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安然
作者有話說:夏天到了,又開始折騰衣服。作為一個有重度囤積癥,但腦子不好使的人,再加上衣柜的空間又有限,我常有大批衣服幾年沒摘過吊牌壓箱底,到了新的一年換季又沒衣服穿,繼續(xù)買新的。我粗略地算了一下,去年我從日本官網(wǎng)買的優(yōu)衣庫JUMP系列的T恤有十二件,今年又托了姐妹拼郵費,一次就訂了五件。為了騰地方我日常捐衣服,已經(jīng)捐了二十公斤,閑魚賣閑置都賣了兩千多塊。真誠求一個能讓我少買衣服的方法,卸載淘寶是沒用的,能卸就能下……沒收手機,我還有電腦。沒收電腦,我就不能寫稿了。所以下個月我要拖稿了……邏輯一百分。
“若你真能看見這封信,我這一生也就值得了?!?/p>
1.
他們的故事始于香港。
20世紀90年代初的香港繁華混亂,對一些人來說是天堂,對另一些人來說是地獄。喬恕第一次到香港,是跟同事們一起過去開交流會的。霓虹燈牌亮起的香港是另一個世界,像是穿著旗袍、涂著紅唇卻在夜市賣魚蛋的女人,有著濕漉漉沾著市井氣的風情萬種??上Ц栉鑿d不是喬恕喜歡的場合,他被拖著來也只是坐在角落默默喝酒。
“喬,你也知道,我們這是最后的狂歡了?!蓖樵俣葎袼麩o果,起身獨自走進人影綽綽的舞池尋找舞伴。
一陣風刺破膠著的空氣,撲到喬恕近前,隨之而來的是他桌上的杯子被碰落在地,里面剩余的一點酒灑在了他的褲腿上。
“啊,不好意思?!彼痤^,看見一個穿著紅裙子的女孩。她似乎喝醉了,踉踉蹌蹌的,雙手捏著自己的裙擺兩邊,神色迷蒙,像是剛剛轉了太多圈,此刻還暈著。
喬恕用手帕擦了擦褲腳,想著自己確實該回去了,就順勢站了起來,搖了搖頭說:“沒關系?!?/p>
女孩轉過頭,抬著下巴說:“那可不行,我賠你一杯吧?!?/p>
借助一晃而過的燈光,喬恕看清女孩深邃的五官,大約是個混血兒。她穿著火紅的裙子,頭發(fā)打著卷垂在鎖骨間,迷人得很。此時香港的男男女女已經(jīng)在追求時髦和自由,放眼望去都是穿著短裙、戴著夸張首飾的人,唯有她復古得格格不入。
“不了?!?/p>
喬恕素來是個不解風情的人,他抬腿要走,女孩一把扯住他的胳膊,他驚了一下,女孩朝他拋了個媚眼,就引著他穿過舞池朝舞臺走去。
女孩提著裙子跑上舞臺,突然唱起了張國榮的《拒絕再玩》,清唱了一句多以后樂隊才跟上來。她在舞臺上肆意地跳舞,將裙子甩成波浪席卷在場的每一個人,麥架被拽倒,線拖得滿地都是。她唱得也算不得好,很多地方搖搖擺擺像是走音,可她身上綻放出的火熱,像一顆拖著長長的尾巴劇烈燃燒的彗星。
那時提起香港明星,誰人不識張國榮。沒趕上哥哥年初的告別演唱會,也令喬恕遺憾很久?;蛞蛉绱?,他原是應該掉頭就走的,竟也在臺下伴著起哄的人群將歌聽到了尾聲。
最后一個音收住,女孩保持著向后下腰的姿勢,頭幾乎仰到水平,話筒豎直地舉著,就這樣定了幾秒。彗星墜地,燃燒殆盡,只剩鋪天蓋地的灰霾久久不散。
她很寂寞。喬恕感受到了。
