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前文我們說到,就在李清照與趙明誠婚后的第二年(公元1102 年),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就出事了——不僅被罷了官,還被逐出了京城。
怎么會這樣呢?原來,這年七月,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蔡京拜相。清照的公公趙挺之也當上了尚書左丞(相當于左相)。他們一上臺,就對原在臺上的跟他們不是一黨的一些官員(他們都是屬于新黨)實施了瘋狂的迫害。更將司馬光、文彥博、呂公著、蘇轍、蘇軾、秦觀、黃庭堅、晁補之、張耒等人都定性為了“奸黨”。
而作為“蘇門后四學士”之一的李格非,當然跟蘇、黃等人是一伙的,但開始時,可能因為他和趙挺之是親家,是故在蔡、趙等人要整元佑時大臣們的黑材料時(元佑,是宋哲宗在位時使用過的一個年號,彼時,正是司馬光等保守派官員得勢的時候,蔡拜相后,為了給司馬等人定罪,曾下令將他們當時上的奏章全部翻出來,逐一進行審查,以便從中找出一些他們說過的可以給他們定罪的言論),還有想讓李也參加這個審查組,李當然是拒絕了。于是,李在他們眼中,就成為了一個不識抬舉的頑固分子,就將他也定為了“奸黨”。
父親有難,當時的李清照,作為一個在蜜罐中泡大的小婦人,肯定是搞不懂朝中新舊兩黨之爭、相互傾軋的殘酷性,竟然還跑去公公趙挺之那里,希望他能看在親戚的分上,在皇上面前替父親說幾句好話。趙挺之當然是不會答應(yīng)她的。
就在李格非被逐出京時,趙挺之又官升了一級,成為了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相當于右相,也就是第一副相)。對此,李清照肯定是心里有氣,于是,就又給公公寫了首詩,詩中有“炙手可熱心可寒,何況人間父子情”之句(全詩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了,只有這兩句留了下來),大家還記得杜甫在《麗人行》中,曾痛斥楊貴妃的哥哥楊國忠的那句詩吧——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清照的這句詩,話說的不可謂不狠,簡直就是把公公比作是禍國殃民的楊國忠了。其性情的剛烈,由此可見一斑。
好在,趙挺之看在兒子的分上,并未和她計較。只是要求兒子,管好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媳婦。盡管李清照與趙明誠依然是兩情相悅、愛情美滿,但世事的變遷,父親的飛來橫禍,以及公公的冷血,又怎么可能不對她造成一定的影響呢?她好像在一夜之間就長大了不少。
下面,我們就來看兩首李清照這個時期寫的詞——
《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浣溪沙·莫許杯深琥珀濃》
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鐘已應(yīng)晚來風。
瑞腦香消魂夢斷,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時空對燭花紅。
很明顯,她這時寫的詞已和她剛結(jié)婚那會兒寫的“云鬢斜簪,徒要叫郎比并看”;“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味道有點不大一樣了?
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趙挺之的拜相,本是因為蔡京的力薦,但他在入相以后,卻又與蔡起了內(nèi)訌,結(jié)果還真就把蔡給扳倒了。崇寧五年(公元1106 年),蔡京罷相。蔡一被罷相,趙就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宰相。但蔡是何人?是歷史上有名的奸相,他又怎么會就這么輕易的認輸?趙也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傷。大觀元年(公元1107 年)三月,蔡又從趙手中,奪回了相位。趙在相位上屁股還沒坐熱,就被趕下了相位,自然是心情大惡。竟致一病不起,五日后,就一命嗚呼了。
趙挺之死后三日,蔡京即開始了對趙的勢力的一次大清洗。這時,因為趙明誠和他的兩個哥哥都在服父喪,一時還未受到什么沖擊,但趙家在京中的很多親戚、朋友和當初跟著他混的一幫臣僚可就倒霉了,有的被罷官,有的被流放,甚至還有被抓起來的。趙家也無法繼續(xù)再在京城立足了,只好舉家搬回了青州故里(今山東諸城)。下面的這首《多麗·詠白菊》是李清照在隨趙明誠去到青州后,心情還未完全平復(fù)時寫的一首詞(它也是李清照的詞集《漱玉詞》中,字數(shù)最多的一首詞):
小樓寒,夜長簾幕低垂。恨蕭蕭、無情風雨,夜來揉損瓊肌。也不似、貴妃醉臉,也不似、孫壽愁眉。韓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將比擬未新奇。細看取、屈平陶令,風韻正相宜。微風起,清芬醞藉,不減酴西縻。
漸秋闌、雪清玉瘦,向人無限依依。似愁凝、漢皋解佩,似淚灑、紈扇題詩。朗月清風,濃煙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v愛惜、不知從此,留得幾多時。人情好,何須更憶,澤畔東籬。
不知大家感受到了沒有,李清照這寫的詞,已幾乎完全看不到她少女時代的那種天真爛漫和無憂無慮了。她開始變得多愁善感了起來,但尤為難能可貴的是,在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之后,身為一介女流的她,并沒有喪失其品格的端莊與高潔。
不過,禍兮福所倚,對于趙明誠與李清照這對夫婦來說,可以隱居在青州這個地方,遠離京城的人事紛擾,權(quán)力傾軋,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們在回到青州以后,就把他們的家命名為“歸來堂”,不用說,這是取自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李清照還給自己取了一個別號“易安居士”,并把自己的居室也命名為了“易安室”。這“易安”兩字,也是取自《歸去來兮辭》中的“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句。其當時心境和對這種陶淵明式的隱居生活的憧景與想往,可謂表露無遺。
又據(jù)《金石錄后序》,趙明誠與李清照在青州一住就是十年,在這十年當中,他們的生活還是很充實與怡然的:“后屏居鄉(xiāng)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連守兩郡(其間,趙明誠曾短暫地出任過萊州和淄州的太守),竭其俸入,以事鉛槧(鉛是鉛粉筆,槧是木板片,都是古作書的工具)。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札精致,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xiāng)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意即給存放在大櫥里的書都分了類),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guān)(取)出卷帙?;蛏贀p污,必懲責揩完涂改,不復(fù)向時之坦夷(和藹)也。是欲求適意,而反?。ú挥淇欤S嘈圆荒?,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翠羽之飾,室無涂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缺(意即字有缺損的),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于是幾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也?!保ㄎ赐甏m(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