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高雄左彎二手書店的老板黃先生,已經(jīng)是我第四次路過林泉街的事了。此前三次,我分別在晚上、周末以及公休日路過這座日式小屋。只是小木門緊閉,石柱上掛著一副木刻對聯(lián)“漫漫繽紛世界走過,而今這片天地停留”,字體古樸童稚,讓人對這間書店的品位很放心。黃先生五十歲出頭,瘦削,目光灼灼,下巴的形狀讓我覺得他性格堅毅,極富個性。后來我才知道,他原是雕塑藝術(shù)家。臺灣的街頭巷尾、藝術(shù)園區(qū)、小學校園常有公共雕塑,其中一些即是他的作品。這些雕塑有的在地上,有的依附于建筑上,懸在半空,都帶著滿滿的童趣。他愛好閱讀,三年半前放下雕塑,決定開左彎二手書店,隨心做一件自己喜歡的事情。他后來也坦言,比起當藝術(shù)家,書店經(jīng)營更加費心,收入也少了一些。不過自己喜歡,所以無所謂啦。
聽說我來了三次都“不得其門而入”,他笑著說抱歉,又說大家休息時,他也要休息;所以周末、公休日以及有事時都不開門。左彎很小,只要有五個顧客在書架前走動,書店看起來就滿了。偏黃的燈光照著與天花板齊高的原木書架,密密麻麻的書與空間的狹小都給人溫暖的歸屬感,下雨天這種感覺更甚。左彎的書,多數(shù)是文學藝術(shù)類的二手書籍。黃先生說,術(shù)業(yè)有專攻,能做到大家想要找這類書,腦子蹦出來的第一個書店是左彎,就可以了。
店內(nèi)有一張長長的原木工作臺,三分之二的位置用書壘成“凹”字形的圍城。他是圍城的主人。寂靜中木門一響,他便從書堆中抬起頭來,對來客說一聲,你好。多數(shù)時候他都在圍城中修繕舊書。先用紙巾把封面上的污漬擦干凈;碰到難除的污漬,則先刷上膠水,再以擦除,或以鈍刀細細刮去;書脊邊角的破損,他會用牙簽點進膠水重新粘好;書口霉斑嚴重或破損,迫不得已了,他會先用鉛筆畫線,再以刀為筆順著尺子,裁去細細一圈。一日到頭,所能修繕完整的,不過十余本。
后來有同行以俯視視角拍攝他修書的過程,后期制作成加速視頻放上網(wǎng)絡。這讓我想起《他們在島嶼寫作》,紀錄片里每日只寫35個字的作家王文興寫作的過程被加速播放。他們瘦削的身影相似,都是在島嶼上與時間與孤獨作戰(zhàn)的用心人。黃先生說,不止你知道,我也知道,這是不經(jīng)濟的行為。賣書時,也沒加上整理所費的工時。但舊書到了我這里,我要讓它以最好的樣貌傳遞到下個主人手上。這算是我的堅持。
工作臺剩下三分之一的位置,留給了看書的客人。兩個座位,一張是短凳,一張是靠背的木椅,坐上去咿呀作響,那是我在左彎的位置。后來我?guī)缀趺咳斩既ィS先生便又添置了一盞臺燈。工作臺上兩盞臺燈,一盞對著修書的他,一盞對著我。那個下午我們從潮汕話和臺語之間詞匯的異同聊起,忘了在哪里落腳。
此前我花了一個多小時,用Google Maps將高雄所有二手書店標記,一時間高雄地圖上綠旗林立。黃先生聽到我對二手書店有興趣,便給了我一份高雄二手書店地圖,那是左彎同復興二手書局等幾家書店聯(lián)合出品的。他常北上臺南、臺中、臺北等地與二手書店同行交流、尋書。相比于氣派地開在商業(yè)區(qū)頂層或擁有獨立建筑的誠品、金石堂等大型連鎖書店,臺灣的二手書店很不起眼,有的開在大學門口、有的藏身于地下室,要通過坡度嚇人的狹窄樓梯才可到達。我在臺灣沒有機車,也不是每間書店都值得一跑。要到一家書店去“探險”前,我總會征求他的意見。他是我游歷臺灣二手書店的導覽人。每次“按圖索驥”之后,我又回到我的椅子上,跟他講無關(guān)實驗書店的奇遇、講唐山書店和蔡先生二手書、也講送書的呂伯伯和茉莉二手書店。他也樂于聽我以大陸人的視角,講述我對臺灣二手書店的看法。我們的話題有時也在海峽兩岸之間游移,最后卻總是落到書上來。