音樂一停就有男人跳上臺要約女孩去喝酒,她卻丟了話筒重又跳回喬恕面前,揚揚得意地說:“這夠不夠換頓飯吃?。俊?/p>
喬恕嘆了口氣:“走吧。”
女孩挽上他的胳膊,被他帶著走出了盤絲洞一樣的歌舞廳。已經(jīng)入夜,街上一片清冷,高矮橫豎不一的招牌在頭頂錯落。他們無聲地走過幾條街,看到一家小店還在賣夜宵。兩人各點了一碗餛飩面,女孩吃得狼吞虎咽,面上沾得都是口紅,但她也不在乎,邊吃邊發(fā)出被燙到的咂舌聲。
“多久沒吃飯了?”喬恕忍不住問。
“昨天這個時候吃的。”
她剛一抬頭,喬恕就把自己的碗推了過去:“不夠的話,把這碗也吃了吧?!?/p>
她二話不說下了筷子。
喬恕看著她,也覺得有趣,肩膀瘦削、鎖骨突出的一個姑娘,吃起東西來就像要把自己撐起來的嘴塞得滿滿的。他瞇了瞇眼睛,問:“哪里人?。俊?/p>
“不知道。我爸是英國人,我媽是內(nèi)地出生的,但現(xiàn)在我爸不見了,我媽也不見了,我和阿婆過,阿婆是香港人。所以我也算是香港人吧?!?/p>
她這串話說得輕描淡寫,信息量之巨大讓喬恕一時很難消化。她抬起眼皮看喬恕的表情,擦著嘴角笑:“嗬,這有什么,都是活著嘛,各有各的活法?!?/p>
“這就是你的活法?找陌生人蹭飯?”喬恕挑了挑眉,“為什么是我?”
“因為……你看起來像個好人,不是會占便宜的那種?!迸⒔器镆恍?,過大的眼睛卻仍顯得寂靜,她朝喬恕伸出手,“我叫安娜。”
喬恕輕輕和她握了下指尖,問:“你在那里唱歌?”
“之前在,老板欠我工資不給,我今天是去要工資的?!?/p>
“穿這樣?”喬恕失笑。
“不好看嗎?”
安娜跳起來,又轉了個圈,在正常的白光下喬恕看出來這裙子劣質又俗艷,面料粗糙,花邊看上去也很廉價??烧l說俗艷不是一種漂亮呢,安娜就喜歡花團錦簇,她不照鏡子就往嘴上擦口紅,突然俯身手撐著桌子,臉離喬恕很近,“好人做到底,送我回家吧?!?/p>
于是喬恕送她回了深水埗,要不是她,喬恕也不會來到香港著名的貧民區(qū)。這里骯臟狹仄,臭水溝散發(fā)著刺鼻的味道,晾衣架像天線一樣錯綜復雜地支在外面。那些五六十年代建的大片公營房屋,沒有任何私密感,像是巨大蜂巢包圍在身側,里面都是些可怕的籠屋和棺材房。那些房子,連霓虹燈光都照不進去。
放在香港電影里叫作味道,在現(xiàn)實里就只是艱難而已。
“好了,你回吧。”
安娜向前跑了兩步,站在僅有的一盞路燈下對喬恕揮手。然后她轉身,雙手背在后面,一蹦一跳地往前走。有一只老鼠橫穿小巷,就在安娜的腳后跟后面經(jīng)過,她無知無覺。
這情景居然令喬恕感覺到一絲如同《雨中曲》一般荒誕的浪漫,在他原本的生活里,與人有關的浪漫是極難尋覓的。
喬恕揚聲,慢慢地,一字一頓地報出了一串電話號碼。
“這是我在香港住處的電話,如果有事情可以打給我。”
他轉身離開,沒聽到只言片語,只有一聲不知是否幻覺的輕笑,像是一個泡沫將他裹了進去。
遇見安娜,對喬恕來說,就是一場閃著七彩光暈的夢境。
2.
三天后安娜聯(lián)系了喬恕,當時他剛吃完早飯,距離下午的會議還有幾個小時。
安娜開門見山地問:“我能過去找你嗎?”
