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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陰穿越那些路

    2019-09-20 03:13:41肖勤
    山花 2019年9期
    關鍵詞:師傅母親

    肖勤

    編者按:

    適逢新中國成立七十周年大慶,數位作家集結,他們或感懷于向前的道路,或勾勒成長其間的小鎮(zhèn)和村莊,或刻畫工藝匠人的命運和堅守,或直擊當下生活環(huán)境,或描繪至親的言行,無不抒寫了對時代變遷、向好向善發(fā)展的欣悅之情。我刊謹以此小輯刊出。

    漸漸開始喜歡和孩子講過去,用充滿儀式感的穿越歲月的眼神,再加上永遠不變的那個開場白——我們小的時候。

    于是窩在沙發(fā)上那個我以為萬年不動的玩平板的娃立即彈跳起來,丟下平板急吼吼地說,我要去上個廁所。

    我知道孩子討厭的不是“我們小的時候”,她只是討厭我們的羅嗦。就像當年我討厭母親的念叨一樣。

    于是,客廳只剩下我一個人,頓時就寂寞了,只好站到窗前,以曾經母親的體態(tài)和姿式——有點軟、有點發(fā)福、有點歪斜地靠在窗欄上,任由風從明亮寬敞的窗外吹進來,在耳畔呼呼作響,這風跟小時候母親帶我經過的老家黑松林的風相似,跟父親和我乘坐的銹跡斑斑的大班車行駛時的風一樣——一陣一陣打來,有著波動的呼嘯聲。

    只不過今天的風是愜意的,而童年記憶里的風,是白白的寒涼。

    一晃四十出頭了,和母親逝去時一樣的年紀。小時候我覺得這個年紀已經很老了,結果活到今天我才發(fā)現,我折騰得很,若不是有人管著,我還能更折騰,老,離我還遠著呢,我能吃能睡能跑能玩,關鍵是這個年代,我有得吃有得睡有得跑有得玩。

    “能”和“有”只是一字之差,卻是我的今天和父母親的昨天之間最大的生活差距。也是我的童年與女兒的童年之間的最大差距。

    我的童年在一個遠離城市的偏僻小公社里度過,父親當知青下放到了那里,父母在那里一待就是近十年。

    小公社離縣城很遠,要去一趟縣城,得走兩個小時山路,到達一個小鎮(zhèn),再在那里等過路班車,在四處漏風的班車上翻山越嶺顛簸三四個小時。我不喜歡那里,因為它實在是太小,又靠著烏江河谷,夏天實在是太濕悶,羊腸子般細小的一條石板街,這頭剝一瓣蒜,那頭都聞得到辣味。夏天的夜晚銀河倒是透亮璀璨,可是乘涼很需要膽量——因為潮濕悶熱,蜈蚣是那里的特產,大人小孩乘涼都會在竹椅旁邊備一把火鉗,只要聽到蜈蚣堅硬的多足爬過青石板發(fā)出清脆又恐怖的悉悉索索聲,大人們的龍門陣便會戛然而止,頑皮的小孩也會跟著頭皮繃緊,屏息靜氣盯著月光下某個暗影,隨著大人手里的火鉗緩緩伸過去,“咵”的一聲,夾住了,然后起身進屋把夾著的蜈蚣放進泡酒的玻璃大瓶子,眾人才長吁一口氣,繼續(xù)剛才的話題——陳三進屋,蠟燭就熄了,他到處摸洋火,突然面前冒出一支手,血淋淋的,手里拿著一盒洋火……

    孩子們哇地尖叫起來,在大人懷里四處亂拱。一個快樂又驚險的夏夜便過去了。

    閨女聽我說起那段往事,覺得不可思議,在她眼里,隨時有蜈蚣爬過的夜晚,怎么可能快樂呢?

    我覺得也是。

    可比較起沒有電燈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的乏味來說,有蜈蚣已經很有意思了。

    每年冬天,父親會帶著我們回市里看爺爺奶奶,那是我最樂意的事情,小小的虛榮心都滿足在每年那短短的四五天里,我會拿著爺爺奶奶省吃儉用攢下的錢,買幾顆水果糖,帶回鄉(xiāng)下吃,塞著一腮幫子的甜香味告訴小伙伴們,在我爸爸的城市里,有很寬的馬路,它又平又白,上面跑很多的班車和轎車。在我爸爸的城市里,有五層高的樓房。在我爸爸的城市里,有一種吃的東西叫米粉,不叫面條。

    我很摳,小伙伴們自然是分享不到我那寶貴的水果糖的,但是我肯把亮閃閃的水果糖紙給他們,已經足以讓他們興奮了。關鍵是他們還分享到了“我爸爸的城市”,那里有馬路,還有轎車、防空洞、電影院,以及金魚。

    那是他們從未接觸過的世界,聽得他們似懂非懂,他們經常轉回家去沖著家人說一通胡話,比如馬路上有很多又白又平的馬,轎車就是兩頭爬的大卡車,里面一頭有一個開車的,防空洞里塞滿了飛機……金魚就是金色的魚,很大條,掏出來的魚泡都是金色的。

    我開心地聽著他們胡說八道,我喜歡他們牛頭不對馬嘴的瞎想瞎編。這是每次我戀戀不舍離開市區(qū),坐四五個小時班車到縣城,再從縣城坐四個小時車、走兩個小時山路回到小公社時唯一的安慰。

    到小鎮(zhèn)要經過一座海拔很高的山,每年冬天,山頂都會結冰,班車自然在那里拋下乘客掉頭回城,父親和母親一個人背著年幼多病的妹妹,一個人提著沉重的行李,在風雪中艱難地爬行、或者說是滑行,我則緊緊抓住父親的衣角,氣喘吁吁踉踉蹌蹌地跟著,等翻過山頂來到山腳下的郵政所歇息時,長滿凍瘡的小手總是被風吹得烏紫一片。

    郵政所的伯伯邊加炭火邊問我,累不累?

    我說不,冷。

    我身上的棉衣,是舅舅穿了給大表哥,大表哥又給小姨,小姨再給三表姐,然后才輪到我穿的,里面的棉花已經鐵了,穿上去又硬又冰,但總比沒有強。在烏江河谷或縣城市區(qū)里穿著,它還頂點用,可在飄著風雪的山頂,它幾乎不頂用,我之所以小小的年紀就能自己走路翻越山頂,其實是因為冷——拼命走路至少能讓我感到腳板心的熱氣。

    漫長艱難的跋涉,讓父親失去了返城的勇氣,他選擇了留在母親和我、妹妹的身邊。他擔心要是沒有他,溫柔的母親和經常生病的妹妹,還有一個天生倔強且愛鬧妖的我,如何去面對這一山一嶺的風雪或烈日、意外和艱辛。

    相對于母親的溫柔來說,父親就是家里的一座山。

    一九八二年的冬天,我們一家人奔波了兩天,才從公社趕到縣城,擠上了去往市里的班車,那時候的班車根本沒有按位置坐車的說法,一堆人擠在車站門口,看到班車進站便追著車跑,車還沒停穩(wěn)當,男人們便翻窗的翻窗,擠車門的擠車門,提著包挎著籃搶位置。女人們等男人搶定位置后,再小心翼翼地提著裝著谷糠和雞蛋的竹籃、推摟著孩子往車里走。

    上了車我們一家人才發(fā)現,我們坐的位置,車窗根本沒有玻璃。

    寒冬臘月的天,又飄著凍雨,風呼嘯著灌進車窗來,合著涼寒的霧雨打在我們臉上。縣城到市里可是要足足走四個半小時啊,母親緊緊把我和妹妹摟在懷里,憂心忡忡地看著車窗。

    父親突然站起身來,用他的軀體擋住寒風。父親很高,將近一米八,車上又有行李架,這使得他只能彎著腰站著。

    整整四個半小時的車程,父親始終是這個姿式。他不說話,母親也不說話。

    很多年以后,我問母親,為什么一句話不說,母親淡淡地答,因為說什么都沒有意義,說什么都會更難受。你爸爸得顧著你們倆個,我也是。

    那天班車到站時,天已經黑了,城市很明亮,因為有電燈,黃色的燈光像溫暖的柴火的光。母親望著那光,用手抹了抹眼角,少有地粗魯地揮著手,推攆著我和妹妹趕緊走,因為在她的心里,早一秒到達家里,父親就少一秒寒凍。

    我一路小跑,追著母親的腳步,卻好奇父親為什么要走在最后頭,我掉過頭去,學著母親的樣子攆父親,頑皮地拍打他后背,卻發(fā)現父親的衣背硬得像盔甲。

    我頓時怔住了。

    那是童年的我第一次懂得沉默。

    很多年后,當人們說“行路難”時,我想到的有人生的路,更有童年那翻山越嶺的路,最難忘的,是父親用軀體擋住寒風涼雨的漫漫回家路。

    還好,在我十來歲的時候,父親作為留在知青點上難得的知識分子,調進了縣城。

    當我從容地走在縣城寬敞的馬路上時,胡亂穿著那些巷子都能找到回家的路時,我自豪地認為,這些路統(tǒng)統(tǒng)都是我家的了。

    多么霸氣。

    那年的我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比縣城和市里的馬路更霸氣的路,直到十七歲考大上學,來到大學校園。

