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磨好詩的是時間

黃寧

好的詩自然需要詩人具備靈敏的感知能力，苦修勤練以致可以出口成章的技能，但更需要時間來成全。但凡動人心魄的詩歌，莫不是經(jīng)由時間的打磨，在詩人的內(nèi)心千回百折，如五谷在酒曲的作用下發(fā)酵膨脹，被自己的情緒和怨念折磨得無以復(fù)加，按捺不住，終于精疲力竭行將崩潰時，靈感來了！如滿溢的瓊漿，如飄散的月光，如含著晨露的青草，終于迎來了酣暢淋漓的那一瞬間，那飽蘸著情感張力的水晶一樣玲瓏的詩句，那承載著歲月滄桑的起承轉(zhuǎn)合，那積壓著靈魂的婉轉(zhuǎn)騰挪的傾訴，一瞬之間，轟然綻放，如煙花當(dāng)空照耀，迷亂了你的眼睛，驚擾了你的冷靜，掀起了你心底最深處的劃痕。

最美的愛情不曾開始，最難忘的愛情是擦肩而過。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在，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贝拮o在這一年中一定過得無比甜蜜又無比煎熬。心中懷念著那個如桃花般嬌艷的農(nóng)家小妹，卻又顧慮重重，他可能想到了門第之見、男女之別、現(xiàn)實條件，以及沖破世俗成見的膽量。等他終于鼓足勇氣趁著桃夭三月，意欲打探愛情重續(xù)前緣時，生活給了他致命的打擊：姑娘已經(jīng)離開。不用想，最大的可能是嫁作他人婦。懊惱、悔恨、假設(shè)種種試圖挽回的可能，但結(jié)局不可逆轉(zhuǎn)，唯有向春風(fēng)苦笑苦嘆。那笑意盈盈的桃花，是在笑我的自作多情不自量力？還是嘆我的軟弱猶豫？但結(jié)局注定，又能怎樣呢？空留憾恨罷了。

一首淡淡的小詩，能夠擊中許多人心底最柔軟的部分，是因為這種擦肩而過的遺憾，在誰的生命中不曾上演過？愛過、錯過，這樣的情節(jié)正是我心意浮沉的癥結(jié)??！

得與失不曾傷人，讓人受傷的是什么都不曾做，便已感到己身的無能為力。

張繼以奇才和經(jīng)年積壓的苦痛記錄了一場不朽的失眠：“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p>

姑蘇城外，夜半時分，那聲聲沉悶的鐘聲不知警醒了誰的失眠，又敲碎了誰的心痛。據(jù)《唐才子傳》卷三記載，張繼于“天寶十二年禮部侍郎楊浚下及第”，考取了進士。而就在天寶十四載一月爆發(fā)了安史之亂，天寶十五載六月，玄宗倉皇奔蜀。不少文士紛紛逃到政局比較安定的江南一帶避亂，其中也包括張繼。一個秋天的夜晚，詩人泊舟蘇州城外的楓橋。江南水鄉(xiāng)秋夜幽美的景色，觸動著客子滿懷的愁緒，他幾乎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寫下了這首意境清遠的小詩。在這一夜的不眠中，張繼想到了什么？或許是家國之亂，不知天下何時恢復(fù)太平，生靈何時重歸田園。或者想到了自己的命運，十年寒窗，一朝及第，正是大展宏圖顯才揚名的好時機，然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國運傾頹，己身安危尚不得保，何況展露才華經(jīng)緯事業(yè)？他既為自己的無力感到悲哀，也為自己的遭遇感到無奈，或許還想到了留在家鄉(xiāng)的親人，被戕害的百姓，以及十年寒窗的忍耐，和壯志未酬的不甘。人生不易，誰無一點愁緒在心？那貼著水聲傳來的沉悶悲涼的鐘聲，將我們的心緒扯得荒涼而繚亂，惆悵而凄清，唯有徹夜不眠才能抵消輾轉(zhuǎn)不眠的痛苦，唯有霜天漁火才能抵御心底無邊的悲傷。

