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五世》：歷史的尷尬與國王的名譽污點

北京 傅光明

英國當代莎學家喬納森·貝特（Jonathan Bate）在其“皇莎版”《莎士比亞全集·亨利五世》導言中開篇即說：“《亨利五世》已成為英國人愛國主義的同義詞。一個沖勁十足的年輕國王純以言辭之力，激活軍中將士之神勇，克服重重困難，贏得一場輝煌的軍事勝利。這些言辭早已變成傳奇：‘再沖一次那個突破口，親愛的朋友們，再沖一次。’‘上帝保佑哈里、英格蘭與圣喬治！’‘我們這幾個人，我們這幾個幸運之人，我們這群兄弟?！勘葋唽懹?590年代的其他歷史劇，描繪的是一個四分五裂、為王位合法繼承權(quán)焦慮不安的英格蘭，該劇中的英格蘭則似乎是統(tǒng)一的、所向披靡的王國?；蛟S莎士比亞沒有哪出戲的情節(jié)如此簡單：哈里國王宣稱有權(quán)繼承法蘭西王位，挫敗一個小陰謀，揚帆起航，攻陷哈弗勒爾，取得阿金庫爾大捷，與戰(zhàn)敗的國王之女結(jié)婚。演員陣容幾乎全由對他忠誠的將士及法蘭西敵人組成，尤其法國王太子是對‘暴脾氣’（Hotspur）那類可憐人的戲仿。然而，像莎劇中常見的情形一樣，在此‘幾乎’之中有不少預留。《亨利四世》（下篇）劇終收場白允諾后續(xù)故事中‘里邊有約翰爵士’：胖爵士缺席為國王凱旋蒙上一層陰影?！?/p>

“情節(jié)如此簡單”，如何譜寫、頌揚這位偉大“國王戰(zhàn)士”的輝煌業(yè)績？

他不單是一個國王，更是一個戰(zhàn)士！這位叫亨利的國王，1386年9月16日生于威爾士蒙茅斯城堡的高塔之上，故也被稱作“蒙茅斯的亨利”（Henry of Monmouth），1413年3月20日加冕為英國蘭開斯特王朝（House of Lancaster）第二位君主。他只當了九年國王，卻贏得英法“百年戰(zhàn)爭”最輝煌的一次軍事勝利，1415年阿金庫爾一戰(zhàn)，擊敗法國，使英格蘭成為歐洲軍力最強大的國家之一。莎士比亞緊抓這一點，在歷史劇《亨利五世》中把他塑造成中世紀英格蘭最偉大的國王戰(zhàn)士之一，以戲劇使之不朽。

歷史上，隨著阿金庫爾戰(zhàn)役大獲全勝，亨利五世征服法國近在眼前。他利用法國內(nèi)部的政治紛爭，征服了法蘭西王國大部分國土，并第一次將諾曼底納入英國版圖，長達200年之久。經(jīng)過數(shù)月談判，1420年，亨利五世以法蘭西攝政兼法定王位繼承人的身份，與法蘭西查理六世（Charles Ⅵ，1368—1422）國王簽訂《特魯瓦條約》，并與查理六世之女、瓦盧瓦的凱瑟琳（Catherine of Valois）結(jié)婚。

這是令法蘭西倍感恥辱的一段歷史。

然而，對于英國，阿金庫爾之戰(zhàn)是亨利五世最輝煌的勝利，也是英格蘭在“百年戰(zhàn)爭”史上取得的可比肩“克雷西之戰(zhàn)”（1346）和“普瓦捷之戰(zhàn)”（1356）的最偉大勝利。從英國人的觀點來看，阿金庫爾之戰(zhàn)只是英國以戰(zhàn)爭手段收回被法國占領(lǐng)、本該歸屬英國王權(quán)的領(lǐng)土的第一步。正是阿金庫爾的勝利使亨利意識到，他可以得到法國王位。

法蘭西：歷史的尷尬瞬間

莎士比亞寫的是戲，他對在舞臺上再現(xiàn)亨利五世王朝復雜的真實歷史并無興趣，深知一座小舞臺擱不下這么多宮廷秘史，他只想截取“亨利五世大獲全勝”的阿金庫爾之戰(zhàn)，讓女王伊麗莎白時代的英格蘭人重溫先祖戰(zhàn)勝法蘭西的最大榮耀。同時，出于劇情急需，即讓亨利五世趕緊把凱瑟琳公主娶到手，以便趕緊劇終落幕，《亨利五世》最后一場戲把歷史上持續(xù)談判六個月之久才簽署的《特魯瓦條約》，安排在小半天時間塵埃落定。而且，亨利五世是在等待談判結(jié)果時向凱瑟琳求婚成功。這是莎士比亞擅長的“皆大歡喜”式的喜劇性結(jié)尾。何況，這是一個可以借祖宗榮耀令英國人喜上眉梢，叫法國人愁眉苦臉的結(jié)局。

