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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朝云:不作巫山云雨仙

    2019-09-16 04:42:06陶媛
    醒獅國學(xué)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王弗朝云堂姐

    陶媛

    《朝云詩》

    蘇軾(北宋)

    予家有數(shù)妾,四五年間相繼辭去,獨朝云隨予南遷,因讀樂天詩,戲作此贈之: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絡(luò)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經(jīng)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姻緣。

    丹成隨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蘇軾在惠州閑居時,有一回趕上了夏秋相交。青雨初至,落木瀟瀟,忽然心內(nèi)五味夾雜,悲愁難以名狀。于是命侍妾歌自作詞,以解其愁苦之氣。侍女歌喉將囀之時,已淚滿衣襟。蘇學(xué)士再好的修養(yǎng),也有些生氣了,忙問她緣故,侍妾答:我所不忍唱的是詞中“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一句。

    蘇軾翻然大笑:我正在這里悲秋,忽然又趕上你傷春。

    傷春悲秋,人生常態(tài)。此時距離“生死兩茫?!钡陌l(fā)妻王弗離世已有三十一年,距離“秋月不及春月”的繼室王潤之離世也已三年,更兼有蘇家數(shù)妾,四五年間相繼請辭。更無人作伴,唯獨一張琴。

    他隱隱覺得這應(yīng)該是自己一生最后的光景。

    對于世人而言,他是不可多得,謫仙一般的東坡先生,對于已經(jīng)離去的人與他自己而言,他已經(jīng)是個秋翁了。

    那個寧靜與穩(wěn)妥的陪伴,那個能說出“先生滿腹不合時宜”,那個剛生育“惟愿孩兒愚且魯”幼子的侍妾。是剛過30歲不久的朝云。

    蘇軾認(rèn)識她已經(jīng)有20多年,依然覺得她是個靈動的小女孩模樣,是那個曲罷曾教善才服的春娘。如果說,一生的最后還能有誰陪伴在近旁,那應(yīng)該就是她了,是她也已無憾。

    他說:

    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

    獨彈古調(diào),每逢暮雨倍思卿。

    他想對她說這句話已經(jīng)很久了,開了口,卻是烙在碑文上:浮屠是瞻,伽藍(lán)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歸——三個月后,朝云亡故于惠州。感染疫情,來去迅猛。

    她們—那些愛過他的女人。曾經(jīng)都很怕他會孤獨,怕他無人相攜終老。所以一個交托一個,一個承續(xù)一個,在他的生命中排出整齊的隊列。這個隊列的最后一個,也是在他生命中停留最久的一個,是朝云。她少他25歲,但還是春愁勝過秋怨,在這年冬天的尾聲,永遠(yuǎn)的離開了他。

    她12歲時,就已認(rèn)得他,那時他是聲名正盛的大學(xué)士,是教紡爭相傳唱的詞作者;她從沒想到,自己會成為他家中的一員,成為能見偶像日常種種的那個人。

    潤之開了口,她便由著這個女主人將自己帶回,從此悉心調(diào)教,陪伴在側(cè)。這之后,又過了六年。18歲的朝云正式成了蘇軾的妾室。

    她這一生,像是為他量身訂造的一般。只是養(yǎng)成她的,不是蘇軾自己,卻是續(xù)娶的妻子王潤之;而王潤之自己同樣是被另一個女人養(yǎng)成的——她的堂姐、蘇軾的發(fā)妻。

    潤之在王弗去后第三年嫁給了自己的堂姐夫,在七年后有了朝云在身邊。

    這個疑似光源氏的養(yǎng)成計劃里。為蘇軾養(yǎng)成適合她的女人的,從來不是他自己。而是愛她的女人們。有意或無意,她們在自己身后,給自己的丈夫留下了最適合他的伴侶。

    這三個最重要的人,還都姓王,王弗少蘇軾1歲,潤之少他10歲,朝云少他25歲。只是竟一一先他而去。這之后,他又獨自生活了五年,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也是唯一的一年,他病逝于常州。

    朝云臨終時曾誦過一幅偈子: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做如是觀。

    他們這一生的事,都在這個里面了。

    那一年她不過12歲,自作清歌傳皓齒,天應(yīng)乞與點酥娘。自錢塘到杭州,她是初出的歌姬,是天真的少女;從京城到江南,他是自請流放的政客,是爛漫勤行的詩人。他已經(jīng)37歲,是一生最好的時光。

    王弗離開已有茫茫生死的十年,潤之打理家事也已有六七載。他是最多情的看客,名聲在外,人又儒雅,他在湖心的橋上與琴操對詩,短短數(shù)語,琴操即已頓悟禪機,轉(zhuǎn)對他的愛慕為向道之心。琴操直接出家了,他依然不明所以。他能夠與鬼神對話,也能夠和山川日月同呼吸。

