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漻煙的夢
她貼墻站在那里,身上套著一件快要蓋住膝蓋的男式襯衫——那種令人眼睛會產(chǎn)生痛感的鴿子白,五粒和襯衫撞色的白扣子。襯衫已經(jīng)臟了,有一圈一圈形狀可疑的黃色水漬。襯衫過于肥大松垮,套在她身上像罩在一個黃昏的衣架上。
地面坑坑洼洼。她雙臂朝地面下垂,身體筆直地站著,一動不動。她能感覺到墻壁凸出來的磚頭,正硌著她單薄的沒有脂肪的后背,細密的汗珠順著后脊梁往下淌。房子由四面高高的墻壁圈起來,沒有進出的門,呈青灰色,泛出濕漉漉的藍光。房子上面蓋著厚厚的烏云一樣的灰色瓦片,她的眼睛卻能穿透,清晰地看見深黑的蒼穹上稀稀落落的星輝。
咕咕……咕咕……咕咕……
黑暗中,有鴿子拍打翅膀的聲音。起先是一只,接著是兩只,三只,四只。越來越多的鴿子加入其中。鴿子翅膀在黑暗中扇動著,撲刺刺,撲刺刺。節(jié)奏有時急速,有時遲緩。一下,兩下,三下。她嘴張了張,朝黑暗中支棱起耳朵,仔細諦聽著。她感覺在遠處,有鴿子正跋山涉水往這里趕,成群結(jié)隊,很快鋪滿了整個蒼穹。鴿子在天空越聚越多,像連成片的星海和電光。被鴿子照亮的夜空那么高——她仰頭看著,夜空還在繼續(xù)朝高處升去——她看見有無數(shù)的鴿子,身體挨著身體,在用翅膀托舉它。她心怦怦直跳,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直到白色的亮光鋪天蓋地,占滿了視線所及。
那幾個人一直背對她站著。他們是和她一同來到這里的。不知道他們此刻有沒有像她一樣,正在聆聽鴿子撲扇翅膀的聲音。她沒有看他們。他們也沒有看她。他們也許在聽,也許在想別的事。她不想看他們,她知道他們也不想看她。也許她此刻看見的景象,聽到的聲音,他們既不能看見,也不能聽見。她相信有些景象和聲音,有些人能看見聽見,有些人卻永遠看不見也聽不見。
她和他們中間橫亙著一些無色無味的空氣。太平洋一樣寬——空氣在他們和她之間,正不停地繁殖著巨大的鉛塊。她想,如果此刻自己能動一動,跨過眼前這些空氣,能不能走到他們那邊。她想告訴他們,鴿子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整個夜空。但她不想動,感覺有東西在阻止自己體內(nèi)產(chǎn)生這種虛妄的念頭。她聽見他們那邊傳來磨牙的聲音,像刀刃在磨刀石上蹭,清脆尖銳,看不見的火花四濺。這聲音令她胸悶。她感覺兩邊太陽穴快要炸開了,身體要墜下去。磨牙的聲音越來越響,聲音大到幾乎蓋過了鴿子撲扇翅膀的聲音。她用力攥緊了手心,因為緊張,不住地打嗝,嘴里還在不能自已地分泌出許多藍色的膽汁。
可能過了許久,也可能沒多久——也就僅僅幾秒鐘,她聽到了一陣槍聲。剛剛還在撲扇著的鴿群,紛紛四散離去,天空頓時陷入一片黑暗的死寂。她覺得嗓子發(fā)干,在空氣中嗅到了一股血的腥味。雪崩一樣的腥味,像血洶涌著的海,整個倒扣在了空中。她驚慌地朝他們那邊看去,發(fā)現(xiàn)他們不知何時變成了兩條腿的人魚,在血海中游泳,動作輕盈,兩腿像魚尾一樣愜意地在左右擺動。他們一邊游泳,一邊將笑聲魚泡一樣甩在殷紅的海面上。
她吞咽了一口膽汁,嗓子又苦又干,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感覺嗓子里像卡進了一大把鴿子毛,吐不出來,也吞不進去。
咳咳咳……咳咳咳……
周漻煙的回憶
憶當年手執(zhí)銀槍把千軍萬馬闖
殺敵軍豪氣干云天下美名揚
哪成想一世英名歸塵土
現(xiàn)如今夢已斷一切付黃粱
……
父親又一個人站在后院的苦楝樹下唱老戲了。他背著雙手,一邊唱一邊在苦楝樹下緩慢地踱著步子。父親背影瘦削挺拔,身上穿著洗得雪白的白襯衫,挺括的襯衫上釘著和衣服撞色的五??圩印Rr衫下擺塞在藏青色有筆直褲線的褲子里,剛理過的頭發(fā),一絲不亂地立在頭上。父親養(yǎng)的鴿子在他頭頂盤旋,降下咕咕咕咕的聲音——如此親密婉轉(zhuǎn),仿佛是對父親隱秘內(nèi)心的應和。父親唱戲間隙,抬頭凝視著盤旋在頭頂?shù)哪侨壶澴?,臉上露出怪異的困惑和痛苦的表情。鴿子一邊飛一邊咕咕地叫著,像在對父親說話,并將身體快速移動的陰影,照進父親黑而深的憂郁瞳孔里。
父親平時唱的多是悲劇,即便唱大團圓的戲,聲音里也有一種高亢的悲壯和蒼涼。仿佛一個懷有沉重心事的人,走在熱鬧的十字街頭,舉目皆是不認識的異鄉(xiāng)人,心中的苦楚找不到合適的人傾訴。但父親不會唉聲嘆氣,只會邊唱邊朝一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苦笑著。好像那里有另一個人,正在屏息側(cè)耳聽他唱,也懂他唱的。
母親不止一次對站在一邊偷窺父親的小女孩說,他在這個小山村里憋屈呢,如果當初不是要照顧你生病的奶奶……母親欲言又止,每次說到這兒,就開始嘆息,明亮的面孔也漸漸暗下去??墒悄棠桃呀?jīng)走了四五年了,母親生她的時候,奶奶好像不高興看見她似的,撇下母親父親還有她,獨自一個人走了。走,就是一個人往夜色中去了,不愿意再回來。母親說,那些執(zhí)意要離開的親人,離開時會把身體留在家里,魂魄獨自上路?;昶鞘且粋€人身上最輕的東西,就像人嘴里含著的那口熱氣,一旦吐出,就別想再回到身體里。
如果奶奶的魂魄消散在夜色中,只要夜晚來臨,我們站在村口朝夜色中喊一聲,奶奶一定能聽見。小女孩有一次跟父親說。她想讓父親開心,不想看見他整天強顏歡笑的表情。父親不開心,母親就不開心。她記得父親從來沒有對母親笑過,他不喜歡母親,也不喜歡她。小女孩知道,父親喜歡那些鴿子。父親只有與那些鴿子相處時,才不會發(fā)脾氣。人也會變得格外溫柔。但父親好像沒有聽懂她的話一樣,搖搖頭,再搖搖頭。父親搖頭時,小女孩看見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了淚意。
后來村里開始風言風語傳,父親與隔壁村的一個女人好了。每年農(nóng)閑,父親的戲班子被別的村邀去唱老戲,父親演小生,那個女人則飾花旦。村里的嬸子們當著小女孩的面說,他們在臺上是多般配的一對啊,男的是玉樹臨風潘安貌,女的是傾國傾城俏美人。不知道這些話母親聽到?jīng)]有,小女孩悄悄地關(guān)注著母親,發(fā)現(xiàn)母親每次都在這樣的時刻將臉別了過去。
還記得那一天,天悶極了,磨盤在小女孩的夢里,都飄了起來。知了躲在樹蔭里煩躁地叫著,風也在山那邊止息了。小女孩在涼席上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突然聽到母親的一聲哭喊,像從夢的深處傳來,聲音絕望而凄厲。她一骨碌從涼席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推開院門,看見母親滿臉淚痕地癱坐在地上??嚅瑯湎?,父親像血人一樣,身體僵硬地立在血泊中。小女孩從來沒見過那么多血——鴿子血,紅艷熱烈,流得院子里到處都是。被菜刀剁掉頭的鴿子,隨意地扔在地上,有些翅膀還在痛苦地掙扎抖動。父親的白襯衫已經(jīng)染成了紅色,眼睛染成了紅色,手也染成了紅色。小女孩想叫母親,卻發(fā)不出聲音來;想走到母親身邊去,腿也像被某個東西固定在了那里,無法動彈。
在鴿子血的反光中,小女孩看見自己身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她那么瘦,小小的身體倒在地上發(fā)出的悶響,卻很大。小女孩病了好久,母親整天愁眉苦臉,不辭勞苦地從山上挖還魂草藥回來熬湯給她喝。對門的李奶奶說,孩子是受到驚嚇,魂魄走丟了,只要堅持喝一百天還魂湯,走丟的魂魄自己會找回來。到了一百天,她依舊病懨懨的,魂魄還沒有找到家,父親卻在趕集時再也沒有回來。
周漻煙的回憶
一條彎曲沾滿露水的田埂,灰褐色蚯蚓一樣,朝夜色中的遠處蜿蜒爬去。田埂兩邊是一塊挨著一塊的補丁似的農(nóng)田,稻谷正在抽穗,稻花的香味和水田的銹味,暖烘烘地在夜氣中漂浮。天上月色昏暗,云層連成一片。有一點點燥熱,風卻仿佛被某個巨大的石塊壓著,不肯出來。小女孩跟在母親身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母親不說話,小女孩也不說話。青蛙鼓著嗓子在稻田深處此起彼伏地唱著,聲音鏗鏘有力。小女孩朝黑黢黢的農(nóng)田深處張望著,感覺兩條細瘦的小腿在發(fā)抖。
母女倆已經(jīng)走了半小時,小女孩累得氣喘吁吁,步子越來越跟不上母親。母親闊步朝前走著,沒有回頭看她,母親像忘了后面還有小女孩的存在。小女孩有點怨恨地看著母親并不高大的背影,那背影在夜色中,顯得如此陌生。小女孩知道那就是母親。母親的呼吸與步伐如此與眾不同,即便是在空曠的野外,也帶著一股有力的熟悉的熱浪。小女孩想起白天母親從茅廁里挑起滿滿一擔糞,大踏步穿過亂墳崗,消失在山坡的紅杉樹后。那里有母親開墾的一塊山地,按季節(jié)分別種五月抱、綠豆、紅薯和棉花。棉花綻開時一片白,像棉枝子腦袋上頂著一塊塊洗干凈的白手絹。那時節(jié)真美。眼下小女孩心里卻不覺得美,手心和后背在開始冒汗。她幾次想蹲下來歇歇,看著前面闊步朝前的背影,忍住了。幸好,那個算命先生的村子已近在咫尺。
小女孩和母親進入村子,一高一矮兩個人影,驚起一陣不安的狗吠。她感覺自己和母親正在闖入一片禁區(qū),馬上她的命運就將由一個神秘的陌生人揭曉。小女孩的手緊緊揪住了母親的衣角,躲避著狗吠在心上驚起的黑浪。轉(zhuǎn)過一個矮胖的草垛,母親伸手拍打一戶朽壞的木門,一個沒有拄拐杖的盲女人來開門。盲女人似乎知道母親要來,與母親寒暄了幾句,就將她們讓進屋內(nèi)。屋內(nèi)油燈如豆,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小女孩看見一個與盲女人年齡相仿的盲男人,坐在一條長板凳上搓草繩。盲男人搓草繩時,不時朝手心吐一口吐沫,搓草繩的聲音像蛇在草叢中唾信子。盲女人和盲男人的黑影子投在墻上,仿佛兩個造型夸張的怪獸,在緩慢推動著虛無的空氣。盲女人示意母親坐,問母親要不要來一碗剛打的井水,說這口井里打上來的水很甜。母親沒有理會,說,我來給丫頭算一命。小女孩自從受到驚嚇,身體一直不好,經(jīng)常鬧夜,母親今晚到這兒來,是為給她討一個平安。
盲女人坐在母親對面的板凳上,回頭問盲男人,今天誰來算。盲男人朝手心又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甕聲甕氣地說,你來吧。小女孩看見兩人的眼睛都深深地塌陷了進去,那塌陷的地方讓小女孩驚奇又害怕。她知道那里原本點著一盞燈,現(xiàn)在燈盞被移走了。沒有燈盞照耀的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見了。盲女人先是沉吟了一會兒,便問母親小女孩的生辰八字。母親告訴盲女人小女孩是天亮前生的,當時大地在慢慢褪去黑衣,一團紅色的光亮正從地心熱氣騰騰地往上攀爬。小女孩生出來后,只尖著嗓子哭了幾聲,就安靜地躺在母親身邊。她骨碌碌地睜著黑亮的小眼珠,仿佛在看這個新奇的世界,又仿佛在諦聽那團光亮從地心往上攀爬的聲音。時間不長,太陽就躍出了村東頭的山谷。母親記得自己躺在床上,透過窗前那株樹葉密密匝匝的高大的構(gòu)樹,看見天藍如海,漂移的云朵宛若風中扯起的云帆。盲女人聽完母親的敘述,嘴角揚起了一朵詭譎的笑容,嘴里開始念念有詞。她的聲音有一種神奇的魔力,當她開始說話時,手里仿佛握著至高無上的權(quán)柄。那權(quán)柄令盲女人黧黑的面孔熠熠生輝。盲女人時緩時急的聲音帶著隱秘的節(jié)奏和樂感,在懸著心的母親面前,鄭重地宣讀著小女孩一生的命運。
小女孩沒有聽懂盲女人的話,但她知道盲女人在此刻,正在揭示她將來要走的道路。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時刻,因為盲女人的參與,具有了不同尋常的質(zhì)感和意味。這個雙目失明的盲女人如同先知,手里握著她生命中所有的秘密,知曉她即便長大了也深感困惑的今生和來世。
不記得母親最后有沒有給盲女人辛苦錢,回來的路上,小女孩發(fā)覺母親的步子比來時緩慢輕盈了。她仰起臉問母親,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母親不說話,開始牽著小女孩的手,唱起了一首女孩從未聽過的歌謠。母親嗓子沙啞,像聲帶上壓著厚厚一層麥秸,不怎么悅耳,卻是溫暖的。小女孩從母親的歌聲中聽出喜悅和釋然。小女孩從未聽過母親唱歌,倒是經(jīng)常看到母親流淚,偷偷地,一個人流眼淚。她知道母親流淚是為了離家出走的父親,也是為那些一個小時里統(tǒng)統(tǒng)被父親用菜刀砍去腦袋的鴿子。母親將鴿子埋在了山地里。那是一座非常小巧的墳,幾場雨之后,青草很快就長出來了。母親在山地干活,累了會坐在墳前歇一歇,發(fā)發(fā)呆。
小女孩稚嫩的小手被握在母親寬大粗糙的掌心,她不時仰起小腦袋看母親,發(fā)現(xiàn)母親唱歌又唱得一臉熱淚。她想問母親為什么唱歌時要流淚,可是她太累了,兩條細瘦的小腿經(jīng)不住打彎了。母親抱起了她,小女孩感覺被母親抱起來的那一刻,自己又變小了一點。父親雖然走了,母親還在,家還在,她感覺依舊是幸福的。
周漻煙的回憶
晴日,天空垂下萬道柔和的金光。野菖蒲的蓬勃氣息,吹得人的嗓子癢癢的,像嘴里含著一塊水果糖。芨芨草貼著地面在伸展,這卑微的綠色火苗在風中跳動,萬物的耳朵就一起張開了。
