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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謊言與孤獨:一個HV感染者的維權之路

      2019-09-26 09:20:52康路凱
      智族GQ 2019年6期
      關鍵詞:感染者艾滋病單位

      康路凱

      2018年4月28日

      四川內(nèi)江市市中區(qū)法院,艾滋病感染者謝鵬坐在原告席上,等待著最后的結果。一年前,他在體檢中查出HIV抗體陽性,被前雇主要求“離開工作崗位,回家休養(yǎng)治病”。之后,他嘗試過溝通、乞求、投訴、仲裁,全無結果,最終用一紙訴狀把對方告上了法庭。

      那天,雇主一方?jīng)]有任何人到場,只派了一名律師出席。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謝鵬和雇主當庭簽訂了一份為期兩年的勞動合同,還被補發(fā)了合計近7萬元的工資。走出法庭后,謝鵬發(fā)消息給他的朋友說:贏了。

      這次審判被媒體視為反歧視的勝利。有報道稱,“此案是我國迄今發(fā)生的9起艾滋就業(yè)歧視案中,用人單位第一次主動接收艾滋病感染者回到工作崗位”。事后,謝鵬接受采訪時說,他已經(jīng)重新回去上班,同事們“對他都很關照”。更讓他感動的是,他得知了自己可以回去上班的經(jīng)過,原來是單位領導召集部門負責人開會并舉手表決,最后大家“一致投票表示愿意和艾滋病感染者共事”。

      自20世紀80年代世界上第一例艾滋病確診以來,在公眾的認知里,艾滋病幾乎是最具“末日色彩”的疾病,人們對它的想象無不被最恐肺的畫面所包裹——瘦骨嶙峋,身體長疣,潰爛發(fā)膿——簡言之,它就是能傳染的絕癥。盡管自1996年雞尾酒療法廣泛應用后,艾滋病的死亡率已經(jīng)大大下降;盡管人們熟知艾滋病的三大傳播途徑:性、血液、母嬰,日常生活并不會傳染;盡管在2017年,權威醫(yī)學雜志《柳葉刀》的研究證實,及時并堅持接受治療的艾滋病感染者預期壽命可接近正常人,但都無法從根本上扭轉(zhuǎn)公眾對于艾滋病的恐溟。

      一座西南小城里的人們,對于艾滋病竟然如此包容,讓我感到驚訝。我工作生活在北京,我想,如果我的同事中有人是艾滋病感染者,大家的態(tài)度會是怎樣的呢?我不敢確定。和內(nèi)江市那家友好的單位相比,千百條的網(wǎng)絡留言更接近我對大眾輿論的認知:

      “得HIV還有理了?”

      “萬一哪天在辦公室割傷了,出血了,怎么辦?”

      “如果接受他,同事何其無辜要冒著生命危險賺錢養(yǎng)家?!?/p>

      “回到公司也是被冷落的份,職位能不能被保住還是未知數(shù),會不會被穿小鞋也是未知數(shù)?!?/p>

      “為了一棵樹,惡心了整個森林。你是怎么得的艾滋,自己心里沒點X數(shù)?”

      所以,我決定去內(nèi)江看一看,不光想拜訪這位“全國艾滋就業(yè)歧視重回崗位第一人”,更想知道那里的人們究竟是如何以令人驚奇的態(tài)度決定接納一名艾滋病感染者。

      1

      兩個月后,我在成都見到了謝鵬。當你下了飛機,立即坐上出租車,住進旅店里的時候,你幾乎感覺不到已經(jīng)是在另一個城市。夏天的成都很熱,但北京也不涼快,全都一樣。

      謝鵬也一樣,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同,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普通。普通的身形,不高,略瘦,完全符合人們對于四川男人的想象。普通的五官,臉上最突出的部分是高挺的鼻梁,但也被兩片薄薄的嘴唇減去了光彩。普通的穿著,藍色襯衣的下擺松垮地搭在黑色長褲外面,腳踩的黑皮鞋款式略舊,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28歲更大一些。

      來之前我曾有些擔心,不確定他是否愿意接受采訪,因為看起來一切都已恢復正常。但他在電活里很熱情,非常歡迎我去見他,還主動提議到我住的旅店見面,好讓我少跑一段路。他來時背著一個黑色雙肩包,仿佛是遠道而來的過客,我倒有點像是地主。

      只有稍微多些接觸,你才可能發(fā)現(xiàn)一點HIV病毒留在他身上的痕跡。當我們面對面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他總是時不時地咬起大拇指,一半多的指甲都已經(jīng)啃沒了,留下毛毛糙糙的邊緣,向外袒露著生肉。

