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麻麻亮,陳李氏一個人在鎮(zhèn)上轉(zhuǎn)悠。
一連幾日她都起得很早,鎮(zhèn)上人看到她就像撞見了活鬼,不時遭受驚嚇。對莫索鎮(zhèn)而言,陳李氏這些年一直是鬼魅般的存在,身影飄忽不定,同時又輕若無物。她不希望別人察覺自己的存在,卻偏偏突兀地杵在人們的視野之中。
十年來陳李氏活得小心翼翼。三十而寡的她與兒子陳小樹相依為命,如今不過四十,已風韻全無,唯有那雙眼睛尚且灼人,所到之處有如利刃,鎮(zhèn)上的人都避她三分。她已經(jīng)喪失了女人的基本屬性,至少從外表看是這樣的。面色蠟黃,身材干癟,說話的聲音暮氣蒼蒼,空洞無物,像扔了塊石子從很深的地底傳過來的,聽起來,離土已經(jīng)不遠了。這都是缺乏男人的緣故。她的門戶太嚴了,鎮(zhèn)上人說,這是毫無必要的。同樣是守寡,鄭小娥就不同,你看人家開著個小酒館,門前車水馬龍,熱鬧得很,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渾身鼓囊的她面若桃花,像十八歲的姑娘,并沒人說她的短長。對于守寡之人,自有自己的活法,原是值得同情的,鎮(zhèn)上人不覺得這有什么可指責。他們說,不知道陳李氏的節(jié)是在為誰守,為死去的男人嗎?他活著的時候,兩個人僅僅是湊合過日子,不見得有多深的情分;要是為傻瓜兒子,就更不值得了。當然,這話只能悄悄在背后提及,要是讓陳李氏聽見了,她會拿起菜刀跟你拼命。
陳李氏早起是因為兒子一連幾日都在說夢話,把她吵醒了。
兒子在夜里說,月亮從黃色變成紫色的了。兒子還說,水缸里的魚長了腿,半夜全部跑光了,他一邊說,一邊閉著眼抖抖索索在床上抓魚。時近年末,兒子嘴里念念有詞,開始陳李氏沒覺得有啥。直到后來他說,大水要來了,會淹沒全鎮(zhèn)的。兒子說夢話的時候,嘴里咕嚕嚕響,張開嘴伸長脖子,像要斷氣的魚。陳李氏聽得膽戰(zhàn)心驚,哐當一聲,將兒子關(guān)鎖在了屋里。她確實聽見了潮水般的腳步聲——在外打工的年輕人陸續(xù)回鎮(zhèn)里過年了,他們的歸來使兒子變得躁動不安,也讓娘倆的日子像春天的河水一樣猛烈搖晃起來。這是她所不允許的。她早起就是想擋住那些潮水。
街上寒風凜冽,有限的稀稀拉拉的樹葉從天空飄落,在做最后的掙扎。看到有葉子落下,陳李氏趕緊撇開身體,好像掉下來的是定時炸彈,一旦被砸中會要了她的老命。她整日憂心忡忡,臉色滯重,腳步也猶疑不決。這一點,莫索鎮(zhèn)的人都看出來了。
年輕人大包小包地在鎮(zhèn)口下了車。他們見人就散煙,頭發(fā)奇形怪狀,甚至顏色也變了,黃的黃,紅的紅,妖魔鬼怪滿嘴洋不洋土不土的普通話。他們說話時不停變換著姿勢,尥腿叉腰,各式各樣會發(fā)光的小木板在他們手里晃動,間或,他們還會朝發(fā)光的小木板叫囂幾句。這些年輕人如此招搖是不懷好意,陳李氏覺得全世界都在跟她作對。前些年,他們都還在穿開襠褲,赤腳走在街上,屁股上的屎揩得到處都是,出了幾趟遠門就人模狗樣起來了。就在她異常憤怒之時,發(fā)現(xiàn)兒子陳小樹也在聊天的人群中,嘴里叼著煙,像個二流子。這個發(fā)現(xiàn)既讓陳李氏吃驚不小,同時,又讓她覺得理所當然。