莎士比亞懂戲，更懂舞臺，深知要把這部頌揚亨利五世的英雄史詩搬上舞臺，且好看賣座，僅有“本土”的喜劇角色在戲里來回折騰顯然不夠，還必須叫“敵國”的大人物當陪襯，以法國兵敗阿金庫爾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特魯瓦條約》這一歷史的尷尬瞬間，凸顯亨利五世的輝煌業(yè)績。

劇中人物表已預先將法蘭西兵敗阿金庫爾、簽訂城下之盟的歷史尷尬顯露無遺：國王查理六世、法軍大元帥、勃艮第公爵、哈弗勒爾總督、波旁公爵、奧爾良公爵、貝里公爵、朗布爾勛爵、格蘭普雷勛爵等。莎士比亞在《亨利五世》第五幕第二場，也是最后一場戲里，如此設(shè)計劇情：亨利國王本人不出面，全權(quán)委托叔叔埃克塞特公爵、弟弟克拉倫斯公爵和格羅斯特公爵等人，一同與以查理六世為首的強大法方陣容談判，他單獨留下來，老鷹捉小雞般地向凱瑟琳求愛。最后，查理六世不得不簽署條約，并同意亨利五世與女兒凱瑟琳結(jié)婚。

毋庸諱言，亨利五世一生榮耀的這一巔峰時刻，是他向法蘭西開戰(zhàn)贏來的。

由此，可以返回到與終場戲形成前后呼應的第一幕的第一場，也就是開場戲里。恰如喬納森·貝特指出的：“該劇未以一場慶典儀式和盛大的宮廷場面開場。最先，劇情說明人在光禿禿的舞臺上獨自亮相。觀眾受邀只想一件事：他們即將觀看的是表演，并非事實，而且，為便于舞臺轉(zhuǎn)換和劇團投入戰(zhàn)場及軍隊，觀眾一定要有想象力。該劇意在像哈里國王影響其追隨者那樣影響我們：超凡的言辭力量在極度有限的資源里創(chuàng)造出勝利。每一幕之間，劇情說明人返回舞臺，提醒我們，這一切都是一種戲劇技巧：我們只是假設(shè)自己被運到法蘭西，那一小群演員及臨時演員組成一支偉大的軍隊，或行軍，或在肉搏戰(zhàn)中一決生死。恰如麥克白（Macbeth）和普洛斯彼羅（Prospero）會提醒后來的莎劇觀眾，演員只是一個影子。沙漏顛倒兩三次之后，狂歡結(jié)束，行動消失，恍如一夢。哈里的勝利也如此這般：劇終收場白是一首巧妙的十四行詩，將作者具有想象力的作品（‘把偉大人物限定在小小空間’）與勝利的國王在位時間之短兩相比較（‘生命雖短，但這英格蘭之星活過/輝煌一生’）。那哈里成功之秘鑰在于語言之威力，而非事業(yè)之正義，可能嗎？”

貝特的疑問值得反思，他接著分析：“一開場，教會的代表確認國王已‘改過自新’，由《亨利四世》里的‘野蠻’轉(zhuǎn)為虔誠。他把自身變成一個神學、政治事務和戰(zhàn)爭理論的大師。兩位主教的對話，還引出16世紀因歷史上的改革而為人熟知的另一主題：國家扣押教會資產(chǎn)。這促成一筆政治交易：大主教將為國王意圖入侵法蘭西提供法律依據(jù)，作為回報，國王將在教會與議會的財產(chǎn)辯論中支持教會。在隨后一場戲里，大主教以冗長的演說，詳述先例、宗譜及有關(guān)《薩利克法典》適用性的爭論，裝置起一整套法律依據(jù)，這是在為政治目的做偽裝。國王的問題只有一句話：‘我可以名正言順、憑著良心要求這一繼承權(quán)嗎？’他得到了他想聽的答案：是的?！?/p>