小村靜謐,大黃狗躺在井圈邊假寢,雞鴨氣定神閑地在泡桐和楝樹蔭下找食。嘰嘰喳喳的麻雀,貼著低矮的屋頂、電線桿和田野在飛。麻雀從來沒有飛高飛遠過,母親說麻雀是被剪掉夢想的鳥兒。母親還說,她和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都是麻雀變的,他們即便有最長的腿,也走不出這里的生活。那日母親用湖水一樣的目光深深地看著小女孩,說你是不同的,你是這里唯一翅膀沒有被剪掉的鳥。母親說這話時,小女孩想起了那個盲女人。母親的眼神,也讓小女孩想起了盲女人眼中被移走的那盞燈火。也許所有不能遠走的人,眼里的那盞燈都被移走了。沒有那盞燈,他們就看不見前方的路,只能窩在家里。母親說,丫頭,你眼睛里的那盞燈會永遠亮著。這樣你就算走遠了,也能找到回家的路。我就算有一天老眼昏花,也可以憑著這燈光認出你來。
越升越高的太陽給大地穿上了一件明亮的外衣。小女孩爬上了窗前那株高大的構(gòu)樹,她感覺自己像鳥一樣站在樹杈上。她忽然想起了父親的鴿子。父親說過,鴿子是鳥類中最有靈性的,所有的鴿子體內(nèi),都長著一顆渴望翱翔的心。曾經(jīng)父親不管多累,每天總要抽出一點時間,單獨與那些鴿子相處。父親給鴿子喂食喂水,清理鴿籠里的白色糞便,和鴿子說話。他多喜歡那些鴿子啊,最后卻又殘忍地將那些他喜歡的鴿子殺死了。父親殺死那些鴿子時,眼睛里充滿可怕的血絲,像被血浸染過,感覺好像在自殺一樣。小女孩打了一個冷戰(zhàn)。
好啦,好啦,母親說了,父親殺死的那些鴿子并沒有真正死,死掉的是那些鴿子身體,鴿子的魂魄是殺不死的,它們正在另一個地方,代替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鴿子在繼續(xù)活著。父親也沒有出走,他是尋找那些鴿子去了,等他找到那些死而復生的鴿子,就會回來。到時候,院子上空又會整天響起咕咕咕咕的叫聲。
小女孩抬眼朝遠處看,母親在田野里弓身忙碌,還有許多人在田野里像母親一樣在弓身忙碌。他們遠看是一個個移動的黑點,多像撒出去在辛苦覓食的麻雀啊。如果這些人是麻雀,她是什么鳥呢?母親沒有告訴她答案,母親只告訴她,你有一對不一樣的翅膀,它會馱著你走更遠的路。更遠的路朝向哪里,母親手指著一個方向說,就在那里。
這棵構(gòu)樹的樹杈真高,小女孩一伸手,都快要夠到樹梢上那個鳥窩了。母親跟她說過,生她那天,透過構(gòu)樹密密匝匝的樹葉,看見天藍如海,移動的云朵如風中扯起的白帆。小女孩仰起脖子朝上面看,果然從樹葉的縫隙中看見天上飄著云朵,那么低那么白,成團成簇。不知道這些云朵是不是母親生她那天看到的那些,它們真好看啊,像巨大的白色花瓣掛在樹梢上,又像鴿子飛累了落在那里。小女孩將雙腿懸垂在空中,想起父親現(xiàn)在也許正在某個地方,與那群死而復生的鴿子在一起——如果父親找到了那群死而復生的鴿子,會不會回來?接著她又想到母親關(guān)于麻雀比喻的那些話。母親的話真深奧,想了許久她也想不明白。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母親說了,丫頭啊,等你長大了,等你體內(nèi)的翅膀長出來,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茶餐廳。黃昏。路曉曉。
她看上去像是睡著了。她的身體像一把剛剛彈了許久曲子的小提琴,倦怠地斜靠在椅背上。我知道她不會真的睡著,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真正睡過一次覺了。每一次說太多的話后,她就會閉上眼睛,長時間地保持沉默,一是為了休息,二是這種談話的慣性,還在悄無聲息地推著她在記憶中往前走。如果她愿意,當她再次睜開眼睛,就會把這一部分講述出來。
有人進來買奶茶,兩張年輕生動的面孔,旋風一樣刮進來,又旋風一樣刮出去。他們離開后,兩扇玻璃門還在左右震顫著,像兩個歡喜冤家在推推搡搡。這家茶餐廳一天中大多數(shù)時刻是安靜的,只有顧客進來消費時,才會短暫地制造一點聲響。這種安靜,像深夜萬物沉睡的靜謐,又有點像一口執(zhí)意沉默著的池塘。
一年前,她第一次來店里,也是這樣的下午。她穿著一件米色長款風衣,長發(fā)被風刮得有些亂,眼睛在長發(fā)后面眨動,像躲在門簾背面不安地窺探外面世界的小孩。她的樣子像是要去什么地方,只是偶然抬頭看見了街角這家茶餐廳,便走了進來。她長得不算太漂亮,身上卻有一種有別于其他女人的氣質(zhì),讓她看上去很特別:鼻梁小巧端正,膚色很白,大而黑的眼睛帶著幾分陰郁的氣息。她推門進來時,顯得慌慌張張,仿佛在躲避什么人。我朝門外望去——這些年大氣環(huán)境惡劣,霧霾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整個城市,我從馬路這頭艱難地望到馬路那頭,只有極少的幾輛車或快或慢地穿過,像無聲電影中的黑白畫面。這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下午,我照舊坐在吧臺后面像往常一樣愣神,無聊地翻看手機,偶爾與盟友聯(lián)手在游戲里排兵布陣,殺對手于猝不及防。吧臺上放著一摞過期的雜志,它們是這個茶飲店里諸多不必要的擺設中的一種,我從未見過有人翻閱它們。雜志一直擺在那里,從未移動過。我每天早晨在搞衛(wèi)生時,會順帶用一塊干凈毛巾,擦拭掉落在封面上的灰塵。
記得進來后,她點了一份與她的身材極不相稱的大碗蔬菜面,默默地坐在靠近里面能瞥見店門和窗外景物的一張卡座上。她沒有點別的茶飲,吃的時候很安靜,幾乎聽不到一點聲響。她身上有一種很深的沉默意味,像是掉進了時間的暗井中,看不見的灰塵在填埋她。她的掙扎是無聲的,如同她臉上的表情,讓人捉摸不透。我注意到她的眼神,空曠而蒼涼,有不明物在里面走動。我認識附近小區(qū)的所有住戶,我猜她不住在附近(或者住在附近,但不常出門。也許經(jīng)常路過,沒有來過店里,就被我理所當然地忽略掉了),只是偶爾路過。她只是餓了,或者渴了,消費完很快就會離開。她吃了很久,端起碗又喝了幾口面條湯,才緩緩地把碗放下來。她盯著桌上那只空碗,露出疑惑的表情,仿佛不相信自己居然能吃掉那樣一份面條??胀敕旁谧郎希c木質(zhì)桌面碰撞后發(fā)出很輕微的響聲,她竟然嚇了一跳,露出很驚駭?shù)臉幼?。她慌張地朝四周看了看,確信沒有異常,才又慢慢地安靜下來。
我過去將空碗收走。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像是觸碰到了一塊冰。我從未見過手那么涼的人,感覺像是一個人體內(nèi)的熱氣都被抽光了,或是熱氣在體內(nèi)運行途中,被一塊冰堵住了通道。她沒有注意到我走過來,兩肘支于桌面,漠然地朝外面看著。外面刮著風,梧桐樹金黃的大葉子正一片片從空中落下來。樹葉未能靠近地面,再次被風卷起,打著漩渦朝馬路遠處刮去。她從包里掏出一本書來,輕輕放在桌子上。一本很厚的書,封面印著一位眼神犀利、長滿大胡子的外國男人。書中間某一頁,夾著一張書簽,紅色的絲線從里面垂出來。一個讀書用書簽的女人會是什么樣的女人?她和那張有著紅色絲線的書簽相互作用,在我眼前形成了一幅與眾不同的畫面。她是下午兩三點鐘來的,獨自捧著這本書竟然坐到了很晚。后來有一段時間她天天那個點來。準備離去時,有時候會點一杯檸檬茶,有時候什么也不點。我經(jīng)常產(chǎn)生一種錯覺,那次她不是偶然闖入,而是一直在尋找這樣一個顧客稀少又位置偏僻的茶飲店。她需要一個合適的空間掩藏自己。
她保持著這種近乎睡眠的姿勢,身體一動不動,仿佛人長在了卡座里。她之前反復跟我提到的那個夢,此刻從里面投射出一大塊灰色的暗影,照在她的身上。她比一年前來時更孱弱了,骨架每天都在衣服下面縮小,這個夢對她的糾纏,讓她一天天飛快地消瘦下去。她說自己無法睡覺,只要一睡覺,就會夢見無邊無際洶涌翻滾著的鴿子血,和那幾個在鴿子血中暢游著的人魚。她說,我聽見槍響,聲音如同就在我的枕邊。每一次夢醒后,我都會在空氣中嗅到嗆人的火藥味,和藏在火藥味后面的血腥味。
反復做同一個夢令她疲憊不堪,這在無形中強化了這個夢的力量,讓這個夢變得意味深長。假如夢對于做夢個體只是偶然發(fā)生的一件事,反復做同樣的夢這件事,顯然就違背了做夢的自然規(guī)律。也就變得不可小覷。這個夢進駐她的睡眠,到底意味著什么,又要做到幾時?這些問題糾纏著她,在她心上日甚一日,讓她惶恐不安。只有在回憶童年時光時,她才會平靜下來,臉上會露出一絲小女孩的羞怯和靦腆。我也在此刻她的眼眸深處,真的看見了一個小女孩,坐在一棵構(gòu)樹的樹杈上,懸空晃蕩著兩條小腿,歪著腦袋朝樹梢上看——天空的云影正好落進了小女孩的瞳孔,那瞳孔里的湖面,干凈清澈,倒映著另一個不真實的天空——有白云在緩慢地涌動,大片廣闊的藍,正朝高處延展而去。
她第一次來店里,坐了很久,再次出現(xiàn)是半個月后。還是穿著上次那件長款米色風衣,里面加了一件半領(lǐng)黑色針織衫。沒有挎包,只是懷中抱著一本書,推門進入店內(nèi),像上次一樣有點慌張,點了與第一次一模一樣的面條,只是由大份改成了小份。她依舊坐在上次坐的那張靠近里面的卡座上,像是怕冷,朝手心哈了一口熱氣,來回搓了搓。面條上空蒸騰著一道并不明顯的白色熱氣,虛著她蒼白端正的臉。她看上去有些無精打采,用筷子隨便挑起幾根面條,小口慢慢地咀嚼著,像在小心地咀嚼著一些不易咀嚼的骨頭渣。吃面條時,她兩邊腮的部位,有節(jié)奏地緩慢地動著,眼睛看著碗,眼神卻是游離的。店里生意不好,干了兩年多的王萍于,一個月前跳槽到一家薪水更高一點的吉野家,現(xiàn)在前面服務員只有我,蔡師傅在后面基本不到前面來。有活時他在后廚干活,沒活時就抱著手機和人玩紙牌打麻將(贏得少,輸?shù)枚啵?。這次她只吃了幾口面條,便將碗往旁邊一推,打開書閱讀起來。我猜她會不會和上次一樣坐著閱讀很久,她和店里的氣氛搭極了,安靜得讓人懷疑那張卡座上并沒有坐著一個活人。這樣的顧客對我是合適的,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幾乎從來不曾注意,為她服務的是怎樣一個人。這多少避免了一些陌生人之間互相搭訕的尷尬,讓我們可以心安理得地各干各的,互不妨礙。
店里偶爾有別的顧客進來,都是買完東西就走(很少有客人像她那樣一坐半天)。送走客人,我便坐在吧臺那兒看手機。我已經(jīng)有半年不怎么上QQ了,我知道小丸子不會再出現(xiàn),他徹底消失了。我不想猜測他那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無論是什么,都已經(jīng)與我無關(guān)——當他沒有在約定的時間出現(xiàn)在約定的地點,他就已經(jīng)與我毫無瓜葛了?;蛟S我們這樣的約定原本就是不牢靠的,有太多的變數(shù)可以改變這個結(jié)果。我甚至都懶得去想他,就算他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或者某天我們在北京的街頭偶然撞見,我也絲毫不會吃驚。我知道他還活著,此刻正藏身在這座城市的某個犄角旮旯。也許他和我一樣,現(xiàn)在身上正穿著一件印有公司和店面圖標的工服,辛勤地穿梭在客人中間。他或許不會那么快把我們的約定忘了,但隨著約定一天天過去,他會越來越不確定自己曾經(jīng)與一個陌生女孩之間有過那樣的約定。就像此刻的我,也越來越不確定我曾經(jīng)認識過一個網(wǎng)名叫小丸子的男孩。我們從未謀面,連對方的真實姓名都不知道,在人生的某個特殊階段,心靈卻如此靠近和信賴。并且曾經(jīng)毫無戒備之心地甘愿將兩個人的命運拴在一起。
還記得剛來這座城市時,我每天會焦灼地注意著茶飲店來往的客人,總是期待在某個時刻,一個瘦瘦高高的操著南方口音的男孩,會突然推門跨進店內(nèi)。盡管我沒有見過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疏忽,他沒有給我看過他的照片(他的QQ頭像一直是一個帶翅膀的機器人),僅在一次的QQ聊天中提及他去買衣服,總是175太短180太肥。憑著這些語言碎片,我已經(jīng)在腦中成功地拼湊出他的形象。如果小丸子哪天無意間進入店里,我相信我會在第一時間將他辨認出來。這是兩個生物相同的內(nèi)在氣場的互相確認,即便在人群中,也能憑著唯有雙方才能感知到的氣味,將對方嗅出來。那是一段在外人看來風平浪靜的日子,我內(nèi)心的變化是無聲無息的??晌抑肋@種變化在心上激起的漩渦,正在無情地吞噬著我的激情和堅定的意志,讓之前自以為是的篤定準備,變得越來越像一次不太重要的情緒。我有時候甚至想,如果小丸子哪天找到這間茶飲店來,我還會不會心無旁騖地跟著他離開。就像痛飲一杯毒汁一樣,毫不猶豫地將毒汁一飲而盡,去踐行我們密謀已久的那個悲壯的計劃。
時間每天都在過濾,讓我學會了不再糾結(jié)內(nèi)心,也學會了像一個局外人一樣去冷靜觀察。我知道日子在重復,每一天溜走的又不是相同的一天?,F(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排斥與他人建立某種精神上的關(guān)聯(lián)。如果活著這種關(guān)聯(lián)必不可少,我愿意朝前邁進一步。譬如她第二次進入茶飲店,當她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就知道中間的半個月,我其實一直在等她。雖然我們經(jīng)歷并不相同,我確信我們正在經(jīng)歷著相同的命運。這是只有感覺才知道的事實,讓我一開始就在心理上將她驗證出來。在靠里面的那個長久沒有人坐的卡座上,有一種很特別的東西,只有她才會選擇坐在那里,也只有她才是合適的。每個卡座都有屬于自己的記憶,一半是自己的,一半是之前坐在上面的人留下的。這個被她選定的卡座,她將會留下什么樣的記憶給它,又將起身離去時帶走什么樣不為人知的情緒。她坐在那里閱讀的樣子,仿佛卡座和她雙方都尋找到了一種歸屬感。