    一九九七年九月,父親陪我到大學報到,我們從市區(qū)坐了七個小時的綠皮火車才到達省城,在火車站擁擠的廣場上,一塊寫著某某師范大學字樣的牌子把我們引到一輛解放牌大卡車上,父親踏著輪胎先爬上卡車,再把我拉上去,不一會兒,車上擠滿了家長和新生,四處都是背包、木箱、臉盆和網篼,人太多,擠得密不透風,我根本看不見任何街景,只能感受到頭頂明晃晃的太陽。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車子緩慢停下來,有人在車下喊,到了到了,都下來吧。

    我暈乎乎地從車廂跳下來,看到一條從未看到過的又寬又直又整潔又漂亮的路,兩旁的梧桐樹在風中嘩啦啦地響,金色的陽光從樹影下透著晶瑩的光,樹下是開滿紅色鮮花的花園(后來我才知道,那紅色的花,叫虞美人)。

    那條路真直啊,像用直尺卡過一樣,一直伸到很遠的盡頭。

    真美。

    我和父親都有點恍惚,父親扛起背包提起木箱,我提起網篼,原地轉來轉去,遲遲不知往何處走。

    有學生模樣的人過來,接過父親的背包,問,叔叔,哪個系?

    父親懵了,問,同學,師大怎么走?

    學生笑,說,已經到了啊,這就是師大里頭。

    我驚呆了,學校里頭?這么寬敞這么長的一條馬路,居然在學校里頭?

    父親也是。

    在我們的眼里,爺爺奶奶居住的市區(qū)最繁華的那條路已經是最寬的路了,而現在,省城的學校一條馬路竟然比它還要漂亮。

    那天,父親替我辦完入學手續(xù),又匆匆返回了火車站,盡管那是我第一次離開父母,但家里的經濟狀況實在不允許父親奢侈地在省城招待所住一晚,父親問過了,那費用足夠他坐四趟火車來省城里看我了。

    我和父親在那條漂亮的校園路上走了很久,直到走到校門口,始終沉默不語的父親才開口說,好好學習,你看,這么好的校園,這么好的路,又寬又直。只要好好學習,以后的路,都會又寬又直。

    這句話是父親送給我的最珍貴的祝福,四年大學時光里,我偶爾懶惰,但只要經過進校的那條路,我便會突然回憶起幼年走過的那些路,回到宿舍,自然會拿起書去圖書館。

    再后來,走的路便多了,坐的車也越來越好了,再沒有四處漏風、到處是破玻璃的大班車,綠皮火車也變成了旅游火車和高鐵??h城到父親老家市里的盤山公路慢慢拉直了、變寬了,四個半小時的車程縮到三小時、兩小時。

    二零一三年,高速公路開通,縣城到市里只需要一個小時。

    父親說,終于覺得自己不再是異鄉(xiāng)人了,因為縣城和市里的老家,不再是山重水復,而是一馬平川。

    一條路,曾經困住了父親的一生,困住過我的童年,卻放飛了今天孩子們的童年。二零一八年的夏天,閨女去往成都求學,那曾是父親那一輩人覺得遙遠而疲憊的旅程,累得讓人無法淡定出行。

    閨女卻毫不在乎地拿著高鐵票走進了高鐵站。

    有什么好擔心的,閨女說,玩一會兒平板就到了。

    在她的世界里,出行是“玩”,因為無論坐什么車,走多遠的路,都不必再遭風雨寒涼或烈日酷暑的罪。她的父母——我們,也無需用身體為她們遮風擋雨了。

    但我始終對她不肯聽我說“我們小的時候”耿耿于懷。

    我甚至批評她說,忘記過去,意味著背叛。

    這一天,刷抖音,刷到貴州的高速路網和橋梁視頻,只見高山峽谷間、云海茫茫間、晨曦夕陽里,宏偉壯觀的北盤江大橋、鴨池河大橋、馬嶺河大橋……像一條條云帶聯接著日月云霧間的深山河谷。突然發(fā)現,那句“黔道難,難于上青天”的話,已經成了過往和歷史。

    無須再擔心重來的過往和歷史。

    如我那般乏味得要靠危險的蜈蚣換取快樂的童年不會再有。

    如父親那般為了一家四口人相依相守而割舍與自己父母相聚的心酸不會再有。

    數十年過去,今天的貴州,一條條高速公路正把高原變成平原,一個四通八達的平原,一個通江達海的平原,一個通往美麗新世界的平原。我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他們的路,比我們寬廣通暢幸福。

    客廳窗外不遠處正對著的是高速公路的出口,這也是我喜歡站在窗臺上的原因,我喜歡在這里看車來車往,看燈火輝煌。

    侄女的同學來家里,曾問我,靠著高速出口,會不會太吵?

    我只是笑。

    她不知道,這車水馬龍的繁華,是我們這一代人走過四五十年人生,父親那一代人走過了六七十年的光陰才盼來、等來的幸福。

    我喜歡這吵,年輕的他們不懂,也不需要懂。

    閨女從洗手間里溜出來,并肩和我靠在窗臺前,看夕陽下華燈初上的街道,路燈把兩行溫暖的流光順著曼妙悠長的道路延伸到山的那一邊。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們一起聽風吹拂過的聲音,寧靜而柔美,像月光下大海的波濤。

    好半天,她用肩膀擠了擠我,說,媽,我特別喜歡看這條路。

    蒼茫的夜色下,輝煌的燈光里,我突然釋懷了——

    父親帶我走過的路,我?guī)哌^的路,不是同一條路,卻又是同一條路。

    這條路通往期待,通向幸福。

    靠 近

    劉照進

    印象里,老家的人很少去縣城。多數人一生也沒去過一次。他們去得最遠的地方是后坪小鎮(zhèn)。

    老人們談起縣城,多少有些抱怨的語氣,總是說,咋就那么偏遠呢?他們不說后坪小鎮(zhèn)。說的是縣城。

    也難怪,老家人有這樣的資本。我的家鄉(xiāng)后坪在民國三年設縣,民國三十一年裁撤,有二十八年的建縣歷史。如今,在街鎮(zhèn)的西面仍舊保存著完好的縣衙門樓,成為一道裝幀后坪的文化“門面”。整個“縣衙”系木質結構,碩大圓柱拱起的八字衙門一派森嚴肅穆。

    那是小鎮(zhèn)一段驕傲的歷史。

    我在小鎮(zhèn)整整生活了十年。作為一名親歷者,我見證了它的緩慢,閉塞,同樣也見證了它向著遠方的努力“靠近”。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寫道:“有一段時間,我生活的小鎮(zhèn)就像一座孤島。孤獨是四方漫上來的海水。偏遠,閉塞,缺電,靠一柄手搖電話和外界保持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聯系;郵遞員每周步行六十里送一次郵件,來去急匆的身影,像遠方不可確信的謠言?!蹦菚r候的小鎮(zhèn),就像一名自閉癥患者。

    為了抵抗這種讓人近乎絕望的孤獨,我開始練習寫作,將一些文字以分行的形式涂抹在稿紙上,然后寄給地區(qū)日報的副刊,日復一日地等待遠方帶來的消息。我像一塊毛躁的鑄鐵,在生活的道路上笨拙地飛奔……

    街鎮(zhèn)窩在山溝子里,仿佛一字長蛇陣。

    百十米長的街子,寬不過兩丈,中間是碎石軟沙鋪就的路面。日深月久,路便塌陷下去,低洼的部分,積了水,綠幽幽的一潭,烈日下被張家或李家的母豬一拱,臭氣爛泥就像薄薄的面塊,四散攤開。有趣的是,狗也愛來湊熱鬧,兩條或三條飛毛腿,你撕我咬,扭繩子一般追著攆著,從水面上糾纏而過,哀嚎聲摻和著污泥爛漿飛濺而起。人就遠遠地躲了,搖頭,苦笑。

    房屋呢,是舊式的低矮瓦房,街子兩邊密密麻麻擠了一排,你掐我戳的那種,互相較勁的那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那種,這一家的廚房對著那一家的豬欄,剛剛好的那種。臨街的一面全都動了一番心思,面壁上裝著活動的木板,能夠自由拆卸。寬裕的人家,屋檐下就留一出廊道,粗木條釘制的高腳長凳,往廊柱上一溜兒地掛著,仿佛長長的百腳蟲。趕集的日子,取下活動木板和長腳凳,屋檐底下一字兒鋪排開去,便延伸出長長的臨時貨攤,紅的,綠的,生的,熟的,土的,洋的,攤子上便豬頭肥腸布匹衣褂農藥鐵器琳瑯滿目起來。