1
大港開唱音樂節(jié)結(jié)束的晚上,我在退場的人流之中,朝著捷運站的方向走去。臨近午夜的鹽埕埠燈火通明,格外安靜。大家多少都喝了點酒,余興未平。但沒人吵鬧,只是臉上掛著笑。我蹩進一家叫佬掉牙的酒吧。吧臺前只有一位女郎和一位調(diào)酒師。聊了幾句,才知道調(diào)酒師是女郎的男友。她在等他下班。女郎在駁二的書店工作。我猜是不是誠品,她嗤之以鼻,說年輕人怎么會想去誠品服務。
對臺灣這一代文藝青年的喜好我早有耳聞。他們對“大”和“集團化”有天然的鄙夷感,聽到誠品就像我們聽到了新華書店。很多人對于余光中、洛夫等詩人的作品“無感”,印刻、聯(lián)合文學等大型文學出版社的書籍也“太俗”。倒是逗點文創(chuàng)、行人實驗和詩人鴻鴻創(chuàng)辦的黑眼睛文化等小型出版社很受推崇。獨立出版的書往往印數(shù)少、裝幀設計感強?!靶”姟弊屗麄兪斋@了一批鐵桿粉絲。像是某種不法交易的街頭暗號,懂的人自然懂的,到書店來尋這類書的,仿佛就是同款的人。不論什么年代,追求新異與少數(shù)是文藝青年的“通病”。
駁二只有兩家書店,除了誠品,就是無關(guān)實驗書店。果然我一提起無關(guān),她眼睛就亮了。那意思是,引以為同道。頭一次到無關(guān)實驗書店,入口處的數(shù)條書店規(guī)則讓我發(fā)笑,如“探索靠自己,店員不會知道你想要的書”及“如果覺得光線太暗,請撿起一根樹枝,大喊:‘Lumos!”另一旁的黑色幕布像是鬼屋入口。我走進去,頓時陷入絕對黑暗,下意識伸出手向前抓住幕布。幕布之后是另外一塊幕布,底部都被釘在地上。我只能在碎步向前,順著規(guī)定的路徑左拐右拐,心里有點怕,不知會被帶到何處去。
黑暗中,全身感官變得靈敏。幾個轉(zhuǎn)彎后,強勁的冷氣讓我的鼻子發(fā)癢。之后,我的眼前突然開闊起來,絕對的黑暗中飄著像夢一樣星星點點的光亮。無關(guān)實驗書店里的每一盞燈都照著一本舊書。書如河上孔明燈般漂浮著,我們在微光中摸索著閱讀、在字里行間踽踽行路。在這里,只有書值得被照亮。
高處的音響自上往下播著空靈虛幻的電子樂,空間又擴大了一倍。腳下鋪著吸音的地毯,走得遠一些的顧客消失了,互相踩腳不是奇事。所有人的腳步變得緩慢,謹慎;眼神不見了,行走的目的攪在一起,似乎散亂無序了。我走到最深處,發(fā)現(xiàn)那里站著兩個人。德國客人正用蹩腳的漢語詢問店員。我停下來,當一個無人發(fā)現(xiàn)的竊聽者。他們面前是一條樓梯,通往二樓,通往還未開放的展覽空間。我猜想,那里也是一片漆黑。