兒子還很小的時候,每次下地干活,她都把他鎖在屋里,告誡陳小樹說,一個人在屋里玩,莫到處走,外面很危險,你要是出門,會掉到河里淹死的,就算不淹死,也會被人販子拐走,賣到別的地方去??擅看胃赏昊罨貋?,陳李氏都會在鎮(zhèn)上發(fā)現(xiàn)兒子玩耍的身影。她不知道兒子是怎么從屋里走出來的,似乎會穿墻術(shù)。她一心想把兒子鎖在屋里,卻怎么也鎖不住,這么多年,她一直活在如臨深淵無法自拔的恐懼中,這種恐懼隨著兒子的長大,一天天在膨脹,她很擔心自己會失去他。現(xiàn)在,兒子的穿墻術(shù)好像更厲害了,剛剛還在房里睡覺,一會兒工夫,就跑到這里跟別人討煙抽了。她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男人,再也不能失去另一個了。
陳李氏快步走過去,鎮(zhèn)口那群人作鳥獸散。
他們知道再不走肯定會挨罵,說不定還會被用棍子追著打。離我兒子遠一點,我兒子跟著你們遲早會學壞的,十年來,陳李氏一直如此對旁人宣示。
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歲了啊,陳小樹說。二十歲怎么了,外面很危險知道么。外面并不危險,而是很漂亮,很光鮮。誰告訴你這些的,他們是誰,陳李氏問。鐵匠的兒子鐵頭,還有王四海、鄭天明。他們的話能信?他們出去才幾年,全學壞了,我看他們遲早會進牢房的,一個個沒好果子吃。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們不可能騙我。你的意思是,我會騙你?把鴨子趕好,把蛋都撿回來,別忘在河邊不管,賣了鴨蛋,攢夠錢,到時候娶個媳婦好好過日子。陳小樹說,小時候你告訴我,要是出門玩會掉到河里淹死,現(xiàn)在你還是這一套,我都二十歲了,河里從來就沒淹死過人,就連鴨子都沒淹死過一只。二十歲怎么了,就不是我兒子了?看來得告訴你舅舅,讓他來教育教育你。
像過去無數(shù)次那樣,第二天,舅舅如期而至。
舅舅還把鐵匠的兒子鐵頭以及王四海、鄭天明一起帶進了門。舅舅進門后坐都不坐,不顧天寒,迅速解開棉外套,露出左邊的大膀子。看見沒,這么深的疤,都是我在外面做工,被人打的,要不是我聰明,這條胳膊可能就不在了。我們這樣的人都被人欺負,何況是你。陳小樹說,不對,舅舅,你上次說這些疤是砍樹的時候不小心劃的。舅舅聲音一甕,不可能,我說過這話?他猶豫一下說,砍樹弄傷的是右邊胳膊。說著,他又要去露右邊的胳膊。鐵頭拉住了他,王四海和鄭天明也在一邊幫腔。鐵頭說,我要是放這么大群鴨子,一年有這么大筆收入,就哪里也不去了,出門打工哪有在家強,你可不知道有多造孽。說著,他舉起了自己的左手。陳小樹發(fā)現(xiàn)鐵頭的左手小拇指不知道什么時候沒了。陳小樹問,可你昨天不是這么說的啊。鐵頭說,我昨天那是沒講全,你沒把話聽完。在莫索鎮(zhèn),鐵頭和陳小樹是關(guān)系最好的玩伴,當別人嘲笑他傻,不跟他玩時,只有鐵頭愿意跟他待在一起,小時候兩個人形影不離。后來,鐵頭讀完初中讀高中,高中畢業(yè)后跟鎮(zhèn)里的人一起到南方打工去了,而陳小樹初中讀到一半,一直在家放鴨子。陳小樹記得,鐵頭的手指一直是齊全的,去年回家還完好無損,現(xiàn)在卻不見了。接著,更奇怪的事出現(xiàn)了,王四海和鄭天明也紛紛伸出自己的左手,他們手上也有特殊記號。他們的左手似乎在什么時候,一同遭受到了重創(chuàng)。