      “你的指甲是……”我忍不住問他。

      “灰指甲,可能是感染后免疫力下降的緣故。但我從小也有啃指甲的習慣?!彼卮鸬煤芴谷?。飯菜上來的時候,他特意向老板多要了一雙公筷,示意我如果介意的話,可以用公筷分餐。后來看到我并不在意,我們也就把那雙多余的筷子忘了。

      大多數(shù)艾滋病感染者沒辦法像謝鵬這樣坦然,因為可以想見的原因,人們會選擇用各種各樣的辦法隱藏自己的身份。不用說被單位辭退,就是在不得不請醫(yī)生看病的時候,也可能因為害怕選擇不說。2015年,西安市一名19歲的艾滋病感染者,在發(fā)現(xiàn)自己肛腸發(fā)炎后,因為害怕被醫(yī)院拒診,買了碘酒,燒紅剪刀,自己給自己做了手術。

      謝鵬則把他的成功歸結為不懼流言的勇敢。“有足夠的法律來保護我們了,只是沒有太多人愿意去用……我們中國人就是愛面子,就認為這是不光彩的事情?!彼f,即使在官司結束后,他匿名加入了很多感染者的群,發(fā)現(xiàn)很多人有類似情況,便把自己的新聞鏈接發(fā)過去,鼓勵他們維權,但多數(shù)的反應都是“維權個屁”、“那是他們自導自演”。

      “真的是被逼上梁山了?!敝x鵬回憶起一年前,他是如何決絕地離開前公司,就為了到內(nèi)江這家單位工作,之后又是如何迅速被“拋棄”的。

      面試時“有十四五個人,當場就宣布我是第一名?!彼f,其他人都要三個月才能結束的試用期,到了他這兒,只過了一個月就收到通知:做了體檢,馬上簽合同。

      那天是2017年5月9日,他記得天特別悶熱,他和另外兩名同事一起到內(nèi)江市第六人民醫(yī)院體檢。他大概以為體檢就是走個流程,候場的時候,還指著體檢表上的幾個字——公務員錄用體檢通用標準——和同事開玩笑說:搞得這么正規(guī)哦,我們這種社招的還按照公務員體檢標準,好洋氣啊。

      做完體檢,謝鵬回家午休。正在睡夢中,他接到了單位人事部的電話,說他的血有問題,讓他下午再去查一個。到醫(yī)院后,工作人員告訴他初篩HIV呈陽性,之后,他便被單獨帶到了一個開放式窗口。那里是由大樓出口改裝成的抽血處,他過去時,窗口里已經(jīng)有一位護士在等候。他感覺自己是被“偷偷摸摸”地抽了第二管血。

      一個月后,他被人事部告知:體檢不合格,回家養(yǎng)病吧。他裝作不知道地問:哪里不合格?對方說不清楚。他想,好歹要做一下工作交接。領導告訴他不必了,已經(jīng)安排別人接替,末了嘆口氣說:年紀輕輕,怎么會得這種病呢?

      收拾起幾樣自己的東西,拿個編織袋一裝,謝鵬就這樣離開了單位。他心里明白,他被確診了,是艾滋病。前一天,他還在參加單位組織的愛心活動。只用了一天時間,他就從一個志愿者變成了一個傳染病人。

      到家后,謝鵬先是給朋友打了個電話,又自己哭起來。他覺得委屈,但心里又有點僥幸,想著單位讓他回家養(yǎng)病,起碼每個月會給他發(fā)一份底薪,“吊著我的命”??蘖艘粫?,他覺得乏了,便倒頭睡下。最遲三天后,謝鵬決定維權。

      就這樣,“我有幸成為了中國大陸第一例贏了官司回到崗位的人,我也希望通過我的案例,讓更多的人學會用法律的武器保護自己的權益?!闭f到此,謝鵬的語調(diào)不由得激昂起來。他的吐字清晰,發(fā)音標準,與其說是接受采訪,不如說是在做一場演講。

      “自古以來,只有斗爭才能換來權利。黑人斗爭了多少年才換來自由?乙肝斗爭了多少年才在公務員體檢當中被剔出來?艾滋群體未來的路還有多遠,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是否還有機會能看到?!?/blockquote>

      “但是我不斗爭,你不斗爭,大家永遠就被摁死在葫蘆里了,你甘心嗎?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短短的幾十年,我不來斗爭,那我覺得太可惜了。但我回頭一想,我斗爭了,哪怕我輸了,我對得起自己的人生,我也是這樣給自己交代的?!?/p>