    拆了門板的灶壁間,像卸了妝的滄桑臉龐,生活的秘密畢現無遺。柴,米,油,鹽,醬,醋,茶,沒有一樣不被煙熏火燎,塵埃厚積。這是貧窮賦予生活的應有之義,也是生活本身。再簡陋的日子也需要修補和拯救?;蛘呔驮谠钐晾锛芷鹨粋€壺子,咕咕咕煮一壺熱水,木桌上擺幾只茶碗,吸引捉得“大貳”(一種紙牌游戲)的閑漢,慢悠悠地就把日子交付在茶水里;或者因陋就簡,便去柜臺邊擺一壇酒,灶臺上煮一鍋牛肉雜碎,油湯上漂幾片蔥料蒜葉,香氣滲透半邊街子。

    熱鬧的時候,人往公路中間一擠,貨物牲畜一塞,街子就變成了一鍋沸水。

    鎮(zhèn)子西頭的學校,最初是借了遺留的縣衙做了教室和宿舍。后來呢,學校就拆了后廳的兩棟木樓,在舊址上面打樁建基,新修了教學樓。前廳仍然保留,改作教師宿舍。學校一側的鄉(xiāng)政府大院,保持著六十年代中國建筑的集體特征,老式的石墻樓房,門額上設計著五角星造型,粉白的石灰刷了外墻,夾雜在周圍灰褐的青瓦民房之間,仿佛耀眼的鳥糞。

    樓與樓之間,有一棵高大的洋槐,盤根錯節(jié),也算得上歲月古老。高高的洋槐春天開著白花,一串一串的小戒指掛在細小的葉子間,滿園飄香。老洋槐的樹頂上架著高音喇叭,課間時分準時播放著廣播體操樂曲。一塊廢舊的輪胎鋼坯,則被賦予了“鬧鐘”的使命。沉沉的鋼坯掛在洋槐的枝椏間,定時發(fā)出尖利的指令。從清晨到日暮,小鎮(zhèn)的神經,總是被音樂和鐘聲滋養(yǎng)。——哪一天音樂和鐘聲喑啞下去,小鎮(zhèn)也就像掏空了內心的葫蘆,輕飄飄地空浮在水面。

    接下來的日子總是孤寥的,無所事事的。天氣晴好的時候,操場上就會聚集起一群人,多半是周邊村寨的農民,或者街鎮(zhèn)上閑散的居民,大冬天里攏著兩只手,慵慵懶懶地一伙站著、一伙蹲著,目光游離地觀看一場籃球賽,或者一節(jié)體育課上的游戲。碰上過路的熟人,便開幾句玩笑,討幾句言語上的便宜,或邀約了去街邊攤子上勾幾提劣酒,仰著脖子喝了,繼續(xù)荒疏著歲月。

    有時會有一輛停放在路邊的老舊汽車,啟動時點不著火,不知誰吆喝一聲,大家便齊齊地聚在車屁股后頭,“嗨嗨嗨”地幫助推車。車在平地上,又是老車,一圈兩圈地點不著火,人便推著車,來來去去地掉頭。直到“轟”的一下,車子發(fā)動起來,屁股上冒出一股濃煙,熏得推車的人一臉黑灰,便作鳥獸散一般,散了開去。老舊汽車突突地開走了,人又四顧茫然地站著、蹲著,等待大洋槐樹上敲響放晚學的鐘聲。

    通往小鎮(zhèn)的公路是一條斷頭路。從小鎮(zhèn)去往縣城,兩百余公里,途中需過一次輪渡。小鎮(zhèn)不通班車,也很少有貨車跑動。多數時候,公路是寂寥的、空虛的、閑置的。通常,我們會步行四十公里,去往山腳下烏江邊的洪渡古鎮(zhèn),停宿一晚,次日一早乘坐班船,沿江逆流而上。班船是隔日一趟,來回一趟縣城,得三天時間。高原上的河流,灘多浪急,鐵船在峽谷中突突亂吼,蝸爬蟻行,抵達縣城,往往已燈火黃昏。倘若事先約了人辦事,就真有幾分“月上柳枝頭,人約黃昏后”的意趣了。

    逢著小鎮(zhèn)趕集的下午,是可以搭乘貨車去往洪渡的。不過,被小販們租用的農用小貨車,車斗里塞滿了鼓囊囊的編織袋,高高地堆垛起來,人就沒有下腳的地方,必須雙手吊牢篷頂的鐵桿,任憑身下顛簸晃蕩,車尾揚塵如海,廢氣如柱,直熏得人滿面灰塵,面目全非。

    遇到收購活物的小販租的貨車,大竹籠子里裝著雞鴨,滿滿地載了一車,夏天,趕車的人穿了短衣短褲,踩著竹籠,籠子里的雞鴨受了驚嚇,不時伸出尖啄,往人的大腿上重重地一啄,人便疼得驚跳起來,四下里去尋找,尖啄子卻縮了回去,不時又一啄,人又驚跳起來。啄得人鮮血淋漓,疼痛難忍,卻絲毫不敢松手。

    朋友夏君,在一所偏遠的村小當民辦教師,某一個冬天的傍晚,接到通知,讓他次日趕往縣城,參加民辦教師整頓考試。朋友剛剛下完學回家,腳上套著雨靴,來不及替換淋濕的衣褲,揣上手電就匆匆消逝在雨霧中。他在雨霧中整整奔跑了一晚,不斷地跌倒,不斷地爬起來,不斷地跌倒,不斷地再爬起來。當他幾乎堅持不下來的時候,他聽到了喧鬧的人聲和影影綽綽的燈火,他終于看見了那些趕船的客人。就在班船開動前幾分鐘,他踏上江邊的躉船。他的一雙雨靴早已磨破變形,灌滿泥水,雙腳凍得麻木。他就穿著破雨靴在船上待了整整一天。有一陣子,船上開始燒火煮飯,他就靠近煤爐子烘烤索索發(fā)抖的身體。

    后來說起那一晚的經歷,他說讓他想起了小學課文中的紅軍過草地。

    只有電影能夠消除鄉(xiāng)村小鎮(zhèn)的寂寞和單調。在那些灰黑的夜晚,電影讓我們找到了詩和遠方。那是一家私人影院,設在自家堂屋,粗木條子釘成井字格,鋪上木板,做成簡易的凳子。墻壁漏光的地方掛了長長短短的布條,門簾子處站一兩個人收費。銀幕掛在低矮凹凸的墻上,成像就有些扭曲。放映機在閣樓,投出的光柱往往從人的腦袋上走過,銀幕上出現放大的黑塊,影院里便會有短暫的騷亂。這是鄉(xiāng)村電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電影院在趕場天成了街鎮(zhèn)的沸點。有的人無所事事,大老遠趕來,只為看一場新到的電影。場院太小,容量有限,遲到的人就萬分遺憾,街頭街尾地瞎蕩。影院實在太小,高分貝的音響破壞力強大,正在放映的故事被高聲講述,通過另一種途徑被更多向往的人免費傾聽。鄉(xiāng)村影院,它的隱蔽和敞開被同時開啟,演繹著一個時代的歡樂與遺憾。

    錄像廳填補了電影留下的空白。依舊是粗木條格子搭就的簡易木凳,高音喇叭架設在屋頂,日日夜夜地放映連續(xù)劇,發(fā)電機在屋后突突突地吼,汽油味混合著煙草汗臭味,在嘈雜的屋子里滾蕩,屋頂上金屬打斗聲尖銳刺耳,槍炮聲爆炸聲震耳欲聾,江湖惡斗或慘烈戰(zhàn)爭重復上演,直至深夜方散,刺激著鄉(xiāng)村街鎮(zhèn)的中樞神經。

    當年,我們也成為“追劇一族”?!渡涞裼⑿蹅鳌贰堆┥斤w狐》等,每晚兩集,票價五毛。大冬天的,晚飯后,我們便早早地提了火籠(一種自制的烤火工具),涌進狹小的錄像院,沉陷在劇情里不能自拔。“風寒蕭蕭,飛雪飄零,長路漫漫,踏歌而行,回首望星辰,往事如煙云?!币股钊唆[,錄像散場了,我們走在漆黑的夜色中,手里提著的火籠子早已焰滅灰冷,寒風呼嘯,耳朵里卻飄蕩著這首銷魂蝕骨的片尾曲,那么憂傷,那么彷徨,讓人迷戀而又感傷……

    日子這么流逝著,白天黑夜之間,就像一條河流,它把歲月帶去遠方,而留下生活的卵石和漸漸位移的河床。小鎮(zhèn)也是如此。

    “撤區(qū)并鄉(xiāng)”后的小鎮(zhèn)先是在離鎮(zhèn)子東頭一公里外的路邊修建了鄉(xiāng)政府辦公大樓,接著又在更遠的地方規(guī)劃修建了中學。小鎮(zhèn)人又一次感到了“偏遠”:孩子們上學、大人們去鄉(xiāng)政府辦事,得走過一段長長的兩邊是農田的空闊公路?!斑@多不方便啊?!比藗冋f?!罢Σ恍薜每拷c呢?”人們說。存在了上百年的街子,人們早已習慣了在舊有的基礎上翻蓋新屋,在春去秋來中困守歲月靜好,點一鍋旱煙就可以從街頭燒到街尾,品東家茶,喝西家酒,品就品了,喝就喝了。這是小鎮(zhèn)多年的信條和秩序。