店員說,老板朱志康是空間設計師,書店的創(chuàng)意來自于他童年的記憶。他想讓大家重新記起小時候深夜背著爸媽,貓在被窩里拿著手電筒看書的體驗。店員說,在里面待久了,會失去一半的時間。以為才一個小時,世上已經(jīng)過了兩個小時。不過,在這里工作,心很安靜。無關(guān)實驗書店的書不多,書在這里,更像是展品。我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了一本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俄文版《戰(zhàn)爭與和平》。還有一本《滾石》雜志,封面選了安妮·萊博維茨拍下的列儂與小野洋子裸體相擁的照片。
再次造訪無關(guān)實驗書店時,二樓的展覽空間依舊未開放??床磺迕婺康牡陠T跟我說,我打聽的女孩來了一個月,就因故離職了。我在想,離開了書店的她,對時間的感受是否會被矯正得與人間同步。
2
聽說王德威要在臺大開講,我決定北上,順便逛一逛北部的書店。在臺北的幾天,天氣總是陰沉,不時下一場雨。晚餐時段的羅斯福路三段333巷地面水洼倒映著初上的華燈,撐傘的身影匆匆,卻聽不見珠光布傘沿碰撞的聲音。臺北值得一去的書店如永樂座、胡思二手書店等,大多集中在此。我在充滿熱炒與黑糖撞奶濕潤的香氣中迷失了好久,才找到通往唐山書店的入口。
昏暗而狹小的樓梯直通向地下,墻壁上貼滿了各式海報,連天花板也不放過?;ɑňG綠的海報新舊層疊,主題不局限于狹義的文學:新書推薦、藝文講座、文學獎征集、寫作訓練營,甚至還有反對寵物買賣的……這是臺灣書店的常態(tài)。很多書店柜臺上放著一疊當月藝文活動匯總,隨客自取,內(nèi)容一月一變,從馬蒂斯作品展到豫劇團巡回演出都有。值得一提的是,臺灣的征文比賽與文學獎數(shù)量之多,名頭豐富也令我咋舌,如“人間有情——關(guān)懷癲癇征文比賽”等。從民間到官方,臺灣各界似乎對籌辦文學獎,都懷著巨大熱情。即便是出于宣傳的目的,也令人感動。畢竟,臺灣人還相信文學的魔力。
書店的地板斑駁,連修補的材料顏色也不統(tǒng)一,應當是修補多次,以至于有的地面稍稍隆起。店里鋪放書籍的桌上用小小三角形的白旗標明各個分類,很是顯眼。環(huán)視書店一周,會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社會科學各個學科紛紛舉旗投降的白色海洋里。書籍的分類往往彰顯一家書店的定位和專業(yè)性。臺灣的書店一般將文學書籍分為“文學理論”“臺灣文學”“現(xiàn)代中文創(chuàng)作”等。后者實則囊括了除臺灣以外的世界華文文學,自然也包括了大陸的現(xiàn)當代文學。
而在唐山,臺大出版中心和中研院出版的書籍竟獨占一柜。逛了一圈,我發(fā)現(xiàn)傅柯(大陸譯“??隆保┖唾み_默爾都擁有自己的“專柜”;有一些專門議題,如性別研究和本土研究的書籍也會被集中擺放;而麥田出版的一系列王德威著作則與史書美的《反離散》為鄰。擁有政治學者、詩人、評論家、出版人多重身份的孟樊曾在《臺灣出版文化讀本》中特別介紹唐山書店,認為它雖然裝修寒磣,但很多硬調(diào)的社會科學書籍,只有唐山才能買到,“從它那兒買進來的書,占去我生活中大半的空間和時間”。
無法在地平面上生存的,不獨唐山。香港的梅馨書室、田園書店開在樓上,被稱作二樓書店。樓下是人潮涌動的旺角街頭,抬頭盡是密密麻麻的商業(yè)招牌,發(fā)光發(fā)亮。相比之下,書店導引標志又小又寒酸。香港書店需登樓而上,臺灣許多書店則開在地下室,需要拾級而下。一上一下,無非是平地的人間租金太貴,容不下利潤微薄的書店罷了。