      “自古以來,只有斗爭才能換來權利。黑人斗爭了多少年才換來自由?乙肝斗爭了多少年才在公務員體檢當中被剔出來?艾滋群體未來的路還有多遠,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是否還有機會能看到?!?p>

      2

      謝鵬樂于向我展示手機里存的各種截圖,都是他向各處投訴時保留的證據(jù),有工會、人社局、衛(wèi)計委、疾控中心、市民服務熱線等等。

      他一一指給我看:人社局回復說,他參加的招聘不是由人社局組織的,與他們無關。衛(wèi)計委向他傳達了一份紅頭文件,表明內(nèi)江市疾控中心和第六人民醫(yī)院的操作“符合相關規(guī)定”。工會說可以幫他請一個公益律師,別的就沒有了。他去提請仲裁,勞動仲裁委員會最終裁定,單位向他支付兩個月工資了事,計675834元。

      他也試圖和單位溝通,和部門李主任的兩次通話都錄了音。第一次通話,李主任還安慰他說,壞事也是好事,因為及早發(fā)現(xiàn)可以及早治療?!拔依掀旁诩部刂行模f,這種病現(xiàn)在雖然不可治療,不可治愈,但是醫(yī)學已經(jīng)發(fā)展了,可以吃藥控制了,不會再發(fā)病了。你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的,你的壽命也可以跟正常人一樣的,并且還可以結婚生子?!?/p>

      李主任對于艾滋病不是因為無知而產(chǎn)生了恐溟,相反,他在完全了解艾滋病科學知識的情況下,仍然拒絕謝鵬回去上班的請求,這讓謝鵬尤其生氣?!八麄兌€這樣排斥,那我就只能理解是歧視我了。什么叫歧視?在我沒有侵犯你權益的情況下,你還在那兒排斥我,一個勁兒地踢我,這就是對我的歧視!”

      第二次通話,李主任試圖安撫謝鵬的情緒。他說,單位在謝鵬離開后發(fā)的最后一筆工資,3000元,實際上是同事們私人一起湊的錢,是大家對他的善意和關懷。

      “那是我應得的,不是你們給我的?!敝x鵬不領情。

      這讓李主任非常氣惱,他說:“單位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啥的過錯。你要扯上勞動仲裁就扯上仲裁,要扯上法庭就扯上法庭,該怎么走就怎么走,總要把真相大白于天下,好不好?”然后就掛了電話。

      謝鵬在網(wǎng)絡上發(fā)布了求助信息,他通過搜索關鍵詞,圈定了一些公益組織和大V,向他們發(fā)送內(nèi)容相同的私信:我是一名HIV感染者,在通過自己努力,經(jīng)過層層面試選拔,進入我家鄉(xiāng)附近一家單位,并實習兩個月后,在入職體檢中被查出HIV抗體陽性,因此被單位拒絕,并勒令當天離開單位,我對單位的做法非常不解和氣憤,請問我該通過什么方式維權?

      一家公益機構很快回復了他,并幫他介紹了成都的律師于全。于全指導他搜集證據(jù),同時也提醒他,打官司可能會暴露個人信息,問他是否做好了準備。

      “一般人都是忍氣吞聲就算了,也不愿意為這個事情弄得滿城風雨,但是他說他就要試一試,”于全對我說?!叭绻ㄋ模B(tài)度不是那么積極的話,(我)都不太愿意接受委托?!?blockquote>

      好吧,我對你坦白一件事,其實自從官司結束后,我再也沒有回過單位,沒有再見過同事,也沒有去公司食堂吃過飯。單位和我簽的是一份“遠程”合同。

      盡管《艾滋病防治條例》第三條明文規(guī)定,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歧視艾滋病病毒感染者、艾滋病病人及其家屬,艾滋病病毒感染者、艾滋病病人及其家屬的婚姻、就業(yè)、就醫(yī)、入學等合法權益受法律保護。但現(xiàn)實生活中,這樣的官司不好打。有人統(tǒng)計,國內(nèi)迄今共發(fā)生過9起艾滋就業(yè)歧視案,最好的結果是賠幾萬塊錢了事,而謝鵬的訴求還不止是拿到賠償,他要重新回去上班。

      2018年1月,謝鵬正式向內(nèi)江市市中區(qū)法院提起訴訟,當庭并未宣布審判結果。休庭期間,謝鵬主動接受采訪,媒體報道的聲勢不斷擴大。李主任再次打來電話,問他有什么困難,可以跟單位講。

      謝鵬說:我不困難,我就需要有個工作。

      這一次,李主任回答說:我們商量一下。幾天后,謝鵬就接到了法官的電話,說單位愿意簽合同。謝鵬說三年,單位說一年,最后折中取了兩年。4月,雙方在法官的主持下,正式達成了調(diào)解協(xié)議。

