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做了什么,她始終是女演員,一個女人,可能這是最開始的討論?!?/p>
南方周末記者 李邑蘭
《蘭心大劇院》創(chuàng)下了婁燁導演生涯的兩項紀錄。這是他拍攝時間最短的一部電影,耗時僅70天,一年半時間花在剪輯上;也是他經(jīng)歷審片最短的一次,從遞交劇本到拿到“龍標”,前后半年。他的前一部作品《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審片用了兩年多。
在2019年的威尼斯電影節(jié)上,《蘭心大劇院》全球首映,它隨后在多倫多電影節(jié)上北美首映。2019年12月7日,它將在中國大陸公映。
影片的故事設(shè)定在“孤島”時期的上海租界,跨度為6天,1941年12月1日至6日,珍珠港事件爆發(fā)前一周。故事的核心是鞏俐飾演的女明星于堇。她和話劇導演譚吶在舞臺上配合默契,暗生情愫,但很快消失。大幕真正拉開,三年后,她風塵仆仆自香港歸來。謠言四起,大家都在揣度這位大明星的真正意圖。有人說她專程回來出演譚吶的《禮拜六小說》;有人說她要解救被日軍逮捕,命懸一線的前夫倪則仁;大明星還有個養(yǎng)父在上海,他是間諜于堇的上級。
于堇在6天里經(jīng)歷了許多。她與戀人譚吶余情未了,兩人密謀遠走高飛;倪則仁是多面間諜,和她一樣深陷泥潭;養(yǎng)父休伯特要她執(zhí)行秘密任務(wù),從日軍竊取傳遞關(guān)鍵的密碼信息。于堇還遭遇一步步接近自己、表面是粉絲、實則同為間諜的白玫,從互相利用漸漸變成惺惺相惜;因為于堇的外形酷似亡妻,日方情報高官古谷三郎對她一見傾心;還有編劇莫之因,暗中為日本人效力……
單是劇情梗概,就足見《蘭心大劇院》的復雜,影片還包含戲中戲,全程黑白影像,而且沒有配樂,無疑又為觀眾設(shè)置了重重“關(guān)卡”?!拔也幌牒陀^眾作對,但每個計劃不一樣。這部影片實際上對觀眾還是非常開放的,你可以按照你的想法以及你的感受來讀解?!眾錈钚χf,“不是規(guī)定性的,我覺得對觀眾來說可能更自由一點。”
“我更愿意把它拍成 一個人物的電影、 女性的電影”
南方周末:《蘭心大劇院》跟你個人的生命體驗有很密切的關(guān)系,因為你的父親曾在現(xiàn)實中的蘭心大戲院工作過。小時候的記憶有多少融入到這部電影中?
婁燁:因為是在真實的蘭心大戲院拍的,實際上很有感受,回到原來我待的地方,在側(cè)幕、燈光臺上,在那里等父親下班。那一段經(jīng)歷還是比較有影響的,不光影響這部影片,對我整個工作的影響都大。這部影片更是了,它涉及戲中戲,涉及真實和虛構(gòu),涉及舞臺以及舞臺以外,所以一開始計劃就是雙重的,既是作者記憶,也是客觀的小說故事。
南方周末:《蘭心大劇院》根據(jù)虹影的《上海之死》和橫光利一的《上海》改編。兩部小說是如何捏合在一起的?劇本對它們最大的改動是什么?
婁燁:對虹影那部小說最大的改動有兩處,一處是結(jié)尾部分,基本上是重寫的;第二處用橫光利一的《上海》的一些內(nèi)容替換了戲中戲部分,但是大的結(jié)構(gòu)還是原來的小說?!渡虾!酚绊懥巳毡竞椭袊暮芏辔膶W作品,包括虹影,他的《上?!芬采婕皩δ菚r候文學的一些態(tài)度,涉及當時的很多流派以及作者觀點。所以英力(注:編劇馬英力)把它加進來也順理成章。
南方周末:于堇是個非常復雜的角色,設(shè)計這個角色時你們?nèi)绾慰紤]?