陳小樹心想,難道外面真的很危險,那就不出去了吧,可說出口時,卻變成了,我今年已經(jīng)二十了??!他發(fā)現(xiàn)這句話像一句魔咒,不受控制地從嘴里蹦出。他太想出門了,活到二十歲,對這個鎮(zhèn)子已經(jīng)厭倦至極。
舅舅說,就曉得你不死心,過完年帶你出去看看吧。陳李氏高深莫測地看了一眼弟弟說,真要出去?出去看看也好,知道危險,他就會回來的。舅舅一邊說,一邊盯著陳小樹看,你說是不是,我的傻外甥?陳小樹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聽說舅舅這幾年在深圳的一家鞋廠打工,聽說而已,誰也沒確證過。陳小樹對深圳,以及舅舅所在的鞋廠一直非常癡迷,因為舅舅每年都會帶各式各樣的鞋回來,賣給鎮(zhèn)里人?,F(xiàn)在,整個莫索鎮(zhèn),如果不穿舅舅帶回來的鞋,人們連路都走不穩(wěn)。
2
出門的日子定在大年初五。
陳李氏看了掛歷,她說當天宜出行,初五走,早點出去,到了深圳找事也容易一些。陳李氏一生都奉行比別人早的行事原則。行李和換洗的衣服都準備好了,臨走,她格外高調(diào)地放了一掛鞭炮。好像是告訴鎮(zhèn)里所有人,我兒子要出門闖世界啦,要去南方掙大錢啦。
陳小樹一直等到鞭炮響完才走出院門。他說,媽,別送了,你就等著在家享福吧!陳李氏嘿嘿笑了一下,笑出了眼淚。她沒想到兒子會說這句話,因為她知道兒子的腦瓜子生下來就不夠靈活。陳李氏說,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聽舅舅的,聽見了沒?陳小樹說,聽見了。
他們先要坐車到縣城,再從縣城乘長途大巴去深圳,從莫索鎮(zhèn)到縣城要三個多小時,它是本縣最偏遠的一個鎮(zhèn)。大巴車在后半夜開,睡一晚起來剛好到深圳。
天氣很好,汽車飛快地在公路上奔跑,陽光像照亮世界那樣也照亮了陳小樹的前程,陳小樹第一次覺得眼前的一切這么明亮。窗外景物不停向他奔來,像多年不見的朋友,有種讓他張開雙臂向前擁抱的沖動。陳小樹坐在車上激動不已,此次出門,他不單要長見識,掙大錢,還要擺脫腦袋上傻子的名號。他一直搞不明白,為什么鎮(zhèn)上人把自己當成傻瓜,連爹媽都不例外,他只不過學習成績不太好,性格沉悶老實而已。馬上就要去深圳了,那里的世界一定會像窗外的景物一樣熱情地歡迎我的,到時候,他們就知道我陳小樹不是傻瓜了。
莫索鎮(zhèn)的人出門打工,最開始是去廣州、浙江,最近幾年才紛紛涌向深圳。細狗出去打了三年工,娶了一個人人羨慕的漂亮老婆回來。我干活比他強,力氣比他大,而且相貌也比他好看,再怎么也不會混得比他差吧,我也想女人,而且得是城里女人,莫索鎮(zhèn)的女人我一個都看不上。陳小樹一路上浮想聯(lián)翩。
不知走了多遠,汽車駛進了一個幽深的峽谷。
風在窗外凍得叫喊不迭,呼呼啦啦地奔跑,它們跟陳小樹一樣急不可待,朝希望的地方跑去,只是方向相反。太陽高高掛起,山峰在河谷里的投影讓人感覺汽車像飄在半空中的風箏。不知道風箏的繩子牽在誰手中,要是繩索一斷,整車人就會全墜入谷底,我陳小樹會被摔成幾百塊,連媽都不認識。這樣的景象讓陳小樹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雙腿忍不住直打顫。舅舅感覺到他在害怕,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讓他放松,出門多了,慢慢就會習慣的。