我隨意在手機上點開百度翻看著,偶爾抬頭朝她那邊看一眼。我已經(jīng)知道她是一個沒有工作的人,從她消費時小心翼翼的態(tài)度,我判斷她應該失業(yè)很久。她似乎并不著急,坦然地一天天坐在那里,既沒有打算要出去工作的意思,也沒有為此努力,發(fā)動身邊的朋友出去找找。她很喜歡看書,半個月準時去圖書館還書,還完再將新借回來的書拿到店里看。每張卡座都安有一盞節(jié)能燈,規(guī)定下午五點才能打開。她坐的那個位置采光差,每次一坐下她就會將燈打開。我沒有告訴她店里關(guān)于照明時間的規(guī)定,暗自替她捏著一把汗。幸好余叔很少來,來過幾次,也都是在上午十二點前。她看書很快,幾天一本,薄一點的,一天就看完了。我注意到她看書幾乎是興之所至,并沒有系統(tǒng)地進行選擇,哲學、小說、藝術(shù)評論、散文隨筆、小品文,幾乎都有涉獵。有一次還從圖書館借回來一本《茶經(jīng)》,饒有趣味地讀了一下午。她看書的樣子,讓我想到一個饑餓的人,餓了太久,有點饑不擇食,恨不得將圖書館書架上陳列的書,統(tǒng)統(tǒng)都吞進肚子。像她這個年齡,還如此勤奮好學是令人驚異的——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從哪里來(她的普通話很標準,從發(fā)音很難猜出她是哪里人),懷揣著怎樣的秘密,為什么要獨自在這個北方的都市,形單影只地生活著。
有幾天她病了,不停地咳嗽,買了咳嗽藥帶到店里來吃。我提前倒一杯熱水放在她桌上,這樣她可以在吃面條前將藥片服下。對我的好意她沒有反應,只是在用熱水吞服藥片時,會朝我這邊不經(jīng)意地掃一眼。她身體羸弱,咳了很久,一旦咳起來會停不下來。咳嗽時,臉漲得通紅,像是要把五臟六腑從體內(nèi)咳出來(有時候她還會莫名其妙地打嗝,沒完沒了地打——后來才知道她只有緊張時才會打嗝)。我從家里給她找來一種老家的咳嗽藥,她服完居然慢慢地好了。咳嗽痊愈后的某一天,我坐在吧臺那兒整理抽屜內(nèi)的零錢,打算過一會兒去旁邊的銀行給余叔匯去,她忽然朝我這邊走過來,輕聲說了一聲“謝謝”,便推門走了出去。
是不是從這天開始,我們之間建立了一種友誼,偶爾會尋找合適的方式聊天。雖然聊得不多,可以看出她對我沒有一點戒備。我猜她是因為我是半個陌生人,又不能開口說話的緣故(通常我們愿意對陌生人敞開心扉,對熟悉的人則是三緘其口。我們對熟人的戒備,心理異常復雜,如同對自己熟悉的那部分生活的恐懼和躲避)。當然我不愿意這樣想,覺得這樣想對她是一種褻瀆。我和她認識時間不長,彼此談不上有多深的了解,但我愿意她快樂。她是那種接觸后,你希望她快樂的女人。
之后她又消失了一段時間,我以為她搬走了,或者離開了這座城市。我覺得她是回家了。她的母親還在,老人應該歡迎她回去。我看著她經(jīng)常坐的那張卡座,想象著她還坐在那里。她抱著一本書,孜孜不倦地閱讀的側(cè)影,被不太明亮的節(jié)能燈光涂抹上一層鵝黃色的燈暈。她翻動書頁的手指,在燈光下顯得那么纖細白皙,像有白色的花瓣覆蓋在上面。一切不過是我的幻覺,我知道她不在這里了,那張卡座也將會因為她的離去而陷入長久的沉寂。我走過去,坐在她曾經(jīng)坐過的座位上,學她那樣兩手支腮,靜靜地看著外面。天更冷了,街上幾乎每天都刮著風,梧桐樹的葉子掉得越來越多,已經(jīng)露出光禿禿的焦黃色枝椏。被風卷起來的白色塑料袋,高高地掛在樹杈上,多么像這個冬天最后一只不肯離去的鳥。天空灰蒙蒙的,天氣越往寒冷里滑落,霧霾也像病菌一樣繁殖得更快。消失已久的澄澈和湛藍,如童年的舊址,只能在記憶中回望。被霧霾封鎖的天空死一般的寂靜,鳥的翅膀再也不愿意打此經(jīng)過。
她竟然又出現(xiàn)了,在一個冷寂的下午,身上套著一件幾乎長到腳踝的黑色棉襖,拖著比往日更加疲乏的腳步,出現(xiàn)在店門口。我有點驚喜地迎過去給她開門,把她讓到她的專座前。不用吩咐,我自顧自地給她端上來一碗小份的蔬菜面,像過去一樣,不用大油,在面里點幾滴香油。她呆呆地捧著面碗,低頭喝了一小口面湯,告訴我家里發(fā)生大事了:養(yǎng)了好久的一盆花,莫名其妙地死了。她看上去很沮喪很痛苦,說養(yǎng)得好好的,怎么會突然死掉了呢?一定是有人殺死了這盆花。我注意到她說這話時的語氣,像在說一只會叫喚的貓或者狗。她反復說,她的花沒有招誰惹誰,為什么有人狠心要殺死它。她臉上露出驚悚和哀傷的表情,說你知道那盆花的骸骨嗎,那些紅色的骨頭和血液,它們躺在花盆摔裂的碎片上,還在呼吸,用絕望的眼睛看著我。她吸了一口氣,用力搖了搖頭,像要把這件不幸的事,從身邊甩出去。那是陪伴我很久的一盆花,沒想到也未能幸免于難。她用一種奇怪的聲調(diào),邊說邊打起了嗝。
茶飲店。黃昏。周漻煙。
曉曉提到了那盆被摔碎的花。這是我們相識以來,她第一次開口說話。她的嗓音聽起來很悅耳,里面卻有一種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滄桑。我對她的猜測是準確的,她的失語不是一種天生的疾患,而是故意為之。她不想說話,沉默才是適合她存在的方式。我記得那盆花,也知道是誰殺死了我的那盆花,那些暗算它的人,就隱藏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這是一件令人難以啟齒又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不知道該怎么跟曉曉描述,就算我描述清楚,她也未必相信那幾個藏在我夢中的人,會利用一種我不知道的力量來殺死那盆花。我替這盆花可悲,它因我獲罪。同時我又不敢相信,他們會如此不留余地地對我進行這樣深重的圍剿,連一盆我養(yǎng)的花也不放過。我如何逃脫這一切?似乎只有盡量不讓自己睡熟,不讓自己做夢,才能安全一點。過度的睡眠缺乏,已經(jīng)讓我的身體面臨崩潰,我需要好好睡一覺來修復自己業(yè)已磨損嚴重的身體——它就像一架到處出問題的機器,已經(jīng)運轉(zhuǎn)不靈。
實際上我也清楚,摔碎的那盆花只是那些人對我的警告,隨后出現(xiàn)的“幻聽”,才是他們更直接更具體的對我的侵入和操控。
百度百科里這樣解釋幻聽:“是一種歪曲或奇特的聽覺,并沒有相應的外部聲音刺激作用于聽覺器官。患者有時候會聽到有人在喊救命,但這種聲音在現(xiàn)實的外部聲場中并不存在。臨床研究認為,幻聽是大腦聽覺中樞對信號錯誤加工的結(jié)果?!蔽野l(fā)現(xiàn)里面出現(xiàn)了“患者”一詞。我是患者。我病了。很多人在這時候會產(chǎn)生抵觸情緒——沒有人愿意做患者,就算是,他們也盡量保持著健康人的樣子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如此一來,他們說的每一句謊言,做的每一件壞事就不會受到質(zhì)疑。我不需要這些,對此也并不關(guān)心。我在乎的是聽到的那些聲音,為什么會找上我。
幻聽一詞,是曉曉對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的善意提醒(錢明明也說過同樣的話)。她的母親在醫(yī)院工作,她從母親那兒多少也學了點基本的病理常識,認為我之所以出現(xiàn)幻聽,是神經(jīng)繃得太緊了,需要放松。如果需要的話,她可以陪我去看看大夫。北京這類醫(yī)院太多了,隨便在網(wǎng)上一查,就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多家。這說明像我這樣患病的人有很多,他們像夜行動物隱身在城市各處,唯有暗夜來臨(發(fā)?。?,才會飛出棲身的洞穴。既然這樣的人有很多,就不可怕,大家都在一條船上等待救援,由于體量龐大,便會吸引施救者的目光。這么多性質(zhì)相同的醫(yī)院,是困境中伸向我們的繩索和拐杖,我只需牢牢抓緊其中一個就行。曉曉的意思,我可以放下壓在心里的東西,沒有什么是不能解決的。曉曉問我都聽見了什么,我不知道該怎么跟曉曉描述——那不是一個人,是幾個,甚至一群。他們離我很遠,我夠不到他們,他們的聲音卻離我很近,就貼在我耳邊。他們說了很多,我都記不得了,有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他們說我們終于抓到你了。他們說這話的時候并不聲色俱厲,反而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溫柔。仿佛我們之間一直在玩捉迷藏的游戲,我被他們抓住是必然的結(jié)果。從聲音能夠清楚地辨聽出他們,就是出現(xiàn)在我夢里的那幾個人。我無法把這件事當作一件普通的捉迷藏游戲,因為我聽出了他們。我懷疑這種溫柔聲音的性質(zhì),也許藏著更大的企圖和陰謀。如果他們殺死我的盆花(錢明明糾正說是某個人不小心碰到摔碎了),是為了向我發(fā)出警告,他們最終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是膽怯和猶豫的,害怕再次在睡夢中與他們相撞(只有極少數(shù)情況下,我會突然生出一股勇氣,想做夢,想在夢里見到他們,質(zhì)問他們?yōu)槭裁磳ξ壹m纏不放)。然而我不能不做夢,在我偶爾短暫合眼時,夢就會趁機而入。似乎我只有不睡覺,才能擺脫這個夢對我精神上的入侵。情況還在發(fā)展,夢無法拒絕。到后來,當我走路時,我覺得自己也恍如行走在夢中。那幾個人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逼著我將夢里的場景再演繹一遍。那些洶涌翻滾的鴿子血,在海上不斷漲潮,無情地吞噬著一切。夢歷歷在目,反而讓現(xiàn)實里的一切變得不真實,似真亦幻。我租住的那間不到十平方米的地下室,里面所有的東西,鍋碗瓢盆乃至于一切日常用具,變得非常陌生,連擺放的位置也可疑了。還有它們的功能,也會在某個特殊的時刻,突然離開它們,讓我措手不及。就像我曾經(jīng)用電水壺燒一壺水,一小時后水依舊是冷的;沏一杯茶,揭開蓋子發(fā)現(xiàn)茶葉不翼而飛。曉曉說,可能你根本就沒有在杯子里放茶葉,也忘了在燒水時插上電源。事實果真如此嗎?為什么它們會如此巧合地出現(xiàn)在一起,在生活中聯(lián)手完成對我的擠壓和暗示。還有那個如影隨形的夢,時時會跳出來,攔在我的面前,阻止我去重新投入生活。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工作了,在房東那里,我成了一個可惡的喜歡拖延房租的討厭女人。
一切都變了。而且越來越糟。
事實是,有一張正在秘密織成的網(wǎng)在慢慢向我收緊。那張網(wǎng)是何時開始編織的呢?當我意識到不適,它已經(jīng)存在了?;蛟S,它存在得更早,只是像每天呼吸的空氣一樣,被我理所當然地忽略了。我頭痛欲裂,感覺自己所有的努力和掙扎都是徒勞。我在下沉,下沉。下沉到下面是什么,是滔滔湍急的河流,還是散發(fā)出惡臭的泥沼。我要墜下去,我悲哀地意識到,小時候母親或許欺騙了我,我和那些祖祖輩輩生活在那個小山村的人們沒有什么不同。我沒有母親說的那個翅膀,如果我有,我可以飛離這一切。起碼,我的翅膀能夠幫助我暫時脫險。
不知道曉曉怎么看我做的那個夢,這是所有問題的源頭。我相信幻聽不過是這夢的附加之物。周遭事物的微妙改變,也只是這夢在現(xiàn)實里的一個投影。當這夢第一次發(fā)生,我的生活就被改變了。這夢在揭示著所有存在于我身上的一切,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那個無法遁形的我。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夢,它一旦出現(xiàn),就牢固地占據(jù)了一個位置。如果它僅僅是一個夢,不會如此頻繁地光顧我的夜晚,也不會對我影響如此之深。我記得我獨自貼墻站在那里的感覺,記得那個沒有門的房子,記得從我嘴里吐出的藍色膽汁,記得鋪滿整個穹蒼的鴿子的白色翅膀和槍響之后,不斷洶涌翻滾的鴿子血,以及那幾個暢游在紅海上的人魚。紅海不斷漲潮,海浪吞噬著海浪,船只被掀翻在海里,弱小的魚在水面上翻著白色的肚皮。
幾乎每次夢醒之后,我都會有短暫的大腦空白,驚訝我為什么還會在這里。一個人對他的來處如果有足夠多的了解,對他的去處也會一清二楚??晌也磺宄覟槭裁磿谶@里,為什么又會在這里遇見他們。或許一切無法避免,當我一步步向前走時,注定會走到這里。也注定會在這里遇見他們。
每一次從那個夢中醒來,都如同經(jīng)歷了一次長途跋涉。我會想起母親和那個盲女人。我決意長大后要離開那個小山村,源于母親對我的鼓勵,也源于那晚盲女人對我命運的開啟和指引。這是一種難以抵擋的誘惑,當你明白這是你的人生,就只有接受,別無選擇。我不知道是記憶發(fā)生了偏差,還是那個盲女人故意隱瞞了一些重要的細節(jié),顯然我今天的生活與她的描繪背道而馳。這是何等荒謬的事,假如那個夜晚是虛構(gòu)的,我為什么會在這里?假如我來這里是源自某種力量的指引,為什么我會覺得那個夜晚變得越來越像一個早就安排好的陰謀?母親對我說過的那些話,還言猶在耳,她大約也不敢相信她的女兒,會走著一條完全相反的路吧。我有好幾年沒有回去,也很少給母親打電話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向她描述我現(xiàn)在的生活,現(xiàn)在的我。我拒絕母親來看我,也拒絕回答母親在電話中所有不安的提問。我已經(jīng)越來越不敢相信,我就是多年前那個晚上,跟隨母親去找盲女人問卜生死前程的那個小女孩了。也許我真的不是那個小女孩,我經(jīng)常回憶的那個夜晚,還有那個坐在油燈下僅憑著一種神秘力量的暗示,就大膽地說出一個五歲小女孩將來的盲女人,也是不存在的。如果我不是那個小女孩,我是誰呢,難道我的背井離鄉(xiāng)跟所有人的背井離鄉(xiāng)是一回事嗎?
