政府的9個部級產業(yè)管理機構，改革為國家經貿委領導下的國家局，徹底去除了生產經營“指揮權”，成為服務管理型機構。一大批市場化的業(yè)務總公司組建，大大激活了國有經濟改革與經營活力。

三是加入WTO和國際貿易壁壘消除。2001年中國正式加入WTO，過去那種“一年一審議”的貿易障礙自然消除。加之在全球化形勢下，中國價廉物美日用品的出口，具有極強的國際競爭力，因而出口貿易出現了兩位數高增長態(tài)勢。外需的強力拉動，為中國經濟增添了一個強勁新動能，每年圣誕節(jié)前三四個月，中國的出口訂單就像雪片飛來，常常應接不暇。

四是美歐反恐政治需要，對華意識形態(tài)壓力減弱。2001年美國發(fā)生“9·11”事件后，國際政治環(huán)境劇變，美國為聯華、聯俄反恐，降低了意識形態(tài)摩擦的壓力。同時，主要精力放在國內反恐和對阿富汗、伊拉克戰(zhàn)爭上，無暇更多顧及貿易利益。因此，那幾年中國出口美歐貿易比較順暢，中國處在國際政治、經濟、貿易環(huán)境都比較良好的狀態(tài)之中。在這種良好環(huán)境下，中國抓住這種難得的歷史機遇，乘勢而上，發(fā)揮自己獨特優(yōu)勢，經濟連連發(fā)生突破性增長。這是一個“明智之舉”，并非“盲目擴張”。但是，國內外一部分人并沒意識到中國這一機遇的來之不易，只看到當時中國發(fā)展中的某些不平衡性，誤判為中國又走上了盲目擴張老路，因而喊出了“經濟過熱”“可能發(fā)生硬著陸”的警示意見。

2003年3月，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產生了新一屆國務院領導班子，溫家寶同志任總理，黃菊、曾培炎、回良玉、吳儀同志任副總理。當年4月9日，國務院新領導班子剛組建不久，立即召開經濟專家座談會，就當時中國經濟發(fā)展問題聽取專家意見。有一種聲音認為，中國又出現了盲目發(fā)展，從而造成了“經濟過熱”，應當立即調整和收縮，實施所謂“軟著陸”政策。而另一方觀點認為，這一時期的新發(fā)展是一種“應時發(fā)展”，是合理的“應勢而上”，是抓住機遇，貫徹十五大精神的合理抉擇；當時國際市場顯著拓展，國內消費明顯提升，國內、國外兩大市場的容量大大提增，是我國大發(fā)展好時機，不能錯過，不要“輕言過熱”，尤其是領導層和有影響力的學者，“勁可鼓而不可泄”；在戰(zhàn)略上，要學習鄧小平同志“占領制高點”的思想，不要拘泥于“一城一地之得失”，奪取“制高點”后再來收拾某些殘局，應接受1997年經濟急剎車，出現需求不足、年底匆匆追加、準備不足的教訓，等等。

這些爭論還反映到了黨中央最高決策層。黨中央經過深思，認為中國抓住機遇、加快發(fā)展是正確的。中央沒有采納“經濟過熱”的觀點。而我當時是后一種觀點的主要建議人。

國務院專家座談會上對發(fā)展戰(zhàn)略取向的這一爭論，不知怎么傳到了社會上。經濟界許多同志紛紛表示看法，北大肖灼基教授表示，現在的確不要“輕言過熱”。北大厲以寧教授還表示，中國怕“冷”，“冷”難治，“熱”還好辦。之后，在黨中央、國務院的正確引領下，這場爭論很快平息，中國避免了一次“失機”和戰(zhàn)略“失誤”。接著，在國務院的全面規(guī)劃下，中國經濟又開始邁上新臺階。就在這四五年時間內，中國經濟總量從當時居全球第七位，一年上一位，先超意大利，接著連超法國、英國、德國，至2010年，超過了已穩(wěn)居全球經濟總量第二位20多年的日本，躍升為全球第二位。