峽谷又高又險,陳小樹斜乜了一眼,下面是無盡的深淵。它實在太空洞,太深邃了,看起來想要吞并世界。不遠處出現(xiàn)一個拐彎,司機謹慎地慢了下來,看起來,她也是個膽小的人。
剛上車時陳小樹偷偷瞄了女司機幾眼,女司機長著一張極漂亮的臉,比細狗的老婆還好看一些,年紀也就三十多的樣子。這個女司機不是本鎮(zhèn)人,陳小樹從沒坐過大車,所以也從未見過她。他心想,到了深圳要找女朋友的話,就找這樣的。
公路中間突然出現(xiàn)了一塊大石頭,有四個人站在那塊石頭后面,女司機被迫停車。四個人都蒙著臉,其中一個提了包,其他人手空著。他們朝大車急切地揮手,說搭個便車。陳小樹覺得很好笑,大白天出門,把臉蒙住干啥,會看不清楚腳下的路的,如果不小心從路邊滑下去,那就沒命了。
女司機沒開門。她很不客氣地告訴他們,這是長途車,不搭半路客。陳小樹覺得女司機這樣說有點不禮貌,她的神情也有些異樣,口氣生硬,跟他上車的時候態(tài)度完全不一樣。幾個男人討好地笑著說,他們只搭一截路,可以給雙倍錢,大過年的,行行好。其中一個當即掏出兩張一百的鈔票在手中晃蕩。這時,陳小樹發(fā)現(xiàn)車里出現(xiàn)了騷亂。女司機重新發(fā)動車子,準備往回倒,車還沒動,只聽見車門哐當一聲就倒了??雌饋?,它連自己家的木頭門都不如,陳小樹家的門,被他從小踹到大,這么多年也一直沒爛。
四個人一上車就亮出了刀子,刀刃發(fā)出寒冷的青光。
首先被刀子頂住的是女司機,她似乎并不慌亂,淡定地垂下雙手,看著拿刀子的人。車里的乘客尖叫起來,亂作一團。陳小樹覺得他們的叫聲非常難聽,所以,并沒有跟他們一起叫喚。上來的幾個人一起對車里的人揮了揮手,車子瞬間安靜下來。
都拿出來吧,別浪費時間了。說話的是矮個子,其他三個人舉著刀子,像夜里舉著照路的燈,熟練地走向座位上的乘客。
車里一片死寂。乘客們一個個瞪著眼睛,誰也不說話。
還算懂規(guī)矩,一個身體臃腫的胖子咧著嘴說。因為說話的幅度過大,他的黑色面巾露出了冰山一角。陳小樹覺得那張側(cè)臉有點面熟,但又說不清是誰。車上人的行李很快都被掏了,身也搜了個遍,有拼命撕扯的,難免挨上幾拳。
沒有一個人說話。汽車依然平穩(wěn)地停在路上,平穩(wěn)得讓人難受。
大約過了五六分鐘,那個矮個子喊道,他媽的,都是窮鬼。他把搜來的財物一一裝進手里的提包。揣這么點錢也好意思出門,算老子倒霉。
好了,好了,我們要下車了,矮個子說。
女司準備開車。在重新開啟發(fā)動機時,她小聲說了一句,你們怎么能這樣。
你說什么?已經(jīng)走下車的矮個子,又重新上了車,他用刀尖頂著女司機。然后給后面的同伙使了個眼色,那人上去把女司機從駕駛座上拖了出來,拖到了后面的車廂里。
車廂里的人張大了嘴巴,但依然很安靜。
接著,其他兩個下車的蒙面人也上來了,他們一同將女司機按住。其中一個將她全身搜了個遍,然后手伸進她的胸口揉了揉。揉過幾把后,突然哈哈大笑。他喊了一聲,老大,司機的錢可能藏在內(nèi)褲里!
矮個子男人對他笑了一下,心領神會。他把刀子貼在女司機的脖子上,女司機顫抖了一下。
脫下褲子,矮個子男人對女司機說道。
見他這么說,幫忙的人笑著把女司機放開了。
女司機的眼睛睜得很大,但并沒動彈,像沒聽見一樣。
矮個子男人將刀收回,在空中一揮,繼續(xù)說道,你沒聽見?脫下褲子!