    這樣的一個男子,看見了一個天生靈秀、自成清婉的小歌女。他雖慧眼識才,但可能也只是隨口贊了一句,夫人王潤之,即已決定將這個女孩帶回蘇府,養(yǎng)在身邊。

    12歲那一年,她遇到了他。站在人生的路口,眼見風(fēng)云千檣,還以為只是人生中普通的一天。她本身世飄零,潤之開了口,便一下子如同浮萍落了歸舟。

    12歲以后直到她生命的結(jié)束,她都生活在這個府邸里。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人,第一個是潤之,第二個是蘇軾。是真正敏而好義,事先生忠敬若一。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她整個的教養(yǎng),灑掃進退,接物理事,乃至浸潤于翰墨書香之中,習(xí)染在琴茶畫香之間。她生命的形狀,是在這個外人看來神秘且稱羨的府邸里完成的。

    她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形狀,這個形狀,是靈魂的舒展,天性的飽滿。她的存在不為取悅與獻媚于任何人,然而一旦她成為了自己,自然能夠隨分從時,令近者悅服。

    18歲那一年,依然是18歲那年:

    蘇軾在18歲那年成婚,娶的是同鄉(xiāng)的王弗小姐;

    朝云在18歲那年嫁人,做的是東坡居士的侍妾。

    我見你,如見我自己。復(fù)彈古調(diào),不合時宜,朝云是她,暮雨也是她。蘇軾將她比作維摩天女,贊她忠貞解語。不同于王潤之是在堂姐去世三年后才嫁過來,潤之與朝云共處的時間有十來年之久。

    這十?dāng)?shù)年里,她是他的妾室,也是他妻子的侍女。

    明月好風(fēng)閑處、是人猜。潤之知道自己與堂姐不同,王弗去后蘇軾心里塌下的那一塊,再無人能補,但極力去做好該做的;朝云的角色剛剛好,一個正室的妻子需要肩負(fù)的是整個的家族,她把朝云給了他,朝云只是他的。

    發(fā)妻亡故。后來的人,論穩(wěn)妥,潤之能夠接上堂姐那副擔(dān)子;論才情,論懂得,朝云有過之無不及。

    她認(rèn)識他的時候,正是朝廷風(fēng)波,他自請出京;她嫁給他前后,正烏臺詩案爆發(fā),他入獄103天。對于外界,對于后世人,他都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詩人,逸趣者。然而,她所見的他,有英雄暮年,有流離失所。

    愛一個作古的詩人容易,伴一個鮮活的偶像絕非易事。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出獄歸來,妻子潤之燒掉了他大部分的詩稿,因恐再因詩獲罪。

    朝云一點怨言沒有的隨著他一路顛沛起伏。歷黃州、汝州,又回到杭州;貶潁州、儋州、終老于惠州。他們的生活并非歲月靜好,然后有詩詞大觀,有安穩(wěn)陪伴。才情趣不失,詩畫茶為伴。

    在生活最困難的時候,刈草蓋雪堂,風(fēng)吹面如墨。朝云布衣荊釵,悉心為蘇學(xué)士調(diào)理生活起居,她用黃州廉價的肥豬肉,文火慢燉,烘出香糯滑軟,肥而不膩的肉塊,作為蘇常食的佐餐妙品;他們親耕于東坡之上,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他自號為東坡居士。

    這中途,他們曾有過一個孩子。蘇軾喜愛有嘉,在孩子滿月他想到這一生的經(jīng)歷,不免長懷喟嘆,作詩自嘲道: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愿孩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

    這個孩子卻沒能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半年后孩子即感染疫情而死。他認(rèn)為都是自己的過錯,朝云卻也沒有怪他。那個孩子是蘇軾的老來子,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孩子。

    這之后,她投身于經(jīng)聲佛火,做了虔誠的居士。

    此后的十年之中,他們一同經(jīng)歷了很多患難,卻也始終靜默相伴。東坡先后出任潁州和揚州知府,潤之此時已經(jīng)仙逝。宋哲宗親政,任用章悖為宰相,又有一批不同政見的大臣遭貶。蘇東坡也在其中,被貶往南蠻之地的惠州。

    昔年親友半凋零,愁見河橋酒幔青。

    這時他巳經(jīng)年近花甲了,秋雨時至,落木蕭蕭。身邊眾多的侍兒姬妾都陸續(xù)散去,只有王朝云始終如一,長途跋涉地追隨,翻山越嶺到這里。

    他曾送走兩位王姓的妻子,以為這回總輪到朝云送走自己了。

    他寫:經(jīng)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大約已算得上生命最后的交托。

    卻不料是一場瘟疫襲來,倒是朝云率先倒下。

    大限將盡,藥石無靈。她在臨終時誦六如偈,墓邊留下巨人腳印。他果信她是天女再來,只為伴他一世風(fēng)景。

    她走后,他在惠州獨坐良久。將亭、榭、回廊都改制成從前在杭州初遇她時,那里的模樣。元符三年(1100年),朝廷頒行大赦,他才動身返京。卻未跨越南北之間,遼闊的經(jīng)緯線,病逝在途中。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卻不知再見時,你我是否還能認(rèn)取彼此模樣”

    編輯/徐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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