村上春樹以挖井比喻尋找小說靈感,作品中常設置枯井、圓洞等低于地平面的場所。每次探訪這類地下書店,我總有一種進入異質(zhì)空間的錯覺。地下室沒有自然光源,全靠電燈,連空氣流通都成問題。蔡先生二手書在高雄車站附近,樓底旁擺著一張破舊剝漆的辦公桌。臺燈下坐著一個枯瘦的老頭,正拿筆寫著什么,佝僂得看上去起碼有八十歲。原來“蔡先生”那么老。高聳的書架之間通道變得狹小,時不時要與對面的顧客收緊肚腩貼身相讓,同時要注意頭頂綁在書架一側(cè)的白熾燈管和發(fā)黃的電線。書架上多數(shù)是二手的大學教科書,散發(fā)著微微的霉味。我身處其間,像在礦道里行走。走了一圈,我回到書店入口處,正準備離開,卻聽見蔡先生蒼老的聲音。
喂,您好。是,我是蔡先生。他正在打電話,表達聽上去很艱難。他口吃,嘴癟,說話漏風。對方和他商議著收書的時間。禮拜二?禮拜二我要看店。那您什么時候方便?我到您府上去,看看有多少書……臺灣少子化嚴重、社會老齡化更嚴重。旅臺數(shù)月見到很多老年人還在服務社會?;蛟S因為地下室?guī)е舷⒌臍馕?,讓我想到愛倫·坡小說詭異的氛圍。每每想到這位賣二手書的蔡先生,想到他蒼老的身軀終日處于霉味的地下室內(nèi)為生計苦挨,我總是心生恐懼與憐意。
3
旅臺數(shù)月,除了流連于各大二手書店外,我總在露天網(wǎng)上淘舊書。臺灣電商起步較慢,售書的大型電商除了博客來之外,就是PCHome 24H及誠品書店與金石堂書店等線上店。而舊書則主要通過露天和奇摩拍賣兩個網(wǎng)站流通。見面之前,我并不知道呂伯伯多大年紀。我們通過露天網(wǎng)的露露通聯(lián)系,我為求購一本高行健未公開出版的電影詩集向他問詢。除了各大圖書館及藝術(shù)機構(gòu)收藏外,這本書幾無留落到私人藏家手中,所以彌足珍貴。本只是買賣家之間的對話,因他好奇我的身份,話題漸漸便蕩出了我們原有的角色,在兩岸的書之間來回。那段時間,我有時懷著到海邊收漂流瓶的心情登上露天網(wǎng),見到他回復了,便有小小的欣喜。
匯款信息上寫了他的名字,呂德賢。我一直稱他德賢兄。匯款后,我收到一個大箱子,里邊裝著我要的書,裹了十幾層泡棉,可見他的用心。隔了一天,想上網(wǎng)答謝他,卻先收到他發(fā)來的露露通,說找到了一本《高行健臺灣文化之旅》的絕版書,已經(jīng)寄出送我,作為臺胞的一份心意,讓我無須推辭與道謝。過了幾天,又收到露露通,他再尋出一本張雪媃的《天地之女》送我。幾十次大段大段的你來我往后,他約我吃飯,并把地點貼心地定在我學校附近廣州一街的小林食堂,一家日料店。
我到時,見到門口的木凳上,坐了一個比“蔡先生”年輕不了多少的老漢,花白頭發(fā),蹺著二郎腿,神情自得地抽著煙。見到我便站起身來,伸出手來打招呼。呂伯伯六十來歲,頭發(fā)花白,趿著一雙皮涼鞋,怎么看都是再普通不過的臺灣阿伯,一點不像個藏書過萬的讀書人。
我們?nèi)氲曜?,他說自己忘了東西,又起身出門,帶回一大袋的書送我。我還沒遇到過“買一送七”的買賣。他一本本掏出來給我看,一邊介紹一邊說,很多書你也許沒看過,我找來給你。有龍應臺《大江大海1949》、王禎和《三春記》、胡蘭成《今生今世》……
