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中 譯
整整兩個星期的失蹤家人搜查工作終于在十月十八日結(jié)束了。其實,說半途而廢更加貼切。
委托人是靜岡縣富士市的一家汽車配件公司的社長,離家出走的失蹤者是他讀初中二年級的女兒。
女兒在出走前給父母留下了這樣一封信:“……我討厭按你們的要求去做,決定離開這個家。我有平時攢下的零花錢維持生活,也有人照顧,放心好了。不必害怕我受不良男子的勾引,走上賣春的邪路?!?/p>
父親焦急萬分,立刻找到一個和竹花偵探關(guān)系密切的律師商量,最后把尋找女兒的事情托付竹花偵探,想在報警之前先秘密打探女兒的行蹤。
離家出走的姑娘名叫櫻井優(yōu)花,好像是和高一屆的高富志保子一起出走的。
志保子的父親是優(yōu)花父親公司的一名老員工,被社長叫去詢問時嚇得半死,只會彎著腰一個勁地道歉。
竹花首先調(diào)查了優(yōu)花和志保子身邊的關(guān)系。
優(yōu)花的學(xué)習(xí)成績非常優(yōu)秀,有很多朋友,家庭背景和學(xué)校生活沒有一點問題。不過,有消息說優(yōu)花的母親待她很嚴厲,在家里沒有一點樂趣。
志保子的家庭談不上富裕,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公司職員,母親是溫良賢惠的家庭主婦,有兩個哥哥,都是學(xué)習(xí)認真的好學(xué)生。她本人也不是不良少女,是個體育運動全能的活潑女孩,學(xué)校里沒有任何違規(guī)的記錄。
調(diào)查中,竹花獲悉志保子有一個來往密切的高二年級男生。他離開父母來東京上高中,一人獨自生活。竹花想起優(yōu)花信中說的“有人照顧”的一句話,暗自嘀咕:難道那個男生就是照顧她們的“人”嗎?
竹花決定先調(diào)查那個男生的住所。由于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上高中的學(xué)校,只得通過了解男生的出生地,設(shè)法和他聯(lián)系上了。不過,他的住所里并沒有見到志保子和優(yōu)花。
“請立即告訴我志保子的下落,否則就把你們來往的事通知學(xué)?!敝窕▽δ莻€男生婉轉(zhuǎn)地發(fā)出威脅,誰知他輕蔑地嘻嘻一笑。
那個男生早變心了,已經(jīng)開始和其他的女孩交往。
他說,為了這事和志保子大吵了一場,此后再也沒有見過面。優(yōu)花好像在他倆爭吵期間突然消失了。
竹花從那個男生口中得知志保子時常走動的場所,然后一處一處地尋找。
在新宿歌舞伎町的一家游樂中心里,他終于找到了有家不歸的志保子,但沒有發(fā)現(xiàn)優(yōu)花。
竹花把志保子帶到附近的一家茶室了解情況。志保子一口咬定不知道優(yōu)花的下落。竹花曾想先把她放了,再尾隨其后觀察動靜。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妥,發(fā)現(xiàn)一個離家出走的未成年者不能放任不管,只得通過委托人聯(lián)系了志保子的父母。
志保子的父母打來電話,說馬上趕到東京火車站來接女兒,竹花隨即陪著志保子乘上去火車站的出租車,她沒有反抗。也許長時間在大都市的街頭彷徨,感到太累了吧?
東京火車站地下街的中華料理店里,兩人一邊用餐,一邊等著志保子的父母。
竹花問:“我提個枯燥的問題可以嗎?你為什么要離家出走?”
“你問這個干什么?”志保子毫不在乎地反問,“大叔也有女兒嗎?”
“我沒結(jié)婚,沒有女兒,也沒有外孫女。我見過你的祖父,我們倆是同歲?!?/p>
志保子淡淡一笑:“你看上去比祖父年輕?!?/p>
竹花也笑了笑:“謝謝!”
“爸爸特別啰嗦,還不許我在家里和同學(xué)好好地打電話,他不喜歡我,只喜歡按自己要求做成的偶人?!?/p>
“你家的情況和優(yōu)花家差不多嗎?”
