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突然,我起了個念頭:放棄自行車。
住宅到辦公室,兩點一線,都在杭甬大運河北岸。騎著自行車,只需八分鐘左右。我想做減法——放慢速度。人老從腿先老起。離退休還有九年,有些事,已明顯力不從心了。
我習慣心里想著一件事,就會盡快付諸行動。盡管還是一個突然閃出的念頭,我已在辦公室坐不住了。
我騎上自行車,到了街上最繁華的商廈前。商廈前停滿了自行車,我選了一棵樹下的空隙,像插隊。我沒有像往常那樣抽出鑰匙。圓形的車鎖上插著鑰匙,鑰匙環(huán)上還掛著一條銀色金屬的小魚,仿佛被釣上來那樣。
那天,我腦海先是游出一條魚,后有兩條……好像一片水域出現(xiàn)了浮生物——魚餌。我很欣慰,選擇到一棵枝繁葉茂的樹下停放自行車。辦公樓外,陽光耀眼。
我還想,那么多,足有兩百多輛自行車,唯有我這一輛沒鎖住。我想象一個男人發(fā)現(xiàn)了它。有一定地位的人不可能看上它。但愿它有一個好去處,落得個好人家。我從小就過繼給現(xiàn)在的一家人,我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忌諱提起我的生父,我嘴上不說,可心里總是想,那種想念,包含著怨氣,幸虧養(yǎng)父對我不錯。那輛自行車會不會怨我拋棄了它呢?
陽光冷靜下來,夕陽已被層層山峰般的樓群遮蔽。腿帶著我,不知不覺來到了商廈。一片空寂,沒有一輛自行車。我站在那棵桂花樹下,看不出一絲它停留過的痕跡。欣慰而又失落。
于是,我開始了步行,沿著河邊鵝卵石鋪成的甬道,兩點一線,快步需要一刻鐘,放慢腳步,也不過二十分鐘。起初,腿如綁了沙袋,路像橡皮筋或拉面,在抻長。我向前走,目的地往后撤。我又懷念自行車的便捷。自然而然,想到那個推走自行車的人:那是個什么樣的男人?
漸漸地,腳輕了,似乎路短了。偶爾,我還想,這段路要是再長點就好了,步行半個小時最佳,上班,下班,一天走兩趟。時而停下步子,欣賞河上經過的貨輪,吃水深淺,或看一看垂釣的人,還點評:收獲不小呀。
有一天,妻子整理家務,翻出床頭柜里的一個裝過點心的鐵皮盒子,里邊有許多鑰匙——該留的留,該棄的棄。她要我確認該棄的鑰匙。我一眼看見了一個小圓環(huán)上,有一條銀色金屬的小魚,我說:這是一年前,我放棄的自行車上的鑰匙。鑰匙總共兩把。
妻子說:車子不在了,鑰匙還有什么用?
兩條銀色金屬的小魚,是我一次旅游時,在景點選中的小物件,綴在車鑰匙上。仿佛是送給自行車的小禮物,還兼防止丟失,畢竟帶著一個標記。還是留著吧,留個念想,那可是我騎過的最后一輛自行車。
幾個早晨,自來水龍頭總是吐出混濁的鐵銹色的水。雙休日,我聯(lián)系了一個管道工,他說他在艾城從事安裝、維修住宅內部的管道十幾年了,帶著明顯的外地口音。
檢查了自來水管道,他列了個小清單,是些小物件,還注明了專營店的地址。他說:就麻煩你開車跑一趟吧。
我攤手,說:我從來沒掌握過方向盤。
他的眼神流露出疑惑,似乎我這樣的家庭身份、地位,應當有一輛小轎車相匹配。他說:有人給你開車?
我搖搖頭,抬抬腿,說:我自己開自己。
他掏出鑰匙,說:你騎我的車去吧。
我竟然還會騎,——我以為丟棄了自行車,騎車的技能也會生疏。我突然發(fā)現(xiàn)車龍頭上有幾個擊打出的字碼,怪不得,它這么“聽話”,我購得它時,給它辦理“戶口”,消失不掉的字碼是它的編號。
我欣慰它落在一戶好人家,仿佛這個管道工是我想象中的那種類型的男人,只不過,我沒想到他的脾氣這么好:細心,周到。對待它尤其好,鋼圈擦得锃亮,沒有一絲銹斑,座子換上了有穗的套墊,三角架纏繞上了透明的有機玻璃帶子,帶著隱隱的花紋。我拍拍車龍頭,說:他對你比我對你好呀。
我順便買了一包夠檔次的香煙給他。他說:哎呀,你這么客氣。我脫口說:應當應當,辛苦你了。
活干完了,已近傍晚。他說:出現(xiàn)任何問題,就給我打電話。我多給他一張百元面額的紙幣。他不收。我說:就算我請客。
其實,我是表達感謝。他對車子那么愛護。但我不能說,我去握他的手,他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擦手,再伸過來和我握。我心里,儼然進行一次正式的交接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