喬恕住在單位統(tǒng)一安排的住處,雖說是對外的,但他也不想帶人進來。于是喬恕讓安娜報一個地址,他過去找她。
結果安娜報了個很偏僻的地址,喬恕在香港本就人生地不熟,被的士司機多繞了不少路,最后他在一間醫(yī)院的墻根下面看見了蹲著的安娜。那醫(yī)院的外墻和招牌破舊斑駁,白日里大門緊閉著,一看就不是什么正規(guī)診所。
“喲,挺有錢啊。”安娜看見喬恕搭的士來,忍不住調笑,嘴角稍稍勾起來就疼得“咝”了一聲,細長的眉毛變了形狀。
喬恕被她的模樣嚇了一跳,她穿著一條淺粉色連衣裙,裙擺都豁開起了毛邊兒,裸露的手臂和膝蓋上都有擦傷,灰頭土臉的,臉上好幾處破皮,嘴角眉骨都是腫的。但好歹算是上過了藥,但藥水暈開,就顯得更加狼狽。
“怎么回事?”
“去要工資啊,前幾次老板都說他不在,這次我直接往里闖,就被丟出來了呀?!?/p>
“錢要到了嗎?”
安娜從鞋里里摸出一小捆鈔票,用食指和中指夾著甩了甩,說:“施舍了我一點,一半不到吧。不過看傷又花了點。沒辦法,我的臉那么美,總不能破相?!?/p>
事到如今她還能開玩笑,怕是那些苦已經(jīng)在她生命里沉得很深了。喬恕并不是很能理解這樣的生活,他也沒有處理這種事情的經(jīng)驗,可他心里有深深的悲憫,他覺得不該是這樣的,一個妙齡少女不該淪落至此。
可惜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不該,無人該受苦,但總有人受苦。人總是難以顧及距離自身太遠的人和事,但喬恕心中“想為之做些什么”的沖動之強烈,讓安娜的地位陡然提升了很多。
“所以,你為什么不回家?”喬恕皺著眉頭問。
“不想讓我阿婆看見啊,總要好一點再回去。”安娜站起來,抻了抻裙擺,“要么,你陪我走走吧?!?/p>
這一走就走了兩個多小時,其間喬恕不斷看表,擔心會耽誤了下午的會議,但他始終沒有喊停。當他們站在維多利亞港的岸邊,望著斜對面光鮮的中環(huán),喬恕也有些唏噓。同一個香港,一邊高樓林立,建筑物的金屬表面驕傲地反射著陽光,另一邊卻有無數(shù)人窩在暗無天日的角落里,在生存邊緣苦苦掙扎。
“多好看啊,我有時候能在這里待上一夜,一點都不寂寞,有錢人的世界好像從來不寂寞。”安娜神往地看著面前的維多利亞港,“我阿婆一生住在那十平米的棺材房里,她也仍說香港好。我小時候總是不明白哪里好,物價翻天地漲,連條絲襪都得補了又補。后來我夜夜坐在這里,終于想通了,香港當然好,錯的是跟不上它的人?!?/p>
“也不能這樣說,人生境遇雖然與出身、環(huán)境有些關聯(lián),但也不絕對。你還年輕,找份能長久做下去的工作,會慢慢好起來的?!?/p>
“多慢呢?我已經(jīng)覺得人生太長了……”
一滴眼淚從安娜的眼睛里滾落出來,之后就再也止不住,她沒什么太大的表情,只是皮肉在微微抽搐,像是忍痛。
“我阿婆生病了,時間不多了,我卻連讓她過得舒服一點都做不到。我有過很多機會,只要我想得開,我就能改變生活……可我不想、我不想……做錯的選擇,你懂嗎?”