“她家的父母也很厲害,成績稍微下降一點,就會批評她一兩個小時;只要有男生打來電話,就會嘮嘮叨叨地問她為什么現(xiàn)在交男朋友等等?!?/p>
竹花嘆道:“如果不離家出走,忍氣吞聲地待到高中畢業(yè)就好了?!?/p>
志保子怔怔地看著他:“我還是第一次碰到說這種話的大人?!?/p>
“難道我的想法不對嗎?等你能夠完全獨立了,再離開這個家也不遲呀。”
“我明白你想說什么,但我和優(yōu)花再也無法忍受了……”志保子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我,相信他……”
“你是指那個高中男生嗎?”
“那個人沒有一點情義,誰都不會相信他的?!?/p>
“我再問你,如果知道了優(yōu)花的去處,你能告訴我嗎?”
志保子有些無奈地回答:“看到我和那家伙吵架后,優(yōu)花不知為何突然失蹤了,我也很擔心,希望大叔能早點找到她?!?/p>
接著,竹花向她問了優(yōu)花經(jīng)常出入的場所和熟人的住所。
把志保子交給她的父母后,竹花繼續(xù)尋找優(yōu)花,但是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蹤跡。
十八日的下午,這個懸而未決的難題終于得到解決。竹花接到委托人打來的電話,說女兒已經(jīng)回家了。
她為什么會回來?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竹花對這些問題一無所知。
一個離家出走的初中生女孩平安無事地回到家里,托付的任務(wù)終于有了著落,應(yīng)該是件幸事。但竹花不免有些遺憾,自己花了大力氣沒有找到,事情卻意外地解決了,先前的調(diào)查不得不半途而廢。
就在優(yōu)花回家的當天夜晚,竹花正在辦公室里寫工作報告。電話鈴?fù)蝗豁懥耍@是一個沒有預(yù)約的電話。
竹花順手拿起電話筒:“這里是竹花偵探事務(wù)所?!?/p>
對方?jīng)]有說話。
“喂!喂!……”
“現(xiàn)在是星期天的夜晚,你還在事務(wù)所嗎?”電話里響起一個男子的聲音。
“請問你是哪位?”
“我就是想給你打電話的人?!?/p>
“找我有什么事?”
男子沉默了。電話里隱隱傳來時斷時續(xù)的警報聲,還有電車隆隆駛過的聲響。
雖然對方一直不說打電話的理由,竹花覺得他很可能就是委托人。
“如果你碰到什么難事,能否明確地告訴我?”
少頃,那個男子淡淡地反問:“今天是星期天,你還要工作到這么晚?”
竹花耐著性子回答:“沒關(guān)系,我這兒既是事務(wù)所,也是自己的住所?!?/p>
“你的家人呢?”對方的聲音雖然不連貫,但隱含著必須回答的意味。
“我沒有妻子,沒有兒女,也沒有飼養(yǎng)貓狗,父母死后就是孤身一人?!?/p>
“你幾歲了?”
“六十一,你是否感到當偵探年歲太大了?”
“要是我父母還活著的話,他倆正好和您同歲。”男子的聲音低沉,似乎帶著濃重的思念之情。
竹花故意幽默道:“光說這個沒用,我就是名偵探也無法使你父母復(fù)生。”
“竹花先生見笑了。”男子的語氣有所緩和,“死去的人當然無法復(fù)生,但你也許能阻止活著的人輕易赴死?!?/p>
竹花感到那個男子的話語中充滿著憂郁。
“我現(xiàn)在還有很多工作,沒事的話請掛了電話?!?/p>
“對不起,我心里很焦慮。”
“你找我,是因為偵探能消除這種焦慮嗎?”