這一爭論的平息，為我國經濟發(fā)展熨平了“心理皺紋”，并使我國連續(xù)十幾年一直保持了高增長的態(tài)勢。

2005年中美經貿摩擦及應對的啟示

中國發(fā)展觀察：請您介紹一下2005年中美經貿摩擦產生的經過。當時建立戰(zhàn)略對話機制基于什么考慮？對如今的中美貿易戰(zhàn)有什么借鑒意義？

陸百甫：在中國加入WTO最初兩三年，由于美國發(fā)生了“9·11”事件，反恐成為美國政治的第一任務，同時也顧及中國對反恐的支持，因此沒有使經濟問題形成“中美對抗”狀態(tài)。2004年，特別是2 0 0 5 年起，美國反恐有了“成效”，騰出精力就開始了對中國的“貿易抵制”。當時最具對抗性的案例是，美國參議員舒默等人提出正式議案，要求對中國紡織品等實施懲罰性高關稅政策，并提出征收高達27.5%的關稅。美國政府也通過美國商務部、美國貿易辦公室等機構，對中國全面施壓，并舉起所謂“反傾銷”“特別301條款”等大棒，企圖“打一場貿易戰(zhàn)”。一時間中美貿易摩擦達“白熱化”程度。特別嚴重的是，美國還企圖拉動歐盟，以“實施共同貿易制裁”來抵制中國商品。歐盟各國的政府與輿論界也紛紛造勢施壓中國。中國對外貿易處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狀態(tài)，國際貿易形勢的確比較嚴峻。

最大的爭論是中美貿易差額。美方統(tǒng)計夸大了中美貿易差額。按美方公布數據，2004年中美貿易總額為2314.2億美元，同比增長2%，其中，中方出口美國為1967億美元，同比增長29%；中國自美國進口為347.2億美元，同比增長22.4%，美方計算逆差為1619.8億美元。

據中國海關統(tǒng)計，2004年中美貿易總額1696.2億美元，同比增長34.3%，其中，中國出口美國1249.5億美元，同比增長35.1%；中國從美國進口446.8億美元，增長31.9%，中方順差僅為802.7億美元。

中國海關統(tǒng)計與美國統(tǒng)計之間的中美貿易順差相差達50%（實差817.1億美元）。

從中國海關統(tǒng)計分析，中美間貿易進出口增幅是比較均衡的，中方發(fā)現，美方統(tǒng)計中，把相當一部分并非中國大陸出口的轉口貿易，包括墨西哥、加拿大等國，甚至我國香港等轉口的中國商品，也計算在中美貿易額中，從而使中國出口美國貿易額，多計算約717.5億美元。

從當時的中美貿易額絕對數看，中國從美國進口額與對美國出口額的確存在較大差距，而造成這一問題的關鍵是美國對中國出口的“限制政策”造成的。中國從美國進口的大宗商品明顯只有三大項：波音飛機（民用）、美國棉花、美國大豆。中國正處在發(fā)展中，十分需要技術類商品，但美國因“冷戰(zhàn)思維”影響，出口商品限制目錄很寬，造成嚴重的“中美貿易梗阻”。

全國人大組織高級代表團訪美進行溝通與對話。中美經濟摩擦白熱化后，黨中央和國務院領導十分關注和重視，認為這是中國發(fā)展過程中，在加入WTO后，世界關系中的一個重大問題，必須認真應對，并指示要緩解這種摩擦，減少沖突，進行必要的溝通性商議對話。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錦濤同志指出，利用中國全國人大與美國國會之間已有的“中美議會交流”機制渠道，先行溝通，打開美國國會大門，在對話中取得盡可能多的共識，找到共同利益，并解決部分摩擦，使中美經濟關系走上更健康軌道，防止其動不動就搞制裁的做法。與此同時，國務院也主動與美國行政部門磋商，進行具體商討。

在中央統(tǒng)一謀劃下，全國人大立即著手組建以時任副委員長兼秘書長盛華仁同志為團長的高級代表團?？紤]到當時美國關注的問題較多，此次溝通與對話議題比較廣泛，包括對剛剛通過的“反國家分裂法”及兩岸關系、新疆與西藏問題、國防與軍費問題，尤其是經濟與貿易等，許多當時的敏感問題，因此，代表團專門遴選五位各有專長的委員為團員，各自負責分工方面的對話。

全國人大代表團的籌建籌劃工作，早在2005年3月就已開始。在3月全國兩會期間，因為我當時是全國人大廣東團代表，姜恩柱同志打電話找我，希望我參加訪美代表團，我表示同意。但由于當時我已參加當年即將召開的黨的十六屆五中全會文件的起草組，必須報中央批準才能出國出訪。姜恩柱同志表示，只要你同意，向中央請示由全國人大來辦。而后得到了中央批準，我就成為這次訪美團的成員，暫時在起草組請假一段時間。