太洶涌的眼淚將臉上經(jīng)過一夜本就脫落了不少的粉沖出了一道道痕跡,她雙手捂著嘴蹲下,海風吹起她微卷的長發(fā),絲絲縷縷地黏在臉上。
喬恕當然懂,像安娜這樣美麗動人的女孩,在這樣一個混亂的年代,混亂的都市,機遇與危險是并存的??善砣绺∑迹膮s是一池靜水。
不對——在喬恕眼里,此刻的安娜似一塊冰——南極洲那種遠遠高出水面的藍色冰川,完全不知道下面是堅不可摧,還是致命陷阱。
喜歡穿成一團火的她,內(nèi)里是冰冷的。絕望在她身上撕開一道道裂痕,里面卻暗流洶涌。
很難有人面對這樣的她時能不動容,至少喬恕不能。
于是喬恕單膝跪地,從側面將安娜攬到了懷里,她仍是雙手掩面,卻結結實實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你心跳得很快?!痹谑终葡旅妫:卣f。
“你聽錯了?!?/p>
喬恕輕笑了一聲,他比安娜要長個幾歲,沒想到竟也有難為情的時候。
“我不是個有家底的人,但我如你所說,能算得上是個好人。所以你可以試著說一個愿望,我來幫你完成?!?/p>
喬恕原想著借安娜一些錢,讓她能去做點營生。孰料他卻聽到安娜說:“既然如此,你和我回家吧?!?/p>
安娜終于直起身,狠狠抹了一把臉,眼圈黑得像熊貓,加之傷痕,整張臉花花綠綠的??伤砩系墓庥种饾u亮了起來,她仰起頭,離喬恕的臉很近,做作地左右端詳,說:“別說,你長得也還不錯,文縐縐的,像個成功人士。你來扮我一日男友吧,哄哄我阿婆。”
“我并不會在這里很久地待下去?!眴趟λ脑竿行┮馔猓欢?。男男女女常常在初遇那刻就有預感彼此之間會發(fā)生什么。
“無所謂,我不求長久。”安娜突然伸手拔了喬恕下巴上的一根胡茬,痛得他眉頭一皺,“不過,你這么說就證明你還是一個人,對吧?”
喬恕沒有說什么,他倆互相拉著站起來,往回走的時候身后一艘輪渡經(jīng)過,突然響起的汽笛聲嚇了他倆一跳。他們同時回過頭看了一眼,再度對視時,兩個人心中都憑空升起了一縷凄然。
三天后喬恕就會離開香港,繼而出發(fā)去往南極參加科考,算上路上的時間,往返至少要兩年時間。
而南極,是安娜做夢都夢不到的地方。
3.
臨離開香港的前一天喬恕跟安娜回了家,他特意刮了胡子,換上了自己開重要會議時才穿的那身西裝,買了些伴手禮,看著真的很像那么回事。
只是安娜看見他這個樣子就開始笑,直到進家門都還是笑個不停,弄得喬恕有點難為情。其實安娜就只是高興而已,人生下來身上總會連著一些和別人相交的繩子,她本就比別人少一些,父親消失后剪掉一根,母親消失后剪掉一根,這些年里走過來想要暫時綁住她的人很多,卻沒人愿意和她好好打個死結。如今最后一根也快要斷掉了,而此時喬恕出現(xiàn)了,與她身上斷掉的繩子打了個蝴蝶結。
縱使知道一拽就開,她還是會為這個蝴蝶結而高興的。擁有過就好,她早已習慣失去。
在喬恕看來,那簡直不能算是房子,打開門就是一個長方形的空間,鐵架子的上下鋪放在一側,另一側就是所有日常用品碼在一起,衣服、鍋碗瓢盆、舊報紙……塞在各種縫隙里,看起來就像垃圾堆。喬恕站在門口不知所措,覺得自己的穿著打扮有種卓別林式的滑稽。
“阿婆,我男朋友來看你了?!卑材榷自谙落佭吷?,和床上瘦小的老人說話。她的風情萬種全部散去,姿態(tài)就像個小孩子。
老人緩緩起身,疾病已經(jīng)在她的外表上留下了痕跡,但她還是拉著喬恕不松手,強打著精神和他說話。
“安娜是個好孩子,是被這個家拖累了,被我拖累了,你得護著她。
“要是你能帶她去過好日子,你就帶她走,別管我這個老婆子。
“你得多護著她,多護著她。
“你得……”
直到被安娜拖出房門,喬恕還能聽到后面追著他叮囑的聲音。他恍恍惚惚地想,自己剛剛應下了沒。