    如今這一切似乎變了。小鎮(zhèn)有些恍惚。

    漸漸地,有人買下公路兩邊的農田蓋起了兩層三層的樓房,開起了酒樓旅社,街子也就在這時開始長大的。由于不通電,煤油燈劃出的有效半徑讓街鎮(zhèn)的夜晚長期朦朧黯淡。有人便接受了書記的建議,貸款購買了柴油發(fā)電機,街鎮(zhèn)第一次用上了電燈。電視轉播臺安裝的當天,成群的人擠在鄉(xiāng)政府大院,第一次通過電視機小小的屏幕,打開了向外張望的窗口。人們第一次看見了北京天安門、長城、故宮、長江、黃河,大海,沙漠……盡管四元錢一度的電費被前來采訪的央視記者戲稱是中國最昂貴的電費,小鎮(zhèn)人們也絲毫沒有放棄了解外面世界的愿望。

    我和我的籃球愛好者朋友們,在逼仄的宿舍里,透過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屏幕,第一次看到美國籃球明星邁克爾·喬丹像一只飛翔的鷹,高高越過天空,向著籃筐滑翔飛去。我們每個人都驚呆了,籃球場上從此也有了我們拙劣的模仿。后來,因為發(fā)電機負荷小,我所在的學校重新購買了一臺發(fā)電機單獨供電,我們便得以在冬天每周六的清晨六點,冒著寒冷爬起來,發(fā)動柴油機,準時收看中央二臺轉播的NBA賽事直播。

    后來,小鎮(zhèn)在自己的土地上修建起了烈士紀念碑。烈士陵園坐落在鄉(xiāng)政府旁邊的一座小土岡上,七米高的紀念碑并不算雄偉,但在翠柏掩映的陵園里,青石豎成的碑身卻透著肅穆和莊嚴,仿佛英雄的身軀,傲然挺立,讓每一位拜謁者都抬高了仰望的目光。

    烈士陵園建成的當天,小鎮(zhèn)人山人海,人們從四面八方涌來,見證著一座精神的紀念碑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豎立。九位烈士是在解放初期后坪剿匪戰(zhàn)斗中犧牲的,他們身負重傷在轉移途中犧牲,被掩埋在附近的塘壩鎮(zhèn)和重慶的朗溪鄉(xiāng),如今,他們的靈魂得到了重新安放。他們的名字被一錘一錘雕刻在大理石上,成為后世人們敬仰和緬懷的源頭。

    烈士陵園的下方,通往鄰縣茅天鎮(zhèn)的斷頭公路已然接通,從那里去往省城貴陽,路程縮短了不少。

    2000年春天,我調離生活了整整十年的小鎮(zhèn),去往縣城新的單位報到。我坐著開往洪渡古鎮(zhèn)的中巴車,轉乘重慶川陵公司的快艇。坐在舒適的座椅上,我心潮起伏,許多旅途的艱辛與酸澀浪花一般涌上心頭。舷窗外,兩岸青山飛掠,江中快艇似箭,一條白色的浪花線在激流中不斷追逐、延伸,那個我們即將去往的地方,正在一步一步地靠近。

    就是這樣。靠近。

    春風不改舊時波

    孟學祥

    花師傅是木匠,活做得好,尤其擅長雕琢花窗、花欄等。在這個城市,人工雕琢花欄、花窗,還沒聽說有比花師傅雕得更細膩的人?;◣煾堤貏e擅長花草圖案,雕出的花草,一旦上色,就像一束束鮮花擺放在木板上,完全能夠以假亂真。花師傅本來不姓花,姓石。不知哪一天,也不知是誰先叫他為“花師傅”,久而久之,他的姓和名就漸漸被人遺忘,“花師傅”的名聲也被叫得越來越響亮了。

    花師傅是屬于最早進城務工那一代人,改革開放不久,花師傅就到城市來打拼了。他在城市打拼近四十年,在城市買房、安家,供出兩個上大學并工作、成家在城市的子女。原以為花師傅的根會扎在城市,沒想到他還是念念不忘鄉(xiāng)村,念念不忘生他養(yǎng)他的那片土地。

    花師傅以前在寨子跟師傅學藝,主要是給人建房子,建那種木架結構的房子。他入師門時,師傅還帶得有兩個沒出師的師哥。他和師哥們挑著工具,跟著師傅走村串寨,一個寨子一個寨子地幫人建新房,維修老房。干活時,師傅彈脈壓線,二師哥和他給木樁打榫眼,大師哥給木方割榫頭。房子架子立起來了,他們還負責給架好的房子雕花欄,安花窗。對于打榫眼割榫頭這樣的粗活,花師傅雖能夠應付,卻不是很在行,比起他的師哥們差多了?;◣煾翟谛械氖堑窕冢不ù斑@樣的細活,他做得很細致,很得師傅的信任??上б郧稗r村人建房,大多只注重粗活的牢靠和結實,而在細活上不那么講究,只有極少數富裕人家,才把心思放在花欄和花窗等的裝飾上。花師傅空有一手細膩的手藝,在鄉(xiāng)村的日子里,很少受到關注。大師哥和二師哥出師后,年邁的師傅也不再收弟子,花師傅成了師傅的關門弟子,一直跟著師傅。師傅干不動粗活了,就不再給人建房,轉而去干一些細活,比如幫大師哥和二師哥給人雕花欄花窗,幫接親嫁女的人家打打嫁妝什么的。接到活,師傅也不再親手干了,而是站在一旁,指導花師傅干,所得的錢大部分也給了花師傅,師傅只留一小部分買酒喝。但這樣的活也不常有,花師傅和他的師傅常常沒活干。沒活干時,他們就坐下來,研究一些嫁妝圖案的搭配和花欄花窗的雕刻技巧。

    花師傅十三歲跟師傅學藝,一跟就是十一年。一天,師傅問他想不想出去自立門戶,花師傅說不想。師傅叭嗒了一口煙,對他說:“我的徒弟都自立門戶了,你也不能總是跟著我。你是我的關門弟子,我沒有什么東西送你,你就帶上這些家什走吧,出去自己干,你陪我這個糟老頭子時間夠長的了,我不能再耽誤你了?!睅煾蛋阉眠^的木匠家什送給了花師傅,讓花師傅出師自己去找活干。臨走,師傅又對花師傅囑咐道:“你記好,大架子的活你比不了他們幾個,你這雙手只能適合做細活,干粗活你就荒廢了。這樣吧,你不要在這個地方跟他們搶飯吃了,你去城里吧,在城里你一定會找大錢,成大氣候。山旮旯里頭不是你的天地,大架子的飯你也搶不贏他們,干脆就由著他們幾個去分著吃吧。”

    花師傅拜別師傅,辭別家人,背上行頭就到城里來了?;◣煾甸_始也沒找到什么細活干,只能到一些建筑工地去打零工,搭木架子,或者接一些敲釘門窗的粗活。雖然偶爾也接一些雕刻的細活,但那個時候,雕刻的細活在城市中也不常有??沼幸簧硎炙嚨幕◣煾?,很多時候不得不放下“手藝人”的身段,去給別人打打下手,干一些他一直不愿意干的砍砍刨刨、敲敲打打的粗活。從內心講,花師傅不想干這樣的粗活,為此,他曾借酒澆愁,更想甩手回家種地,不想在城里荒廢時間。在我們一大幫老鄉(xiāng)的勸慰下,花師傅最終熬了過來。

    城市發(fā)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城市人對生活的追求質量越來越高,對環(huán)境和居住的要求越來越講究,花師傅的細活也慢慢多了起來。城市人給住房雕刻花窗、雕刻屏風,修建花欄等,都讓花師傅的手藝派上了大用場?;◣煾挡辉偈悄窘常兂闪恕笆炙嚾恕?,日子越來越忙,生活越來越好過。不久,花師傅在城里開起了自己的裝潢公司,收起了徒弟。尤其是一些仿古建筑在城市應運而生,更是給花師傅創(chuàng)造了更多施展才華的機會?;◣煾档墓镜教幊薪庸こ蹋屯降軅冊诔鞘谢斓蔑L生水起。