陳小樹看見女司機冷冷盯了他一眼,然后慢吞吞地開始脫褲子。她先解開腰帶,再去弄牛仔褲的拉鏈。車上依然一片死寂。女司機的摸索聲和拉鏈滑動時發(fā)出的金屬的聲音,像清水里摻進的沙子,很是刺耳。有的人把臉撇向一邊,有的人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有的人卻頗為期待地看著。女司機的牛仔褲重重地掉在地上,發(fā)出沉重而堅硬的聲響,最后露出了一條粉色的內(nèi)褲。她的眼神冷冷的,似乎還掛著笑意。
這時,陳小樹聽見有誰大喊了一聲,你們不能這么干!
陳小樹覺得自己耳朵都快被震聾了,頭皮一陣發(fā)麻,不知道誰這么大膽。扭過頭找尋聲音來源,發(fā)現(xiàn)全車的人都在看他,像要用銳器將他刺穿。身材相對臃腫的胖子拿著刀走到了陳小樹跟前。他這才意識到,剛才的那聲喊叫是從他身體里發(fā)出來的。陳小樹忽地捏著拳頭,站起來,隨即發(fā)出了第二聲喊叫,你們不能這么干!
舅舅沒想到他會做出如此舉動,嚇得趕緊伸手去拉,然而,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個胖子三兩下就把他的胳膊架住,剛才對女司機施暴的兩個人也走過來,摁住了他的腦袋,“砰砰砰”,一連三下,在車壁上猛烈撞擊。陳小樹的腦袋被撞成了一團漿糊,額頭頓時腫起了幾個大包。女司機吃驚地看著他,當他看見女司機清亮的眼睛,腦子里的意識才又重新清晰起來。
車中依然一片死寂。
后來,有個人把刀擱在他脖子上,他感到了一片鮮活的涼意,一條壯碩而冰冷的蟲子從他脖子上往下鉆,順著胸口爬了下去。那人嘿嘿笑了一聲,手中的刀子像玩魔術(shù)一樣在他眼前舞動起來。陳小樹看不清他的刀子在哪里,他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剛剛有點清晰的腦袋又被他晃暈了,所以只能木木地站在那,再也說不出話來。
矮個子低下頭在女司機的下身尋找起來,他搜得仔細而沉著,嘴角掛著燦爛的笑容,這次,他笑聲非常沉穩(wěn),不像前面那么放肆,有意壓著節(jié)奏,以免破壞什么東西。光著半個身子的女司機不再顫抖了,她雪白的大腿似乎適應了空氣中的冷風,這讓陳小樹覺得驚奇。矮個子沒能在女司機的內(nèi)褲里找到錢,但他還是滿意地笑了笑說,不錯!
他們再次得逞。
這時候,陳小樹發(fā)現(xiàn),矮個子很像一個人,他的左手有一個明顯的記號,但他又拿不準,所以一直不敢喊出他的名字。
這伙人下了車,轉(zhuǎn)眼消失在拐彎處的林子里。
馬路上留下一陣煙塵,太陽的照耀使煙塵顯得清晰而明亮。
車里的喘聲陡然變粗,接著,炸彈一樣炸開了。有的人一邊罵,一邊捶著汽車座椅,有的人只是不停嘆息,還有人在嚶嚶地哭。女司機穿好牛仔褲,仔細整理好她的頭發(fā)和衣裳,然后朝他投來感激的目光。真是一個漂亮女人,剛上車時,陳小樹只是偷偷看了幾眼,沒看仔細,現(xiàn)在才看清她的全部模樣。他覺得,將來找女朋友一定要像她這么漂亮才行,陳小樹并沒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喊叫加重了女司機的恥辱,將給自己帶來災難。
她那么直接朝自己看,陳小樹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頭艱難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舅舅沒好氣地對他說,讓你聽我話,別管閑事,頭磕得不輕吧。陳小樹發(fā)現(xiàn),舅舅雖然嘴里那么說,表情卻并不怎么緊張,與車廂里的其他人比起來,舅舅淡定自如,也許是見多識廣的緣故吧。畢竟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大家相安無事。后來,他又聽見舅舅得意地說,看見了吧,外面真的很危險。陳小樹聽后,同意地點了點頭。
3
車子繼續(xù)前行。
陳小樹不時偷看一下看女司機的背影,她一絲不茍地開著。現(xiàn)在,陳小樹很慶幸早上聽了娘的話,將一半錢放在了鞋底,不然就全被搶走了,那樣就到不了深圳了,就算到了,也很難待下去。
車廂里嘰嘰喳喳,罵聲一片,只女司機一言不發(fā),她的車開得比先前還穩(wěn)。
就在這時,她來了一個急剎車。一車人像鴨子一樣脖子伸得長長地向前傾斜,驚魂未定的人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不約而同把頭望向窗外。
前面沒有再來強盜,也沒什么東西擋在路上。只見女司機從駕駛室轉(zhuǎn)身,跨越到后面的車廂,不由分說要把陳小樹往下推,還用兩眼狠狠瞪他。
你,給我下去!她大聲吼道。
陳小樹無法將她和剛才向他投來笑容的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剛剛他還在努力幫她,現(xiàn)在她卻翻臉無情要轟他下車。對這一幕,舅舅也很吃驚,一時間,連話都不知該如何說,也不知道怎么辦,就冷冷地看著。
你給我下去,聽見沒,她對著陳小樹咆哮起來,我的車不搭你這樣的人!