貝特頭腦銳敏，筆鋒犀利，他認為：“莎士比亞以慣耍陰謀的主教們開場，意在暗示，戰(zhàn)爭動因更多出于政治實用主義，而非高尚原則。哈里國王對蘇格蘭人可能伺機入侵不無擔心，意識到自己王位不穩(wěn)，因此有必要處決叛國者劍橋、斯克魯普和格雷，這場戲表明他仁慈之心與嚴厲執(zhí)法兼而有之，把他的外柔內(nèi)剛展露出來。聽了那么多英國自古對法國擁有王權(quán)和把網(wǎng)球之辱反彈回去之類的話，人們不禁懷疑，哈里對法開戰(zhàn)的真正動機，是受到他父王臨終教誨的驅(qū)使：‘因此，我的哈里，你的策略是：叫不安分的人忙于對外作戰(zhàn)；在外用兵打仗，可以消除他們對往日的記憶?！ā逗嗬氖馈废缕?，第四幕第二場）要團結(jié)一個分裂的國家莫過于對外用兵?！?/p>

貝特歸納道：“至此，對哈爾王子之所以在《亨利四世》中行為放蕩一清二楚了，那是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游戲，一場作秀之戲。當了國王，他繼續(xù)玩游戲：第二幕中他對幾個叛國者以及阿金庫爾戰(zhàn)役之后對帽子上戴手套的處理，都是事先設(shè)計好的戲劇手段，意在展示他具有近乎神奇的魔力，能看穿臣民的靈魂。一個飾演哈里國王的演員，其表演風格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把角色的表演才能演到什么程度。在這點上，向凱瑟琳求愛是一個關(guān)鍵：他的表演在多大程度上是魅力、睿智、稚氣的尷尬和喜歡權(quán)力的合成？（‘可您愛我，就是愛法蘭西的朋友，因為我如此鐘情法蘭西，隨便一個村莊，都無法割舍?！?.2】）要么，哈里真的折服于凱特？”

由貝特所說仔細分析，不知這是否是莎士比亞苦心孤詣的匠心所在：表面看，他塑造了一個英雄的國王戰(zhàn)士，有劇中那么大篇幅的史詩頌歌為證，一點不假；但同時，在更深層面上，他刻畫的是一個手段高超、將所有人玩于股掌的國王政治家。一方面，他利用坎特伯雷大主教，以暫時保住教會資產(chǎn)作為交換，得到教會的巨額捐款，使對法開戰(zhàn)有了錢財保障；另一方面，他確認自己擁有法國王位的繼承權(quán)，只為可以名正言順地遠征法蘭西，踐行父王亨利四世的遺囑，“對外用兵”，將“一個分裂的”英格蘭團結(jié)起來。

這是亨利五世的光榮與夢想，還是英國歷史上的尷尬瞬間？歷史本身不提供答案。

現(xiàn)在，再看“法方”在劇中對英雄國王的巨大反襯作用。這個不復雜，全部透過以揶揄之筆嘲弄法國王太子和大元帥來表現(xiàn)。這里舉三個典型例子：

第一個例子。第二幕第四場，法國王宮，國王查理六世下令“立即行動，火速發(fā)兵，用精兵良將和防御物資，加強、新修我方戰(zhàn)備城鎮(zhèn)的防御設(shè)施；因為英格蘭進攻兇猛，猶如激流吸進一個漩渦。這倒適合我們，我們要深謀遠慮，因為恐懼帶給我們教訓：我們曾被致命低估了的英國人，在我們的戰(zhàn)場，留下戰(zhàn)敗的先例?！蓖跆硬灰詾槿唬允逊▏娏φ純?yōu)，根本沒把年輕的英格蘭國王放在眼里：

王太子我最崇敬的父王，武裝御敵，乃當務之急。因為，即便沒有戰(zhàn)爭或值得在意的公然沖突，一個王國也不該身處和平，如此麻木，而應當維持防御、征募新兵、時刻備戰(zhàn)，仿佛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所以，依我看，我們?nèi)砍霭l(fā)，巡查法國的病弱環(huán)節(jié)：我們?nèi)f不可驚慌失色——不，就好像我們只是聽說，英格蘭正忙著跳圣靈降臨節(jié)的莫里斯舞：因為，高貴的陛下，英格蘭由一個如此不中用的國王統(tǒng)治，由一個虛榮、善變、淺薄、任性的年輕人如此異想天開地執(zhí)掌王權(quán)，毫不足懼。

第二個例子。第三幕第七場，阿金庫爾法軍軍營，大戰(zhàn)在即，王太子、大元帥與奧爾良公爵優(yōu)哉游哉，以性雙關(guān)語插科打諢樂此不疲。自夸癖十足的王太子，夸起自己的戰(zhàn)馬喜不自勝：