“你別把她的話當回事,人老了,就是啰唆?!卑材日f。
“時間還早,我去給你們買點東西吧。”
“好啊。”
她沒推托,只想把時間拖得更長一些。于是兩個人一同去采購,香港的物價是高,喬恕常常也會覺得不可思議,但路過賣絲襪的攤子時他還是拉住了安娜,說:“你挑吧?!?/p>
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女人挑絲襪,任誰都會誤解他們的關系。安娜低下頭,撫摸著光滑的絲襪,第一次笑得有些羞赧。
回去的途中下起了雨,綿綿的,倒也不打緊,只是逐漸涼了下來。喬恕脫了西裝外套,披在了安娜的身上。下雨讓平時會坐在樓群間喝酒打牌的人都回去了,一走進那些排樓中間就像落進了蜘蛛網(wǎng),無力感逐漸漫上來。但路燈下的雨絲很美,水洼里細小的漣漪也很美。
“我給你跳個舞吧?!卑材韧蝗凰砷_手,將提的袋子都丟在地上,抬頭對喬恕笑。
雨水掛在她的臉上,被路燈渲染出光澤,她很美。
喬恕來不及阻攔,或許他也不想阻攔,安娜就圍著路燈桿跳了起來。她仍是穿著艷麗的裙子,肩上卻披著黑色的西裝,形成一種奇妙的反差。看得出來,她是會跳舞的,腳尖帶起水花,在半空中畫出閃亮的弧線。
那條短小的街在那一刻變得無限長,長到整個世界似乎都以此為中心變得空曠,長到其他人和事都飛速退開,只余一束圈住他倆的燈光。
旋轉、旋轉、旋轉……最后的時分安娜圍著路燈桿瘋狂旋轉,在喬恕心里燃起一團火焰,他覺得自己快被燒穿了,但安娜卻會和路燈一起燃燒殆盡。
但這團火轉而撲向了他,他沒反應過來,安娜已經(jīng)沖到面前踮起腳尖吻住了他。兩個人都沒閉眼,喬恕看進安娜那雙令人炫目的藍眼睛里。
夜仿佛到此刻才又覆蓋上來,他們在寂靜無人處擁吻,凝成了繁華世界中一滴無人在意的眼淚。
“一定要走?”安娜忽閃著眼睫問。
“一定?!?/p>
“是的,你是科學家嘛,不像我這種無業(yè)游民?!?/p>
安娜的腳后跟終于落了地,啪嗒一聲。
喬恕無奈地搖頭:“我說過了,我不是科學家,只是科考隊員?!?/p>
“那里很冷吧?!?/p>
“很冷?!?/p>
“很冷的時候,”安娜重又抱住了喬恕,靠在他的胸前長嘆了一聲,“記得想想我?!?/p>
說罷她想把西服從身上取下,喬恕眼明手快地按住了她的手,說:“留給你吧?!?/p>
安娜僵了片刻,垂下了手。她重又提起東西,倒退著離喬恕越來越遠,揚聲說:“走吧,不送你了。”
然而喬恕沒動,一直看著她,直到她主動轉過了身,這感覺竟好像要走的人是安娜一樣。有好幾次,喬恕張開了嘴,可直到最后他也沒發(fā)出聲音,安娜也沒有回頭。
他沒看見安娜坐在滿是銹跡的樓梯上哭泣,但他感覺到了自己濕透的襯衣下面裹著的煎熬的心。
他們在人海茫茫中這樣失散,不是喬恕不想留,而是留不住。
父親是物理學教授,出生在知識分子家庭,大學學習氣象的喬恕,好不容易得到了進入南極科考隊的機會。他曾那樣迷戀南極,他對于此行充滿期待,也背負著許許多多人的囑托,他沒理由臨陣脫逃。
他不該在此時認識安娜,他不該在此時才明白何為心動。來得不合時宜的浪漫,其實只是一場劫難罷了。
乘船望著璀璨的香港逐漸縮成一個小點,喬恕反復摩挲著口袋里那只玫瑰花形狀的耳釘,無聲地落了淚。
這只耳釘是昨晚安娜偷偷塞進他口袋里的,回去收拾衣服時他才發(fā)現(xiàn)。他并不知道這是安娜手里唯一值點錢的東西,也是安娜的父親送給她母親唯一的禮物,如今安娜分了一半給他。
可喬恕突然察覺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可以抽身而去,逃到南極去,安娜卻還要在這場劫難里掙扎良久。
4.