其實,我對自己究竟是誰這樣看似玄妙卻因為被人問得太多而變得爛俗的問題,一點興趣都沒有。我不關(guān)心我曾經(jīng)是誰,我在意的是我將會變成誰。我會變成誰呢?這個問題一直糾纏著我,令我苦惱,我發(fā)覺自己面對這個問題除了深深的困惑就是絕望。就像看著一個像自己的人在舞臺上獨舞,我知道她舞姿里所有的破綻,想要糾正她,使她的動作盡可能趨于完美,卻因為力有不逮或權(quán)力限制,不能近前給予幫助。獨舞的人,當她為了盡力完成一支事前準備好的舞蹈,已經(jīng)完全無視腳下的舞臺,更會無視(或者根本就看不見)這支舞本身存在的巨大缺陷——它會不會幫她確立心中所想,會不會引導她誤入歧途。舞者在舞臺上竭盡全力,收獲的也許是跟這支舞完全無關(guān)的東西。
我相信這是劫數(shù)。那幾個在夢中始終背對我的人,他們知道劫數(shù)的構(gòu)成。但他們拒絕說出謎底。故事和情節(jié)是混亂的,堵在某個地方,在我的體內(nèi)已經(jīng)制造了一個又一個車禍現(xiàn)場。我今天決定告訴曉曉,是為了制止車禍現(xiàn)場的再次發(fā)生,也是為了試圖尋找導致這件事發(fā)生的源頭。在北京我并非是一人,我有同學,有老鄉(xiāng),有熟人,有曾經(jīng)的同事和朋友,可除了曉曉,似乎找不到第二個人可以這樣聽我傾訴。錢明明也不能。大家都關(guān)心自己身上正在發(fā)生的事,沒有人愿意花一分鐘坐下來,聽別人講講跟自己無關(guān)的故事。曉曉是比較特殊的一個。我并不需要她來同情我,我相信她在傾聽的時候,也不會廉價地給予我同情。這是我一直期望的說與聽的最好模式。我們只是默默地給予對方一種關(guān)注,并不把這一切說出來。這種默契是我們心里自發(fā)形成的,所以我也對她為什么單獨留在這個生意冷清的茶飲店,為什么拒絕用聲帶和他人溝通緘口不言。曉曉是一個長相靦腆的女孩,個子不高,微笑時會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我來店里這么久,從未聽她開口說過一句話(今天是第一次)。自從她那日遞給我一杯吞服藥片的熱水,我們之間才有了簡單的交流,限于我說她聽(偶爾她會用圓珠筆在賬本上與我互動一句半句)。更多的時候,我們不說一句話,彼此沉默。平時我只要一推門進來,她會主動給我端來一碗小份蔬菜面條,然后我們各自退到自己的角落,互不打擾。在我們有限的交流中,曉曉從來沒有向我描述過自己的過去,我也不想打聽,憑感覺知道她是一個擁有特殊經(jīng)歷的人。我注意到曉曉一直用簡單的手勢與客人交流——主動放棄表達的權(quán)利,對于某種人,也許并非一件壞事。一個常年愿意待在沉默中的人,早已經(jīng)習慣了不用語言去表達自己的存在。但我相信她的感覺一定會優(yōu)于常人,她通過眼睛和耳朵獲取的,將要遠遠大于別的方面獲取的。能夠用語言表達的東西,都是膚淺的。當語言不能窮盡人的內(nèi)心,人才會知道語言是世界上的無用之物。我不知道曉曉究竟帶著怎樣的故事來到這里,有一點我非常清楚,不說話對她不算什么大事。相反她和我一樣喜歡和享受沉默。
遇到曉曉前,我有整整一個月時間沒有跟人說一句話。我將手機關(guān)機,整天躲在地下室里睡覺,睡得昏天黑地。眼睛一閉上就做那個夢,它讓我抓狂,我渴望醒來,卻被一只手往更深的夢里拖拽。那只拖拽我的手,拖我時就像我是一堆失去生命的枯枝敗葉。這夢反復出現(xiàn),令人窒息。為了抵御它,我拼命地看書不讓自己睡覺。地下室白天也需要點燈,電費已經(jīng)嚴重超支,我不得不將書桌移至采光井下面??柿擞秒娝畨責?,餓了也用電水壺煮泡面吃。我知道外面有人在找我(也許就在地上小區(qū)的某一處轉(zhuǎn)悠),值得慶幸的是,他們找不到我——我把自己掩藏得很好,除了錢明明,沒有人知道我住在這里。我只有需要時,才從地下室出來,去附近超市采購一下日常所需。其余時間我就待在地下室,看一本又一本書。我也嘗試著在電腦上寫字,有時候一天居然能在鍵盤上打出一萬多字。為此我的頸椎犯病了,手指一碰到鍵盤上的字母就隱隱作痛。我還是不停地寫,寫,寫。寫字使我獲得的快感要超越其他任何事物帶給我的,它讓我覺得我還可以安心地做一件事。寫字第一次讓我擁有了無與倫比的力量。這是非常奇妙的感覺。在這個虛擬的空間,我不用聽命于誰,可以憑著自己的喜好,幻想出一個個生動的活人出來,賦予他們原本沒有的人生和命運。我讓他們在這個空間呼吸、相愛、歡笑、悲戚、大怒、歌唱、說話,或者沉默。這是一種創(chuàng)造的權(quán)力,這種權(quán)力讓我有了做人的尊嚴。如果不是房東掐了我房間的照明,我可以一直這樣在地下室待下去(去圖書館借書還書除外),也就不會走出地下室,來到這個茶飲店,也不會認識曉曉。雖然后來明明替我交了電費,又替我預交了半年的房租,我卻已漸漸喜歡上了這個有著寧靜氛圍的茶飲店,喜歡我抱著一本書在這里閱讀時,曉曉默不作聲地坐在吧臺邊,神情寥落地朝外面凝望的樣子。茶飲店一天到晚安安靜靜,偶爾有顧客進來,買完東西馬上就走了。這里位置偏僻,時間久了,我發(fā)現(xiàn)顧客都是附近的居民,根本不用擔心會有什么不速之客突然闖進來。即便是明明,恐怕也不會想到我會坐在這里。這是一個專門為我而設的所在,當我確定了這一點,我就果斷地退出了之前的聊天群,徹底與過去斷絕了。
說話是一件非常耗費人體力的事,剛剛與曉曉說了一會兒話,我竟然有點氣力不支了。我想我是太久沒有這樣和人聊天了,這幾年我習慣于獨處,更習慣于沉默。說話令我緊張,因為這需要付出巨大的激情和才智。它是一門技藝,是需要操練的,你只有熟練地掌握使用這種技巧,才會在說話時博得別人的喝彩和肯定。即便所說的未必是真的,對人也未必有用。我不愿意說話,是發(fā)現(xiàn)我并未掌握這門技藝,沉默讓我覺得安全和舒心。
歪在卡座上休息了一會兒,那些溜走的氣力又慢慢回到了我的體內(nèi)?,F(xiàn)在我愿意將眼睛睜開,看一看這北京初冬的黃昏。北京的黃昏早就告別了過去,由于大氣污染嚴重,城市建筑物和縱橫交錯的街道,仿佛被攝進了一幅墨汁涂抹著的灰色畫卷中。有人把這個畫面拍攝下來,居然有人間仙境的荒誕之感。霧霾每天都在加深,所有的東西看上去都影影綽綽,似是而非。人們既絕望又無能為力,漸漸開始習慣——這是一種可怕的力量,讓人們不知不覺地沉溺其中。暗下來的天色,對我們這種人卻是一種絕好的掩體,我的體內(nèi)也留出了大片的空間承載這個黃昏。大地上僅有的一點渾濁光芒,在最后一分鐘,也將要被一只大手移走,我知道我就要和這個越來越暗的黃昏融為一體。
茶飲店。黃昏。曉曉。
她依靠在椅背上休息的間隙,一個叫瑞的男孩來取他的晚餐。一份珍珠奶茶、蝦仁炒面和本店自創(chuàng)的雞腿漢堡。男孩十二歲,一個人住在小區(qū)左邊的那棟紅色樓房內(nèi),是一家酒吧老板的兒子,父母離異,他跟著父親。父親將男孩托付給了余叔,也提前將一年的伙食費一次性預交給了余叔。男孩走時朝我呲牙笑了笑,提著印有茶飲店招牌圖案的紙袋推開玻璃門,從臺階上幾乎是跳著走到馬路上,頑皮的背影看起來依舊有些孤單?;杳傻奶旃饫?,一個年輕人哼著科恩的曲子騎著單車經(jīng)過。自行車走了很遠,旋律還留在茶飲店門口的馬路上:“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蔽抑肋@時候,顧客將越來越少,也許到關(guān)門,也不可能再做一單生意。我沏了紅茶端過去,坐在她卡座對面的椅子上。蔡師傅老家來人先走了,現(xiàn)在店里就我們倆。她眼睛看著外面,神色專注,好像在聽剛才那個人唱歌。我發(fā)現(xiàn)她不是特別漂亮,卻非常耐看,尤其是側(cè)影。我大學寢室的一個室友說過,一個女人是不是好看,一定要看她的側(cè)影。只有真正好看的女人,才會有一個迷人的側(cè)影。
她曾說她是一個被囚禁在黑暗中的人。蔡師傅不止一次提醒我說,接近她時要注意,小心被黑暗傳染??晌矣X得她和我們沒有什么不同——有著這樣一個迷人側(cè)影的人,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我突然想,像我這樣的人,竟然還能對這世界和另外一個人產(chǎn)生好奇和關(guān)心,這是何其荒誕。我進而又想,如果不是她一年前突然闖進店里,之后頻繁地光顧,直至后來像上班一樣每天下午準時在那個點出現(xiàn)在這個卡座上,我會不會早已經(jīng)離開?;蛘?,我還在這里,跟她無關(guān),是我內(nèi)心的某些東西已經(jīng)悄悄發(fā)生了變化。這是對的,在時間中沒有什么是靜止不變的,不是變好就是變壞。就像我和小丸子。時間讓我相信,小丸子可以在我的生活中消失。我有時候甚至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小丸子在我人生的某個特殊階段,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后就該抽身而退,讓這個叫周漻煙的女人替代他的位置,與我的生命發(fā)生重大的關(guān)聯(lián)。對我而言,世界曾經(jīng)失去了意義,周漻煙的出現(xiàn),讓我的精神視線發(fā)生了偏移。我每天都在相同的時間期待她的出現(xiàn),當她重新出現(xiàn)在她每天坐著的卡座上,我心里便獲得了一種奇異的安寧。這種感覺說來很怪,有些匪夷所思,確實改變了我看世界的視角和態(tài)度。
紅茶擺在桌上,看不見熱氣,依舊知道它是滾燙的。她看了一眼擺在桌上的紅茶,說了一聲謝謝,端起杯子,嘴貼在杯口輕輕吹了吹,隨即抿了一小口。然后雙手握著杯子取暖,慢慢地轉(zhuǎn)著圈子。我們沉默地坐著,靜靜地聽著對方微弱的呼吸聲。我有一種感覺,她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今天要把發(fā)生在她身上所有的故事毫無保留地講出來。
我像她那樣也用杯子暖著手,盡量不去看她——這樣她會緊張。她的臉色透著長期營養(yǎng)不良和睡眠不足才有的蒼白,眼圈微黑,眼睛布滿血絲,黑色棉襖袖子很長,蓋住了虎口,襯托著異常蒼白纖細的手。我知道那印著菱形圖案的黑色棉襖袖筒內(nèi),靠近左手內(nèi)關(guān)穴位置,有一道紅色的兩厘米長疤痕。有一天她告訴我,她想看看一把削蘋果的刀子,是如何切割人的皮肉的,水果刀切皮肉跟切蘋果有什么不同。那件事發(fā)生在她的花盆被摔碎(她說被殺死)之后的某一天。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她當時的樣子,神色鎮(zhèn)定,臉上帶著一絲可怕的平靜的微笑。她說你知不知道,其實死沒有什么可怕的,就像切一只蘋果那么簡單。我說死不是解脫。她笑了,幾乎有點驕傲地回答我,對,不是解脫。從來就不是解脫,是新生。
她回憶血當時如何順著她左手的五根手指歡快地流下來。流血的那只手,仿佛在拼命掙脫整個身體的束縛,那種肉身笨重的感覺在一點點消失。她說原來這么多年人們一直活在一種誤區(qū)里,阻礙一個人飛行的,不是笨重的肉身,而是流淌在肉身里的血——它過于執(zhí)拗驕傲,不肯放空,最后成了自己的負累。當意識越來越模糊時,她眼前出現(xiàn)了一種幻覺,感覺自己正在離開捆綁她的大地,像一只鴿子一樣朝天空騰起。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心里卻并不害怕,因為不死就不會生。是錢明明發(fā)現(xiàn)了她,將她送進了最近的一家醫(yī)院。她出院后看見我的第一句話是,人是不自由的,你看,連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都做不了主。說著,她哭了起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大哭,像孩子一樣地痛哭。那是一個小女孩的哭。我從來沒見過一個成人可以像她那樣哭泣。她也是坐在這個卡座上,雙手捧著自己的臉(像她的母親在捧著她的臉),淚流滿面,肩膀劇烈地抽動不停。我心里忽然生起一股不可思議的空虛感,想起我來京前在老家的日子,許久沒有哭過,幾乎每一天都有哭的沖動,卻哭不出來。對生活,我有什么不滿意的呢?我一切都好,可總覺得活得不對,又找不到不對的癥結(jié)在哪里。也許小丸子說得對,我們因為一無所缺而厭棄了這個世界。記得我過生日,家里來了很多爸爸公司的下屬,爸爸看見我站在堆積成山的禮物前神情恍惚,說還不高興嗎,你們這一代人就是太幸福了。爸爸說他像我這個年齡時,從來沒有過過一次生日,也沒有人送給他禮物。還會餓肚子,不知道什么叫名牌。誰家買了一輛自行車,全村的孩子都羨慕,手摸一摸雪亮的自行車車把都覺得很開心。說他十八歲第一次在窯廠燒窯領(lǐng)工資,買了一雙高仿的耐克運動鞋,高興壞了,穿了十多年,一直舍不得扔。第二次領(lǐng)工資在窯廠食堂買了兩碗紅燒肉,隨心所欲地吃,吃得斯文掃地,嘴角直流油,覺得幸福極了。
我無法想象爸爸跟我描述的那些幸福。實際上他并不總是給我講大道理,他在家的日子不多,經(jīng)常出差,一走就是十天半月。秦阿姨說我有一個弟弟,就在這座城市的北邊,爸爸每次出差就是去弟弟那里。那個女人和爸爸是一個單位的,自從和爸爸好上了,就從單位辭職了。秦阿姨說他們住的房子比我們這個還大,樓頂有一個私人游泳池和空中花園,每一個月就請大師傅來家里修剪一下草坪。爸爸還給那個女人買了一輛路虎代步。秦阿姨嘆息說,你媽媽每天上下班卻開一輛老是哎吆哎吆的舊捷達。我不知道秦阿姨是怎么知道這些的,她不過每天來我家做三頓飯,做完便離開。她神秘兮兮地說,我就是知道,我還知道好多事情呢。這些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奇怪自己聽了秦阿姨講述的,并不怎么憤怒和氣憤,反而對爸爸能在兩個家庭之間如此心安理得地游走,充滿了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呢,讓兩個女人對他都那么信任,他的平衡術(shù)來自哪里?生日第二天,爸爸告訴我幸福其實很簡單,你把它想復雜了,幸福就沒有了。我承認他說得有一定道理,他的話告訴我,人如果想獲得幸福,必須頭腦簡單(是不是也包括他不去深究在兩個家庭之間游走時心理上產(chǎn)生的疲憊,和特殊時刻準備的與事實不符的謊言)。這并非爸爸的獨創(chuàng),上帝早在圣經(jīng)中已經(jīng)這樣教導過我們了。我今天之所以能只身出現(xiàn)在離家?guī)浊Ч锏倪@個茶飲店,說明我對爸爸和上帝的話領(lǐng)會并不深刻。需要說明的是,我有這樣的想法由來已久,并非秦阿姨的話對我起了推動作用??赡芩脑挻_實堅定了我的想法,讓我能夠義無反顧地來到這里。假如小丸子不是遲遲沒有露面,和這個叫周漻煙的女人面對面坐著的,應該就是另外一個人了吧。
我想起一件事,起身去吧臺將十塊錢找零,拿來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她仿佛在沉思,嚇了一跳,拿起那張紙幣,仔仔細細地端詳著,仿佛在打量從未見過的某個陌生之物。我聽見她在嘆息。這嘆息聲聽來非常遙遠,不像是從她的嘴里發(fā)出,倒像是從另外一個坐在遠處的某個人嘴里發(fā)出的。雖然遠,反而奇怪地感覺近在咫尺,近得讓我清楚地感受到這聲嘆息里藏匿的痛苦和顫栗。她朝我笑了一下,沒有馬上將紙幣放進她的那個磨得有些發(fā)白的黑色皮革錢包,而是端起杯子又抿了一口紅茶。她將杯子輕輕放到桌上,眼睛開始看向我——我感覺那眼神并不在我身上,而是在某個更加遙遠的地方,她剛剛的嘆息來自于那里,她所有的故事也來自于那里。她的神色出奇地平靜,她隨后的講述,盡管偶爾會出現(xiàn)一些語法上的錯誤,卻也維持了基本的邏輯。
茶飲店。黃昏。周漻煙。
有些記憶和故事場景發(fā)生的順序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它們亂糟糟地穿插在一起,讓我搞不清楚誰先誰后——像被扯斷的絲線,彼此糾纏。線頭也隨時間越纏繞越緊密。時間時而在其中走動,時而停止下來,在暗黃色的影子下面,那些封存的東西卻一直都在繼續(xù)——有時候,我感覺故事才剛剛開始,我還是個未被磨損的鮮亮的人;有時候又感覺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不應該去觸碰。只是我認為它并非真的結(jié)束,不過換了一個地方在重新上演。我的身體是最好的場地,所有的故事都可以在這兒演繹。我是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每一個故事結(jié)束,我的體內(nèi)都猶如遭遇了一場戰(zhàn)役,會留下無數(shù)個深淺不一的彈坑。
一個通常意義上的故事,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主角和配角,和他們的喜怒哀樂構(gòu)成的經(jīng)歷。我的感覺一直是奇怪的,覺得我的故事不過是一個有多人參演的獨幕劇,那些參演的人,在合力制造一個巨大的繭,我看不見他們,卻知道他們彼此效力,將我困在里面。我奮力往外掙脫,每掙脫卻每困縛得越牢。沒有人聽見我掙扎時體內(nèi)骨頭和肝脾碎裂的聲音,我疼痛時發(fā)出的呼喊也那么微弱。我經(jīng)常精疲力竭地倒在自己的廢墟上,想要重建的信心那么強烈,總有一雙手在阻止我,并將我推倒在更大的痛苦和絕望中。砂礫揚起得那么高,似乎要蓋過晦暗的星辰。冷冽的風從我經(jīng)過的每一條街道上刮過,攜帶著大把大把枯黃的梧桐葉和城市生產(chǎn)的生活垃圾。垃圾堵住了每一條去路,揚起的灰塵和臟污,帶著瘋狂滋長的荒涼情緒追趕著日子。這是一場無聲的災難。一切并非偶然,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我經(jīng)常會想起那個女孩。那時候她十八歲,要么就是十九歲,母親剛給她過完生日。她拖著一個舊行李箱——那里面裝著她所有的洗換衣服,兩雙橫條紋襪子,一本翻得破舊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站在北京西站的廣場上。她從來沒見過那么多人,陌生人,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他們穿著干凈整潔的衣服,拖著各式各樣的行李箱,臉上的笑意里落滿了陽光溫暖的金色顆粒。有些人神態(tài)從容老練,很清楚下一站要去哪里;有些一看就是第一次出遠門,像她一樣張皇局促地站在人群中,心在怦怦跳著,不知路在何方。她想起了多年前那個夜晚女盲人的話,這難道就是她指示給她要來的地方嗎?