2005年4—5月間，全國人大訪美代表團進行了約兩個月的訪前準備，我們廣泛聽取了國務院有關部委的匯報，擬出了一系列相關問題的解答意見和預案，有針對性地重點準備了關于臺海關系、國防經費、民族、人權以及紡織品貿易與貿易逆差問題等。我負責的經濟貿易問題是重頭戲，內容廣泛，準備了中國經濟基本情況、紡織品貿易、中美貿易逆差、中國金融改革與人民幣匯率機制改革、資本市場開放、外資在華國民待遇及知識產權保護等等問題，準備的資料有兩三萬字。

全國人大“中美議會交流團”一行共21人，2005年6月1日從北京出發(fā)，至6月23日回到北京，歷時23天。在美期間，代表團共進行了45場活動，會見了當任美國總統(tǒng)小布什、副總統(tǒng)切尼，與美國國會參議院代議長史蒂文斯和眾議院議長哈斯特德，以及一部分重要議員進行了多次直接對話、交流與專題討論。還廣泛與經濟、商務、企業(yè)界等進行了對話交流，做了大量的“解疑釋惑”工作。代表團先后訪問了美國洛杉磯、鳳凰城、紐約、華盛頓、芝加哥以及威斯康星州Milwaukee市等地。

在這次中美議會交流安排活動日程時，原先并沒有“總統(tǒng)會見”日程，是將要出發(fā)前不久，美國總統(tǒng)辦公室了解到中國全國人大代表團訪美活動后，主動提出安排會見的。這充分反映了美方對中國這一訪問團的重視和美方的關切。會見安排在6月7日上午9時10分，代表團成員與中國新任駐美大使周文重及政務參贊蘇格等八人，于上午8時40分左右到達白宮正門，并進行了身份識別系統(tǒng)驗證。由于呂聰敏同志（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秘書長）在驗證時出現了故障，耽誤了約十分鐘時間，我們9時過一點才通過總統(tǒng)辦公大樓北門步入“羅斯福廳”。我們剛坐定，布什總統(tǒng)一行，包括代參議長史蒂文斯、井上健副議長及白宮發(fā)言人麥克馬克等就從會議室東門走了進來，并與中方人員一一握手致意。

盛華仁副委員長向布什總統(tǒng)轉達了胡錦濤主席的致意后，談了中美關系、臺海問題、經濟貿易、朝鮮半島局勢以及國際反恐等等問題。

小布什總統(tǒng)一直靜靜地聽著，有時還頻頻點頭。在講到臺海問題時，包括講到最近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反國家分裂法”，小布什總統(tǒng)友善地插話說：美國已經注意到最近兩岸關系狀況，美國樂見中國國共兩黨對話。

親歷2005中美經貿問題談判對話

中國發(fā)展觀察：當年，您親身經歷的這場中美經濟貿易問題對話，主要內容包括哪些？

陸百甫：中美經濟貿易問題對話，主要集中在五個方面。一是，美方認為過去美方給予中國貿易“最惠國待遇”以及中國加入WTO后享受“普惠”貿易待遇，對美不利，美國“吃虧”了。中方提出，美中經濟互補性大，處理好雙邊貿易合作互補關系，對中美改善貿易關系十分重要。中方強調，中美處在不同發(fā)展階段，美國在高中端，中國在中低端，這是國別特點，合作互補有利雙方。當時美國對華出口主要是三大商品：波音飛機、棉花和大豆，但中國需要美國高技術產品，而美國禁止對華出口高技術產品，包括超級計算機在內的高附加值的高技術產品，造成了美國的“出口障礙”；而中國生產大量的紡織品、服裝等中低端產品，價廉物美，有市場競爭力，并受美國民眾歡迎，也提高了美國消費者的消費水平。而且中國要以大量的消費品去換取美國產品，如中國要出口8億條牛仔褲，才能換回一架波音客機，中國的貿易地位并不有利，因此，關鍵是美國要開放“禁華”技術，從政治上打開這種阻梗。