“我不是委托人。”
“那就這樣吧。”竹花冷冷地回了一句,掛了電話。
竹花站在窗邊點起一支煙。
他的事務(wù)所就在麻布十號商店街的外面,能看到六本木的希爾斯大樓。此時,大樓的許多窗口還亮著燈,也許住著不少年輕富裕的紳士,一邊大把撈錢,一邊看看男性雜志,欣賞著那些帥氣強壯的男模特吧。
竹花又想起剛才打來的奇怪電話。打電話的男子很年輕,從他的聲音和父母的年歲判斷,應(yīng)該在三十歲左右,和住在希爾斯大樓的年輕成功人士的年齡相仿。
看著高高聳立的希爾斯大樓,竹花的耳邊不知為何響起了電話里傳來的警報聲和電車行駛的聲音。那個年輕人的話音也撞擊著耳膜:“……你也許能阻止活著的人輕易赴死……”
他無疑收到了暗示自殺的信息。
對于寂寞的人而言,年末也許是最難熬的時節(jié)。
不過,這個電話太蹊蹺了。他為什么要在星期天的夜晚給偵探事務(wù)所打電話?為什么偏偏打給竹花事務(wù)所呢?
竹花沒有繼續(xù)深入思考這個疑問。他信奉這樣的格言:明知思考沒有答案,不如干脆把它忘記!
竹花又進入工作狀態(tài),順手拿起委托人提供的優(yōu)花照片。
照片里,優(yōu)花一頭秀發(fā),胖嘟嘟的圓臉,穿著端莊的校服。藏青色的外衣里穿著白襯衫,松松地系著一條藍色的絲帶,下面穿一條灰色帶花紋的短裙,手里提著黑色的包,包上系著一只桃色的兔形拉鏈扣。雖然滿臉堆著笑,眼睛里卻沒有一點笑意,也許她的心情很壓抑,出現(xiàn)這樣的表情也不奇怪。
這個父母雙全的少女照理很幸福,但她為了逃避父母的管束寧愿離家出走,把自己美好的將來都托付給一個通過秘密電話暗中操縱的人。
由此來看,日本既是個有著充分自由的國家,也是個很古板的地方。
第二天夜晚,又來了一個匿名電話,打電話的人還是昨晚那個青年男子。
“晚上好!”那個男子首先打了聲招呼。
“你還活著嘛!”竹花也不客氣地調(diào)侃道。
“昨天和您說了幾句,心情好多了?!?/p>
“你喜歡偵探?”
“是的。說實在,我只喜歡偵探小說里的偵探。”
“什么偵探都喜歡嗎?小說里的偵探多了,有夏洛克·福爾摩斯、埃爾金爾·波洛、菲利普·馬羅尼、薩姆·斯佩德等等?!?/p>
“這些偵探小說基本都看過,只是和哈米特?zé)o緣,沒有看過描寫他的書。最近社會上流行明智小五郎的偵探小說,我去舊書店買了一套《明智小五郎全集》。”
“因為喜歡偵探小說,就想給偵探事務(wù)所打電話,是不是這么回事?”
“不是這樣的。”
“那你為什么要給我事務(wù)所打電話?難道我們在哪兒見過面嗎?”
“我們從沒有見過面?!蹦凶有Φ溃坝幸惶?,有人在路上散發(fā)小廣告,正巧有一張落在我的腳下,撿起來一看,是你事務(wù)所的廣告,上面還有你的大名?!?/p>
“有我的名字?人們常說我的名字起得好。”
“是啊,我也覺得你的名字能給我?guī)砗眠\,而且又是個大偵探,無論如何要打電話和你聊聊?!?/p>
竹花聽了一時不敢相信,又覺得他不像說謊。
“你今年幾歲?”
“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p>
“哦,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敝窕òl(fā)出一聲苦笑,“做什么工作?”
“沒有職業(yè),原來干的公司倒閉了。”男子含糊地回答。
“有老婆嗎?”竹花盯了一句。
“現(xiàn)在的情況怎么會有呢?”
竹花覺得自己的提問太唐突了,臉上的表情慢慢地松弛下來。
那個男子怯生生地問:“竹花先生,你有沒有突然感到寂寞的時候?”
“當然也會有。不過,寂寞是需要能量的。我現(xiàn)在上了年紀,細胞活動不活潑了,寂寞感也減少了,一個人生活很自在?!?/p>
“你說的是真話還是糊弄我的?”那個男子好像在尋找和自己同樣寂寞的人。
“聽不聽沒關(guān)系,但我絕不會欺騙你?!?/p>
“一個人生活也許會孤獨地死去,你不害怕嗎?”