      “故事不會完的,故事不會完的?!痹谖也稍L謝鵬的前幾天,他總是這么對我說。

      他當時已經(jīng)在計劃起訴疾控中心和給他做體檢的醫(yī)院。他認為,國家實行艾滋病自愿檢測制度,對方在未經(jīng)同意的情況下,“私自給我查艾滋”,侵犯了他的隱私權。

      一年來,謝鵬經(jīng)歷的這些事情,完全沒有和家人說,只有三四個朋友知道,龍波是其中之一。他對我說,他覺得艾滋病和糖尿病、高血壓差不多,只是一種慢性病而已,他完全沒有因此疏遠謝鵬。他唯一擔心的是因為打官司,別人會對謝鵬指指點點,但謝鵬不在乎,“像打雞血了一樣”。

      “他覺得他有理的話,哪怕只有一點點理,他都肯定會爭取?!饼埐ㄕf。

      這也符合我對謝鵬的印象,幾天后,我和他一起去疾控中心取HIV確診報告單的原件,工作人員遲到了兩分鐘,他抓起手機就撥起了投訴電話,對著電話那頭大聲說:如果我被狗咬了,不能即時打狂犬病疫苗,這兩分鐘就有可能致命??!

      “前面的官司已經(jīng)贏了,你覺得他為什么還要繼續(xù)打呢?”我問龍波。

      “想得到一種關注吧。”龍波說。他曾對我總結道,謝鵬的第一夢想是飛行員,第二夢想是主持人,第三夢想是老師。

      謝鵬則把自己的行為解釋為“發(fā)揮余熱”。“你看過一部電影叫《最愛》嗎?”謝鵬問我?!袄锩嫱鯇殢娬f,喇叭快沒電了,我也快沒電了。但我覺得我還有電量,還有余熱。”

      3

      “你回去后,真的沒人疏遠你嗎?”我問謝鵬。

      “沒有。以前關系好的同事,還照樣和我一起去吃飯。”他沒有接著講下去。

      第一天采訪結束時,已經(jīng)是凌晨1:30,時間太晚了,我和謝鵬約好第二天再見面。我來的時候正好趕上周末,謝鵬在成都做兼職。他背起雙肩包出門,包里鼓鼓囊囊的,好像裝著他的全部家當。

      第二天,謝鵬的兼職結束時,已經(jīng)將近晚上10點了。他又來到我住的酒店。我對他說,我想去內(nèi)江看看他工作的地方,所以想了解一下他的行程,他什么時候回去上班,我可以和他一起去。

      沒有任何預兆地,他脫口而出:好吧,我對你坦白一件事,其實自從官司結束后,我再也沒有回過單位,我沒有再見過同事,也沒有去公司食堂吃過飯。單位和我簽的是一份“遠程”合同。

      所謂遠程合同,他向我解釋,就是單位讓他在家里完成工作,每個月發(fā)給他基本工資3400元。庭審結束后,他曾經(jīng)約了領導見面,雙方談得很愉快,但至今并沒有向他分配過工作。但謝鵬強調(diào):從法律意義上,我確實是“回去”工作了。

      我問他,這樣的遠程合同,單位里只有你一個人嗎?

      “應該是?!?/p>

      這兩天,每當我向謝鵬詢問該怎樣安排采訪行程時,他總是說他的單位工作時間自由,不用每天打卡,一切看我安排。一開始我把這當成是他完全配合采訪的表現(xiàn),現(xiàn)在才明白,除了這份兼職,他實際上沒有工作可做,時間完全自由。

      天色已晚,但室外溫度適宜,我提議出去走走。兩個人不再是面對面采訪的僵硬姿態(tài),謝鵬第一次讓我感到放松了下來。他不再慷慨激昂地回憶自己的“斗爭史”,也不再時不時地總結個人行為的意義,漫無目的地走在成都的夏夜里。

      拋開那些恐嚇式的宣傳畫不說,我對艾滋病感染者的第一印象是“鬧鐘”。大概五年前,我聽說一個朋友的朋友感染了HIV,那是我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艾滋病就在身邊。半是好奇,半是恐懼,我貿(mào)然約這位朋友見面。見面的前一天,他剛參加了一家公益機構組織的感染者聚會,他對我說,晚上九點鐘,忽然聽到會場里所有人的手機都響起來。他正在納悶,為什么每個人會同時接到電話,就看到大家熟練地關掉手機鬧鈴,從包里掏出一個個小藥盒,拿水服藥。艾滋病感染者必須每天定時眼用抗病毒藥物,服藥不按時、漏服都可能影響病毒控制效果,這在醫(yī)學上被稱為“依從性”。