我的車不搭你這樣的人!女司機再次重復。
陳小樹想起出門時娘親的叮囑,遇事只出眼睛,不出嘴,更別打抱不平,心里有些懊悔。但他不能就這樣被轟下車,他付了車費,還在車上丟了一半錢,這他媽的算什么?我還要去深圳呢,陳小樹心想。他抓住座椅上的一根什么東西,任由女司機怎么推都不放手。
你不下去,今天就不走了。
見拿他沒辦法,女司機兩眼發(fā)紅,喘著粗氣,嚷起來。
這時候,車廂里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叫罵聲,開始,陳小樹以為他們是在罵女司機,罵她恩將仇報。聽了很久才明白,原來他們是在罵他,這讓陳小樹很摸不著頭腦。有兩個高大的年輕乘客朝陳小樹走了過去。他們的力氣比剛才那幾個強盜還大,將他連同半個座椅一同拆了下來。就這樣,他被不由分說地抬著扔出了汽車,“嘭”的一聲,重重摔在公路上。摔下來時,他看見舅舅面帶微笑,隔著車窗朝他揮手致意。陳小樹沒來得及回應,車就發(fā)動起來,開遠了。
陳小樹趴在地上,看見公路在腦袋里搖晃起來,他覺得身體里的骨頭肯定已經(jīng)被摔斷了,等他坐起身,汽車早就不見蹤影,空氣中只有一股淡淡的汽油味。陳小樹用力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兩條滾燙的熱流無法控制地從臉龐流了下來。
陳小樹很苦惱,不知身在世界的哪個角落,第一次出遠門就遇到這樣的事,此時的他像垃圾一樣被世界拋棄了。公路像別在半山腰的布帶,陳小樹行走在布帶的最邊沿,往下眺望。河流一直在腳下蜿蜒,因為離得太遠,聽不見流水的聲響,它遙遠得像一張圖片。走了好幾個小時,公路盤旋著下降,總算慢慢靠近了河流,嘩嘩的流水聲變得像寒冷一樣清晰起來。
陳小樹聞到了一股硝煙的氣味,那是中午才失去的年味,他有些傷感,又有些興奮,他知道前面將有人家了。陳小樹繼續(xù)大踏步前行,果然,山谷不遠處出現(xiàn)了一個大缺口,公路和河流在那里來了一次親吻,陳小樹忍不住撒腿跑了起來。寒風在耳旁呼嘯而過,空氣中的硝煙味越來越濃郁,中間還夾雜飯菜的香氣。
公路邊出現(xiàn)了一個路牌,上面赫然寫著“青木集”。
陳小樹知道這個地方,父親生前曾多次提起,他年輕時和兄弟們跑馬幫常從這里經(jīng)過。沒想到出來一整天,竟還沒走到縣城的地界,不知何時才能到達深圳,為什么好地方離我那么遠呢?
