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辭寫作教學三問

毛然馨

編者按：在寫作教學中聚焦修辭，是語文教學的題中應有之義。浙江省2018年初中語文課堂教學評比活動的主題是“‘修辭與寫作教學”。此次評比活動要求參賽者圍繞“擬人”“夸張”或“象征”三種修辭格開展寫作教學。13節(jié)課旨歸鮮明，充分體現(xiàn)了集體教研的智慧，同時也引發(fā)了諸多有待進一步思考的問題。以下四篇論文，既有磨課體會，又有觀課思考，可說是此次教研活動成果的集中體現(xiàn)。

摘? ?要：在寫作教學中聚焦修辭，是對學生寫作需求和學習方式的審視，是語文教學的題中應有之義。寫作修辭教學須厘清是概念先行還是心理先行、“讀者”在不在場是否會影響修辭的效果、修辭的使用有沒有邊界等問題。

關(guān)鍵詞：寫作教學;修辭

指摘修辭是“討好聽眾的雕蟲小技”（柏拉圖語）這一頁早已被翻過。在現(xiàn)代修辭學的視野中，修辭不僅是一種語言表達的技巧，更是言語表達背后的思維方式。而在修辭的世界里，修辭格則是最為人們所熟知的內(nèi)容，乃至人們常常以“修辭”指稱“修辭格”;經(jīng)過語言發(fā)展歷史淘洗、萃取而形成的二十余種修辭格，以特定結(jié)構(gòu)、方法、功能，在言語的世界里或成為人們吐露心聲、表達思想的利器，或在文本中筑建起一個個人們賴以安放自我內(nèi)心的窠巢。

無論是飽讀詩書的文人學者，還是不登大雅的販夫走卒，運用修辭幾乎是人的本能。人們會或自覺或不自覺地，在發(fā)生表達需求的時候求諸修辭格?！把嗌窖┗ù笕缦?，片片吹落軒轅臺?！薄耙Фㄇ嗌讲环潘?，立根原在破巖中?！薄拔铱扉_心死了！”“老李，快跑，‘大蓋帽兒又來了！”……正如現(xiàn)代修辭學家、心理學家唐鉞先生所言：“人人語言的心理作用都含著使用修辭格的潛隱能力?！盵1]只不過那些高效地、富有藝術(shù)性地使用修辭格的語言片段更容易讓聽眾和讀者產(chǎn)生共鳴，從而使其快速而自然地與發(fā)出“心聲”的人“貼合”并站在同一個視角，體悟大千世界給予人的喜怒哀樂——語文教學對修辭的關(guān)注或應于此。

2018年11月7—9日，浙江省初中語文課堂教學評比活動在臺州市白云中學舉行。此次評比活動以“‘修辭與寫作教學”為主題，13節(jié)課在3個半天里分別以“擬人”“夸張”“象征”為側(cè)重點，開展寫作教學。觀課啟迪思考，評課帶來新知。從筆者全程觀課的體驗來看，13節(jié)課大多構(gòu)思精巧，在富有設(shè)計感的學習活動中完成教學目標，旨歸鮮明，充分體現(xiàn)了集體教研的智慧。同時，修辭運用與寫作教學在課堂上的碰撞火花四濺，引發(fā)諸多問題有待進一步思考。

一、是概念先行還是心理先行？

筆者在“問卷星”平臺（一個專業(yè)的在線問卷調(diào)查、測評、投票平臺）發(fā)起了一項以“中學生修辭學習”為主題的問卷調(diào)查（以下簡稱“問卷調(diào)查”），共收到來自全省各地的1236份有效卷，其中男生作答615人，女生作答621人，七、八、九年級學生人數(shù)占總?cè)藬?shù)比分別是28.7%，43.0%和28.3%。問卷調(diào)查顯示了中學生與修辭的親密關(guān)系：關(guān)于“你最熟悉的修辭手法”，有93.5%的學生選了比喻，71.6%的學生選了擬人，53.6%的學生選了排比，51.7%的學生選了夸張;關(guān)于“你在日常說話時，常常會運用到哪些修辭”，有75.2%的學生選了夸張，70.9%的學生選了比喻，37.8%的學生選了擬人，22.3%的學生選了排比。“情動而辭發(fā)”，處于青春期的少年情感豐富，情緒飽滿，對修辭有著旺盛而不自覺的需求。有63.8%的學生認為，在寫作中運用修辭手法往往是為了“更好地表達我的感情”“表現(xiàn)深刻的思想”;而對“老師常用什么方法和你一起學習修辭”這一問題，則有89.5%的學生選擇了“選擇課文中的例句講解分析”。兩者相較，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學生想在寫作中學習修辭、運用修辭的愿望直接指向了自我的情感表達，而現(xiàn)實情形只是默默地聽老師分析例句。