      那位朋友的講述是如此生動,以至于多年以后,每每看到“艾滋病”的字眼,我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一幫人關掉鬧鈴、拿水服藥的情景。由于HIV抗病毒藥物可能產(chǎn)生眩暈、惡心等副作用,大部分人都選擇在夜間睡前服藥。這兩天我和謝鵬都是在晚上見面,卻沒有見他吃藥,這又讓我感到疑惑。

      “你今天吃藥了嗎?”我問。

      謝鵬頓了頓,說:“我再和你坦白一件事,其實我現(xiàn)在還沒有開始上藥?!彼f,一開始上藥就是一輩子的事,一天也不能停,想到自己好像會因此變成另外一種人,他不敢上。

      健康人可能很難理解這種“奇怪”的畏懼心理,但對于艾滋病感染者來說,這些都是常識、是功課。除了抗病毒藥物可能產(chǎn)生的副作用之外,每天定時定點吃藥,無異于每天提醒自己:我和別人不一樣。

      健康人可能很難理解這種“奇怪”的畏懼心理,但對于艾滋病感染者來說,這些都是常識、是功課。除了抗病毒藥物可能產(chǎn)生的副作用之外,每天定時定點吃藥,無異于每天提醒自己,“我和別人不一樣”。每一天,即使是像謝鵬這樣敢于站出來打官司的艾滋病感染者,確診一年多,落到吃藥這件“小事”,他還是害怕。

      艾滋病感染者的畏懼心理很大程度上源于社會歧視。很多人不僅不敢吃藥,甚至不敢去檢測,就是害怕自己成為他人眼中的異類。不敢檢測,不敢吃藥,艾滋病感染者體內(nèi)的病毒就沒有辦法得到有效控制?;钴S的HIV病毒不僅會加速患者本人的疾病進程,還會擴大艾滋病的傳播風險,最終讓整個社會都置于危險之中。

      盡管中國艾滋病總體處于低流行水平,但各項疫情指標都呈“穩(wěn)步上升”趨勢。公共衛(wèi)生治理項目執(zhí)行主任、美國得克薩斯州圣瑪麗大學法學院兼職教授賈平在財新網(wǎng)刊文指出,自2013年以來,中國新發(fā)現(xiàn)感染人數(shù),每一年比前一年都增加約1萬人。每年因艾滋病致死的人數(shù)增幅,從2014年的5%,一路升到2017年的近15%。

      當我寫作這篇文章時,我檢索到的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2018年7月31日,全國報告現(xiàn)存活艾滋病病毒(HIV)感染者/AIDS病人831225例,報告死亡數(shù)255955例?!獋€月后,艾滋病病毒(HIV)感染者/AIDS病人已經(jīng)增加到841478例,報告死亡數(shù)增加到259200例。

      4

      幾天后,我和謝鵬一起來到內(nèi)江。這里位于四川盆地東南部,成都和重慶連線的中點。內(nèi)江盛產(chǎn)甘蔗,高峰時的糖產(chǎn)量占全國的一半,故被稱為“甜城”。這里的老城區(qū)更像重慶,地勢不平,道路曲折,總是需要上上下下。狹窄的街道邊擠滿了露天的商販,新鮮的瓜果就地攤著,零食餅干成筐堆在外面,頂多在上面支一頂篷帳,雞鴨鵝在籠子里撲騰,廚師就在你身邊掂勺,香味混合著辣椒直往鼻孔里竄。

      謝鵬“曾經(jīng)”工作過的單位,在老城區(qū)內(nèi)的一座小山上,登上略顯陡峭的石階,穿過一條綠樹掩映的小路,藏在路的盡頭。自從去年6月被“勸退”,謝鵬有一年多沒再回來過這個地方了,他也很想知道,單位的同事們對他的真實態(tài)度究竟是什么,所以答應帶我來看看。

      前一天,我先電話聯(lián)系了謝鵬當時的領導李主任,他也是針對雙方的矛盾,唯一和謝鵬直接溝通的人。李主任一聽我想采訪,就說:“這個事情……都是胡亂報道的,很多地方是失實的。(謝鵬)作為弱勢的這一方呢,他一些過激或者是失實的東西,博取眼球,獲取別人的同情,或者輿論的支持,這個可以理解。但是作為我們來說,不涉及(接受)這次的采訪?!?/p>

      “具體哪些地方是失實的呢?”