    花師傅的公司剛成立那段時間,電腦還沒有運用到雕刻上,機器雕刻還沒有形成氣候,他的手藝很吃香。他領著一幫徒弟,輾轉在城市的裝修市場,專門幫人雕刻屏風、窗花和欄桿。那個時候,花師傅在這個城市很有名氣,很多茶館、酒樓、飯店以及一些仿古裝飾,都是他主導雕刻的。他的雕刻粗獷豪放,自成一體。屏風上的日月云濤,窗子上的花鳥走獸,欄桿上的耕織漁樵等,都很受大家青睞?;◣煾涤幸皇纸^活,雕刻從來不用圖紙,客戶想要什么樣的圖案,只要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來,花師傅就能憑自己的想象,根據客戶總是的要求,把圖案雕刻得形聚神精,栩栩如生。特別是雕花草,客戶想要什么樣的花草,說出名字,花師傅就馬上把圖案畫出來了,畫出來的圖案客戶總是很滿意?;◣煾狄惨蜻@一手絕活,贏得了一大批客戶。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電腦設計運用到了雕刻行業(yè),機器雕刻出現了,花師傅的雕刻就不吃香了。先是有人認為花師傅的雕刻呆板,圖案粗獷有余,細膩不足,線條豪放粗笨,缺乏美感,不再對他的雕刻感興趣。然后是一些工程隊嫌花師傅的手工雕刻太慢,沒有機器雕刻來得快,影響工程進度,就不再請他。慢慢地,花師傅的活就越來越少,到最后幾乎找不到活干了。

    花師傅善于雕刻,卻不善于經營公司。多次參與工程競標失敗,花師傅的公司面臨倒閉,徒弟們也四分五裂離他而去。花師傅干脆注銷了公司,又回到了之前單打獨斗的狀態(tài)。

    花師傅在城市接的最后一單活,是到民族風情園去參與毛南民居仿古建筑修復。這些仿古建筑材料,都是從我們老家那片山區(qū)拆舊收購來的,需要修復的地方很多,也很復雜。建筑方找到了花師傅,由花師傅領著人來完成這項工程。

    正是因為這單活,花師傅才萌生了要回家去建木房的念頭。恰在這時,老家那邊的政府也給花師傅發(fā)來了邀請,希望花師傅能回去,參與家鄉(xiāng)的新農村建設,用他的手藝去打扮家鄉(xiāng)的房子,讓新修起來的房子更漂亮,更具民族特色?;◣煾嫡f:“我回去看過,每個寨子都在改變,環(huán)境變、房子變、人也在變,反正都變得漂亮、精神了。村寨實行規(guī)劃建設后,房是房,路是路,整齊劃一,大方得體。每個寨子的路都修得很筆直、大套。清一色水泥鋪的路面,一直連到各家各戶,都由國家出錢修。連各家各戶的院壩,也是國家出錢,打成了水泥院壩?!?/p>

    離開城市前,花師傅請我喝酒。酒桌上,花師傅跟我描繪了他們寨子現在的新貌。他說進寨的大路從田壩中間的過寨公路接過去 ,比過寨公路還寬大。好多人家都從老寨出來,搬到路邊的山坡上來起房子。一排一排,從坡腳一直向坡上延伸。房子背靠大山,山上有林子,林子大而茂密。房子前與大路之間有一排排大樹,樹上有許多鳥窩,住著各種各樣的小鳥。房子周圍還栽種有很多果樹,春天鮮花燦爛,夏秋果香彌漫。根據花師傅的描繪,我認為那已經不是村寨,而是一個美麗富饒的人間仙境,是鳥語花香的花園了。

    花師傅說他已經在老家辦下了一塊地,他要在這塊地上建造一棟房子,一棟漂亮大氣的房子。按花師傅的設想,他建的房子決不出現一樣鐵的東西,哪怕一顆小小的鐵釘,他都決不會用。他說“榫眼全部由我自己鑿,枋頭也是我自己割,我不會請人。請的人我也不放心,那些人手腳毛躁,鑿出來的榫眼、割出來的枋頭我都不放心用?!?/p>

    花師傅的木房要用木枋穿柱構連,搭架修建。因為不用鐵釘,對榫眼和枋頭的要求就很嚴格。榫眼與枋頭,必須嚴絲合縫,才能夠把整個房架支撐起來。稍一疏漏,架子便很難搭得起來,即使勉強搭起來,也會出現歪斜甚至倒塌。為了建房,花師傅前些年就早早備下了木料,現在木料已經干透,單等找時間開工了?;◣煾嫡f:“我跟石匠維科老爹說好了,他幫我打石頭砌屋基,我回去把那些木柱的榫眼打好,木枋割好,屋基也就砌好了?!痹诨◣煾档拿枥L中,他的房子屋基高出地面三尺,砌屋基的每一顆石頭,都是經過石匠精細加工而成。每一棵木柱下,都墊著一顆高一尺的石磴,石磴上雕著各種各樣的花紋圖案。走上屋基的石階及兩側的欄桿石,都是精工刻成白果形、萬字格、壽字形等不同花紋的麻條石砌成。石階兩側的欄桿石上,都刻上花草龍鳳、孔雀等花鳥圖案?;◣煾嫡f:“我的建房申請政府已經批準了。政府的人說,新農村建設不光是改變鄉(xiāng)村環(huán)境,更多的是要開發(fā)鄉(xiāng)村文明,保護鄉(xiāng)村文化。恢復祖上傳下來的木房子,也是一種文化保護。搞鄉(xiāng)村文化保護,就是要讓大家看得見山,望得見水,記得住鄉(xiāng)愁?!?/p>

    花師傅拿出了一張設計圖紙,是他在市建筑設計院的女兒幫他設計的。他指著圖紙一一向我解釋。圖紙上的設計,跟我兒時在家住過的木屋沒有什么兩樣?;◣煾底院赖卣f:“是我女兒免費為家鄉(xiāng)設計的,家鄉(xiāng)的政府已采納,已在好幾個寨子推廣了?!?/p>

    設計圖紙上,花師傅要建的房屋寬為十六米,進深為十二米,高八米,人字屋頂。大門前留有一米八寬的吞口,相當于城市樓房的門廳,兩邊擺兩個石磴,既是裝飾,也可以供人坐下休息。吞口的左邊是火塘,右邊是客房,火塘往里進是睡房。吞口進大門是堂屋,堂屋往里是神龕背后,堂屋右里進是廚房。除了堂屋,每個房間上都鋪著樓板,樓板上分布著若干房間。花師傅說:“現在老家那邊已經開發(fā)民俗旅游了,經常有游客到寨子里來。樓上的這些房間都是客房,有人到寨上來旅游,我就讓他們住到樓上去?!?/p>

    我建議花師傅也把堂屋上方用木板封起來,多得一個樓上的空間?;◣煾悼戳宋乙谎壅f:“你看見我們的老屋,哪家的堂屋是封起來的?堂屋有神龕,神龕是歷代祖宗們待的地方,要看得見天光,這規(guī)矩自古以來就有。我修的是祖?zhèn)鞯姆孔樱@規(guī)矩我不能亂。”花師傅的一番話,讓我忽然間就明白了他的苦心。老家的政府之所以推廣他女兒的設計,也同時把他請回去修房子,其用意決不會僅僅只是為了修一棟能住人的木屋,而是為了通過他們的理念,保留住一個民族古老的建筑元素,傳承世代相傳的民族建筑文化。一念到此,內心對花師傅和他女兒就生出了敬意。

    最后花師傅念了一句“水在遠山淵源長”。我問他這話是什么意思,花師傅看了我一眼,賣了一個關子說:“跟我回寨子去看,你就明白了?!?/p>

    沒有炊煙的村莊

    王鵬翔

    村莊不大。烏蒙高原群山中那種典型的黔西北小村落,依山而建,民房看似凌亂,卻錯落有致,像一片頑童隨意堆積后忘記了的積木。開門見山,出門繞山,這被大山圍困的村莊,在大山深處繁衍數百年。我出生在村莊,過完懵懂的童年和憂郁的少年時光,然后讀高中走進縣城,讀大學走進省城。工作之后,就居住在縣城里,成為走出大山的“幸運兒”。

    不是說離開了村莊,就代表著脫離。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于我是母與子的關系,互相牽掛,不可更改。

    從農村走出來的人,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村莊。這個村莊,是原來所居住過的村莊的殘留、變形和擴展,糅合了祖輩的記憶,自己的經歷,以及臆想和演繹,背井離鄉(xiāng)之后,會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豐滿,越來越詩意。我的村莊,是我出生的村莊,是我放牛的村莊,是我割草打柴的村莊,是母親呼喚我的乳名回蕩在山間的村莊,是炊煙裊裊洋溢著田園牧歌的村莊,是我背著書包在鄉(xiāng)間小道上追逐紅蜻蜓追逐花蝴蝶的村莊。我的村莊,也是通過祖輩父輩口口相傳,充滿了傳說味道的村莊,也是我通過童年少年的記憶,變形擴展,詩意豐滿的村莊。

    我的村莊在阿嘎屯上。所處之地,是一種特殊的地形,云貴高原所獨有。這種地形叫屯,是群山中的一處臺地,四面深溝大壑,懸崖峭壁,而臺地上卻群山連綿。從屯腳仰望,崖壁高峻險絕,飛鳥難逾,猿猴難攀。進屯的路,是周圍稍緩處從巖口開鑿出來的卡子。及至爬上卡子,上面別有景致。沒有上過屯的人,誰也不會想到這個險絕之地,上面有八十四點九平方公里的土地,有兩萬多漢彝苗民眾居住。