從上述結(jié)果的落差來看，在寫作教學中我們聚焦修辭是題中應有之義，而關(guān)注學生的情感表達、心理需求則又是以修辭為題的寫作課最需要關(guān)注的話題。

綜觀13節(jié)課，大多數(shù)的課堂教學環(huán)節(jié)都始于對修辭手法的概念闡發(fā)。在課上，教師們不約而同地組織了一個又一個完整的教學環(huán)節(jié)，使用材料引出修辭格的定義，可謂頗費周章。如教師這樣發(fā)問或這樣在課件中呈現(xiàn)：

●? ?什么是擬人？擬人的定義是……

●? ?擬人：把物人格化 突顯物性，賦予人格。

●? ?故意言過其實，對人或事作擴大、縮小或超前的描述，以強調(diào)或突出某一方面的特征，這種修辭手法我們稱之為夸張。

當然，這些概念的闡發(fā)一方面是因課堂教學邏輯（諸如“是什么”“為什么”“怎么樣”）而存在，另一方面也是為欣賞諸如“課文中的例句”而服務(wù)，讓它們更好地充當教師分析、講解修辭魅力的材料，或是成為評價、修改的樣本。

概念先行的教學范式是整個教學設(shè)計的起點，反映著設(shè)計者對學情起點的研判，決定了課堂教學的走向?？墒?，當我們細細想來，離開了概念的闡發(fā)，修辭的魅力并不會減去分毫，而評價、修改也并不會成為無枝可依的小鳥?！靶揶o一時一刻也離不開人的心理活動”[2]，概念先行不僅沒有認識到修辭與人心理之間的天然聯(lián)系，更沒有認識到概念非但不能喚起寫作的欲望，反而容易使自然流露的情緒淪為技巧的附庸。完全真實或高度仿真的生活情境、能讓少年兒童產(chǎn)生共情的情感事件，才能讓修辭寫作教學中的“我”成為活動的真正主體，讓學情真正地在寫作教學中蓬勃地生長起來。例如下面這個教學片段，就是“心理先行”。

師：同學們，我們中國人諱談生死，可是奇怪的是，我們常常聽見人們這樣說——

[教師用PPT展示。]

我開心死了！

我難過死了！

我著急死了！

我緊張死了！

……

師：開心、難過、著急、緊張……都要說“死”，這是怎么了？你有這樣的時刻嗎？你理解人們說這些話時的心情嗎？你能幫助他們用更具體、有趣的夸張來表達那時的心情、正如你要表達自己一樣嗎？

在這些語境中，“死了”是一種可以被理解卻并不高明的夸張。語言的貧乏難以表現(xiàn)情感的噴薄，不具有語言藝術(shù)的美感。每個人都有非常開心、難過到極點、十分著急或緊張的時候，孩子的內(nèi)心也一定有過這樣的情感體驗。還原心理片段，才能讓夸張修辭真正地參與到有意義的寫作中去。在學生的筆下，我曾看到他們這樣使用夸張?zhí)娲八懒恕保?/p>