      “這個我不管了,因為跟我也無關了,我退休了?!彼f,“不管怎么說,再用化名也好,這對當事人是非常不好的,因為可能毀了他一生我跟你說。保護當事人的隱私,維護他的權益我覺得是最重要的。他這個病,大家知道了以后,對他可以說傷害是最大的?!?/p>

      我是在開著免提采訪李主任,謝鵬全程都在我旁邊。眼看采訪就要進行不下去了,他著急地拿出自己的手機,在屏幕上打出一個問題,讓我代他提問:謝鵬當時突然離開,單位對其他同事是怎么解釋的?

      “無可奉告,我跟你說,無可奉告?!崩钪魅螔鞌嗔穗娫?。

      面對李主任這樣的回復,我們都不死心。謝鵬建議我直接進單位找人事部,當面問問他們。他陪我一起走到單位門口,交代了一番人事部的具體位置、如果碰到門衛(wèi)查問應該怎么做,然后在外面找了個地方坐下,等我出來。

      我按照謝鵬說的,順利找到了人事部辦公室。接待我的是一名中年女性,聽完我的采訪訴求后,她讓我等一等,要找領導請示。幾分鐘后,她返回來,禮貌地拒絕了我的采訪,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因為這個……希望你能理解。

      離開辦公樓的時候,我看到走廊上張貼著一份當天的考勤通報,上面寫著單位“對全部職工在崗情況進行了抽查”,并分別列出了請病(產(chǎn))假人員、請短假人員、請公休人員、請護理假人員、因公外出人員、遲到人員的名單。沒有謝鵬的名字。

      見到謝鵬后,我對他講了剛剛在人事部辦公室的經(jīng)歷,還有那份考勤通報。他顯得有些失落,只是說:早就知道他們會是這樣的態(tài)度。

      我和謝鵬都有些障悻然,只能離開。就在我們沿著臺階往下走的時候,謝鵬的一位“前”同事也走過來。臺階并不寬,她撐著一把遮陽傘,和我們擦肩而過。我看到謝鵬有些晾訝,一時沒有開口,他大概沒有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和前同事見面。

      倒是對方主動打招呼道:“回來了?!?/p>

      “嗯?!敝x鵬含糊地回應。

      “我下去買點東西?!闭f完這十個字,她就繼續(xù)向前走開了。

      —天晚上,我和謝鵬又聊起他當時在單位工作的事情。他說當時他跟一個叫李夢的同事關系最好,因為“她是比較強勢的帶刺兒的女的,我是比較強勢的帶刺兒的男的”。他說出事后李夢曾經(jīng)聯(lián)系過他,他對李夢撒了個謊,說自己去成都發(fā)展了。說著,他把李夢的電話號碼給了我,讓我現(xiàn)在就采訪她。

      當時已經(jīng)是晚上9點鐘,我擔心對方不太方便,但謝鵬很堅持,我就把電話拔了過去。謝鵬讓我打開免提,我們聽見電話那頭說:

      “我不太清楚,因為他已經(jīng)離職很長一段時間了。”

      “這個就不太清楚了,可能個人原因吧?!?/p>

      “具體他去哪了也不太清楚,因為沒有私交嘛。”

      掛斷電話后,我對謝鵬說,面對一個陌生的采訪電話,可能李夢出于保護你的原因,不好說什么,也可能她確實不了解情況。謝鵬點了點頭。

      5

      從2018年到2020年,謝鵬每月可以領到3400元的工資,不用去上班,周末偶爾做做兼職,剩下的時間大部分自由。他心里明白,他和單位也就這兩年的關系,兩年之后,多半一拍兩散。他還是需要為將來做打算,但將來的路在哪兒,他也不清楚。

      在成都做兼職的時候,他總是背著他的黑色雙肩包,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他在成都有一個親戚,但也不常去,晚上的時候,他喜歡找一間浴室睡下。浴室里燈光昏暗,來來往往的人好像都是和他一樣的“孤魂野鬼”,讓他能有片刻的喘息。

      回家后,他又是另外一種樣子。家里只有他和他的繼父兩人,繼父還在上班,他會張羅著買菜做飯,還惦記著幫繼父買一條小狗。他和繼父都不太愛做家務,客廳的地上、茶幾上擺滿了物品,廚房里也有些凌亂。最難熬的日子里,他整天躲在自己的臥室,躺在床上捉著手機沒日沒夜地看《創(chuàng)造101》,看進去,其它的也就忘了。