到南極的旅程花了一百多天,其中的艱難無法形容,大??植榔饋砀静皇侨祟惸軌虻謸醯?。吐得七葷八素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到最后幾乎所有人都進入了節(jié)能模式,恨不得自己就是具空殼。
在這種情況下任誰都想念親人,而喬恕非常想念安娜,想念她身上艷麗的色彩。
到了南極后什么事情都要親力親為,那時中國南極科考還處于探索起步階段,機械很難進入,大部分工作都需要人力完成。所以一個個搞氣象、地質、物理的知識分子都自發(fā)地做起了木工、維修工、搬運工。
南極氣候惡劣,八九級的風是尋常狀態(tài),冬天極端氣候能到零下七八十度。他們盡量找天氣好的時候一次次穿越冰川、雪原,努力向外探索。時間過得既慢又快,等喬恕緩過神來,又是半年過去了。
他在夜里用手電筒照著那枚玫瑰花耳釘,想著安娜現(xiàn)在在做什么,是否會有人護著她。
在南極的生活無聊是難免的,物資緊缺,一年到頭吃不上蔬菜,只能靠藥來補充維生素。和外界的聯(lián)絡就靠一部衛(wèi)星電話,而衛(wèi)星電話的話費極其昂貴,每分鐘按美元計費,而每天給予他們的補助只夠打一分鐘電話。
但幾乎每天都有人打電話,哪怕自己搭錢進去。因為孤獨太難熬了,比惡劣的氣候還容易把人逼瘋。
可喬恕卻沒法給安娜打一通電話,因為安娜沒有電話,無論花多少錢,他的思念都無法傳遞出去,這才是最令人無望的。
他只能一遍遍地說服自己,安娜興許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好人,開始了新的生活。
但這樣想著,喬恕就更難入眠了。
安娜確實遇見了一個人,在喬恕走了將近一年之后。她送走了外婆,終于了無牽掛,于是進勞務市場想找一份工作。當時偷渡而來的菲傭很多,她混在其中太顯眼,并不是好事情。愿意找她的都是些男人,常在第一面便顯出“醉翁之意不在酒”來,可工作哪里可能隨她挑,她換了幾個地方,才遇到那個人。
那是個白人,年紀比喬恕大一些,但體格魁梧而精神。四目相對的那刻,安娜眼見著那個男人越過無數(shù)自薦的菲傭直接朝她走來。她拒絕的話語都到了嘴邊,聽到男人問:“你會英語嗎?”
安娜下意識地點頭,她爸爸只陪她到七歲便消失無蹤,唯一的好處是給了她很好的語言環(huán)境。她沒系統(tǒng)學過語法,但口語不錯。
“我是飛行員,工作比較忙,我希望你能夠陪我女兒,主要是盯著她做功課,家務的話,差不多就行?!蹦腥苏f。
“女兒?她的媽媽呢?”