青木集比想象中的大,街道兩邊大部分店子都還沒開門,家家燈火閃爍。才大年初五,他們還沉浸在新年的喜悅中,沒人注意一個陌生人的到來。一些小孩在路邊點鞭炮,雙手舉起來堵著耳朵奔跑,一個小家伙撞在他身上之后嚷嚷道,走路不長眼睛!小東西竟也這么橫,陳小樹正想罵他,他卻跑遠了。
這時,陳小樹看見了一家掛著如意燈籠的小旅店,抬腿走了進去。
發(fā)財,發(fā)財!一個臃腫不堪的男人高興地迎接了他。那個男人說,他是店子新年的第一個顧客。他的笑容讓陳小樹感到很沉重,他很像車上架住他胳膊揍他的那個強盜。被丟下車時,陳小樹心想,一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他,沒想到這么快就見面了。陳小樹抖抖索索給了錢,進到房間趕緊把門關(guān)了。住房還停留在舊年之中,凌亂骯臟,被褥向他發(fā)出了破爛的邀請。
他媽的,今天走不成了,陳小樹悲哀地感嘆一句。
窗外是一條河,就是他此前看到的從山谷蜿蜒流出來的那條河。河水嘩嘩作響,中午出門時他覺得它流向美好的地方,此時它卻正從他的身上碾壓而過,讓他感到窒息。陳小樹心里不停打著冷戰(zhàn),一屁股坐在了床頭。街上的鞭炮聲不斷傳到他耳朵里來,一會兒劇烈,一會兒稀稀拉拉響個三五聲。陳小樹很苦惱,想要看電視。打開電視機,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然后又脫下外套,鉆進那床破爛不堪的被窩。如此,才稍微感覺舒服了一些。
地方臺正在播新聞。陳小樹很討厭這種新聞,平時就不愛看,正打算換臺,這時,新聞里的那輛汽車引起了他的興趣。它很像幾個小時前把他從上面趕下來的那輛。如今,它正躺在一個叫冷漠嶺的山谷中,已經(jīng)摔得稀巴爛。陳小樹不能完全確認,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坐這么好的車,他沒去看車牌號碼。新聞里說,坐車的55個人全死了,包括司機,追尾事故,原因不明??吹竭@個消息,陳小樹腦袋里迅速長出了一個女司機的形象,漂亮、能干卻又無情的女司機。
雖然躺在青木集的小旅館里,可陳小樹覺得自己好像還坐在車上,現(xiàn)在的這輛車的名字叫旅館,窗戶下嘩嘩的河水如同車窗外的寒風,他明確地感覺到汽車行駛時才有的那種晃蕩,他的腦袋有點眩暈,并且有嘔吐感。剛才開門的老板一定就是那個按住他的臃腫的胖子強盜,他一笑陳小樹就認出來了,他騙不了我,陳小樹心想。
此時,陳小樹本該站在燈火輝煌的深圳一一列出自己的夢想和計劃,沒想到卻躺在破爛的小旅店里看他媽枯燥無比的新聞。中午離開莫索鎮(zhèn)時,陳小樹從未想過自己出門的第一個晚上將會這樣度過。這時,他又想起那個漂亮的女司機,在寒冷的破旅店,只有這點念頭能給他帶來一絲暖意。此外,他還想到了自己家的那群鴨子,想到它們在莫索鎮(zhèn)的小河里自在暢游的樣子。
4
陳小樹在饑腸轆轆中睡去,又在饑腸轆轆中醒來。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離開小旅館,在街邊搭了一輛車。他沒到縣城搭乘去深圳的長途,而是往回走,大上午回到了莫索鎮(zhèn)。下車的時候,陳小樹看見母親陳李氏已經(jīng)在鎮(zhèn)口等候,好像知道自己會回來似的。見了母親,陳小樹說,娘,你說得沒錯,外面真的很危險。陳李氏得意地笑了笑,知道就好。對于兒子的狼狽與憔悴,陳李氏一句沒問,高興地帶著他回家去了。
陳小樹想把路上碰到事情告訴鐵頭、王四海和鄭天明。陳李氏卻跟他說,他們一早就坐車離開鎮(zhèn)子,打工掙錢去了。聽到這個消息,陳小樹心里一驚,心想,他們可千萬別遇上那伙打劫的強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