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流亡路上,又遇到寡婦范秀美。
張愛玲去溫州尋他,知道愛已過去。那枕上的眼淚早就成了愛的痕跡。他還給她看和范秀美的種種文字記錄,以及他畫的范秀美,她說,“看不下去。”
這不是戲劇,是真實而凜凜的一幕——哪個女人可以忍受自己的愛人炫耀新歡?他以為她正大仙容,心也這樣寬泛到和他一起愛?這是他與她的不同。他愛眾多與他有緣的女子,她只獨愛這一人。他一次次都愛得徹底,和自己的過去卻并不了斷,她是不愛了就徹底了了塵緣,連氣味和粘連來的任何東西都揮散得一千二凈。
那一夜,張愛玲一夜未睡??粗焖臉幼?,發(fā)呆到天亮。此樣的痛,成為一生的朱砂痣。
那是他們此生最后一夜在一起。
別離溫州她舉著傘站在船邊,涕淚良久。那一次,她把自己《太太萬歲》全部的稿費都留給了他。這是張愛玲比別的女子可愛義氣的地方,即使離散了,她仍然讓胡蘭成活得這樣有尊嚴(yán)——她知道,人沒有錢,就沒有尊嚴(yán)。
第二天她搬家,此后杳杳。永遠(yuǎn)不讓他找到她。她粘連于事物的本身,戾氣、怨氣都如刀出鞘,她太過用力,于人于事,一生都如此。以為她明了,是文字中明了而已,現(xiàn)實中,她對自己都是決絕的。亮艷而無隋。
從此是路人。
他寄來的信,是再也不看了。早早晚晚
后來解放,她先香港再美國。他流落日本。遇到佘愛珍——著名魔窟76號吳四寶曾經(jīng)的太太;“她長身玉立,粉不施而白,眉不描而黛,她雙手使槍,殺人不眨眼”……這是胡蘭成與別的男人不同的地方。他把天地與恥辱早看得透徹,一個用槍的女子,一個寫字的男子,卻恩愛異?!裁词菒矍??遇見就是愛情。
彼時,她是他的良時燕婉。這是胡蘭成有情的地方,殺人的女子,動情起來是一樣的明如春水艷若春光。他只看明麗的春,是因為經(jīng)歷的冬天太多太多了。
但胡一生知道,最懂他的人是張愛玲。
所以,每每提及。他一旦提及,她就憤怒。是真的憤怒,央及到作家朱西寧。
張愛玲原本把朱西寧當(dāng)故交,也曾小有來往。忽爾聽到朱西寧與胡蘭成有聯(lián)絡(luò),既刻絕交。她是這樣不讓任何事情粘連于心上,不要那曾經(jīng)咀嚼過的口香糖粘于身上,自己把自己囚于了牢內(nèi)。
與美國人賴雅的短暫婚姻不過是為了生存——她從來不曾愛過這個男子。從來。那唯一一次的懷孕,也因為生存而流產(chǎn),她把墮下的胎沖入到馬桶中,又無情又鎮(zhèn)定又凜?!鞘撬龑懗龅?,或許是寫給我們看,或許,心里也疼到了天崩地裂。到底,她是女子。
她只給他寫過一封信,索一本舊書《山河歲月》。但胡寫了長信來,她立刻怕糾纏粘連,既刻又寫信說他誤解了她的意思——她活得如此小心翼翼,生怕別人沾了她的光。
胡倒顯得坦蕩起來。
年少時,只顧著欣賞著那一意孤行、決絕無隋的張愛玲,甚至她的與世隔絕。晚年,她每天往返于醫(yī)院,看半天病,然后坐半天車回到自己的汽車旅館里。不與任何人往來。與助手來往都通過紙條,半年看一次信箱。每天噴殺蟲劑,她有嚴(yán)重心里疾病——迷戀孤獨并且讓世人跟著她—起迷戀。
年齡長了,倒欣賞胡蘭成的人世。
那不抱怨不照眼的修行,雖然看似無情無恥,倒是人生真味——我看張愛玲才是沒有放下,《小團圓》是自己的解釋,仿佛給世人的一張情路說明書。那人世的微波,寫得清么?她還在分東西分南北分愛恨分情仇,而胡蘭成,是天地一家親,是春天,是懂得里的一枝桃花,仙氣有了,妖氣沒了。
張愛玲太留痕跡。遠(yuǎn)不如胡蘭成達觀通透。她不懂相期早就渺云漢,不懂永絕無情游——她的無情全用在了自己的小說里的人物中,而把自己,一生用力成一個有情癡情的人,吊在胡蘭成這棵樹上,以命相脅。
而太過用力的人生,從來是悲劇一場。那看似輕描淡定的人生,實則更亮艷。
看過胡蘭成晚年幾幅書法作品。
真是動容。
那份貞靜,已經(jīng)修練到不動聲色。雖則波濤洶涌,卻還是笑容滿面——他從來被認(rèn)為異類異已,從人格到人品文品,都仿佛壞到不能再壞,但是,那文字的光輝與骨力,那書法的嫻容與空靈,如同當(dāng)年看到弘一法師“悲欣交集”四字,骨子里,早就不落色境。
什么愛恨情仇,什么美麗與哀愁,他都站成了仙風(fēng)道骨和旁觀者——連愛情都是身外之物,懂得才是大真。可惜張愛玲不但懂得晚了,而且到最后,還用力地渲染了一筆。
到現(xiàn)在為止,張愛玲仍然是照眼的好,閃閃奪目。
而胡蘭成,是寶玉光含,早早晚晚,山川阡陌都懂得了。那文字里最原始的莽莽原氣和異味靈動,六朝古風(fēng),重又席卷而來,再想起胡蘭在,會一驚。
朱天文懂得了,稱胡蘭成胡爺。衣缽里,胡味比張味多。文字達透,人也達透。五十歲的女子,站在梨花樹下,一臉笑意,阿成說她是稀有金屬,我說她是人世間最迷戀這花花世界的桃花女,天地縱橫馳騁,她心里看似野蠻得什么似的,但是,安靜,從容不用力。
仍然是好的——她和他曾經(jīng)相愛,曾經(jīng)是夫妻。兩個人文字都好到讓人顫粟,于今人后人讀起來,拍案之余汗顏,已經(jīng)足夠。
縱有不心甘,也愿意在早春,著一件果綠色衫子,端坐于十七樓陽臺,一邊寫著,一邊心里吹起了浮世的風(fēng)。
有這場懂得,他和她,雖然隔了世,但是,是人世間最大的好。雖然誰也懂得不了誰的萬分之一,可是,總比天地渾沌什么也不懂得要好。
所以,還是充滿了無限絕艷而凄婉的感激了。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