他說自己長大后,為了親眼看看地理課本里提到的地方,多次到大陸旅游,足跡踏遍十幾個省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臺灣書店銷售大陸書籍須有經(jīng)營許可,按書籍人民幣價格的六十倍定價。呂伯伯覺得太貴了。于是1994年到上海旅行時,他特地申請離團,在上海古籍書店待了一天。從早上十點開門到下午六點結(jié)束營業(yè),他一次性淘了五千多人民幣的書。我笑著說,這大概是當年我家一年的收入。
呂伯伯說自己家里連過道都堆滿了書,沒地方走路,夫人也有意見。他是電腦普及前的一代,與我討論的大段文字,都是“一指神功”的杰作。將藏書放到網(wǎng)上售賣也不容易。平日他將書籍信息抄寫在本子上,待從北部歸家的女兒有空再錄入。他愛藏書,也愛送書,只要送對人。他讓我別推辭,相識是緣分。店門口臨別時,他伸出寬厚的手掌,接著又用它來揮手道別。
他走得很慢,皮涼鞋在下過雨的柏油路面上一拖一拖地走著。他停了一下,從口袋里掏出鑰匙,路邊一輛越野車車燈閃了閃;又摸出煙,點燃了,才悠悠地放開腳步離去。后來我讀到林燿德的《交通問題》時,總不由得想起,自稱臺胞的呂伯伯在高雄濕漉漉的廣州一街上離去的身影:“紅燈/愛國東路/限速四十公里/黃燈/民族西路/晨六時以后夜九時以前禁止左轉(zhuǎn)/綠燈/中山北路/禁按喇叭/紅燈/建國南路/施工中請繞道行駛/黃燈/羅斯福路五段/讓/綠燈/民權(quán)東路/內(nèi)環(huán)車先行/紅燈/北平路/單行道……”
4
從三多捷運站步行五分鐘,順著路旁的樓梯向下,便是茉莉高雄店的玻璃外墻。走進了,木質(zhì)自動門一打開,入口處右側(cè)是一面玻璃展墻。當時正展覽著臺灣各個版本的瓊瑤作品。幾十年間的封面風格變化,也是臺灣書籍裝幀設計史的一角。后來左彎的黃先生跟我說,那都是他的書,只是借給茉莉展出。
高雄的二手書店店主之間關(guān)系融洽,沒有同行間的相輕,多數(shù)帶著臺灣南部人特有的仗義和熱情。頭一回到復興二手書店時,跟歐巴桑店主說起黃先生,她就笑著說他人好有才,就是慢熱,不會主動跟大家玩。我們做高雄二手書店地圖時,叫上他一起玩,這樣比較好。
在《書店里的影像詩》中,導演侯孝然介紹了很多臺灣書店。鏡頭下的店主們多是有趣而熱情的人。茉莉二手書店那一集的開頭,老板戴莉珍女士穿著粉紅小棉襖,在裝修中的茉莉書店來回巡視著,不時和工人商討裝修細節(jié)。有別于當時其他二手書店,茉莉二手書店的裝潢設計都由專業(yè)設計師操辦。十幾年后,茉莉二手書店從北到南開了五家分店。
我推著書店的小推車,挑了好幾本書,又拍了書店照片發(fā)給幾個朋友。他們都不相信這是一家二手書店。大陸的二手書店幾乎都窄小而擁擠,充滿酸臭味。大量的書不在書架上,卻堆在地上,封面卷起,書口長霉發(fā)黃。沒有分類,淘書全靠緣分。每個二手書店的店主都像自暴自棄的懶漢,不讀書,也不熱愛書。關(guān)于書的問題,他都一問三不知。請他幫忙留意哪本書,他便在標簽上隨手記下你的聯(lián)系方式和書籍名稱。那書寫的姿勢讓你明白,他連敷衍你都不太情愿。
常有各色人等送書到茉莉書店,和穿著工作圍裙的店員商量價格。這里有專門的收書臺,一般以書價0.1至1折的價格收書(出版三個月內(nèi)的暢銷書價格會稍高),回收量大的可派專員到府上估價與運送?;厥盏臅鴷?jīng)過專業(yè)人員的整理修繕與評估,貼上標簽重新上架。