問完之后安娜有些后悔了,她還是口無遮攔,不該一上來就問人家的隱私。
“我不希望父母的感情問題會牽連到孩子,我只希望我的孩子不會太寂寞?!?/p>
是男人的回答讓安娜答應了下來,一個愛孩子的男人,總不至于太壞。從那天起,安娜開始給他家做保姆,不過主業(yè)是陪小孩玩。
八歲大的女孩,已經(jīng)非常叛逆,蔑視父權,總是鏗鏘有力地說著幼稚的話。好在安娜也自小叛逆,應付起來太容易了,沒花多少工夫就和孩子打成了一片。
有一天男人回來,開門看見安娜在教他的女兒跳舞,他被家里那歡樂的氣氛感染了。從那天起,他多付安娜一份工資,讓她教女兒跳舞。
時間久了,安娜逐漸感覺到了男人對她的關注,會時不時送她一些小禮物,以感謝為借口。在1993年的圣誕節(jié),男人正式邀請她一起生活。安娜內(nèi)心瘋狂掙扎,她知道男人是個難得的紳士,雖然未必有多愛她,卻尊重她,能給她一個家。這對她來說或許是最好的結局。
可她居然答應不了,她的眼神放空了很久,起了一些水霧,她呆呆地問:“南極很遠嗎?”
男人愣了愣,笑了:“當然很遠?!?/p>
“所以要回來也需要很長時間,對不對?”
“你在等一個在南極的人回來?”
安娜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她以為自己沒在等,因為無望,就算喬恕回來,也未必找得到她。更何況,他們那一點點的情緣,恐怕根本不能支撐到喬恕回來找她。她明明都知道,也努力開始了新的生活,卻在得到這么好的機會時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還留戀著那一段露水情緣。
那之后安娜已經(jīng)計劃離開,她害怕尷尬,卻沒想到男人再不提之前的話題,給了她足夠的空間。她也舍不得那個孩子,于是還是留了下來。
男人旁敲側擊地問了很多關于喬恕的事情,飛行員的工作和世界各地的交通部門、和旅行者們距離都比較近,他托了很多人去打聽南極科考隊。半年后他經(jīng)由一個環(huán)球旅行者知道,喬恕已經(jīng)結束了科考隊的工作,按理說早應該回來了。
他將這個結果告訴了安娜,安娜什么都沒說。那天夜里她再度走到維多利亞港,在岸邊坐了一整夜。她認真算了算,距離她和喬恕分開已經(jīng)過去三年多,香港很小,總是能遇見逛街的明星,可她從未遇見過喬恕。
她恨自己癡心。
只余下星點燈光的高層建筑群,在無星無月的夜里,像是潛伏著的巨大怪獸。安娜在海邊起舞,恍惚間好像那夜的雨又回來了,而喬恕就站在不遠處看著她,眼里有能包裹一切的溫柔。
她跳到力竭,抱膝蹲下來,才意識到不是雨,而是淚。
回去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要亮了,安娜沒想到男人會在客廳等著她。見她回來,他什么都沒問,只是問她喝不喝咖啡。安娜以前喝不起咖啡,后來也不喜咖啡,她決心讓喬恕成為自己最后一次自討苦吃。
“我要調回英國工作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嗎?”男人問安娜。
安娜知道他的意思,這一走就是舉家遷徙,怕是輕易不會回來了。
“你不嫌我是個累贅嗎?”
本不抱希望的男人,根本沒想到安娜會這樣說,他慢了半拍才激動起來,走上前仍是十分克制地擁抱了安娜。
安娜于1994年的秋天離開香港,她第一次坐飛機,比身邊的孩子還緊張。但當飛機越飛越高,她看到城市在云下縮成模糊的一小團,她整張臉貼在舷窗上,無聲地落了淚。
她在心里和當年乘船離開的喬恕揮手,從此兩人天高海闊,再未相見。
5.