最深的羞恥非賴別人贈送，而是來自心底的清醒。

李白寫了很多酬和詩，或炫才，或投次，或隨意而發(fā)，真正由心而寫的是這首《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p>

這才是人生真實的狀態(tài)??！所謂的光華璀璨，只是經(jīng)年的平淡之后瞬間的綻放;所謂的繁華熱鬧，不過是人們抵御孤獨的抱團取暖。人前有多熱鬧，人后就有多孤寂。而敏感清醒的靈魂加之壯志難酬的現(xiàn)實，更是加深孤獨的海鹽、劃開傷口的利刃。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相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p>

酒席間的承諾親熱應(yīng)景而生，酒醒后隨之拋于腦后。這樣的情景不知上演了多少次。一顆熱切期盼的心，一次次鼓足勇氣，逢迎熱絡(luò)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連金珠美玉的詩句都送了無數(shù)，但這些以傷害自尊為代價的投入，換來的不過是杯盞之間臨時起意的熱情，過后便是徹底的相忘。一次次的滿懷熱望，一次次的失望屈辱，卻始終沒有抽身離去的果決與堅毅。詩人在內(nèi)心深處一定是鄙視自己的，但又沒有勇氣正視自己，只有借酒遮羞，借狂洗恥。何處可以安放那顆孤高又桀驁的靈魂？唯有期待飄渺的仙境了。

然后，酒醒后，又一場失落在等待，又一場熱鬧在相邀，終究躲逃不過。

人世間最悲傷的莫過于生死相離，最難堪的莫過于懷著對你的思念獨自存活。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保ā督亲印ひ颐露找褂泬簟罚?/p>

蘇東坡的落拓豪爽世人皆知，詩人的癡情長情常被淹沒在他拈須大笑的爽朗中，隱藏在笑對驚濤拍岸行吟揮毫的壯舉中。然而，這個真性情的男人，對于亡妻的深情令人動容。“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边@是夫婦之情的根底，對于相愛的夫妻來說，那份心靈契合的可貴，耳鬢廝磨的甜蜜，是會讓人產(chǎn)生“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愿的。但是，死亡生生割斷了這份甜美和忠貞，逝者已然拋下一切意識，徒留未亡人牽腸掛肚、撕心裂肺。時間或許可以沖淡最初的痛楚，但難以消除綿延不絕的相思。“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比绻烙啦荒芟嘁姡峙孪嘣S來生也不能安慰這份惆悵吧？何況這腔思念隱忍了十年之久，終究在今夜噴薄而出了。無論我曾對著怎樣的絢爛沉醉，不管我曾為了誰人的嬌顏歡笑，心底始終放不下對你的回憶，至少，此刻，你是我心底全部的思念。

元稹在亡妻去世后，貧病交加、仕途蹇促，要以壯年之身獨自撫養(yǎng)三個孩子，我相信，即使在對待初戀鶯鶯的事情上品性有失，一個男人在困窘時懷念妻子的情意是真實的?！霸?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辈衩子望}的真實生活，一點一滴的婚姻細節(jié)，是虛幻熾熱的愛情環(huán)境不能比擬的，何況是那樣寵溺自己的女人，在某種程度上，給了自己母親一樣的庇佑和朋友一樣的親密的妻子?！巴ǚ愙ず嗡?，他生緣會更難期。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痹绞乔逍眩绞请y以超脫;越是愧疚，越是糾結(jié)反復(fù)。

為什么這樣的句子越是平淡，越是讓我們沉溺于它的真實？這樣的詩越是樸實，越是讓我們銘刻在心哀傷不已？心緒的反復(fù)浮沉，世事的沉淀琢磨，使得這些詩句在奔涌而出時不假思索、不事雕飾、出于天然，卻又帶著時間打磨的精致、慎重和光華。當(dāng)這些詩句穿越時代和地域的隔絕，來到我們眼前時，如一束陽光，豁然開啟了我們心底關(guān)于愛和感傷的門扉，于是，那一縷來自時光的青春，如羽毛一樣輕撫著我們蒙上輕塵的心境，讓心顫抖、起皺，想要一場清淚來喚醒麻木的情感。

（選自《博覽群書》201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