    群山之中,是一個一個的山間小盆地,我們俗稱麻窩。麻窩邊緣的山腳下,散落著一個個的寨子。阿嘎屯,《大定府志》上寫作阿扎屯,又稱凌云屯。因其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峻,“扼滇楚之要喉”,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曾經是苗民起義和吳三桂剿水西的古戰(zhàn)場,也是土豪爭霸,民眾拒匪的發(fā)生地。這是一個有故事的屯,我曾經寫過不少關于它的文字,它的風土人情,它的歷史變遷。小說家冉正萬說,就這地形和背景,阿嘎屯應該是能出大作品的地方。可惜我筆力不逮,至今沒有寫出夢想中的大作品來。我只力求將她表達得詩意美麗,甚至有意忽略了她的邊遠落后與貧窮。

    古屯久遠的蠻荒時代不可考,但經歷過的繁華,還是有不少傳言和佐證。曾有九溝十八嘎之稱,溝即小溪,嘎即寨子,土地肥沃,民富物豐,適合屯養(yǎng)據守。我的村莊,就是這十八嘎中的一個。說大不大,百十戶人家,從東到西五六公里,從南到北三四公里。莊戶人家的房子,或瓦房或平房,靠山面山,錯錯落落地形成寨子。梯地,從山間麻窩,舒緩地向山梁和山頂往上爬。梯地很鎮(zhèn)靜,往上攀爬,臉不紅氣不喘。人要順著坡地爬上山頂,不擠出一身臭汗,是上不去的。種滿莊稼的季節(jié),綠色的波浪,也從麻窩一波一波爬上山頂,綠意洶涌,讓人感覺每一個寨子每一個家,都是綠海中浮著的一葉小舟。

    我的文字里,村莊不再局限于我出生的小村子,而是整個阿嘎屯。阿嘎屯上的木房,明末清初是一個營訊駐地,水西屬地,水城建城之前,在此屯兵據守。同時也是商旅通衢,傳言有十八家羅馬店,過往客商絡繹不絕。阿嘎屯上的住民,多半是洪武祖調北征南時的屯軍后人,水城望族范氏在阿嘎屯的第一代祖墳指揮將軍墳就是明證。

    清前期吳三桂剿水西,彝族首領安坤據守阿嘎屯,吳三桂久攻不下,買通了岔嘎拉里應外合,以號音指引從馬尾河吊古藤進屯,才攻破了阿嘎屯。紅衣大炮轟擊屯口留下的三炮眼還在,關卡卷洞門還在,從水城通往古屯的石拱橋、古棧道還在。作為古戰(zhàn)場遺址,這里立了縣市級文物保護單位石碑。

    在祖父的敘述中,我的村莊是九溝十八嘎的村莊。清朝末年,村莊北面的兩山之間,開鑿過鹽井。1931年至1933年,水城富戶王氏聯合畢節(jié)糜氏,請來四川自貢技師再度鑿鹽。用青岡樹做成巨大的木碓往地下舂,試圖舂到含鹵水的地下水層,解決四鄉(xiāng)八里的鹽荒。古老的阿嘎屯一下子熱鬧起來,石匠木匠鐵匠聚集,一溜工棚順山而建,晝夜人喊馬嘶,燈火通明。但這樣的熱鬧持續(xù)不到三年,采鹽失敗,這里很快歸于沉靜。

    祖父的石匠手藝,就是跟四川石匠師傅學成的。祖父少年時,土匪猖獗,祖母、十來歲的祖父和四五歲的三祖父,被土匪向橋二抓去當人質割毛子,關巖洞,穿木鞋,受烙刑,曾祖父傾盡了辛苦攢下來準備買田地的銀元,祖父和三祖父才得以生還。后來祖父成為四鄉(xiāng)八里有名的石匠,也是一個熟練的莊稼把式,在那個名叫鹽井壩的村莊,活了一輩子。他參與修水庫,搞農業(yè)學大寨砌坡改梯石墻,以戰(zhàn)天斗地的激情,建設著村莊和家園。當然,祖父也經歷過物質匱乏時代的貧窮。改革開放后,土地承包到戶,祖父親手把三間茅草房改造成了長五間石墻大瓦房,和村莊人家一起,把日子過得越來越紅火。

    父親是共和國同齡人,在他的敘述中,這里原來叫做河滯壩子,改名為鹽井,是新中國建立后的事情。之前還有個小地名:石橋邊。開鑿鹽井處,在兩座大山之間,有九十九個泉眼,泉眼匯聚成小河溝,流經寨子門前的壩子,小河溝上有古老石拱橋一孔,遂得名。解放初讀過幾學私塾,之后高小畢業(yè)的父親,算是村莊里的文化人,他向我解釋過河滯壩子名字的由來。他說,兩山間的九十九股水匯聚成小河溝,流到老屋門前的壩子里,流水婉轉迂回滯留,所以叫河滯壩子。河滯壩子之名,早就無人知道了。修公路將石拱橋毀棄,石橋邊這個地名,也跟著死掉了。對那條小河溝和石拱橋,我還有記憶,童年少年時候,在小河溝里捉魚摸石蚌。后來流水它引,石拱橋處成了公路,一切就不復存在了。

    父親曾與上千人一起晚上打著燈籠火把,修筑了村子旁邊的水庫——鹽井水庫。將那九十九股水蓄住一處,用作灌溉和人畜飲用,它成為阿嘎屯的重要水源,也成為了今天一道靚麗的風景。

    后來改革開放,土地承包到戶,我們一家人有了翻身的感覺。

    父親教了幾十年書,從六塊錢一個月到民師轉正,三十八年教齡退休,他上課的教室,從破敗的生產隊公房、自家的堂屋,到有圍墻有操場的村完小。父親提起種種變化,總是說我們趕上了好時代。

    在我的記憶里,村莊房屋低矮,家家土墻茅草房。記憶是從六七歲開始的,那時候還是大集體,一家人泥里水里,累死累活,秋收后分來的苞谷,總是不夠吃,總有那么幾個月,瓜菜洋芋成為主食,過著半饑半飽的日子。農村深化改革,1982年土地承包到戶后,激發(fā)了農民極大的熱情,少年的我,也參與了土地里的勞作。那一年,收的糧食三年吃不完,祖父和父親便決定拆了透風漏雨的土墻茅草屋,起造五間大瓦房??緹熤饾u成為家鄉(xiāng)的產業(yè),戶戶種烤煙,煙地糧地輪流種,糧煙雙豐收,家家殺兩頭三頭過年豬,買大鐵火爐,買洗衣機電視機,成為遠近聞名的富裕鄉(xiāng)鎮(zhèn)。

    我考取大學離開村莊,就全靠父母種烤煙掙錢,順利讀完四年大學。

    這里是我的衣胞之地。老屋在這里,神龕在這里。我九歲時栽種的皂角,結滿了刀一樣的果實。每一次回村,都感覺到村莊在變化。時光不會停止向前流動,村莊也不會停留在記憶中的那個樣子。

    回到村莊,感覺到最大的變化,首先是撲進眼簾的房子,低矮的茅草房已經絕跡,取而代之的,是兩層三層的氣派小洋樓。炊煙不見了。人們使用電磁爐煤氣罐,哪還有裊裊升起的炊煙?不見的,又何止是那如夢如幻一般的炊煙?牛不見了,馬不見了,連喜歡在村頭游蕩的狗也很少見到了。

    耕種的季節(jié),再看不到躬耕的人和牛。那種緩慢的詩意的躬耕,一人一牛,一前一后,人手里拿著鞭子,“唄嗤——唄嗤”地吆喝,牛枷擔套在黃牛項上,鐵犁插進板結的土地,黃牛奮力往前掙。一溝溝的泥壟,是大地上一行行的詩句。新翻的泥土,發(fā)出新鮮的香氣。而今被趕到田間地頭的,不再是溫馴而沉默的黃牛,而是喝了汽油后“突突突突”轟鳴的鐵牛。一只鐵牛能抵三頭黃牛,而且耕出來的土又細又勻,不用再打泥餅耙地。那個對農村人來說“一牛抵半家”的耕牛,那架蘊含詩意的彎犁,退出了這塊土地,也再沒有了“牧童騎黃?!钡奶飯@牧歌意境。

    石磨作為一家人必不可少的大型工具,安置在堂屋里,這個神一般的石器,而今也消失了。或淪為墊腳的石級,或者上扇下扇分離,一扇在陽溝生悶氣,一扇在梨樹下翻白眼。村莊不再推磨舂碓,推豆腐磨苞谷打米打面,全部用上了小鋼磨,就連剁豬草,也有了剁豬草機。我曾經寫過一篇散文《老石磨》,感嘆村莊的改變。對沒了隆隆石磨的村莊,寄托一種哀婉的懷念。

