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俗骨
我曾經(jīng)不喜歡黑,覺得有種莫名其妙的壓抑,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沉悶。有時寫無聊的個人愛好,填寫最討厭的顏色,我一直鍥而不舍地寫著:黑。
一間黑屋子,別說待著,一想就要發(fā)瘋。電影里黑社會一出場,無一例外是黑西服墨鏡,氣勢上先嚇住了人,所以,有好多年,我迷醉于白色,對黑,拒絕得完全而徹底。黑有鬼魅之態(tài)。我記得去過子牙河的河堤,夜色如墨,我想象著一個鬼魂,如果是年少的女子,穿著黑衣,哪里是在嚇我,她是在尋愛,遇見風(fēng),與風(fēng)走;遇見水,跟水流;遇見我,笑我癡吧。
她一定穿著黑衣,有慘白的臉,這樣一想,有了聊齋的意味。我喜歡帶鬼氣的東西,并不覺得怕,只覺得無限的神秘。黑的夜,再往更黑里走,哪怕一個人,哪怕,孤單到想落淚。
后來去中國美術(shù)館看李老十的畫展,他那時已經(jīng)死了,喝多了酒,然后從一個五星級酒店的頂樓跳了下來,留下一大批畫里的殘荷。
他畫的殘荷我真喜歡。我真喜歡。
用墨之黑,用墨之狠,用墨之涼,讓人無端悲起來。
難免
美術(shù)館三樓,墻上劈面而來恐怖的一片黑,到處是殘荷,伸展、扭曲、凋零、哭泣的荷,哭泣的黑。
我瞬間愛上這悲壯的黑。
無以訴說,不黑如何?只能是這顏色,
只能是黑!
名字也讓人心折——《十萬殘荷》,撲面而來,砸向我,頓失顏色。十萬殘荷,殘荷十萬?這是怎樣凋零的心,必須的黑,必須的墨,必須的憂傷,沒有留白,不給自己留下余地,一意孤行,孤單至死。誰可相依?確定嗎?不確定嗎?黑給了你一刀,讓你一下子疼到谷底。
所有的掙扎,在黑里有了交代,有了說明。
如果明媚,就是輕浮的;如果溫潤,就是淺的。只有黑,才這樣痛,痛到緊緊地握了手,青殘了,瓣毀了,只剩下一莖瘦瘦的荷骨,她們殘了,殘到黑。
黑,原來可以這樣觸目驚心。
素黑
再后來,我看到一個黑衣女子。
一件黑色蕾絲襯衣,一條黑色短褲,一雙黑色透明絲襪,這還不夠,外面又罩了一件到膝蓋的黑色風(fēng)衣,純毛的料子,軟軟地飛起來。她走進(jìn)來時,所有人的眼睛直了??傄詾榘谆蛘呒t才是最最扎眼的顏色,不不,那黑才鎮(zhèn)得住全場的艷,何況,她真是美。特別是那件飛起衣角的黑風(fēng)衣,讓我著了迷,它如此風(fēng)情,如此黑得像傳說。我開始滿大街找這種素黑,終于,在安瑞井專賣店看到。2600,不打折。
我一絲猶豫都沒有,買下了。這是第一次,我為自己買黑色。
當(dāng)晚,我穿上它去和朋友喝茶。當(dāng)我進(jìn)去,滿屋的人抬起頭來,她們從來沒有看我穿過黑色,何況,我素黑到?jīng)]有任何顏色了。她們說,好像是一朵絕艷的北地胭脂。
我終于明白,你開始一直拒絕一直討厭的,甚至一直覺得不適合自己的東西,也許恰恰是最適合你的。
黑的神秘和高貴,不適合那惆悵而青澀的少年,那時,我們還一身稚氣?;蛟S也不適合二十多歲的女子,那時,我們身上有煙火和俗骨。
但,當(dāng)歲月沉煉,當(dāng)秋意鬧到柿熟了,當(dāng)酒喝到半酣,當(dāng)人已經(jīng)褪去那薄薄的青和澀,也許,黑就成了最最適合的顏色。
這種素而神秘,多適合當(dāng)三四十歲的人的道具,所以,我理解了那些明星,在隆重場合一定要一黑到底,穿別的顏色,難免有風(fēng)險,而黑,給了人最穩(wěn)妥,也最神秘的隆重。
在最黑的夜里,掌燈看心上人,那黑夜里的人,都會有異樣的溫暖。給他研了墨,看他一身長衫,寫字畫畫讀詩書,即使最黑的夜,亦有最明媚的心。喜歡他頸問一顆黑黑的痣,他說過,那是你前世的淚呢,滴在那里,不肯下來,就這樣,一生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