      唯一能讓他感到自己還有價值的事,就是打官司。2018年7月,他以侵犯個人隱私為由,正式起訴了內(nèi)江市疾控中心、內(nèi)江市市中區(qū)疾控中心和內(nèi)江市第六人民醫(yī)院。10月,他征集了80名艾滋病感染者的簽名,向各地疾控中心發(fā)出聯(lián)名信,呼吁嚴格保護檢測者的隱私權。2019年4月,他又對內(nèi)江市衛(wèi)生健康委員會發(fā)起了行政起訴。

      他的情緒總是出現(xiàn)反復。有時,他會覺得自己的行動關系萬千人的福祉,他注定要過不—樣的人生。另外一些時候,他又覺得一切都毫無意義,“HIV,你使勁長,使勁長,巴不得老子明天發(fā)病死了”。

      一天夜里,我們正在一起梳理他這一年來保存的所有證據(jù),資料太多了,兩人看得都有些疲倦。他趴在床上,支著腦袋向我一一說明,體檢報告、工資截圖、聊天記錄、通話錄音……我看到了他和單位簽訂的勞動合同原件的照片,合同上確實標注著“遠程XX”幾個字。

      看到這里,謝鵬突然警覺起來。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經(jīng)下床站起,一字一頓地對我說:我沒有回去上班的事隋,你絕對不能寫進報道里。

      每個人都有免于恐懼的權利,但無知、偏見、歧視無法讓人免于恐懼,達致有效的方式只能是科學。時至今日,現(xiàn)有療法已經(jīng)可以阻止艾滋病傳播。但無論如何,只有早檢測才能早發(fā)現(xiàn),早發(fā)現(xiàn)才能早治療,早治療才能盡快實現(xiàn)病毒控制,這些都有賴于污名的抹去,歧視的消除。如果有任何東西應當被視作我們的“敵人”的話,那應該是疾病,而不是病人——這不僅是人道主義的說辭,這也是科學。”

      我有些錯愕,但還是希望能聽聽他的理由。他有些激動,說他的人生已經(jīng)沒有別的希望了,他要做公益斗士,不能因為一篇報道影響了他的正面形象。他說,他之前對所有的媒體都講,自己回去上班了,如果我那樣寫的話,他擔心以后都不會有媒體再來找他了。

      我試圖向他解釋些什么,說:你沒能回去上班不是你的錯,這才是你的真實處境。但他完全聽不進去。我們由爭辯逐漸變成了爭吵,兩人的聲音都越來越大,最后他幾乎是用喊地說:我要成名!

      我沒有辦法立即答應他的要求。來來回回兩個小時后,已經(jīng)太晚了,我又累又困,問他可不可以先回去,大家冷靜一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他說,不行,今晚不說清楚就不走。如果你寫出來,我們就做不成朋友了。如果你寫出來,我會跟你沒完。

      我站在房間的另一角,感覺有點認不出他了。這幾天,我?guī)缀跣斡安浑x地跟著謝鵬,雖然我表現(xiàn)出完全把他當成“正常人”的樣子,但下意識地還是覺得,他是“弱者”、是需要“被我報道”的對象,謝鵬也完全配合著我的一切采訪訴求,表現(xiàn)得格外熱心、體貼。如今,我感到了一種來自此前的“弱者”的“威脅”,相比他不允許我報道“關鍵事實”的要求,是不是這種權力關系的變換更令我感到不適?我不知道。

      談話陷入了僵局,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他不高興地離開了。

      第二天,我再次聯(lián)系他時,他的態(tài)度已經(jīng)緩和很多,還愿意帶我去商場,買一些當?shù)氐奶禺a(chǎn)。馬路上上下下,他仍然走得很快,買東西時還是特別會砍價。我們在一家茶館歇腳,他對我說,他昨晚一夜沒睡,想了很多,最后他“想通了”,同意我寫出這部分事實。

      “我希望更多的人關注我。你可以寫,我希望更多的記者來找我。就寫這句話:我怕你智族GQ的康記者成為最后采訪我的記者,就原原本本寫上去?!?h3>6

      來四川之前,我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我原本是想看看,一個艾滋病感染者是怎樣和一群“正?!比嗽谝黄鹣嗵幍?,但如今,我聽到最多的,還是謝鵬一個人的喃喃自語。沒有人愿意開口說話,大家都裝作不知道。

      我也沒有辦法裝作不理解大家的恐溟,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呢?那天,我陪謝鵬一起去疾控中心做體檢,他出來時,手里多了一個口罩。他說,他跟醫(yī)生講了自己嗓子不舒服,也講了自己一直沒有上藥,醫(yī)生懷疑他是肺結核,交給他一副口罩,讓他趕緊去做胸透檢查。路上的時候,我表現(xiàn)得很鎮(zhèn)定,但卻已經(jīng)偷偷打開手機,檢索肺結核的資料。

      “飛沫傳染?!边@四個字讓我感到不安,但又不好做出任何舉動。我們?nèi)匀徊⒓缱咧?,但我悄悄地慢了半步,再慢半步。他還在對我說話,我怎么能禁止他和我說話呢?但他的嗓門聽起來分外的大。我把頭偏向外一點,腳步再慢一點,我知道這不起任何作用,但也只能這樣做。后來,還是謝鵬主動提議,讓我也去買一副口罩。我陪他迅速做完了檢查,幾天后他得到結果,告訴我說:沒事。還好沒事!