    新的更有效率的機械化工具,代替老舊的農耕文明的笨重工具,這是一種時代的進步。但是那種農耕文明的詩意,那種悠游的慢生活,已然成為一種懷想。

    靠卡子的古驛道進出阿嘎屯,運輸靠水西矮馬的山民,感受到了交通的巨大變化。當年我進城讀書,下屯口卡子,爬八大彎,過苦李樹埡口、雪迷箐,要走五六個小時。而今,屯口卡子、阿嘎卡子修通了柏油路,馬尾河、二道巖修通了水泥路,可以說是四通八達了。公路上是來來回回的客運貨運車輛,從縣城到老家,用不了一小時車程。阿嘎屯,已不再是閉塞僻遠之地。

    大量的青壯年離開鄉(xiāng)土進城務工,甚至在城市買了房子,成為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農村人口驟然減少,減輕了生態(tài)壓力,山綠了水秀了,錦雞、野兔回來了,甚至有人看到了絕跡已久的狐貍。很多進城務工的村人,為了讓孩子有更好的教育,連孩子也帶進城讀書了,留守村莊的,基本上是不愿進城生活的老年人,村莊和土地,顯得有些空泛和落寞。

    村莊的炊煙消失了,消失在時代的變遷里。沒有了炊煙的村莊,少了原有的詩意。但老屋四周滿目蒼翠,雀鳥清鳴。水庫綠水泱泱,農家掩映在綠樹之中??諝馇逍碌梦豢诰妥屓顺磷怼4稛煵皇俏ㄒ坏泥l(xiāng)愁。沒有炊煙的村莊,變得更加充滿活力了。

    都勻文峰園的變遷

    韋昌國

    文峰園是位于都勻市內的一個開放式公園,以園里始建于明代的文峰塔而得名。小時候,我對“公園”沒什么概念,所知道的“園”,就是老家布依山寨那些房前屋后的菜園。上小學時讀魯迅的散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知道他家后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當時感覺奇怪,魯迅家為什么不在里面種菜呢,荒廢了不可惜嗎?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到都勻工作后,認識了文峰園,其實當時并未建公園,就是貨真價實的一大片菜地。其后用了差不多二十年時間,我才慢慢向文峰園靠攏——先是買商品房從氣象大院搬到文峰小區(qū),最后搬到文峰家園。

    搬家那天,從窗口看下邊綠樹成蔭的文峰公園,再看兩百米開外的文峰塔,想起魯迅文中的第一句“我家的后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心里便仿造著說了一句:“我家的下面有一座園,就叫都勻文峰園?!卑嵝录衣铮睦锔吲d,再說這個環(huán)境的確不差,雖然至今想著當時的那個高昂房價,心里還隱隱作痛。

    魯迅家因家道中落,百草園“早已并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課文注釋說,“朱文公的子孫”不是指姓朱的人家,而是泛指有錢人,估計就是當時魯鎮(zhèn)的土豪。這家大戶買去后,也不知什么原因,既不建房辦廠,也不搞房地產開發(fā),弄得百草園一直是個荒園,讓人無法理解。2009年秋天,中國作協(xié)組織魯迅文學院第十二屆作家班的同學去紹興采風,我們專程到了魯鎮(zhèn),喝了孔乙己常喝的黃酒,吃了一碟茴香豆后,走進魯迅先生的故居,我終于看到了百草園。正如先生所寫的一樣,園里長滿了荒草,四周低矮的泥墻破敗不堪。但百草園并非像魯迅寫的那樣是“一個很大的園”,其大小就三分之一個足球場的樣子。之所以說“大”,是因為小孩子看什么都顯得大,魯迅先生這篇文章是回憶他小時候的生活,在他印象中百草園“很大”也毫不奇怪。真要說大的話,都勻的文峰園占地面積85畝,與其相連的南沙洲公園占地115畝。而我看到的百草園,還是一塊荒地,估計今后也還是荒地,因為魯迅的故居不能隨便拆遷,所以得以保持原貌,成了中國兒童向往的“樂園”,永久存留著人們對中國南方小鎮(zhèn)的鄉(xiāng)愁記憶。

    但是,當年都勻文峰園要是賣給本地或外地“朱文公的子孫”的話,價值據說要在五億元以上,并且肯定早就作為房地產開發(fā)了。那么今天的文峰園,必然是林立的高樓,遮天蔽日遮擋劍江兩岸的風景,地面上塞滿各種汽車,把道路堵得難以正常通行,而文峰古塔也必然被高樓所包圍,能否露出一個塔尖都很難說。所幸的是,當時的州委決策者斷然阻止了,并且在1999年把它建成了全省第一個開放式公園,免費供市民休閑散步、早晚鍛煉。

    文峰園修建十六年后,都勻市為改善人居環(huán)境,緩解市民打太極、跳廣場舞的場地需求,對文峰園進行提質改造,并拆遷與其隔河相望、四面環(huán)水的南沙洲,舍棄數十億元的房開收益,把一個破敗的“島”建成了高品位的民族文化公園,同時新建一座石拱橋,把兩個公園連接起來。其后幾年間,又改造和修建了青云湖公園、杉木湖公園、三江堰公園等十幾個公園,使都勻成為全省山環(huán)水繞、公園最多的城市,極大地改善了人居環(huán)境、提高了城市品位。

    文峰園未建時,無論是市民還是縣里到都勻出差的人,吃過飯后無處可去,就順著劍江邊閑走,過劍江大橋后,多數要折到文峰塔,算是一種聊勝于無的游覽。文峰塔是貴州最大的石塔,也是貴州唯一載入中國《古塔圖冊》的石塔,1985年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劍江繞塔而過,古塔倒映水中,一動一靜,相映成趣。塔下是金色的沙灘,河堤上長著齊人高的大片茅草,常有幾只小木船,或在河中飄蕩,或在岸邊棲息。到了夜晚,打漁人的油燈或篝火閃著紅光。此時站在文峰塔下,聽著西山九龍寺傳來的鐘聲,不禁讓人想起“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的詩句??上М敃r文峰塔的周邊只是一大片菜地,菜地邊緣散落著幾幢低矮的小瓦房,還有一些用石棉瓦搭建的棚子,這是八十年代城市邊緣最常見的風景。菜地里種著白菜、蓮花白、紅薯、蔥蒜等,地里都有長寬兩三米的糞坑,散發(fā)著不好的氣味。夜間到這里游覽,一邊聽著充滿詩意的鐘聲,一邊要防止踩到狗屎和跌進糞坑。當然這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景象了。

    文峰園與新建的十幾個公園相比,已是都勻的老牌公園,并且不像當年同樣老牌的西山公園,還要收兩塊錢的門票。它的特點是較為親民,市民和游客到了這里,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過去公園里最典型、最熱鬧的是露天卡拉OK,兩塊錢點唱一首,每晚生意火爆,歌聲震動劍江兩岸。早期最流行的有《外婆的澎湖灣》《龍的傳人》《烏蘇里船歌》《楓橋夜泊》,后來就唱到了《春光美》《心雨》《遲來的愛》《無言的結局》等等,幾乎港臺流行歌曲和全國青年歌手大獎賽的曲目,兩三天后就在公園里流行,每晚必有人點唱,唱的人聲嘶力竭,聽的人拼命鼓掌,活脫脫一個都勻版的青歌賽。再后來,當唱到《坐上火車去拉薩》《走進新時代》《今天是個好日子》的時候,露天歌廳在文峰園和市內就慢慢消失以至于絕跡了,因為卡拉OK過于擾民,更重要的是市民收入提高,家里都有音響設備,不用再去公園和大街上狂吼了。

    現在的文峰園,每天早晨和夜晚,打太極的、舞扇子的、練劍的、跑步的、順著走或倒著走的、唱歌的、跳廣場舞的、吹長號的、吹蘆笙和嗩吶的、吊嗓子的……男女老少、黑白胖瘦,東西結合、風格各異,各得其所、自得其樂,整個園里成了文武兼修、雅俗共生的歡樂場。因為每天上下班都要走過文峰園,時間久了我就慢慢觀察,發(fā)現很多趣事。有一個六十多歲的精瘦老人,身背一個雙肩包,每天早晨都在一棵樹下,像個青蛙一樣不停地往上跳,弄得滿頭熱汗,也不知他這是練的什么神功。那包看起來很沉,我禁不住好奇問他,他說包里是從廠里弄來的兩個廢鐵塊,算是他退休的紀念品,他這樣跳是為了訓練腿勁,因為人老是先從腿老起的。我聽了不禁啞然失笑。他說,其實在這公園里玩,全憑個人愛好,他記性不好,性格又急躁,學不會太極拳,就玩鐵塊。并說,玩什么其實不重要,關鍵要玩好。他這句話,給我很大啟發(fā)。的確,蕓蕓眾生,熙來攘往,玩什么的都有,但真正要玩好很不容易。比如寫作的人,拋棄功利之心潛心創(chuàng)作,長期堅持最后玩成了大家;又比如拆遷文峰園后沒有建房而建公園的決策者,想必也是“玩好”的一種……