●? ?我開心地笑了，笑得嘴都咧到耳朵上去了。

●? ?萬分難過的時候，別人都是巨人，我卻是一只小螞蟻。

●? ?考試進場的鈴聲響起了，可是到了校門口的公交車還未停穩(wěn)。我的心里已然有一個大大的零分重重地壓下來，我喘不過氣兒了……

無論是夸大、縮小還是超前的夸張，它們的存在只因真實存在于人內(nèi)心的情感波動，它們或無比地高漲，或十分地低落，孩子的情感世界發(fā)生了區(qū)別于常態(tài)的變形。而筆者問卷調(diào)查的結(jié)果顯示：71.0%的學生表示自己能夠清楚地分辨什么是夸張修辭，有超過一半的學生認為自己清楚地知道夸張的分類，超過60.0%的學生明白什么時候該用夸張，但僅有10.9%的孩子知道夸張修辭使用的意義所在。這些數(shù)據(jù)再次告訴我們，不要糾纏于概念，而應該好好地營造真實有趣的言語情境，激發(fā)學生內(nèi)心用修辭表達情緒、塑造形象的熱情，讓他們深入地理解夸張修辭的意義所在，以便日后更好地在需要的時候自覺使用這種修辭來表達自我。

二、“讀者”在不在場是否會影響修辭的效果？

陳望道先生在《修辭學發(fā)凡》中曾說，“修辭應以適應題旨情境為第一要義”，又說修辭要“明確目的，看清對象”。[3]語體風格、體裁選擇往往都會受到“對象”也就是讀者的影響。

以夸張為例，每個人對具體的夸張的表達接受程度是不一樣的，如果所謂的夸張描述遠小于讀者的“接受域”，那么這就根本不是夸張，而是接近事實的描述。相反地，如果所謂的夸張描述遠遠大于讀者的“接受域”，那么夸張就變成了謊言?？鋸堃蜃x者的存在實現(xiàn)“夸而有節(jié)，飾而不誣”[4]。正如幼兒園的小朋友聽見中國古代俗語“一蹦三尺高”會認為這是夸張，而熱愛籃球運動的觀眾卻認為那是邁克爾·喬丹（最高彈跳記錄126厘米）的紀實數(shù)據(jù)。

下面我們結(jié)合課例來觀察。在此次評比活動中，寧波市廬山中學的張倩老師用一段書信將寧波的小伙伴“浩哥”帶到了課堂上（如圖1）。課堂上白云中學的學生就成了沈浩同學的“讀者”。這群讀者以在三個小伙伴的照片中“辨認”“浩哥”為任務(wù)，走近夸張修辭。在課堂中，白云中學的“讀者們”還以自己的語感判斷錢鐘書、張愛玲兩位作家的寫作片段是如何不適宜于浩哥筆下的“霞姐”的外貌描寫的。經(jīng)過討論，學生發(fā)現(xiàn)不合宜的真正原因是“她是我們班最有氣場、最受歡迎的是科學老師”。這兩個學習活動后，學生又從讀者變成作者，學習過程水到渠成，自然流暢。

寫作教學如果沒有“讀者”角色的參與，學生就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寫、寫給誰看。這不僅是一場孤獨的思維散步，更讓寫作缺乏明確的指向和評判依據(jù)，像修辭這樣直指心靈世界的寫作學習要點尤其如此。筆者曾想，如果自己是坐在課堂上的學生，我會在心里暗暗地想：“我為什么要用夸張來描寫老師呢？在我眼里老師的長相并不夸張??？”“用好擬人句可以妙筆生花，那么不用擬人句，我的作品就會枯萎嗎？”“我用夸張的手法來寫老師，是要寫給誰看呢？”“老師就站在眼前，我可以直接認識他，我為什么要寫他呢？”——寫作不提供真實而有意義的情境，不讓學生成為作者期待的讀者和有讀者的作者，那么寫作無異于讓學生蒙著眼睛，在一個空房間里自說自話。

三、修辭的使用有沒有邊界？

夸張本身是一種被作者的心理選擇過的修辭。作者在寫作中使用夸張修辭的時候，一定是圍繞自己的心理感受對夸張的對象、夸張的程度進行過一番考量的。擬人、象征也理應如此。在此次課堂教學評比中，鮮有對何時應使用、何處宜使用修辭作出指導，這讓筆者感到非常疑惑。教學生在寫作中使用夸張修辭，如果課堂上只對著怎樣使用夸張修辭“窮追猛打”，就會陷入只見技巧的泥潭;說不定學生回去眼見什么都可以夸張，那未免太可怕了。而教了擬人，如果不分界限，什么物體都可以看出人的精神，那就是真的可怕了。比如下面這個教學任務(wù)，就讓人心生疑慮。