      謝鵬的新聞被報道后,最受關注的一條留言發(fā)出三連問:別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感染了咋辦?光保護HIV攜帶者的權利,其他人的權利要不要保護?其他人該不該有知情權?

      每個人都有免于恐懼的權利,但無知、偏見、歧視無法讓人免于恐懼,達致有效的方式只能是科學。謝鵬沒有必要向他的單位和同事披露自己的病情,這不僅是他的權利,更因為日常接觸不會傳染艾滋病,這是一條常識。

      時至今日,現(xiàn)有療法已經(jīng)可以阻止艾滋病傳播。2019年5月,《柳葉刀》發(fā)表的一項研究再次證實:U=U(Undetectable=Untransmittable,持續(xù)檢測不到=不具傳染力),也就是說,“按規(guī)定服藥治療的HIV感染者,達到病毒載量持續(xù)檢測不到,就能保持健康,并且沒有將HIV病毒傳染給性伴侶的風險?!?/p>

      U=U意味著,只要感染者按時服藥,病毒載量持續(xù)控制,他/她與其他人發(fā)生性關系時,包括口交、肛交、陰道性交,即使不戴安全套,也不會感染對方。另外兩種傳播方式,母嬰傳播、血液傳播的風險也會大大降低,但目前還沒有證據(jù)表明會完全消除。

      但無論如何,只有早檢測才能早發(fā)現(xiàn),早發(fā)現(xiàn)才能早治療,早治療才能盡快實現(xiàn)病毒控制,這些都有賴于污名的抹去,歧視的消除。如果有任何東西應當被視作我們的“敵人”的話,那應該是疾病,而不是病人——這不僅是人道主義的說辭,這也是科學。

      走進北京一家艾滋病定點醫(yī)院里,你會看到各種各樣的人在忙著取藥、掛號、體檢、問診。有需要攙扶的老人,露出窄細的胳膊,護士需要花更多時間才能準確找到他的血管。有姥姥帶著明顯還在上學的外孫,焦急地對醫(yī)生說:我們家孩子特別干凈。有肚子已經(jīng)很明顯的孕婦,希望能生一個健康的寶寶。更多的人已經(jīng)輕車熟路,他們每三個月就要來一次,監(jiān)測身體的各項指標,取走夠90天吃的藥。如果非要說出這里和別的門診有什么不同,恐怕是來這里的人,戴黑口罩的比戴白口罩的更多。他們只是不想被認出來。

      幾個月前,謝鵬告訴我,他已經(jīng)開始服藥,還發(fā)來了他吃的藥的照片。一顆橢圓形的黃色藥片,一顆梨形的淺藍色藥片,一顆圓形的白色藥片,一天一次,一次三顆。他說他至今沒有接到單位的倒可工作任務,去外地找了一份臨時性質(zhì)的工作。

      原諒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結尾,很多關鍵信息沒有辦法出現(xiàn)在這篇報道里,包括謝鵬的真實姓名、職業(yè)、崗位、單位名稱,以及,他究竟是怎么感染的艾滋病。關于艾滋病,我們的科學認知太少,但對于艾滋病感染者的污名已經(jīng)太多。1989年,蘇珊·桑塔格在《艾滋病及其隱喻》中寫下的論斷——“健康成了德行的證明,正如疾病成了墮落的證據(jù)”——至今仍然以一種恐怖的方式統(tǒng)治著關于艾滋病的公共討論。

      艾滋病迄今無法治愈,謝鵬身上的病毒可能會伴隨他的一生。謝鵬說,他小時候特別害怕常在院子里出現(xiàn)的“瘋女人”,每天下午四五點鐘,人漸漸多起來的時候,女人就會把衣服扒開,露出乳房上黑色的大疣子給別人看。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和她好像,怪異的行為被別人的目光所牽引?!隘偱恕笨赡苁菬o意識的,但謝鵬還有,至于他未來會變成什么樣子,很大程度上正取決于你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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