    數十年的變遷,文峰園的風景不斷在變換。這樣的變化,其實就是時代發(fā)展進步的縮影。而走進或走出園中的人,在他們身上所表現出來的一切,就是普通民眾在時代生活中的折光??此破降?,但很真實,并且深刻。

    母 親

    戴時昌

    興義的天氣就是這樣平穩(wěn),沒有感受到夏天的熱浪滾滾,就到了秋天。

    昨晚上下了一場雨,空氣就更清新了。早晨起來,推開窗戶,涼風習習吹來,輕吻著肌膚,我打了一個冷噤,頓覺全身上下像有小螞蟻爬行一樣,癢癢的,舒服極了。這種舒服是從外到內的,直到心里。

    母親煮好早飯,一家人就津津有味的吃起來。

    “今天你們洗碗,我要開會去了?!蹦赣H放下碗筷,一邊說一邊起身往里屋走去。一會兒,她換了一身喜慶的衣服,胸前別著黨徽,精神矍鑠地走出來,微笑著舉起右手向我們揮了揮,就向門外走去??吹侥赣H遠去的背影,一些往事就在腦海里浮現出來。

    母親90歲了,會議卻是不會缺席的,開會回來還要向身邊的親戚講解會議精神。

    母親沒有上過學堂,在她身上卻流淌著中國傳統(tǒng)的、先進的文化。新中國成立那年,她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后來任了大隊婦女主任,幫助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至今村里的老百姓還念叨著她呢。

    小時候,母親對我們幾個子女既關心又嚴格。我上四年級的時候,一天,起晚了,小跑到學校門口,老師進教室了,我不敢進去。因為遲到是要被罰站和罰掃地的,我猶豫了一會,想了一個“好辦法”:等到下課,請一個同學給老師遞上一張病假條。老師是個熱心人,中午就跑到我家來看我的病好了沒有。見老師上門,母親瞪著我,半晌才對老師說:“好了好了。”母親說著麻煩老師謝謝老師的話送走了老師,把我拉到她的面前,用粗糙的手摸著我的頭問:“你真的病了嗎?”我不敢作答。母親接著說:“我就知道你是遲到了裝病,你那點花花腸子哄得了老師還哄得了我?剛才我對老師說你病好了,是給你面子,省得被批評。以后不能這樣了!”我的眼淚吧嗒吧嗒就流下了,母親緊緊地抱著我,鼓勵說:“男子漢,不許哭!”看到和藹的母親,我才覺得母親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收住了眼淚。

    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也許我是“幺兒”的緣故,母親對我的愛會更多一些,記不清是幾歲光景,我和姐姐每天放學后都要去抬水,我抬前面,姐姐抬后面,一次,要起步的時候,姐姐就把繩子往前移動,我放下來又移動到中間,等我轉身蹬下去,姐姐又把繩子往前移動,連續(xù)幾次都是這樣,我好想發(fā)火,但轉念一想,我真發(fā)火了,可能也沒有好果子吃,但是被欺負了,也不能就這樣算了,我不敢發(fā)火,就想讓父親和母親來管。如果光是狀告姐姐移動繩子,是不會引起父母注意的。我靈機一動,把自己的帽子往水里丟進去,等全部浸透了,再撈起來,拎著水淋淋的帽子小跑回家,任憑姐姐在后面叫喊,也沒有回頭。進了家門就對對母親說,是姐姐給我丟在水里的,母親信以為真,我竊喜。姐姐回來,雖然沒有受皮肉之苦,也被母親好好“歌頌”了一頓,姐姐要辯理,母親卻說:“連弟弟都不能夠讓一點,在學校怎么能夠團結同學呢?”母親把我和姐姐都叫到面前,語重心長地說:“孩子,你們要記住:吃得虧打得堆;氣力是個怪,今天用了明天在。哪個多抬一點又有哪樣呢?一個讓一點,就不會吵架了?!苯又纸o我們講一支筷子容易被折斷,十支筷子就不容易被折斷的道理,教育我們要相互團結,相互體諒。母親說完,又叫我和姐姐去把水抬回來。后來,家里的水還是我和姐姐抬,誰都沒有再移動繩子了。

    小時候,母親對于我是呵護,長大后,我對于母親是依賴。我結婚后,就把母親接到城里來。1998年,組織上要我到烏沙鎮(zhèn)任職,我是樂意的,但想到女兒還不到兩歲,妻子又要上夜班,母親一個人照管女兒,太累了,就有些猶豫。母親卻說:“你們要有自己的事業(yè),安心去工作吧!孩子我?guī)湍銈儙А!蹦赣H這樣支持,我還能說什么?心想也只有好好工作來報答母親。2001年,組織上又安排我到倉更鎮(zhèn)工作,這對我來說是喜憂參半,喜的是自己的事業(yè)又進了一步,憂的是那里離興義較遠,路也不好走。母親知道后,對我說:“在哪里都是為人民服務。遠一點又有什么?只要你為老百姓做事情,老百姓高興我做母親的也就高興了。”

    幾年后,我調回城里,在季節(jié)上,經常會有老百姓送點新苞谷、板栗之類的土特產來,把地上踩得臟兮兮的,但母親從來不嫌棄,又是留下吃飯又是回送水果什么的,對每個人都是一樣??腿俗吆?,還要打掃衛(wèi)生。這個時候,母親是最開心的,看見她開心,我的心里就甜蜜蜜的。母親說:“你離開一個地方,還有老鄉(xiāng)記著你,說明你與老百姓相處得不錯,你做到了這一點,我就特別高興?!?/p>

    父親與母親的愛情我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彼此都深愛著對方。父親年輕時入伍,在部隊任排長。復員后,組織安排他在貴陽一家大型國有企業(yè)任保衛(wèi)科長,算是端上了鐵飯碗,這應該是足以自豪的,可是,父親想到母親暈車,不能夠到貴陽團聚,也想到兄弟姊妹都在外工作,幾位老人沒有人照顧,就毅然辭去工作,回到興義與母親團聚。

    母親和父親長期的生活還形成了一種默契。那個年代,山里人幾乎家家缺糧,一年春節(jié),鄰居無米下鍋,就到我家借糧食,母親把僅有的一升玉米面借了半升給鄰居。鄰居千恩萬謝,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父親安慰說:“天塌下來就像毛蓋繩子斷,有什么大不了的?沒有大米和玉米,我們就吃芭蕉芋嘛。我家還有芭蕉芋面,拿點去渡過難關?!?/p>

    長期勞作,營養(yǎng)也不足,父親患上了腎炎,不能干重活,母親既要上山干活,還要照顧父親。那時家里很困難,沒有錢送父親到醫(yī)院治療,母親就去親戚家借了一本藥書回來,擺在父親面前說:“你有文化,看看這書能不能找到治病的藥?!庇谑牵赣H就從藥書中尋求良方,父親翻書,母親就記住藥的樣子,上山把藥挖出來。父親吃了無數種藥,終于把病治好了。父親和母親都記住了這味藥,還用來為許多患者解除了疾苦。老家有位老師患腎炎病多年,到幾家醫(yī)院花掉所有積蓄,也沒有治好,父親知道了,就急忙送藥去。那位老師病愈后,拿錢感謝父親,父親怎么也不收,他對那老師說:“人人都會遇到困難,只要我們相互幫助,困難就過去了?!?/p>

    我家雖然沒有豐厚的物質生活,卻時時充滿陽光般的幸福和快樂。艱苦的歲月就像滾滾東流的河水,一去不復返。日子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的時候,父親卻突然離開了我們。

    父親去世后,母親繼續(xù)為鄉(xiāng)親們找藥。鄰村一個貧困老鄉(xiāng)患腎炎病,母親知道后,急忙上山采藥送去。老鄉(xiāng)病好了,為母親送來一只大公雞,母親說:“你的病才好,更需要營養(yǎng),拿回去自己吃吧,或者拿到市場上賣了,買點營養(yǎng)品回去補補?!崩相l(xiāng)說什么也不肯,母親只好收下。

    老鄉(xiāng)走的時候,母親把家里的白糖、水果等裝了一大包送給老鄉(xiāng)。

    父親的墳就在離家不遠的一座小山下。那年國家建火電廠,父親的墳被搬遷。有人對母親說,一家人人順順順利利的,搬墳不好。

    母親說:“沒有國家的發(fā)展,哪有一家人的順利?國家建設需要,該搬就搬,不要影響國家建設。只有國家強大了,老百姓才能更幸福?!蹦赣H安排我們定好日子,給父親把墳遷了。

    我的思緒就像脫韁的駿馬,在腦海里狂奔,這時聽到鑰匙開鎖的聲音,是母親回來了。

    看到母親神采奕奕的,我就問母親,今天的會議精神是什么???

    母親邊進門邊說:“不忘初心,牢記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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