用夸張的手法為你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如涌泉蜜橘）打個廣告。

夸張手法在廣告詞中的使用可謂鋪天蓋地。許多廣告因為濫用夸張而招來非議，甚至被訴公堂的案例也屢見不鮮。究其原因之一，是這些廣告在綜合介紹一個事物（如某項產(chǎn)品）的時候，在明確的、有統(tǒng)一衡量標準的地方選擇了使用夸張?！敖瓭h鉆頭，鉆透地球”一度成為笑柄;“眼睛一眨，冰塊已成” （愛迪生電器公司制冰機廣告）看似形象幽默，但與其實際性能相去甚遠，惹來眾多不滿。消費者因藝術(shù)化的表達產(chǎn)生了漫無邊際的聯(lián)想和想象，卻在實際使用產(chǎn)品的時候受到了現(xiàn)實的“無情”回應。當然，也有許多優(yōu)秀的廣告詞，使用夸張修辭得當?shù)梅?，收到了很好的宣傳效果?！肮ぷ鲿r鴉雀無聲”（諾吉爾電器公司電冰箱廣告），既準確地反映了產(chǎn)品性能，又帶來曼妙的藝術(shù)享受。那么，中學生又該怎么去把握夸張修辭的邊界，做到藝術(shù)性和真實性的統(tǒng)一呢？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嚴肅而重要的話題。

在寧波市廬山中學張倩老師的課堂里，就有一個讓學生明白這個道理的教學契機。請看下面這個教學片段：

[教師出示PPT中浩哥的來信。]

別太羨慕我這么帥！我們的老師更有特色呢！我們班最有氣場、最受歡迎的是科學老師霞姐。她整天踩著一雙“恨天高”，那鞋跟如同金箍棒簡直可以通天。下節(jié)是科學課，她還沒來，高跟鞋“噠噠”的聲音已經(jīng)敲擊著我們的耳膜了。霞姐細細的眉毛高踞在腦門上方。她嘴唇厚，眼睛小。眼睛有多小呢？需要仔細盯著她的臉，才會發(fā)現(xiàn)那兩條線！

設(shè)計者之精心巧設(shè)在這個片段里體現(xiàn)得非常充分。片段中既有可供欣賞、評析、模仿的材料，又有讓學生產(chǎn)生質(zhì)疑和生發(fā)的學習要點;夸張的形式全面而自然，可謂用心良苦，令人佩服。筆者揣想，如果在片段中加上霞姐的身高，又會怎樣呢？如：

……霞姐身高一米六三。她整天踩著一雙“恨天高”……

霞姐不高不矮，還需要使用夸張來寫她的身高嗎？如果你要讓大家對她的身高有更加直觀的認識，夸張真的是唯一的途徑嗎？比如，“霞姐走到我們班門口，剛好夠得著教室的玻璃窗，小眼睛瞇成一條縫，教室里的情況一覽無余”，不比使用夸張更貼切嗎？說開去，在科學文本里，我們可以使用夸張嗎？是都不可以，還是有些地方不可以？……在學習中明白修辭使用的邊界，恐怕也是一個重要的話題吧。

寫作永遠在路上，語文課堂的外延則與生活同寬。在寫作課堂中聚焦修辭，是一次有意義的嘗試，更是對學生寫作需求和學習方式的審視。讓學生在修辭寫作的世界里自如、恰當?shù)乇磉_自己，感受到修辭藝術(shù)帶來的精神愉悅，是語文課要繼續(xù)為之思索的話題。[□][◢]

參考文獻：

[1]唐鉞.修辭格[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3：1.

[2]宗廷虎.宗廷虎修辭論集[M].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2003：130.

[3]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10.

[4]劉勰.《文心雕龍》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