——她是我嗎,為什么我現(xiàn)在感受不到她在我體內(nèi)的存在?她離開了,也帶走了我健康的身體和靈魂。一個世人眼中的憂郁癥患者,所有的患難和疾病,或許就是由與過去的自己分離開始的吧。
那一刻,人流車流在幾米遠的馬路上來往穿梭,未知的恐懼和喜悅令我身體發(fā)抖。但我仍確信此刻天地是寬闊的。城市上空,和風吹拂,電車的鈴聲清脆如歌。城市像一只蹲伏在山頂上的大鳥,隨時會拍翅騰起。城市中的街道上,陽光豪邁地透過樹葉,灑下大把透明的金斑——我后來經(jīng)常喜歡一個人,在各種樹下穿過。我的影子在樹下面,離那些跳躍的金斑如此近——我感覺它們像蝴蝶,又像一簇簇燃燒的小火苗。我抬頭看天,樹窸窸窣窣響著,像從鏡子里長出來的綠色絲綢。而在樹葉上面廣闊的藍色背景上,有云雀在安閑閃過。那時候我身體里貯藏著一口生長力氣的井,走很遠的路也不累。我正年輕,有潔凈姣好的面容,夢想每天都在更新,能看見四月田野里的莊稼,在逐漸走向豐饒。
天光漸漸收斂時,我會從另一條路返回。馬路上突然涌現(xiàn)的小攤販,像雨后從地下冒出來的植物,占據(jù)著并不寬闊的道路。我穿著素色長裙,經(jīng)過它們,各種食物誘人的香味在空中飄蕩聚集。我像在單獨穿過一個香味的海,心里溢出的溫暖,枝枝蔓蔓。馬路盡頭,高大的玉蘭樹下,是那座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平房,我和幾個外省來的女孩平時像寒鴉一樣擠在里面。這是我們的巢,是收留我們身軀的地方,也是培育光的地方。屋子的一面墻上糊著明星海報,另一面墻上糊著印著密密麻麻漢字的晚報。燈泡從同樣糊著報紙的屋頂上搖搖晃晃地垂下來,十五瓦的燈泡老是睡眼惺忪。放在地上的小紙箱子是我們的碗櫥,中號紙箱子是我們的鞋柜,大號紙箱子是我們的衣柜。貼床的那面墻上,有幾個鐵釘深深地釘在墻體內(nèi),掛著我們剛剛洗過的工服。那幾枚嵌入墻體內(nèi)的鐵釘,在每時每刻提醒我們,讓我們不管在什么時候,都要咬緊牙關(guān)。原先的住戶在墻上鑲嵌著一長條鏡子,我們每天出門前都站到鏡子前將自己收拾一遍,直至感覺自己身上的每一朵笑容、每一片羽毛足夠結(jié)實漂亮,才興沖沖地離開“家”門。那時候我們每天要坐很久的公交車去市區(qū)上班,經(jīng)常熬夜加班,喝裝在罐頭瓶里的熱水,吃自制的便宜便當。一個人去約會,另一個就主動把自己的衣服、發(fā)卡、項鏈和包包貢獻出來。沒有多余的錢逛商場、看電影、買奢侈品,獎勵自己就是買一堆廉價的零食回來大家分享。那時候城市還沒有霧霾,路燈能照見很遠的暗處。夜并非長得沒有盡頭,也無須去熬。我們穿著幾十塊錢一雙的塑料涼鞋,走在深夜回家的柏油馬路上,涼鞋鞋底有節(jié)奏地叩擊著路面,聲音是那么清脆好聽。晚上我們躺在床上,描述各自的夢想,語言熱烈綿密,每一個詞都帶著與眾不同的亮光和青春的熱度。我向她們講述了我還是小女孩時,母親每一天都在擔心我會在哪次驚嚇后突然死去。而那個如同先知一樣的盲女人卻說,小女孩必定長壽,將來還有一番不同于常人的作為。我告訴她們,母親對這個盲女人的話深信不疑。我也深信不疑。
明亮的日子不知終止于何時,后來這座城市慢慢有了霧霾。我去郵局給母親寄信,告訴她這座城市發(fā)生的變化。霧霾經(jīng)過的地方,會留下一串灰色的腳印。這是個患病的城市,生活在其中的人,肺里每天吐納的都是灰塵。那段時間坐車,會經(jīng)常聽到一些消息,一些外國專家正在悄悄搬離這座城市。母親不知道什么叫霧霾,她生活的小山村,太陽每天還像從前那樣從山那頭燦爛地升起,天藍如洗,各種植物都很好地保持著自己應該保持的樣子。母親很關(guān)心我的生活,問我過得好不好,還會每次讓代筆的人在信末問一句,有沒有打聽到你父親的消息。鄰村有人在北京攤煎餅,告訴母親說在北京西城一條叫靈境胡同的馬路上看見過父親。他騎著三輪車,車上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從各處收來的可樂瓶和紙板。但是這個人沒有告訴母親,一個衣服上繡著蕾絲花邊的女人,坐在父親收來的那些碼放整齊的紙板上。我的回答每次如出一轍,我沒有見過他,我五歲那年,他已經(jīng)隨著那些被他殺死的鴿子死去了。
日子的斷裂,跟霧霾對一座城市的侵襲有沒有關(guān)系?一些東西在霧霾中,變得無法確定。它在人體內(nèi)引起的絕望情緒,跟霧霾有關(guān)又無關(guān)。在持續(xù)的震蕩中,內(nèi)心目睹并記錄了一切。反映到人,到一個人的四肢百骸,斷裂的痛苦幾乎是一瞬間,一個人就可以變成另一個人。一個不一樣的人,活在這個人體內(nèi),用不一樣的心臟在跳動,用不一樣的聲帶在說話——但一切都是似是而非的。這個人體內(nèi)流淌的血,乃至脈搏,都是另一個人的。霧霾的出現(xiàn),在一個時間段,如同這座城市正在凸顯的巨大隱喻,讓一些背后的東西,通過它呈現(xiàn)出來。生活正在陷入,一些人開始登場。宋達峰的面孔時隱時現(xiàn),伴隨著郵票市場布滿銅臭的污濁空氣,從記憶的深處漫上來——
(宋的臉旁邊還依偎著一張臉,那個人是誰?)
他的喉結(jié)在迅速地上下滾動,唾沫濺落在空氣中,嘴一張一合。周漻煙三個字含在他的嘴里,又從他的嘴里吐出來,如咳出的痰液,輕飄飄地落在堅硬的灰色水泥地上。他的臉在渾濁燥熱的空氣中,因為不斷說話而變得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重。那張正在說話的臉離開他的身體,朝我擠壓過來,仿佛要把我碾碎在那個長方形建筑物的狹長過道里。我覺得累和疲乏,兩腿艱難地拖動著自己的身體,一步步朝著一個出口走。宋達峰嘴里不停噴濺的唾沫星在追蹤著我,他身體在室內(nèi)居然也形成了自己龐大的陰影,遮住了我眼前的視線。我覺得步子挪動吃力,感覺那個上下兩層的長方形建筑物內(nèi),到處彌漫著動物園才有的特殊氣味。我感到恐懼,我知道我不應該來這種地方。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記得那個夢的前半部分:動物園的大門打開了,關(guān)在園子里的兩腳獸都跑了出來。它們分散在大街小巷,嘴里噴吐出大團白色的興奮的熱氣。兩腳獸猩紅色的舌頭拖在地上,每一只牙齒都磨亮了,在虛位以待,迫切地渴望下一秒要咬碎咀嚼什么。宋達峰說:“你是在故意嚇唬自己。不過,強盜吃肉,挨打不也正常嗎?”他話里的意味,幫我復原了那個夢后面遺忘的部分——后來許多鴿子突然被驅(qū)趕到街上,它們在驚慌地逃竄。我跟在這個龐大的逃竄隊伍中,發(fā)現(xiàn)父親也在里面,變成了一只被追趕的鴿子。我也變成了一只鴿子。我們明顯氣力不支,漸漸被那些兩腳獸趕上。我看見逃竄的鴿子紛紛倒地,身上落滿了彈孔,血從黑洞洞的彈孔中滲漏出來。這血流得那么急,街上很快血流成河……宋達峰哈哈一笑說:“你有沒有看,我在不在這兩腳獸中?”我的頭從來沒有這樣炸裂地疼痛過,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的話。
宋達峰的笑聲帶著兩腳獸張揚的氣息,但他嘴里吐出的一枚枚詞,卻有著蠱惑人心的力量。我透過那日中午不斷朝杯口溢出的清涼的麥芽啤酒的白色泡沫,看向?qū)γ娴哪菑埬槨@是一張端正的中年男人的臉,不說話安靜坐在那里時,很難把它跟那個在長方形建筑物二層狹長走廊上夸夸其談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它甚至看上去有點憂郁,只有微笑時,兩只眼睛才會瞬間閃出一點生意人的狡黠?!爸軡x煙,讓我?guī)湍惆??!逼【坡樽砣说呐菽诓粩嗤嫌?,宋達峰晃動的臉也變成了一攤水,不斷從某個虛空的地方涌出來。我恍惚覺得自己在坐滑梯上,宋達峰用手在背后推我。滑道像彎曲的盲腸,從高處拋下去,我的身體帶著風聲,像一支射出去便無法回頭的箭。
故事的起點是從那一天開始的嗎?當一個人被變成另一個人,需要記住的細節(jié),卻是一團模糊的晃動影像。我的頭又開始劇烈疼痛了。仿佛是對某些過錯的一種刻意回避和掩飾,疼痛在分散我的視線,讓記憶變得更加可疑。但我仍舊記得那條馬路,筆直地朝霧霾中延伸,人們走在上面,車輛也走在上面。由于能見度低,人們都看不清彼此。宋達峰開著那輛黑色奧迪,行駛在這樣的霧霾中,我坐在他的右邊,那么近的距離,我同樣看不清他的五官。他像一團模糊陌生的灰色影子,唯有嘴里不斷吐出的兩腳獸一樣亢奮熱烈的氣體,重重地撞擊在車前玻璃上。憑著這呼吸,我知道坐在那里的人是他。我感覺胸悶,身體抖動得不行,手和腳仿佛浸在冰冷的水里。宋達峰的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更快地朝霧霾深處駛?cè)?。一棟奶白色的房子出現(xiàn),寬闊的停車場空空蕩蕩,宋達峰的車停在了房子門前。房子的顏色多像牛奶的顏色,黏稠的,在流動,一滴一滴朝記憶中的一個凹槽流去,在最后時刻,幻化出一張賓館房間里的雙人床。我記得那張床,同樣的奶白色,鋪著大大的厚被子。南邊有一扇窗戶,有植物的甜味飄進來。是九月天氣,不冷不熱——這時候如果在老家,母親應該是穿著一件單衣,在她開墾出來的山地上收豆子。我的身體卻從來沒有像那天那么僵硬過,在那張床上,我死了一次又一次。有人明白這樣的死嗎?從皮膚到肌肉到埋在下面血管里正在流淌的殷紅的血的死。宋達峰潮濕滾燙的嘴唇,每在我身上吻一處,就死亡一處。那些死過的地方,那么荒涼,再難開花。我成了一座可以行走的活的墳場。夜里,萬籟俱靜,遠處的鐘樓在蒼茫的霧靄中敲響了十二下。我動作機械地從宋達峰的身上跨過去,在衛(wèi)生間花灑下用力搓洗自己。我的感覺多么逼真,像在搓洗一塊被弄臟了的床單——它深深地刺痛了我,讓我強烈地恨起那種叫廉恥心的東西。我站在鏡子前,對著鏡子里那個眼神空洞的女人說,你已經(jīng)死過了,就在剛才。
我的頭又開始劇烈疼痛了。它每次疼痛,就會讓我在記憶中看見更多的東西。雖然只是一些畫面的碎片,甚至是比碎片更小的一些曖昧的點,憑此,我還是能夠?qū)⑺鼈兂晒B綴起來,拼湊出一個個不同的場景:有時候宋達峰在里面,有時候是另外一群人在里面,有時候里面只有一個患病的女人——她長著和我一樣的五官,也叫著和我相同的名字。關(guān)涉到宋達峰的,場景的地址是混亂不堪的,時而在他的車里,時而在不同疊印在一起的某個酒店房間,時而在鬧哄哄的飯店,時而在那個充滿動物園氣味的上下兩層的長方形建筑物內(nèi),或者漆黑的某條彎曲細長的胡同里。宋達峰的影子并不比任何一個更具形象,略帶笑意的聲音,卻頑固地覆蓋了所有的畫面:“周漻煙,你別想逃脫啦!”