1993年的夏天,距離喬恕原本計劃離隊的日期很近了。他像往常一樣去檢查一處埋在地下的監(jiān)測設備是否正常,冰面一片雪白,看起來堅固無比,然而喬恕一腳踩上去,整個人突然滾落冰縫里。
那一刻喬恕以為自己死定了,在南極掉落冰縫是最恐怖的狀況之一。他不受控制地滑落,視線所及是一片閃著熒光的藍,美得驚心動魄。
喬恕想起了,他第一次看見安娜的臉。
在漫長的孤獨中,喬恕有無數(shù)次以為自己能夠將安娜放下了,但想念總會在某一刻卷土重來。但沒有哪一次,比這一刻,生死關頭,更強烈。
突然間喬恕被冰縫里支出來的一塊冰臺墊了一下,他眼明手快地抓住爬了上去。往上看,說不清天和冰哪個更藍;往下看,不知道冰縫下面還有多深。
他不敢出聲,怕震動就會引來崩塌,他只能等其他隊員來找他。時間并不算太長,但喬恕被人拽上去時幾乎凍到昏厥了。他的臉、脖子、手腕等等暴露在外的部分全部嚴重凍傷,他被送往最近城市的醫(yī)院急救。
喬恕在醫(yī)院住了很久,脖子上留下了一些疤痕,皮膚變得很敏感。被搶救的時候他有意識,只是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感受其實挺奇妙的,像靈魂終于得到了自由。
他想,他得回去找安娜。
他確實也是這樣做的,但出院后回去交接工作,再等合適的時間回國。等到他徹底安定下來,也已經(jīng)是1994年的夏天了。
那時候去香港不是那么容易,沒有工作邀約,喬恕走正規(guī)途徑過境,也等了很久,還交了不少的押金。父母問他為何一定要去,他說不走這一趟自己終生難安。
喬恕到了香港,直接去了安娜的家,深水埗的房子還是從前的樣子,他還能找得到她家門口。只是門敲開后,里面已經(jīng)是新的租客,說是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大半年,并不清楚安娜的事。門關上之后,喬恕背靠著只有腰那么高的護欄,深深地嘆了口氣。
除此之外,喬恕不知道該去哪里找安娜。就算他有滿腔的信念,卻連一個方向都沒有。
就在喬恕要離開時,安娜家旁邊的門開了,一個老人走了出來,反復打量著他。喬恕也停下來,和老人對望。
“你是找安娜嗎?”老人含糊地問。
“您知道安娜在哪里嗎?”
“你叫什么名字???”
在喬恕報了姓名后,老人回去屋里,拿出了一個信封交到了他手里:“安娜前幾天回來過,給了我這個,說是如果有一天你來找,就把這個給你?!?/p>
“她還說什么?”
“沒有了?!?/p>
沒有了。安娜所有要說的,都寫在信里了。這些年她是如何過的,她如何做了決定,她寫得巨細靡遺。喬恕坐在街邊一遍一遍地讀,閃著淚光,欣慰地笑。
“若你真能看見這封信,我這一生也就值得了。”
到最后安娜只想賭一把,賭自己有沒有被愛過。但她不想知道結果了。人只有往前看,才會獲得幸福。
安娜不知道,喬恕也不知道,他倆到達香港和離開香港的時間只相差四十八小時不到。
在愛情里,四十八小時興許就是一生。
他們的故事結束于香港。
1997年香港回歸,舉國歡慶,去香港再沒有那么難,但喬恕已經(jīng)沒有了去香港的理由。他再度申請進入南極科考隊,于1997年底到達了南極。他在基站聽說曾有旅人打聽過他的下落,偶然得知了安娜丈夫就職的航空公司名字。
喬恕托回國的人將那枚耳釘帶走,輾轉通過航空公司的其他人,交到了安娜的手上。他未留只言片語,但彼時已在大洋彼岸獲得平靜生活的安娜在看到那枚離開另一半很久的玫瑰花突然回來時,瞬間就明了了一切。
她仍是潸然淚下,卻是感動比傷懷更多。
將近七年的光陰,竟沒讓他倆徹底忘卻曾經(jīng)那一剎的花火,費盡心力跨越地球的兩端求一個圓滿。
人的一生能真正地愛過,也被愛過,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