婁燁:她是明星,有多重任務(wù),但其實談得最多的是女性。不管做了什么,她始終是女演員,一個女人,可能這是最開始的討論,把人物的符號去掉一些,別把她當間諜,別把她當有特殊任務(wù)的人。她首先是女性,出發(fā)點應該是這個。一開始我也沒有把這部電影作為間諜片來拍,我更愿意把它拍成一個人物的電影、女性的電影。
南方周末:你很強調(diào)圍讀劇本,有哪些火花是在圍讀劇本中產(chǎn)生的?
婁燁:圍讀劇本首先就是讀已經(jīng)寫完的劇本,要解決所有演員的疑問,讓他和對手演員之間建立信任關(guān)系,這些步驟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也在這個過程當中調(diào)整劇本的臺詞,臺詞又是多語言的,工作量非常大,需要調(diào)整很多語言的平衡,然后讓演員來熟悉,這對后面的拍攝非常有幫助。
南方周末:你非常善于呈現(xiàn)情欲,而《蘭心大劇院》中于堇和粉絲白玫兩個女人之間的情欲戲的確令人印象深刻。
婁燁:它是兩個不同任務(wù)的人的交流,也是兩位女性的溝通,她們有共同的情感經(jīng)歷,實際上超越了任務(wù)本身。這是影片特別重要的轉(zhuǎn)折點,也為后面的故事做了很好的鋪墊。如果熟悉黑色電影,你會知道情欲的表現(xiàn)是什么,不一定通過做愛或者身體接觸,也許通過雨等象征性意象。對我來說,后半部分實際上有特別大的情欲宣泄,就是槍戰(zhàn)。這是所有人物的爆發(fā)點,包括小田切讓(注:古谷三郎的飾演者)對妻子的情感,包括梶原對任務(wù)的忠誠。所有關(guān)于欲望的壓抑的東西,在后半部分全都釋放出來。
“指定性的讀解, 我自己都 接受不了”
南方周末:用緊湊的6天時間講述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這種設(shè)計的初衷是怎樣的?
婁燁:首先來自原作,當然原作有別的倒敘,但我們的劇本把它變成了非常簡單的線性敘事,包含了很多平行的東西,戲里戲外、過去和現(xiàn)在有些勾連。總體來說,我差不多理解這是挺極簡主義的影片,黑白影像,只有6天時間,線性敘事。越是這樣的方式,越是非常困難,技術(shù)上也是,可用的手段和方式非常少,還沒有音樂。它讓整個計劃變得非常直接、緊湊。
南方周末:為什么選用戲中戲來呈現(xiàn)這種模糊性?
婁燁:和現(xiàn)實生活一樣,你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人也一樣,你不知道他的表達哪些是表面的,哪些是內(nèi)心真正的自我,這應該是非常容易理解的。不是特別清楚影片當中戲的、真實的邊界點在哪,我覺得這和生活一樣。
南方周末:那么,采用黑白影像有什么幫助?
婁燁:我認為黑白就是1940年代中國的顏色,順理成章。另外我覺得這部影片特別多真實和虛構(gòu)之間的界線,呈現(xiàn)的現(xiàn)實是雙重的、戲里戲外的,人物也是雙重的。有另一部分私密的任務(wù),已經(jīng)非常復雜了,所以我不希望其他一些東西干擾,比如顏色,比如過分的氣氛,比如音樂。
南方周末:拍攝期間,你如何給演員說戲?主演鞏俐和趙又廷,你都是第一次合作。
婁燁:單獨的劇本會議,然后開放現(xiàn)場,還是按照我熟悉的方式來工作。沒有排練和走位,鼓勵即興的表演、即興的臺詞。都是非常好的演員,包括小田切讓、帕斯卡·格里高利,他們跟比我更“奇怪”的作者導演合作過,對他們來說,這是很快能進入狀況的方式。
南方周末:《蘭心大劇院》在威尼斯和多倫多上映后,觀眾反響兩極化,一部分說它足夠復雜和豐富,另一部分批評的聲音是——你在故弄玄虛。你怎樣看待這種兩極評價?
婁燁:這是觀眾理解的不同,我覺得很多種讀解都是可能的。尤其是這部影片,它的態(tài)度比較開放,把很多留白和空間給了讀解,當然可能有一點冒險。指定性的讀解,我自己都接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