(為什么宋達峰的臉旁邊,還有一張臉,那個人是誰?)
呼吸變得日甚一日地困難,我發(fā)現(xiàn)我正在變成一個透明人。我渴望藏匿自己,像空氣隱身在空氣中。我的每一個白天和夜晚,變得那么漫長而殘忍,不管在人群中,還是只有我自己,那種來自體內(nèi)的兇狠的鞭打,從未停止。
我記得那個閃爍著圓形水晶燈的房間,侍者的身影在穿梭,那群人在對我微笑,熱情地給我夾菜。越過眼前的一切,我聽到的是背后的質(zhì)疑和訕笑:“這個長得像周漻煙的人是誰,她來這里干什么?”另有一個聲音在說:“她不是周漻煙,那個叫周漻煙的人已經(jīng)死了。死了!”他們背對我交換著懷疑的眼神。那些眼神如同強大刺目的聚光燈,一件件脫去了我的衣服,直至我成為一個裸體的人。這是怎樣的一場殺戮,讓我無法遁形,乖乖地站在他們面前,等待著被重新殺死一回。原來人可以一死再死。我認出這群人,他們是我的老鄉(xiāng)、朋友、熟人和最要好的同學。我們曾經(jīng)常在一起聚會玩耍,也曾經(jīng)在一個聊天群里,像兄弟姊妹一樣親密無間地嬉笑打鬧。現(xiàn)在他們都拋棄了我,在這樣的時刻,共謀著殺死了我。
一個死去的人,身體雖在,魂魄已經(jīng)飛散。要重新讓飛散的魂魄聚攏,讓心靈復活何其困難。錢明明說,你可以不死。那是個周四的上午,游人如織。北京大大小小的公園里,紫荊花開得如火如荼。天空依舊陰沉,紫荊花的芬芳熏得人步子踉蹌。錢明明手里揪著一株紫荊花(她剛剛讓我給她拍了好多背景是紫荊花的照片)說,大家沒有拋棄你,是你自己突然空氣一樣從群里蒸發(fā)掉了。是嗎,我不記得了。這有什么不同,結(jié)果難道不是一回事嗎?我已經(jīng)不在那個群里了。我成了一個形單影只的人,一個徹底孤獨的人。我背負著我的秘密,行走在一條沒有人行走的路上。
我決定逃回到幽暗的地下室,那個埋在地下三米,蟲鼠橫行,終年不見陽光的地方。我經(jīng)常還會想起那幾個外省來的女孩。阿霞說小美懷了一個泥瓦工的孩子,跟泥瓦工回內(nèi)蒙了;趙筱茹嫁到了密云,兩人租住在離我們原來租的房子不遠的一條街上,生活無定,像外地人一樣四處打零工度日;程嫚妮現(xiàn)在不用上班了,認識了一個可以養(yǎng)著她的人——那人有一些特殊的嗜好,阿霞看見程嫚妮時簡直認不出了,她形銷骨立,像一具風一吹隨時就會飄散的鬼影子;阿霞自己也離開了老張,從天意批發(fā)一些小零碎,整天轉(zhuǎn)戰(zhàn)在北京各個地下通道,掙一點工資糊口。阿霞在電話中平靜地跟我描述這一切時,我知道她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但她描述的聲音越平靜,我越能在這平靜中聽到她痛苦的呻吟。我覺得我的手還扶在她的肩膀上,她臉色蒼白如紙,身體顫抖,雙手摁在小腹上,身體往地面滑下去,血順著她彎曲著的腿縫在汩汩地往下流淌。死亡的氣息如蝙蝠盤旋在空中。我奇怪那么一個嬌小的女人,體內(nèi)怎么會有那么多血,流也流不完。我不會就這樣死了吧?阿霞氣息微弱,身體因為血不斷地流失,越來越輕。我給老張打電話。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逼仄的出租屋內(nèi)空洞地回響著,因為緊張,又止不住地開始打嗝。蝙蝠在頭頂盤旋,離阿霞越來越近,一旦它們落在阿霞的身上,以她的身體作為巢穴,阿霞正在走遠的魂魄將再也無法回轉(zhuǎn)。
(記憶在這里再次出現(xiàn)了空白和斷裂,是誰后來救了阿霞?)
在地下室安頓下來后,我會站在采光井那兒朝上面看,想著已經(jīng)死過一回的阿霞,和那幾個風流云散的女孩,她們的臉出現(xiàn)在上面正方形的光芒中,那么涼,空氣一樣稀薄,仿佛不再是她們。一個不再是她們的她們,是誰制造了這場事故?我確信離開她們的她們和我一樣,已被某種東西殺死了,現(xiàn)在呼吸著的,跟我們的過去已經(jīng)毫無關(guān)聯(lián)。這就是生活嗎?我們經(jīng)常要不斷經(jīng)歷死亡,在廢墟上又不斷地活過來。有時候會活不過來,從廢墟再度變成另一片廢墟。幾乎是在突然間我發(fā)現(xiàn),人是無法在活著時避免這種詭異的死亡的,就像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兇殺案,隱匿在我們呼吸的空氣中。它沒有形狀,沒有氣味,分部隱秘,不易覺察。我們一直在這個死亡之局中,卻不知道那個設局的人置身何處。
死亡是一個被詛咒的詞,當我在腦中想到它,一再想到它,生活中所有的東西,就都立刻沾染了它的氣息。那些一度離開的蝙蝠,又帶著絲絲低啞的叫聲,出現(xiàn)在我的屋子中。它們晝夜盤旋著,用它們低啞的絲絲叫聲襲擊我,叫聲里的毒針總是彈無虛發(fā)。我嘗試著跳開,每當它們朝我撲來的時候,我都在費勁地用力跳開。這樣的動作,在不斷的重復中慢慢耗盡了我體內(nèi)的力氣,讓我極度疲乏和虛弱。我感覺到自己的笨拙,在這種企圖躲避襲擊的動作中如此窮于應付。我的彈跳力氣不夠,也沒有掌握足夠的逃生技巧。這個發(fā)現(xiàn)伴隨著夢魘的到來,讓另外一些聲音在或遠或近的地方,通過唯有我能聽到的話語,在慢慢控制我。
錢明明為我的精神狀況憂心忡忡。她于某個下午,坐在到處落滿狗糞的公園長椅上,默默地看著我。她的眼睛里有一個枯萎女人的形象,天空倒扣著壓下來,烏云懷抱著逐漸加重的雨滴?!八芜_峰太過分了,他不該利用這件事長期秘密控制你。”錢明明聲音很低,霧霾一樣在空氣中散開,融入到更多的大街上彌漫開來的霧氣中。我和她并排坐在同一條長椅上,我在她的眼睛里辨認著那個女人,感覺身體正在離開長椅,帶著鐵制長椅的冰冷,在空中俯瞰著這座城市。我看見的是一座巨大的墳場,夕照從地球另一面橫掃過來,老鼠在兩腳獸的腳印上肆無忌憚地爬行坐臥,烏鴉叫著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上。空曠的城市廣場上,有人在朝瓦礫里扔白骨,墳墓越堆越高……宋達峰的話在朝這座墳場綿綿不絕地吹送著葬魂曲:“我不吃你,你就會來吃我……”
茶飲店。黃昏。曉曉。
她在敘述時,全身煥發(fā)出一股巨大的激情,眼睛熠熠閃光。她說話很快,像有人在強迫她,只有當她思維進入混亂時,才會停下來歇一歇,抿一口紅茶。我問她需要加熱一下嗎?她搖搖頭,突然用一種跟以往不同的聲調(diào)說:你知道是誰強奸了我嗎?我怔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她說,不是宋達峰,不是他。她又重復了一遍,仿佛自言自語。其實她并不需要答案,在她,答案已經(jīng)有了。
茶飲店。黃昏。周漻煙。
天更暗了,路燈馬上就要一支支亮起來了。進入黑夜的城市需要燈火。在我故鄉(xiāng)的那個小山村,從來不需要點燈,有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照明。我喜歡這樣的至暗時刻,人們匆匆忙忙趕路,急著回家,卻永遠回不去。有些人即便能趕回家——那也只是一個臨時的住所。我不是一個自怨自艾的人,但我確實喜歡孤獨,喜歡悲情的東西,也喜歡在悲情的孤獨中尋找記憶里走遠的一些影像。那是我全部的生活,是我活著的證據(jù)。
還記得我跟你提到的那盆被殺死的花嗎,那被摔裂的花盆,我跟你描述過,殷紅的血如何從花瓣里流出來。我仿佛看見了那個場景,比任何一次更加真實。我什么都跟你提到了,還有我的恐懼和絕望。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那是一盆根本不會開花的植物。它盛開著的花瓣,它的香味和美,不過是我的心對它的投影。
再重新追憶一盆根本不可能開花的植物,是多么無聊的事。但我不能否認,我曾經(jīng)多么希望它能開花。不管花的形狀如何,香味如何,在我眼里它都是獨一無二的。我記得那些日子,當我整日注視著它,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相信它有一天會開花。我在心里已經(jīng)看見了它的盛開,也提前嗅到了花瓣盛開時,滿屋子都是它吐納的芬芳。那是一盆矮小的綠色植物,碧綠肥厚的橢圓形葉片,赭色的盆托,半個月澆一次水,就可以生機勃勃地活著。我記起了那個人,我記得他將花盆送給我時說的那句話,你就像它一樣生命力頑強。
是的,我記起來了。我什么都記起來了。他是將阿霞送往醫(yī)院的那個人,也是出現(xiàn)在宋達峰臉旁邊的那一個人。那張臉上,永遠帶著一抹溫暖的笑容,讓人想起了會忍不住流淚。我已經(jīng)不太記得在遇到這個人之前,自己是什么樣子。但我清楚地記得,遇到他之后我變成了什么樣子。那些改變,無聲無息,卻像烙鐵給一個人的臉色蓋上了深刻的印戳。
在圖書館,當我在一排排高大的書架間流連穿梭,就覺得他還沒有離開。我每一次從書架上抽取一本書,都帶著他秘密的指令。可我并不覺得委屈,我心甘情愿地完成著他給予我的指令。在朝他靠近的路上,書籍是階梯,而那些朝向他的臺階,就隱藏在每一本書籍展開的冊頁間。他對我說過,你就是開在塵埃里的一朵蓮花。如果我是蓮花,他則是長在高高絕壁上的一株山松。通向他的路多么難以攀越,我必須要通過閱讀,也只有閱讀,才能讓我不斷地朝上攀援,最終抵達他的身邊。
有些事情真是奇怪得無法解釋,譬如記憶對一些事情的提取,會因為某種說不清楚的原因自動進行,記住一些,忘記一些。就像我對這個叫阿斌的人,那種感覺是只要我愿意,便能暢通無阻地抵達最初的發(fā)生現(xiàn)場。一切都是可視的,清晰得仿佛剛剛發(fā)生(我一度故意遺忘,是知道不論我怎么努力去遺忘,都會記住他)。那次他陪同院領(lǐng)導來我工作的店面,回憶起來感覺猶如天降——在這之前,每一次顧客臨門,都因為毫無特別之處讓我忽略。而他吊兒郎當?shù)卣驹诖蠖亲又心昴腥撕竺娴臉幼樱瑓s有著非比尋常的光芒和意趣。整個家具選購過程,他都心不在焉,沒怎么說話,只是不斷地用眼神與我偷偷地交流。那是我出錯最多的一次接待,我不僅未能把黑酸枝和紅酸枝在未來的升值空間講述得清楚明白,還遞錯了色板,算錯了價格。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慌亂,他頑皮的眼神和笑容,在他們離開后,還一直留在我的心上。
我的陷落無法回避,我愛上了一個不屬于我的人。他跟我不同,有穩(wěn)定的居所和高雅的社交圈,令人尊敬的工作,可以輕松地閱讀梭羅原文版《瓦爾登湖》和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熟讀康德、海德格爾和蘇格拉底,并給予哲學最新的定義:并不是教你認識世界,而是忘記世界的存在,做回內(nèi)心“野蠻的自己”。他說,世界得以安全地延續(xù)下去,不是所謂的文明在拯救它,是內(nèi)心的野蠻在指引你走一條自救自新的路。我不太懂他的意思。我也不懂野蠻在這里指向什么。但我知道野蠻是他這句話里值得反復咀嚼的一個關(guān)鍵詞,里面充溢著一股非常古老的力量。就像我們頭頂?shù)奶柡椭蒙淼拇蟮匾粯印?/p>
阿斌工作不用坐班,經(jīng)常約一些朋友在南鑼鼓巷附近的一家叫“等待戈多”的咖啡館見面。像所有的咖啡館一樣,那里布置前衛(wèi),光線昏暗,墻上張貼著很多形狀怪異的抽象派畫作。青磚墻上,用白石灰寫上大大的語義含混的英文字母。老板是一個留著長發(fā)的中年人,據(jù)說與某個搖滾歌手關(guān)系親密??Х瑞^也賣酒,酒柜上擺著一溜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洋酒。阿斌和朋友們坐在昏暗的燈光下,興致勃勃地聊世界各地正在興起的文化思潮和某某主義。我袖著手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表情裝作若無其事,耳朵卻在拼命捕捉他們嘴里飛射出來的一個個艱深生澀的詞,唯恐漏掉一個——我必須要努力聽懂,這是阿斌的世界和生活,將來也會是我的世界和生活。我想起母親的叮嚀和那晚盲女人對我命運的暗示,心情有隱約的激蕩。
有兩年時間,我感覺自己在用輕盈的腳步,穩(wěn)健地朝阿斌的方向行進著。我回到郊區(qū)的出租屋,躺在那張略顯潮濕的木板搭建的床上,在眼前每一個用具上,都會看見阿斌明亮的眼睛在朝我快樂地眨動。出租屋里的五個女孩中,我是第一個交男朋友的人。她們相信我也將是第一個搬離這種地方的人。她們猜測阿斌一定有非常好的家世,住在有抽水馬桶的房子里,夏天有空調(diào)冬天有暖氣。陽臺上有許多好看的植物,房子很大,很明亮,阿斌穿著質(zhì)地良好的睡衣,在里面走來走去。阿斌家里一定也有一個超大的書櫥,比圖書館里的書架還要高大,從地板一直觸及到天花板,上面整整齊齊地摞著一本本我們看不懂的書。他愛喝咖啡,家里也會有咖啡機,他坐在電腦前創(chuàng)作時,必然會給自己來一杯咖啡。