王太子 渾身像姜一樣火辣。分明就是珀爾修斯的坐騎：它是純粹的風與火；除了靜待騎手翻身上馬那一刻，通身找不出半點兒水和土的呆滯。真是一匹寶馬良駒，別的破爛馬只配叫牲口。

大元帥 的確，殿下，那真是一匹絕世好馬。王太子 它是坐騎之王；它的嘶鳴猶如君王下令，它的外觀叫人頓生敬意。

奧爾良 別再說了，老弟。

王太子 不，誰若不能從云雀高飛到羔羊歸圈入睡，變著花樣贊美我的坐騎，便是無才之人。這是個像大海一樣流暢表達的話題：把無窮的沙粒變成無數(shù)巧辯的舌頭，我的馬也足夠做他們的談資。它是君王的論題，是王中王的坐騎；世間之人——甭管我們熟悉與否——一見之下，都會把事情放一邊，對它嘖嘖稱奇。一次，我寫了首十四行詩贊美它，這樣開頭兒：“大自然的奇跡！”

奧爾良 我聽過一首寫給情人的十四行詩也這樣開頭兒。

王太子 那他們模仿了我寫給駿馬的那首，因為我的馬是我的情人。

奧爾良 您的情人很好騎。

王太子 我騎才好；這是對一位獨享的好情人再合適不過的贊美。

大元帥 不，我昨天見你的情人把您的背晃得很厲害。

王太子 也許您的情人這么晃。大元帥 我的情人不配籠頭。

王太子 啊，興許她變得老而溫順；您騎著像個愛爾蘭步兵，脫掉法國馬褲，套上緊身褲。

大元帥 您對騎術(shù)很有一套。

王太子 那聽從我的警告：這么騎下去，一不留神，就會掉進爛泥。我情愿把我的馬當情人。

大元帥 我情愿把我的情人當一匹破爛馬。

王太子 聽我說，元帥，我情人的頭發(fā)是天生的。

大元帥 倘若有頭母豬當我情人，我也能這么吹牛。

王太子 “狗吐的東西，它掉頭就吃；母豬洗凈了，還在泥里滾?！笔裁礀|西您都能利用。

大元帥 反正我既沒把馬當情人用，也沒用過這類諺語。

第三個例子。第四幕第二場，阿金庫爾附近法軍營地，大元帥滿心以為，只要吹響進軍號，“讓軍號催促將士上馬”，法軍的強大陣勢便足以把英格蘭國王“嚇癱在地、俯首稱臣”：

大元帥 上馬，英勇的貴族們，立刻上馬！只要看一眼那邊那幫饑餓的窮漢，你們壯觀的軍陣便足以吸走他們的靈魂，叫他們只剩一副徒有人形的皮囊。沒多少活兒，用不著我們都出馬；他們病態(tài)血管里的血，還不夠我們每一把出鞘的短劍沾上一滴，今天，法蘭西勇士們的出鞘之劍，將因玩兒不盡興而收劍入鞘。只要沖他們吹口氣，我們的豪勇之氣就能把他們掀翻在地。這一切都是明擺著的，諸位大人，我們軍中侍從、鄉(xiāng)民過?！獰o事可做，把他們聚攏起來，組成方陣——便足以將這群可鄙的敵人清出戰(zhàn)場；我們索性駐足這山腳下作壁上觀——只是，我們?yōu)闃s譽而戰(zhàn)，不能這樣做。還有什么說的？我們只要稍微賣點勁兒，一切就結(jié)束了。

第四幕第五場，阿金庫爾戰(zhàn)場，兩軍交手，轉(zhuǎn)瞬間，法軍潰敗。王太子仰天長嘯：“永久的恥辱！——我們干脆刺死自己！”奧爾良公爵驚呼：“這就是那位我們派人去要贖金的國王嗎？”大元帥哀嘆：“混亂，毀了我們，現(xiàn)在成全我們吧！讓我們都把命獻給戰(zhàn)場?！睉?zhàn)役結(jié)束，法軍大元帥命喪黃泉，奧爾良公爵、波旁公爵等一大批法國貴族成了俘虜，兩軍陣亡對比，“有一萬名法國人被殺死在戰(zhàn)場”，而英軍陣亡者“不過二十五人”。