標簽上除了定價和條形碼,還有對書況的描述,如“微斑”“初版”“缺附贈小冊”等。除了回收書籍和雜志外,茉莉還回收二手CD、黑膠唱片和音樂卡帶。有一回我預訂了一張《關(guān)于男人》,這是陳昇1996年被作為《Elle》雜志贈品的特殊專輯。買單前,店員花了五分鐘跟我講解這張專輯原是紙?zhí)装?,但又被裁剪后裝入普通塑料CD盒之中。最后問我介不介意。據(jù)我了解,臺灣目前沒有類似豆瓣讀書的圖書搜索系統(tǒng)。這意味著,茉莉的店員能對浩如煙海的二手書籍和CD進行細致的分類與評估。我說,愿意。店員一邊結(jié)賬,一邊笑著跟我說,其實還有一位先生也在等著要,如果我不要,唱片就是他的了。
我常在茉莉看一下午的書。平日里不如周末人多,但店內(nèi)為讀者而設的木椅也少有空席。到了周末,就連需要脫鞋的童書繪本區(qū),也坐滿了席地閱讀的孩童,多數(shù)在看繪本,父母也在一旁靜靜閱讀。臺灣人對二手書籍接受度較高,除了社會信任度較高外,或與書價較高有關(guān)。新書較貴,書店又少有折扣,一本薄薄的詩集定價折合人民幣,往往要五六十元。很多父母帶著小孩,選了一車的二手兒童繪本。結(jié)賬后,又把書籍放進店內(nèi)的紫外線消毒柜,之后才帶走。
我見過在“臺灣研究”書架前聚首的阿公阿嫲。兩人原本不認識,見阿嫲找一本臺語著作,阿公便來幫忙。兩人用臺語聊天,聊北上工作的子女,嘆自己年輕時臺語不好,老了才想撿起來學好,又說年輕一代的臺語更差。末了阿公說了一句:“阮聽人講,臺語是世界上尚美麗的語言哩”,語氣里有樸素的自豪。
5
左彎的黃先生說,二手書店有四大元素:咖啡、書、雨天和貓。我沒去過的臺東晃晃二手書店,聽說很符合條件。晃晃是一只貓,因為耳朵受損,平衡感差,走路搖搖晃晃,得名晃晃。待在書店八個月后,一日晃晃外出,喪生于車輪之下。店主為它辦展,顧客從世界各地寄來自己拍攝的晃晃的照片。不久前店主自臺東到高雄看展,順道到左彎二手書店。進門后不久,黃先生看了看她,問,你也是開書店的吧?為什么?開二手書店的人,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zhì)。同行之間,??梢谎鄱创?/p>
左彎不賣咖啡,UCC速溶咖啡是黃先生自己喝的。高雄是背風坡,少雨,多的是大港的烈日。我每天都去,久了便跟黃先生開玩笑,自己像是左彎的店貓。他也笑。我離臺日近,他一再念叨,日子到了要提醒他,他把要送我的書帶來。
那是一本夏宇的簽名詩集。臺灣文學成就最高恐怕在詩歌。這幾年,余光中、洛夫一代老詩人逐漸凋零。很多大陸的讀者快不知道在世的臺灣詩人還有誰了。其實臺灣詩人很多,詩集也比小說好賣。只是年輕詩人名氣似乎始終不如老一輩,羅智成六十多歲了,還是“中生代”。
而臺灣詩人中,在大陸享有盛名的恐怕要數(shù)夏宇。她寫詩,又用筆名李格弟寫流行歌詞。幾十年下來,夏宇始終獨來獨往,不與文壇中人深交,少開講座,不見公眾。夏宇出版詩集,設計由自己操刀。《詩六十首》封面用刮刮樂的涂層,讓讀者刮成自己想要的模樣。但底層密密麻麻都是字,不全部刮開,便無法知道內(nèi)容。第三本詩集《摩擦·無以名狀》則將第二本詩集《腹語術(shù)》中所有的文字一塊塊剪下,重新拼貼,像是一封勒索信。