我沒有問過阿斌任何問題,我害怕問。如果我不問,她們的猜測就純屬是虛構(gòu)。我不止一次地想象,阿斌穿著褪色的工服,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從某個逼仄破舊的胡同里走出來。自行車嘎吱嘎吱的聲音,像生銹的鏈條不堪重負上面這個大塊頭的男人。前面歪斜的車筐里,放著幾個蔫頭耷腦的黃瓜和西紅柿。這樣的阿斌,是我可以走近的阿斌。我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上,將臉貼著他寬闊結(jié)實的背,嗅著他混合煙草的體味,心將一直沉醉下去。這樣的阿斌,會毫無障礙地愛上我。就像我愛上他一樣。
幻象一再出現(xiàn),會讓人產(chǎn)生難以抗拒的力量。這時候阿斌溫暖的聲音會變得非常真實,就像一直在我的耳邊從未停止的呢喃:煙兒,你的身體是上帝賜給我的最好的禮物,藏著無窮無盡的寶藏,每一次靠近,都如同是第一次——讓我能夠懷著永不廢弛的激情,渴望付出一生去探索它。我記得阿斌每次都會這樣說,他每次這樣說的時候,我都會忍不住想流淚。他喜歡看我流淚的樣子,說,這才是一朵開在塵埃里的白蓮花。
滂沱大雨在那個深秋持續(xù)了三天。這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一切都像是有預謀的。跟著,阿斌的電話也始終占線中。我知道他從我的世界中消失了。突然地,像一個自帶橡皮擦的人,自動從我的世界中將自己的身影擦去了。我沒有去過他工作的地方,也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我和他之間唯一的連線就是那個139打頭的號碼。我去了他經(jīng)常去的那家咖啡館,坐在阿斌和朋友經(jīng)常坐的那張桌子前,整整一個月,阿斌沒有出現(xiàn),他的朋友也沒有出現(xiàn)。那一個月,我等的并非是他可能再一次出現(xiàn),而是確認一種答案。那一個月,我喝遍了那里所有的咖啡,走路時能聽見胃部晃蕩的苦澀的水聲。不能思考,腦子昏昏沉沉,感覺阿斌還在對面的沙發(fā)上坐著。他的那幫朋友,也在之前坐的位子上坐著。他們還在高談闊論,話題依舊是我無法觸及的,我內(nèi)心不斷涌起的也依舊是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幻念。阿霞說,你會被你的愛害死的。她說這句話時,我剛剛跟阿斌相識,他也剛剛帶我去昌平一個農(nóng)莊吃完那頓鴿子宴回來。我沒有跟阿霞說阿斌是一個喜歡吃鴿子肉的人,她仿佛隔空看見了一切。
那是一個非常普通的院子,有著所有北方農(nóng)村院子的開闊和粗砌。前面是飯店,后面的院子是菜園,黃瓜、西紅柿、茄子和豇豆在蓬勃的綠色中自由自在地開花結(jié)果。我先是聽見了咕咕聲,然后在屋檐下的網(wǎng)籠中,看見了那些擠在一起的鴿子。咕咕。咕咕。阿斌指揮著那個臉色發(fā)紅的胖廚娘,指著一只瑟瑟發(fā)抖的鴿子說,就是它。我?guī)缀跻獣炟蔬^去,在飯桌上,看見那些褪去羽毛,已經(jīng)變得全身焦黃的鴿子,一直有嘔吐的感覺。我在拼命遏制自己不去想這只鴿子生前的樣子,不去想從它那小巧的嘴里發(fā)出的好聽的咕咕聲,還有刀刃走過之后,那噴泉一樣從它的脖子處噴濺出來的鮮血。我想到了父親的鴿子。多年前父親渾身是血的樣子,又站在了我的面前。
從昌平回來我病了一個星期,像小時候一樣莫名其妙地發(fā)燒,做噩夢。你會被你的愛害死的。阿霞的聲音在那個星期一直回蕩在我的耳邊。阿霞說,一個人絕對不能去愛你夠不到的人,因為你無法讓兩個不同的世界在某個地方重疊。阿霞說這番話時,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看見老張了,那個臺灣來的生意人,給她丟下一筆少得可憐的安撫費,就心安理得地走了。我后來覺得阿霞那天不僅僅是對我,更像是在對自己說話。她需要這樣對自己說,惟有這樣,她才能聽見。我沒有聽阿霞的話,阿斌說,你必須正視自己的過去,否則你將永遠活在過去的懷疑和陰影中。一個星期后,我的燒退了。我覺得我可以開始重新生活了。阿斌就是我新生活的開始。我甚至產(chǎn)生了要去尋找父親的念頭。
然而,阿斌還是走了。
我終于在一個黃昏等來了老將(經(jīng)常與阿斌來這兒神侃的幾個朋友中的一個),他后面跟著一個女孩。在與女孩眼神接觸的一剎那,我感覺視線中一道陰影重重地落了下來,那是一個與我一樣的女孩,看見她的眼睛我就知道她的來處。老將遲疑了一下,讓女孩坐到一邊,說,你不要等他了,他快要結(jié)婚了,再也不會來這里了。我不說話,死死地盯著他,感覺身體在一剎那,痛得快要四分五裂了。我拼命控制著,我不能在老將面前倒下,我不能讓他知道我的軟弱。老將淡淡地說,之前有個女孩也像你這樣傻傻地在這兒等過他很久。我沒有說話,抓起桌上的包就走了出去。我聽見女孩在背后問老將,她是誰?。坷蠈⒄f,一個尋找光源的人(他是一個詩人)。
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茶飲店。黃昏。曉曉。
說到這里,她忽然陷入了沉默。我不敢去打擾她,便默默地陪她坐著,感覺店里的寧靜忽然變得分外壓抑和沉重。然而最多過了一分鐘,她眼神直勾勾地看著一個地方說,你知道是誰強奸了我嗎?我身體抖了一下。感覺她這次雖然問的是同一個問題,卻有著不同的內(nèi)容。她依舊沒有要我回答的意思,依舊像一個人在自言自語。在她,答案也已經(jīng)有了。
茶飲店。黃昏。周漻煙。
有很長一段時間,阿斌這兩個字再未在我的口中出現(xiàn)。我要讓自己學會在時間中制造另一塊橡皮擦。我也再沒有去過這個城市的任何一家咖啡館。阿斌帶我去“等待戈多”時,曾經(jīng)說我要培養(yǎng)你一些高雅的趣味,來這種地方喝咖啡就是關(guān)鍵的一步。起初我喝不慣那種苦澀的味道,慢慢地習慣了,甚至學他的樣子不在咖啡里放方糖。阿斌說,喝咖啡,最正宗的喝法,就是不放任何調(diào)料。搞藝術(shù)的人,要時刻保持頭腦清醒,咖啡的苦澀是最好的醒腦神品。我不是藝術(shù)家,現(xiàn)在我不需要勉強自己去接受咖啡的苦澀味道了??Х瑞^是阿斌們的咖啡館,咖啡是阿斌們喝的咖啡,我只適合像過去那樣從水龍頭里接一壺水,放爐子上,咕嘟咕嘟燒開,放涼了灌在罐頭瓶里喝。
我新?lián)Q了一個工作,在離家很近的超市上班。錢不多,除了每個月固定給母親寄去的,也夠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我們這種人與有錢人養(yǎng)活他們的寵物,都不是一回事。小美說過,有錢人給寵物買的糧食,比我們吃的都要好。他們的寵物睡覺的地方,也比我們睡覺的地方舒適。我聽了心里平和,并無不適。那段日子,我每次走在上班下班的路上,都能在霧霾中嗅到花草的清香,聽到不知名的鳥的叫聲。鳥叫聲離我的頭頂不遠,啁啾啁啾地撥弄著周圍的霧霾。我覺得那應該是一只藍顏色的鳥,有著火紅的喙,明黃色的纖細的腿,鳥的眼珠像夜一樣黑,叫聲像對我說話。我也在霧霾中努力辨認著那些花香,給那些花卉起一個毫不相干的名字,靈感多來自于家鄉(xiāng)山上的野花。我購置了一臺電腦,有空就胡亂在電腦上寫點東西。我活得異常平靜,心里卻清楚地知道,盡管一些人永遠離開了你的生活,你口中不提他,心里不念他,他給予你的影響還是會頑固地保留下來。你現(xiàn)在所做的事,包括一些生活習慣,還是在延續(xù)昨日。那個人不是不在了,只是換了一個方式,繼續(xù)生活在你的世界中。但我已經(jīng)不介意什么了。真的,我什么都不介意了?;钪攀侵档蒙罹康囊患隆F渌紵o意義。
我以為時間可以一直這樣沿著直線安靜地走下去,走到某個對的節(jié)點,我重新遇到一個人。那個人可以看不懂原文版梭羅的《瓦爾登湖》,可以看不懂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可以不知道蘇格拉底、康德和海德格爾。臉上可以不必有溫暖的微笑,但他握我的手是溫暖的,且一直握著不松手,到老到死。如果在那個下午,我沒有去郵票市場,沒有在那個長方形建筑物內(nèi)待了兩個小時,一切會有什么不同?如果在那個霧霾天,我從宋達峰的車上執(zhí)意跳下來,一切會有什么不同?
為什么我的頭一直在疼痛。它在逼迫我去看一些不想看的畫面。告訴我一旦選擇了去正視,就休想回頭。
一尾魚游動在方形不銹鋼水槽里。宋達峰的臉如同水草,蕩漾在水中。他說,周漻煙你信不信,它能咬斷樹枝、葛藤、塑料繩和鐵絲?你信不信,它還能咬斷你的手指、胳膊和大腿?宋達峰的臉濕漉漉的,他的身上也濕漉漉的,他身上的水漬閃耀著魚鱗清冷的寒光。他側(cè)過身朝我曖昧地笑著,將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噴在了我的臉上。水順著我的臉流下來,卻在流淌途中變成了血,染紅了我的脖子、胸口和格子襯衫。我認得那血,那是從我體內(nèi)流淌出去的血。宋達峰說,周漻煙你覺得這個游戲好玩嗎?為什么你的臉色那么蒼白,你感到痛苦是嗎?我告訴你,這個游戲只要玩了,就停不下來。你只有不斷地經(jīng)歷這種痛苦,那個叫阿斌的男人才會離開你的身體,你才能成為一個痊愈的新人。
這是夢還是現(xiàn)實?我快要虛脫了,感覺那些血一直源源不斷地從我體內(nèi)的某個地方流出來。這時候那個方形不銹鋼水槽里的水也都變成了紅色。那條牙齒鋒利的魚暢游在紅色的血水中,不斷地擺著快活的尾巴。我越來越虛弱,感覺血流出來越來越快,我的雙腿和身體,再一次要飄起來了。
這是夢還是現(xiàn)實?記憶的光束朝一個幽暗的房間移去,宋達峰咆哮的聲音充滿了那個房間。我的身體跟著被壓著的沙發(fā)一塊在發(fā)抖,剛剛承受過我們兩個人身體的那張白色的大床,正朝地面陷落下去。而我還在那張床上,我的身體也朝地面陷落下去。你還在想著那個阿斌,你不配得到我的任何幫助。宋達峰說,我最后再問你一次,他雙手高高地舉起了那個記錄所有罪證的電腦,你還愛著他嗎?我閉上了眼睛,只想聽到一陣巨響,砸毀所有,包括溺水一樣深陷在沙發(fā)上的我。
茶飲店。黃昏。曉曉。
我再次勸她休息一下。她需要休息。我后悔今天沒有阻止這場談話。她似乎察覺到了我內(nèi)心的想法,唯恐我會阻止她似的,三口兩口將杯中的紅茶喝光,又急切地說下去。我欲起身將她的空杯里重新蓄點熱茶,都被她揮手攔住了。
茶飲店。黃昏。周漻煙。
那是一個怎樣的下午呢?
霧霾照舊掩蓋著萬物,城市隱隱綽綽地矗立著。馬路在向前延伸時,越來越彎曲陡峭,行人神色詭異,每個來往穿梭的人,仿佛都懷揣著匕首。我無法拒絕那個命中的電話,也無法不讓地鐵2號線帶著尖利笨重的呼嘯朝命運指示的地點行駛。我看見了電話中描繪的那個大院,新嶄嶄的油漆大門,朝左右洞開,仿佛面朝深淵。院子里停滿了各種顏色的我不認識的車輛,但我認識宋達峰的,那輛擋風玻璃左下角落有不易覺察的鳥糞的奧迪,像一只黑色的巨犬臥在左邊的墻根下。
寫著1001的門虛掩著,晃動著的燈光和人影從門縫中水一樣流出來。宋達峰的聲音在屋子里夸張地起起落落,他嬉笑的尾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氣。中間夾雜著其他人開懷的大笑。他們曾經(jīng)都是我的好友、老鄉(xiāng)和同學?,F(xiàn)在從他們的嘴里,我聽見的是陌生人如獵人對獵物一樣兇狠的圍剿之聲,他們嘴里噴吐的一支支箭簇,在毫不留情地刺向一個叫周漻煙的女人的胸口。嘖嘖嘖嘖,宋達峰,你告訴我們,她的梅花痣是長在左邊的乳房還是右邊的乳房?左邊,左邊,當然是左邊,我都用我這雙手確認過多少次啦!那真是一顆美妙無比的梅花痣啊,當真是美妙無比!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咯咯咯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竟然跟我們一樣,腳一直站在臭氣熏天的陰溝里。別別別,別讓她玷污了女神的名頭,她算什么女神,如果她是,烏鴉就是神鳥,麻雀就是仙鶴,三角梅就是牡丹,刺棗就是太上老君煉出來的金丹,歪脖樹就是吳剛伐斷的那株桂花樹……噓——別讓她聽見了,她馬上就要來了。
門被端著大漠風沙鴿的服務生推開了——這些在屋子里的人,原來也是愛吃鴿肉的人!一只活的鴿子被宰殺后,它熱愛飛行的心被強行停止跳動,發(fā)出好聽的咕咕叫的聲帶被突然終止,習慣于在高空扇動的翅膀也被毅然斬斷,肉身經(jīng)過師傅烹制,現(xiàn)在周身散發(fā)出不屬于它的香味。我站在門口,開始反胃惡心。鴿肉的香味刺激了我的淚腺,我忍不住涕淚橫流,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我出現(xiàn)在門口的樣子嚇著他們了嗎?為瞬間凝固的尷尬氣氛,我要向你們說一聲對不起。親愛的同學、老鄉(xiāng)和友人們,未能讓你們繼續(xù)從一個弱女子身上取樂并非我愿,對不起了!