二是，美方認為中國加入WTO后，對美進行“紡織品傾銷”，損害了美國利益，要實施制裁。中方提出，中國出口美國紡織品近年增長較快，一方面是由于加入WTO后限制障礙消除，這是“烏拉圭回合”談判的重要成果，且是發(fā)達國家對眾多發(fā)展中國家作出重大讓步基礎上獲得的成果；另一方面也與美國“不認賬”以及拖延要求發(fā)達國家分四個階段逐步取消配額的做法，遲遲將70%—90%配額措施保留至2004年，使2005年全球紡織品貿易一體化時，美方人為地壓低了出口基數有關；再有，按“原產地”原則貿易統(tǒng)計方法，將一部分并非中國直接出口，而由另外國家與地區(qū)轉口貿易額，也加總計算在中國出口額內，人為地擴大了中國對美出口數量。

與此相聯系，如果美國對華限制紡織品進口，中國每年從美國進口150萬噸棉花就會受阻。我發(fā)言時表示，如果美國不聽中國善意勸阻，一定要實施制裁，那么中國只好停止進口美國棉花，轉用當前世界棉花市場上較受歡迎的埃及、印度及中亞棉花。當我講到這一點時，美方南卡州女議員立即表示：中國停進美棉，會影響我州100萬人就業(yè)，萬萬不行。我說：大豆與豆油進口也一樣，再如果沒有紡織品出口，中國還無法進口美國波音飛機、美國汽車等。這次對話，第一次把美國輿論壓住了。

三是，美國認為中美貿易美國逆差過大，是中國過度出口造成的，要限制中國出口。中方提出，中美貿易逆差問題，需要共同努力解決。

從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中美貿易確實出現了中國順差、美國逆差不斷有所擴大的問題。對此，中國一直比較重視，采取積極措施，包括派“采購團”去美國集中采購活動等。但中美貿易逆差問題有復雜的情況，要綜合處置才有可能真正解決：

1.改革貿易統(tǒng)計方法。按原產地原則，美方將轉口貿易和在中國的美、日、韓及中國香港、中國臺灣地區(qū)加工貿易出口額，都計算在中國對美出口項下。據統(tǒng)計，2001年至2004年，美國對華貿易逆差比重上升4.68%，但同期美國對日、韓、中國臺灣等地逆差比重下降7.06%，正是產業(yè)全球化發(fā)展中生產轉移的緣故。

2.改變美國對華歧視性出口政策，減少甚至取消對華高技術產品出口限制。當時中國從美國進口的集成電路、計算機等產品很少，從美國進口的主要產品是大豆、棉花和飛機。如果這一問題解決好了，中美貿易平衡持久可待。

3.美自身產業(yè)結構需要再調整、再提升。美國制造業(yè)的收縮和部分技術簡單、勞動密集的產品轉移國外，新的接續(xù)產業(yè)并沒有跟上，使美國需求與供給失衡。

四是，美方對中國市場盜仿美國產品技術反應非常強烈，提出嚴重損害美國企業(yè)利益，擬采取貿易制裁措施。中方表示，知識產權保護問題，中國同樣是受害者。盜版侵權，對中國發(fā)展同樣不利，中國已經并正在采取強有力措施，建立知識產權保護機制，并正在逐步完善之中，今后將繼續(xù)加強這方面的立法、執(zhí)法工作等等。

五是，美方認為中國金融還不夠市場化，尤其對匯率形成機制改革表示關切，并希望中方放開匯率管理和投資自由。中方表示，中國金融改革、匯率形成機制改革正在深化，中國金融體制已經實行以中央銀行調控、商業(yè)銀行為基礎的金融體系。1994年起已實行以市場供求為基礎的有管理的匯率形成機制，由此前的“雙軌制”變?yōu)橐允袌稣{節(jié)為基礎的單一匯率制度。并表示中國還將進一步采取更靈活的浮動匯率及更大范圍的資本項目可自由兌換，并向國際化前進。

在代表團回國后一周，從2005年7月1日開始，中國放大了匯率浮動幅度，開啟了人民幣升值及爾后雙向浮動的機制。

與全國人大代表團訪美對話同時，中國國務院也加緊與美方溝通，邀請美國當任商務部部長古鐵雷斯訪華，商議中美經濟貿易問題，

中美之間形成了一個比較密切的、經常的交流形勢，并正式確定2005年秋舉行中美政府間經濟問題戰(zhàn)略對話及建立長期中美經濟對話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