顯而易見，莎士比亞置歷史上真實的阿金庫爾一戰(zhàn)兩軍傷亡對比于不顧，在戲里寫出如此懸殊的陣亡差距，只為成就亨利五世一世英名：“誰見過，不用計謀，兩軍交鋒，戰(zhàn)場上硬碰硬，一方傷亡如此慘重，一方損失微乎其微？”當然，信神的國王不忘把這勝利的榮耀歸于上帝：“接受它，上帝，因為它只屬于您?！薄?.8】

有趣的是，細心的讀者/觀眾不難發(fā)現(xiàn)，莎士比亞自始至終從未像嘲弄王太子似的取笑過查理六世，此應恰如著名古典學者蒂利亞德（E. M. W.Tillyard，1889—1965）在其《莎士比亞的歷史劇》（

Shakespeare’s History Plays

）一書中猜想的：“因為他是凱瑟琳的父親，而凱瑟琳在亨利五世死后嫁給歐文·都鐸（Owen Tudor， 1400—1461），成為亨利七世（Henry Ⅶ， 1457—1509）的先輩。法國國王講話總十分莊重?！焙嗬呤朗情_啟英國都鐸王朝（House of Tudor， 1485—1603）的第一任國王，是其繼任國王亨利八世（Henry Ⅷ，1491—1547）的父親，是統(tǒng)治莎士比亞所生活時代的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祖父。

回首英法百年戰(zhàn)爭，英王愛德華三世對法國瓦盧瓦王朝首任國王腓力六世（Philippe Ⅵ，1293—1350）的“克雷西之戰(zhàn)”（1346）、“黑王子”愛德華對瓦盧瓦王朝第二任國王約翰二世（JohnⅡ，1319—1364）的“普瓦捷之戰(zhàn)”（1356）和亨利五世對法王查理六世的“阿金庫爾之戰(zhàn)”，三次大戰(zhàn)均以寡敵眾、以弱勝強，阿金庫爾是英格蘭盛極到頂?shù)膭倮?。在莎劇《亨利五世》第二幕第四場，莎士比亞特意透過查理六世的“莊重”之口，贊美亨利五世的祖先如何威震法蘭西：“當年克雷西之戰(zhàn)慘敗，我方所有王公貴族，都成了那個惡名叫威爾士的黑王子愛德華的俘虜，這是永記不忘的奇恥大辱；那時，他那位體壯如山的父親，站在一座小山上，高居半空，金色陽光照在頭頂——看他英雄的兒子，微笑著，看他殘害生靈，損毀上帝和法蘭西父老歷時二十年打造的典范。”

1422年，亨利五世去世。歷史的腳印落在阿金庫爾戰(zhàn)后二十年的1435年，法蘭西、英格蘭再次決裂，勃艮第公爵開始拒絕與英格蘭聯(lián)盟，擁立查理七世（Charles Ⅶ，1403—1461）為法蘭西國王，他只有一個條件：國王必須懲處1419年殺死他父親（即莎劇《亨利五世》中撮合英法談判的那位勃艮第公爵）的兇手。

國王更迭，使英法兩國的國力、時運發(fā)生改變，英格蘭到亨利六世（Henry Ⅵ，1421—1471）統(tǒng)治時代的1449年，丟掉了在法國的最后一塊領(lǐng)地——諾曼底。愛讀古典經(jīng)文、喜歡編年史的亨利六世，對治國理政、行軍打仗毫無興趣，他不僅把他英雄父親亨利五世以武力贏得的豐碩戰(zhàn)果喪失殆盡，還使整個王國陷入蘭開斯特（House of Lancaster）和約克兩大王室家族（House of York）之間的血腥內(nèi)戰(zhàn)——“玫瑰戰(zhàn)爭”（Wars of the Roses， 1455—1485）！

英格蘭亨利六世與法蘭西查理七世的對決，成為亨利五世與查理六世對決的大反轉(zhuǎn)。法國的戲劇家大可以寫一部歷史劇《查理七世》來回敬英國人，因為，查理七世是人類戰(zhàn)爭史上持續(xù)時間最長的百年戰(zhàn)爭的終結(jié)者。

這是歷史的詭異嗎？歷史本身不提供答案。

然而，無論歷史還是戲劇，都能在人們需要的時候為現(xiàn)實服務。貝特說：“有許多現(xiàn)代將領(lǐng)在部隊沖入敵陣之際，援引圣克里斯品節(jié)（Saint Crispin’s day）演說（即亨利五世阿金庫爾之戰(zhàn)的戰(zhàn)前動員）。勞倫斯·奧利弗（Laurence Olivier）將他1944年投拍的電影《亨利五世》獻給正把歐洲從納粹手里解放出來的英、美和其他盟軍部隊，這是由莎劇改編的軍事影片中最著名的一部（據(jù)說因丘吉爾堅持，奧利弗將三個叛國者那場戲剪掉——在如此生死攸關(guān)的歷史時刻，精誠團結(jié)乃盟國間當務之急）。哪怕死硬的憤世嫉俗者，當國王向他那群兄弟發(fā)表演說時，也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愛國了，尤其在電影中，全景鏡頭和令人振奮的音樂，使這番言辭的效果得到進一步加強?！?/p>