北京深夜的馬路朦朧而空曠,霧霾掩蓋了繼續(xù)想要掩蓋的一切,眼前的世界盡管有意涂抹了罪惡,那鈍痛敲打著的證詞,卻在另一個時空繼續(xù)回響著。我感覺我又回到了幾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一條非現(xiàn)實的路上,周圍氤氳的霧霾,在強化著這種非現(xiàn)實的效果,我覺得假如我一直這樣走下去,不停止不回頭,不知道能不能抵達另一個真實可信的世界?“宋達峰你太過分了,你知道她需要幫助,就利用她對你的信任,反反復復勸誘,導致她所有的積蓄化為烏有。這時候你非但沒有罷手,又趕盡殺絕,想將她逼上絕路。你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蔽也恢肋@段話錢明明是否真的在那個場合說了,還是我心里的一種幻覺。我跌跌撞撞地在這條五環(huán)外霧霾籠罩的馬路上走著,它們從我腦中某個地方冒出來,在我耳中回旋了一陣,又弱下去了。我需要為自己作這樣的申訴和呼喊嗎?如果所有的耳朵都慣于在調(diào)笑中逗留,將不會給另外的聲音留取哪怕如豌豆大的一點空間。是的,一切都非常明白清楚了,擠壓絞殺無所不在,我唯有按照卡夫卡提供給我的線索,尋找到那個老鼠的地洞,發(fā)生的方可告一段落。地下室跟老鼠的地洞有著殊途同歸的妙處,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城市地下,身心才可暫時安放。
地洞一樣的地下室,光亮被整棟大樓切割阻擋。入口傾斜,一路朝地下深處延伸下去的防滑坡,讓人想起地獄之門。在這個陰冷的入口處,每天有許許多多的人進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外地人。他們又有不同的身份:商場售貨員、超市理貨員、搬運工、工地泥瓦匠、鏟車工、裝修工人、環(huán)衛(wèi)工人、地攤小販、送水工、外賣小哥、廚師、鐘點工、家政服務人員……被簡單粗糙地隔出來的空間,像一個個緊挨著的擁擠的火柴盒——里面卻沒有讓他們在隆冬季節(jié)劃燃取暖的火柴。地下室是老鼠和虱子聚集的地方,空氣不流通造成的異味,放肆地游走在陰暗潮濕的走廊上。我仔細辨別著這股異味,從中分揀出哪個屬于方便面,哪個屬于快要腐爛的菜蔬和水果,哪個屬于從洗碗池那兒飄過來的泔水,哪個屬于衛(wèi)生間溢出的尿騷,哪個屬于隨意丟在垃圾桶內(nèi)衛(wèi)生巾上散發(fā)出的污濁的血腥。這些氣味常年統(tǒng)治占據(jù)著這里,每個居住在此的人都已經(jīng)習以為常(我也會習以為常,且很快就習以為常)。他們整天疲于奔波,勞累使他們每天都能在這些異味中安然入夢。
冬天這里冷得像冰窟,穿著厚厚的羽絨服,依舊感覺每天有冰塊在體內(nèi)形成,越積越厚。冰塊玻璃刀片一樣劃過皮膚,身體像戳破了的窟窿,儲存過冬的熱氣很快從窟窿里流瀉一空。那個四川老太太抵擋不了寒冷,已經(jīng)第三次住進了醫(yī)院。當她再次從醫(yī)院回到地下室來,我聽見那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年輕女人說,我能夠把你從老家接過來,已經(jīng)對得住你了,不是我不孝,是我沒有那么多錢再填你這個無底洞,我家里也有一雙兒女要養(yǎng)。年輕女人的哭聲,和老太太膽怯的眼神,是這個冬天形成的最大一塊冰嗎,誰能看見并搬動它?地下室很好地封存了一切,也在這個城市面前,保留了它不會被質(zhì)疑到的完整性。我知道,還有更多的冰塊在地下室形成,每個在此居住的人,他們必須心上扛著這塊冰,才能涉過這個冬季。
漫長的冬季過去,季節(jié)開始回暖,地下室卻迎來了另一場侵襲。那些看似平整光滑的水泥地面和墻壁,仿佛是被突然敲裂的水缸,不斷地從縫隙處冒出水珠。一滴兩滴,密密麻麻,像極了洗澡堂天花板上蒸汽形成的水滴。幾乎是一夜間,強烈的氣味就覆蓋了所有的空間。生活中的日常用具,剛剛仔細擦拭過,第二天又長滿了綠色的霉斑。已經(jīng)有一對老家山東的老人(他們是環(huán)衛(wèi)工人)因為呼吸不適住進了醫(yī)院。我已經(jīng)許久沒有出去了(去圖書館借書還書除外),每天除了閱讀寫作,就是拿著一塊毛巾與那些綠色的霉斑作殊死的搏斗。想要把它們趕出去,結(jié)果卻像西西弗斯往山上推那塊石頭。每次消滅的那些霉斑,隔一夜又長出來。我是在做一件徒勞的事嗎?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對我說,你是,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包括你逃到這個地下室來。告訴你,你逃無可逃。這是一種無孔不入的殺戮,那些經(jīng)常突然在我耳邊響起的恐嚇,如同另一種無處不在的盯梢。聲音那么刺耳:周漻煙,你別想逃離我們的控制,無論你走到哪里,你都在我們的掌控之中。
那些永遠也擦不去的霉斑,是他們的行為嗎?我相信他們什么都能想到,什么也都能做出。就像那個長久攻擊我的夢。我因此確信了這些聲音可能達到的破壞力量。在這個夢中,我被固定在那面墻壁前。我覺得將我固定在那面墻壁前的東西,即便在夢中,也從未真正顯現(xiàn)過真實的面目。就像站立在離我?guī)酌走h地方的那幾個背對我的人。他們有意不讓我看清他們的樣子,原來他們也需要隱身。但我知道他們是誰,我身上的每一處傷口,知道他們是誰。我和他們的關(guān)系,如此尖銳,猶如冰和火。他們的意圖那么明顯,我告訴自己不能就此沉溺下去。我要像夜色中的螢火蟲,在夜色籠罩大地時,仍舊能攜帶著整個夜晚的壓迫,在草叢中飛舞。
然而這樣的自我提醒,經(jīng)常在被毀滅的恐懼和不安面前顯得不堪一擊——如那些突然在耳邊響起的聲音說的,我脫離不了他們的控制。譬如宋達峰,盡管我拉黑了他,他的信息依舊能在攔截黑名單里每天準時抵達:周漻煙,我知道你在哪里,我遲早會把你找出來。那些信息釋放出精神的毒瘤,在我身體里面坐窩,制造著一個幾乎不可摧毀的巨大病灶。它與那個夢互相勾連,彼此慫恿,推波助瀾,將一個個驚悚的意象帶到我的眼前。譬如蛇、沼澤地、深淵、爬行的蛞蝓、磨著的牙齒、洞開的墓穴、月光下飛行的白骨,抬棺材的無面人、陡峭的懸崖、塌陷的樓梯、深夜敲響的喪鐘、淹死的蟻群、炸裂的鏡子、突然走火的手槍、砍向月亮的斧頭……它們?nèi)缤粔涸谀硞€巨型舌頭下的一長串歹毒的詞匯,離我那么近,肆意地朝我噴射。我渴望獲救。那個反復出現(xiàn)的夢,不肯離開,增加了救援的難度。如同夢里的我,被牢牢地固定在那里,任何自救式的努力掙扎,只會換來更大的戕害。既然他們可以自由地出入一個人的夢,還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對于我,每半個月一次的外出,充滿了不可預測的風險。出地下室,快速地走過一條飄著油黏子味的馬路,拐過一家茶葉店和藥店,以及這個茶飲店,進入地鐵,需要十分鐘。這十分鐘地面上的行走,已經(jīng)耗費了我太多的心力。我不止一次在來往的途中,作著最壞的打算,在車廂擁擠的人群中,一抬頭會撞見宋達峰,或者那些和宋達峰因心意相通而長得分不清面目的人。我想象著我被他們從乘客中單獨揪出來,推推搡搡,五花大綁地押赴刑場。從圖書館借回來的書,在我掙扎時從書包里噼里啪啦掉落在地,有無數(shù)雙腳在上面踩過,留下一個個骯臟的腳印。宋達峰摸著下巴笑瞇瞇地站在那里看著我,他的眼睛在秘密地向我傳達一種語言:周漻煙,怎么樣,我是不是說過,你逃不過我的手掌心。我甚至還看見了阿斌。結(jié)婚后的他面色紅潤,身上西裝挺括,旁邊依偎著一個一看就受過良好教育的女人。他漠然地看著我被宋達峰他們帶走。我在他眼神中看見的是陌生,他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那一刻他看我,就像在看一個沒有姓名不知道籍貫何處的外來打工妹。我確信這樣的眼神,再不記得我的身體曾經(jīng)如何在他面前白蓮花一樣綻開過,他的舌頭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親吻過她的花瓣,他也曾在某個激動人心的時刻留下過深情的淚水,毫無保留地澆灌和滋潤過她。他曾捧起過她的臉,將她放在自己的胸口,他說這是離他心臟最近的地方,他要讓她聽聽他的里面正在如何回響著一個女人的名字,周漻煙——周漻煙——周漻煙。他感激擁有這個名字的女人,是她讓他明白了生命活著還有更美好的目的,就是愛?,F(xiàn)在她在他面前,再不會在他心里激起半點波瀾,她身上所有的光點,就像燃燒過后的灰燼,趨于沉寂。她變成了無數(shù)個街頭為生活奔波的普通女子中的一個,她身上的任何一個器官不再有不可取代的個性,她站在那里,在人群中,并不比任何人看起來更親切更有味道。她在他眼里是一支啞掉的簫,一面死去的湖,一棵再不會燃燒的楓樹。這樣的幻象讓我每次都在緊張而痛苦的觀察中,提前在心中預演著那場身心分離的大戲:在他們將我推搡著經(jīng)過他身邊時,我如何目不斜視,挺直腰桿,努力將端平的雙肩和瘦削卻筆直的背影留給他。我不用別人在后面推搡我,我自己邁步走向處決我的地方——如果可以選,我不要在他面前去死。
我忽然有了一種久違的想與人交談的欲望。我已經(jīng)許久沒有跟人說過話了,沉默是一個遺忘的詞語,當一個人沉默久了,放棄說話的權(quán)利,就會理所當然地被世界遺忘——對此,我并不害怕,也無不甘(難道這不是每個人都無法規(guī)避的宿命嗎)。卻會突然在某個瞬間,渴望在廣闊的時間之海里,激起一點點浪花,證明我還在呼吸。我也知道這種想法的可笑和荒謬,然而這種想法一旦產(chǎn)生,就那么強烈。于是,在某個下午,我選擇走進了這家生意冷清的茶飲店。它偏僻的地理位置和里面氤氳的冷清讓我著迷。我失業(yè)很久,被洗劫過的錢袋再未充實,這個茶飲店正好可以提供給我足夠的免費光線。我對坐在吧臺那兒的女孩,也有著特別的信任和預感,我相信她是這座城市唯一我可以不用提防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可以這樣傾聽我說話的人。
這個卡座的椅子,自從我在上面坐過,便與我產(chǎn)生了一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我記得我第一次坐這張椅子,幾乎用了差不多一下午的時間,來打通我與它之間的內(nèi)部通話。宇宙萬物都有自己的生命和呼吸,這張椅子和這張桌子,也同樣如此。我知道它們孤獨已久,在我之前,沒有多少人曾經(jīng)像我一樣關(guān)注過它們的內(nèi)心和想法,也沒有人曾經(jīng)留意和傾聽過它們內(nèi)心的聲音。一把木頭的椅子和一張木頭的桌子,它們究竟要對我傾吐什么。我聽見它們體內(nèi)發(fā)出的孤獨的聲音,就像我體內(nèi)發(fā)出的孤獨的聲音。我喜歡這里,不僅僅是出于安全的考慮,還因為我可以心無掛礙地坐在這張屬于我的卡座上——一個善良的女孩,提供給了我足夠的關(guān)照,讓我一直緊繃著的神經(jīng)暫時得到了松弛。
茶飲店。黃昏。曉曉。
我離開人群,躲到地下室,最后又躲在這個偏僻的茶飲店。我清楚自己在這場追捕與絞殺的游戲中,我的勝算究竟有多少。他們說這是我內(nèi)心的幻象,是我庸人自擾,因為我患病了,不能像正常人那樣看問題。是的,我患病了。如果我沒有一次次被強奸,我就不會患病,也可以像他們那樣活著。你知道是誰強奸了我嗎?她再次直視著我的眼睛問。我知道她每次的提問,也都是自問,于她,答案早就有了。
她停止了敘述。她說這是她來北京這些年,說得最多的一次,身體像掏空了一樣。不過感覺很好,一身輕松。她甚至還開起了玩笑,說病好像痊愈了,自己可以像一只鴿子那樣輕盈地飛著走路了。我從她對面的椅子上起身,走到后面的操作間,準備給她做一碗她愛吃的蔬菜面。等我端著面從后面的操作間出來,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走了。只有那本《孤獨,一個人的狂歡》還遺忘在桌子上。
翌日。中午。曉曉。
今天余叔來了,偷偷地告訴我茶飲店只能做到月底了。由于我們之間存在著一種曲里拐彎的親戚關(guān)系,父親又將我托付給他照顧,他對我還算不錯,有事基本上不會隱瞞我。店的轉(zhuǎn)讓是暗中進行的,蔡師傅對此毫不知情。店里確實生意不好,入不敷出,蔡師傅有三個月沒發(fā)工資了。我的,余叔到月底會背著蔡師傅單獨微信轉(zhuǎn)賬給我。余叔說,他在西單那兒開了一家火鍋店,下個月開張,到時候讓我過去幫忙。我沒有問茶飲店關(guān)了蔡師傅怎么辦,他的三個月工資你什么時候發(fā)給他,這個問題不用問,答案已經(jīng)擺在那里。我跟余叔就請了幾個小時假,揚了揚手中昨天周漻煙丟在桌子上的書,說給一個常來店里消費的顧客送去,她就住在附近的地下室里。從店里走出來時,余叔坐在吧臺那兒打電話,我碰見蔡師傅正在賣力地將一箱雞蛋往店里搬。我不敢看他,心里亂糟糟的,替他難過,也替自己難過。
昨晚店里打烊后,在回宿舍的路上,我給周漻煙發(fā)了信息,告訴她她有一本書落在店里。她回信說,書不是從圖書館借的,是她買的,就送給我了。我這才注意到,書上確實沒有貼著圖書借閱編碼。早上醒來,一打開手機,就收到她發(fā)來的一條信息,發(fā)送時間是凌晨三點半。她在信息上說,我昨晚回來,很快就上床睡覺了——這么久以來,竟然第一次睡得那么沉,也第一次沒有做那個噩夢。但我做了另外一個夢。我夢見老家的院子,父親穿著雪白的襯衫站在那棵苦楝樹下。苦楝樹在開花,細碎的粉色小花,成串地從綠色的樹葉里垂下來,苦澀的香味像母親在為我熬的中藥的香味。父親依舊在唱老戲,他看起來很年輕——比任何時候都年輕,眼睛里盛放著笑意。那些死去的鴿子又復活了,盤旋在院子上空,咕咕咕咕地叫著。
給周漻煙送書,不過是一個借口,我其實只是想去看看她。自從昨天跟我講了她的故事,我就迫切地渴望再見她一面,我有一種預感,她是在用這種方式跟我告別。
認識這么久,我還從來沒有去過她居住的地下室。如果不是她,我根本不知道人可以住在這樣的地方。在老家,我住的房子比普通人都要寬敞明亮而舒適。就是在這兒,因為余叔幫忙,我住的地方盡管不大,也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和廚房,還有一個半新的大衣櫥和寫字臺。我所有的衣服,都整整齊齊地掛在這個大衣櫥里,寫字臺上放著我平時看的幾本書,看上去也還整潔。去找周漻煙的途中,我想起了小丸子,不知道他現(xiàn)在還在不在北京。如果某一天,我們真的遇上了,會聊些什么。不管是哪種話題,應該不會是之前的那些決絕的蠢話了吧。畢竟,我們不單單是為自己活著,我們還有愛我們的親人。一個人,當他無法割裂與親人的關(guān)系,就沒有權(quán)利隨隨便便決定自己的生死,哪怕他多么渴望去踐行這個行為,多么不理解他置身的這個他搞不懂的世界。
帶著這樣的想法,我快步朝前走著,很快就走到了周漻煙居住的那個地下室門口。老遠就看見入口處的臺階上,大包小包堆成了山。地上另外放著一些過日子用的鍋碗瓢盆,許多操著外地口音的人,正哼哧哼哧地往外搬東西。我疾走幾步,向其中的一個人打聽,他面色愁苦地說他們正在搬家,搬得這么急,還不知道今晚去哪兒住去呢!說完,他手朝墻上一指,我看見上面貼著一個通告,大意是為了廣大人民群眾的安全,從某月某日開始,北京市所有地下室將不得對外出租。
我想進去,一個房東模樣的中年男人攔住了我,問我找誰。我說,我要找周漻煙,她有一本書落在我店里了。他說,你別進去了,她一早就搬走了。我說,有人過來幫忙嗎?他說沒有,就她一個人,她沒什么東西,就幾件衣服和一大袋子書。
周漻煙就這么不聲不響地走了。她沒有錢,不知道能去哪里。憑我對她的了解,應該不會去找她的同學錢明明,盡管錢明明一直對她很好。我想起她凌晨三點半發(fā)給我的那條信息,這能說明什么呢?記得之前她有一次對我說,收到母親從老家寄來的一封信,讓她別再去找父親了。說跟她父親在一起的那個女人懷孕了,他們打算要去新疆了(女人的哥哥在新疆販大棗發(fā)家了,已經(jīng)在烏市買房落戶)。周漻煙現(xiàn)在在哪里?人的存在和消失真的很有意思,周漻煙就這樣如她的名字一樣,化成了一股輕煙。我給她打電話,始終是“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兩個月后,在我收拾停當,準備離開北京時,再給她打電話,則改成“你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責任編輯:楊 希
作者簡介
樺君,原名汪花君,安徽蕪湖人。有詩歌、評論、小說發(fā)行于《詩刊》《雨花》《星星》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