黃先生送我的,就是《摩擦·無以名狀》。扉頁上除了簽名,還有他可愛的字體寫下的“送給你當成在臺灣的一段回憶”,簽名落款,又鈐上他自刻的藏書?。阂粋€孩童在一頭行進的驢上讀書。左彎的書會在書籍最后一頁處貼上小紙條,除了藏書印外,便是書名和價格,算是自制的藏書票。他說,甚至有大陸的朋友買到轉(zhuǎn)了幾手的舊書,又憑著藏書票找回他。
那段時間黃先生的父親正好身體抱恙,他連續(xù)好幾天不能開店。又怕再推遲下去,我便走了。我們最后約在一個雨天的中午。那時端午節(jié)剛過,黃先生說了幾次,要讓我嘗嘗臺灣南部正宗的粽子。那天他不開店,專程從家里驅(qū)車到店,跟我吃一頓午飯,于是我得以見到平日里見不到的左彎。沒有開燈的左彎像一間老厝,所有攤放著的書籍上都蓋上透明塑料布防塵。像拆穿魔術(shù)似的,原來熄了燈的它也會變得平凡。我們坐在平日的位子上,喝咖啡吃粽子,聊著書店經(jīng)營的常道。
前不久一位到店的女士對茉莉二手書店頗有微詞,認為價格太高,剝奪了學生黨淘廉價舊書的樂趣。老板接過話說,很多獨立書店店主沒有擺正心態(tài),總是覺得電商和大型連鎖書店搶了他們的生意。電商的宅配到府,讓多少不便出門的人得以自己挑書。大型連鎖書店和獨立書店不見得是死對頭。開獨立書店嘛,是個人的選擇,和其他選擇一樣,沒什么高人一等之處。
很多獨立書店熱衷于請作家來開講座,簽名售書,拉動咖啡和書籍銷量。這對于書店的經(jīng)營,只有一時的改善。黃先生說,這不是獨立書店經(jīng)營的常道。獨立書店不過相對于連鎖書店而言罷了。沒有分店的書店,都可以叫獨立書店。現(xiàn)在一講到獨立書店,大家就聯(lián)想到文藝。獨立書店要生存,依靠的是獨特的定位或獨立的主張。關(guān)注性別議題和社會運動的女書店和洪雅書房就屬于此類。
說到底,獨立書店的生存有賴其風格化的氣質(zhì),而這種氣質(zhì)來自經(jīng)營者本身。我和黃先生都愛舊書。總覺得現(xiàn)在的書太繁復,反而難看了。精裝外有護封,護封外有腰封,封面設計唯恐不夠夸張。黃先生跟我一再推薦洪范書店早年出版的書,做得很漂亮,比現(xiàn)在的書還漂亮。畢竟,當時洪范書店主編是楊牧和瘂弦。愛舊書至于開了一家二手書店,愿意終日為此費心勞神,每一個到左彎來的顧客,都不難感受到黃先生的虔誠與心意。
我問他,左彎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笑著說這也是很多人疑惑的問題。聽到左彎,很多人想到的都是左傾,左傾的思想,繼而想到陳映真和郭松棻;不然便疑惑,為什么沒有三點水,不是左灣,左灣聽上去是地名,如果像巴黎的左岸,就更好理解。一個方向詞,加上一個怪兮兮的名詞,確實難以解釋??墒呛糜?,臺灣交通道中,有一條叫左彎專用道。以左彎為名,似乎便把臺灣所有的柏油路都變成自家的廣告牌。
責任編輯:楊 希
作者簡介
陳潤庭,1993年生,廣東澄海人。現(xiàn)為暨南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曾獲兩屆廣東高等院校高校校園作家杯首獎、首屆大學生漢語創(chuàng)意寫作大賽銀獎、臺灣南風文學獎現(xiàn)代小說組第一名等獎項,作品見《山花》《芙蓉》《作家》《作品》《湖南文學》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