或許至少對于英國人，莎劇《亨利五世》永遠不過時。

國王的名譽污點

在喬納森·貝特眼里，亨利國王的征服力主要源于坎特伯雷大主教稱之的“美妙的清辭麗句”，“精于辭令是他最偉大的天賦：他善辯，會哄騙，好下令，能鼓舞人心。莎士比亞給他的臺詞比劇中任何其他角色都多兩倍以上”。從詩劇的寫作技巧上，莎士比亞讓“哈里能在精湛的韻詩和散體的對話之間隨意切換，這一點只有哈姆雷特堪與相比”。

由此或不難推斷，讓亨利國王下令殺戰(zhàn)俘，不應是莎士比亞故意為亨利五世最榮耀之軍功抹上的名譽污點：阿金庫爾，大獲全勝的英軍在打掃戰(zhàn)場，此時，響起“戰(zhàn)斗警號”，亨利國王以為“新吹響的戰(zhàn)斗警號”表示“四散的法軍有了援兵”，故而傳令，“每個士兵把手里戰(zhàn)俘統(tǒng)統(tǒng)殺掉！”這是第四幕第六場最后一句臺詞。

切記，切記，第四幕第七場，開場頭一句是在“戰(zhàn)場另一部分”的弗艾倫的臺詞：“把看守行李的侍童全殺了！這完全違反交戰(zhàn)法則?！泵鲾[著，亨利王下令殺戰(zhàn)俘時，法軍尚未偷襲英軍營帳，并殺掉看守行李的所有侍童，其中包括福斯塔夫的侍童。而且，從高爾與弗艾倫的對白可知，國王的具體命令是叫“每個士兵把俘虜?shù)暮韲蹈顕D”。換言之，亨利王傳令殺戰(zhàn)俘，絕非似乎占理的殘忍報復。若放在今天，國王這一血腥之舉乃公然違反保護“戰(zhàn)爭受難者、戰(zhàn)俘和戰(zhàn)時平民”的《日內(nèi)瓦公約》（

Geneva convention

）之戰(zhàn)爭暴行。顯然，這份于1950年10月21日生效的國際公約，對莎劇中的亨利五世不具約束力，更束縛不住1415年揚威阿金庫爾的這位國王戰(zhàn)士。

有理由為亨利五世稍感慶幸的是，莎劇《亨利五世》的劇情并未延展到阿金庫爾大捷兩年之后的1417年，歷史上的亨利國王再次遠征法國。如前所述，英軍在這次征戰(zhàn)中，很快攻克下諾曼底（Lower Normandy），隨即圍困魯昂（Rouen）。英軍兵臨城下，成群的婦孺被從魯昂城強迫驅(qū)離，他們饑餓無助，只要亨利國王下令英軍放行，便能保住他們的性命，但亨利五世不準放行！最后，環(huán)城壕溝成了這些餓死的可憐婦孺的墳場。

莎劇不具有現(xiàn)代性嗎？

事實上，正是從現(xiàn)代視角，貝特認為：“弗艾倫相信打仗要按常規(guī)戰(zhàn)法，相當于一個思想自由而嚴守《日內(nèi)瓦公約》打仗的現(xiàn)代軍官。但正是他這種思維模式，把國王道德盔甲上的裂隙暴露出來。把蒙茅斯（Monmouth）的哈里國王比作馬其頓（Macedon）的亞歷山大大帝，不僅因為二人都是偉大的戰(zhàn)士（他們都生在字母帶‘M’的地方，兩地都有一條貫穿境內(nèi)的河流，‘兩條河里都有鮭魚’。）還因為‘好比亞歷山大在貪杯之下殺了他的朋友克雷塔斯，蒙茅斯的哈里也這樣，在腦瓜靈活和明辨是非之下，趕走了那個腆著大肚子穿緊身夾克的胖爵士：他一肚子笑話、風涼話、鬼點子、惡作劇’。這里提醒觀眾，哈里之偉大是以他殺了福斯塔夫的心為代價?！?/p>

這樣的國王值得贊美、傳頌嗎？

顯然，現(xiàn)代英國人再也繞不開這個致命的問題。恰如貝特所說：“不僅奧利弗（Laurence Olivier）的戰(zhàn)時電影，還有肯尼斯·布萊納（Kenneth Branagh）攝于1989年、更犀利描繪阿金庫爾之戰(zhàn)的電影，也引人注目地把殺法軍戰(zhàn)俘一事刪去了。對于弗艾倫，法軍殺死那些孩子和行李看守人，‘完全違反交戰(zhàn)法則’。高爾回答，既然法國人壞了規(guī)矩，英國人只能照著來，‘所以，國王下令每個士兵把俘虜?shù)暮韲蹈顕D，理所當然。啊，好一個英勇的國王！’然而，戲文寫得一清二楚，哈里國王下令殺死那些戰(zhàn)俘，是在聞聽隨軍平民遭攻擊之前。即刻殺死戰(zhàn)俘的理由是，每一個幸存的士兵都需應對法國援軍的到來。這是個實用的決策，既談不上英勇，也與正當無關(guān)。稍早在哈弗勒爾也是這樣：雖說只是威脅，并未付諸行動，但強奸少女和屠戮無辜市民的想法，無法令人一下子聯(lián)想起‘英勇’或‘理所當然’之類的字眼兒?！?/p>

誠然，作為亨利五世和莎士比亞的后代同胞，生于1907年的奧利弗和生于1960年的布萊納，這兩位現(xiàn)代英國人的做法是在為圣人諱！不過，殺戰(zhàn)俘這件事，一來不能怪活在伊麗莎白時代靠寫戲掙錢的莎士比亞把它赫然寫出，二來還可以拿今人的后見之明替莎士比亞做道德升華，說他這樣寫乃出于國際人道主義精神，是不為尊者諱！但事實上，莎士比亞可能真沒想這么多，他只想以詩劇形式為亨利五世寫一部英雄史詩急就章。結(jié)果，“英雄史”削弱了“國王戲”的戲劇性?；蛟S，莎士比亞對此心知肚明。

其實，對這一點，美國莎學家托馬斯·肯尼（Thomas Kenny）早已看清楚，他在一個半世紀之前出版的《莎士比亞的生活與天才》（

Life and Genius of Shakespeare

，1864）一書中，即提出：“莎士比亞對國家和個人生活的態(tài)度在《亨利五世》中有目共睹。在莎士比亞的其他劇作中，這種情況并不存在，但我們無法把該劇同他那些天才的偉大作品剝離開。從戲劇表現(xiàn)生活這個角度來看，該劇在廣泛性、多樣性、戲劇深度和真實性等多方面及想象的力度上，肯定遜于那些著名悲劇，甚至連那幾部混合劇都比不上。劇中沒一段堪稱技法純熟、深入刻畫人物、情感的描寫，這說明莎士比亞對題材的處理并不完滿。這是一部英雄史，對它做史詩式或抒情性的處理才最有效。但這是一部戲劇，假如把亨利五世塑造成一個完美的、極易被理解的人物，那便失去了戲劇性。描寫偉大人物、偉大業(yè)績的史詩自應如此，但戲劇不應受這些因素影響。在劇作中，我們理應見到攪在情感沖突中的戲劇人物。我們知道我們的本性中也存在這種因素，只不過這種存在既久遠又潛在。史詩這類敘事文體主要為喚起我們的崇敬感，而戲劇則應以表現(xiàn)生活作用于我們的同情心?！逗嗬迨馈氛沁@樣一部戲劇：不表現(xiàn)偉大情感，只表現(xiàn)重大事件。因此，它當然獲得最強的戲劇生命?！?p>莎劇《亨利五世》的確“只”在“表現(xiàn)”阿金庫爾之戰(zhàn)這一“重大事件”，且由此塑造一位理想的完美國王。但顯然，它“最強的戲劇生命”似乎也只源于英國人的愛國主義。

由此，不難看出，在這一點上，倒是托馬斯·肯尼的著名前輩，英國散文家、評論家威廉·赫茲里特（William Hazlitt， 1778—1830）看得更為透辟，他在其《莎士比亞戲劇人物論》（

Characters of Shakespeare’s Plays

，1817）中犀利地指出：“亨利五世是英國人極為敬仰的民族英雄，也是莎士比亞最青睞的君王。因此，莎士比亞極力為他的行為辯護，寫他性格中好的一面，稱他‘善良民眾的國王’?？伤慌湎泶嗣u。他愛打仗，喜歡跟下流人交朋友；他粗魯放蕩，有野心；除了干壞事兒，別無所為。他的個人生活有害健康，他過著一種無人管束的浪蕩生活。在公共事務上，他只懂強權(quán)，沒什么是非標準。他以對宗教偽裝的虔誠和對大主教的勸誡遮掩是非。他并未因環(huán)境、地位之改變而改變自己的生活信條。他在蓋德山的冒險恰是他阿金庫爾生涯的前奏，只不過沒有流血。福斯塔夫放縱暴虐的罪惡，同教會為保住財產(chǎn)而以王位繼承權(quán)為由替國王大肆斂財和謀殺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莎士比亞讓坎特伯雷大主教講出國王發(fā)動戰(zhàn)爭的背后動因。亨利因不懂如何治國理政，決定向鄰國開戰(zhàn)。他在國內(nèi)尚未坐穩(wěn)王座，又不知如何掌控剛剛到手的偌大權(quán)力，便向法國要求繼承王位。動武是他的看家本領(lǐng)?！?p>亨利五世是怎樣一個國王呢？

簡言之，莎士比亞戲劇中的“哈里”，并非英國歷史里的“亨利”！

①此處尤其指在英法百年戰(zhàn)爭中，黑王子率英軍分別于1346年、1356年兩次擊敗法軍，取得“克雷西之戰(zhàn)”（the Battle of Crecy）和“普瓦捷之戰(zhàn)”（the Battle of Poitiers）的勝利。

② 圣靈降臨節(jié)（Whitsun），也稱五旬節(jié)（Pentecost），是復活節(jié)后的第七個禮拜天。莫里斯舞（Morrisdance），古老的英格蘭民間舞蹈，由男性佩戴鈴鐺表演，有小提琴、六角手風琴等伴奏，舞者通常代表民間傳說中的角色。據(jù)說，這一舞蹈是由岡特的約翰（John of Gaunt）從曾統(tǒng)治西班牙的摩爾人（即當時的摩爾王國）那里傳回英格蘭。

③古希臘哲學家認為宇宙由風（空氣）、火、水、土四大元素構(gòu)成。風與火清純上揚，水與土渾濁下沉。

④以“云雀高飛”代表早晨，以“羔羊歸欄”代表晚上，意思是：從早到晚一整天。

⑤流暢表達的主題（fluent theme），修辭學術(shù)語。梁實秋譯為“像海洋一般廣闊的題材”。另有譯為“像海洋一般滔滔不絕的主題”。

⑥奧爾良公爵此句暗含性意味。

⑦言下之意：我的情人是女人，不是馬。

⑧法國人穿馬褲（寬松的燈籠褲），愛爾蘭人穿緊身褲。因前邊提及像愛爾蘭步兵，故要脫了法國馬褲，換上愛爾蘭緊身褲（意即裸腿）。

⑨此句或具雙關(guān)意：您對妓女很有一套。

⑩爛泥（foul bogs），或暗指染上性病的陰道。

?此為大元帥對王太子前邊所說“別的破爛馬只配叫牲口”的回應?！捌茽€馬”在此指“妓女”。

?此處暗指大元帥的情婦因身染梅毒掉光頭發(fā)，只能戴假發(fā)。

? 此句原為法語：“l(fā)e chien est retourne a son propre vomissement， et la trule lavee au bourbier.”即英文：“The dog is returned to his own vomit， and the washed sow to the mire.”此處應是化用《圣經(jīng)》，參見《新約·彼得后書》2·22：“The dog is turned to his own vomit again； and the sow that was washed to her wallowing in the mire.”（國王版《圣經(jīng)》）中文為：“狗回頭吃它吐出來的東西，或是豬洗干凈了，又回到泥里打滾?！?/p>

?法軍大元帥以“那幫饑餓的窮漢”代指英軍。

?參見《舊約·以賽亞書》40·24：“他們像幼小的植物，/剛抽芽長根。/上主只一吹，便都干枯；/旋風一起，他們就像麥秸被吹散了?！?/p>

?即1346年8月26日的“克雷西之戰(zhàn)”，英王愛德華三世大勝法軍。

?“黑王子”愛德華的綽號源于他作戰(zhàn)時慣穿一身黑色盔甲，并非因其皮膚黝黑。據(jù)記載，“黑王子”面色白皙，一雙藍眼睛，頭發(fā)淡色。

?愛德華三世身材魁梧，像一座小山。此處或暗指愛德華三世出生在多山的威爾士。

?指歷時二十年造就的法蘭西一代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