“那是另外一個問題?!?/p>
“我以前看過有關(guān)孤獨死的電視報道,說全國每年有三萬人在沒人看望的情況下孤獨地死亡。死者中不僅有高齡的老年人,也有年輕人。我一想起就害怕。”
“既然這么害怕,為什么還想死呢?”
“我沒有工作,沒有朋友,不知道為了什么去生活?!?/p>
“建議你不要再看明智小五郎的偵探小說了,還是讀讀當下流行的《充實精神》吧,這本小說以家庭為主題展開故事情節(jié)的,寫得很好。多讀這類書對你的精神健康大有好處?!?/p>
“你說的那本書我早看過了?!?/p>
“那你就聽聽《向上行進》這首歌吧!它也是以同一個主題創(chuàng)作的歌曲,現(xiàn)在成了名曲。你可以試著比較一下福山某的歌曲《成為家人》,兩者一相比,前者明顯優(yōu)于后者?!?/p>
“看來您是聽著《向上行進》的歌曲治愈了心靈的創(chuàng)傷?!?/p>
“你說得不對,沒有那回事!不過那首歌的確是好歌。”
那個男子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每當走到人多的地方,就會感到誰都不會是我的朋友,所以活著……”
竹花輕輕地問道:“因為沒人需要你,沒人和你打招呼,就覺得沒有存在的必要。是不是這個意思?”
“對極了,你理解得很透徹?!?/p>
“我看過以孤獨為主題的電視劇,也聽過那些孤獨人的傾訴,好像都有這樣的心結(jié),現(xiàn)在你也這么認為,真是沒辦法。為什么在感知上這樣被動呢?”
“這個就不說了。我再提一個問題,你是一個偵探,有沒有為社會做貢獻的自豪感?”
“社會貢獻?”竹花輕蔑地笑出聲來,“我就是救了人也沒有為社會做貢獻的意識。當今的社會上,很多人都不知道偵探的工作性質(zhì),大多是些胡亂的猜測。”
“你被誤解會生氣嗎?”
“完全不會。我的工作越?jīng)]有人理解,工作熱情反而更加高漲?!?/p>
“你原來是警官嗎?”
“我不喜歡在政府機構(gòu)里工作,自己單獨干挺好。”
男子深深地嘆了口氣,“你不會理解沒有家人和朋友的人是多么痛苦?!?/p>
“我沒有家人,朋友也很少,幾乎是可有可無?!?/p>
那個男子突然打斷了他的話:“你撒謊!一個人不應(yīng)該拒絕他人生活。”
“是你搞錯了,我并沒有拒絕他人,現(xiàn)在不是在和你通話嗎?”
“對不起,我以后再給你打電話?!蹦莻€男子說完就掛了電話。
竹花嘆息著,準備喝口酒解解乏。
這時候,手機鈴聲響了,是遙香打來的。
“你在干什么?”
“正準備喝酒哪。”
“事務(wù)所挺空的嘛。”
“我也需要休息,需要櫻花,這是人之常情?!?/p>
“你能明白這個道理我很高興?!?/p>
竹花把酒瓶放回原處,換上衣服走出事務(wù)所。
竹花在調(diào)查六月份發(fā)生的一起事件中認識了辰也遙香。
遙香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女人,他們是在一家違法的賭場里初次見面的。
長期在德國生活的遙香當時正在那兒學(xué)習(xí)發(fā)牌技巧。由于日本沒有合法的歐式賭場,她只得在違法的賭場里偷偷學(xué)習(xí)。經(jīng)過竹花的一番勸說,她終于辭去賭場的工作,去哥哥經(jīng)營的酒吧打工。那家酒吧不遠,就在六本木西公園附近。
竹花慢慢地走向酒吧。
半路上,不知為何又突然想起那個打電話的男子。他說我的名字起得好,樂于和我通話,到底是真是假也不清楚。想起他說的都是暗示自殺的話語,心里不由得一陣郁悶。
遙香哥哥勝彥開的酒吧名叫“斯科比·恩茲”,取之于一個現(xiàn)代德國音樂家的名字
酒吧里,兄妹倆隔著吧臺相對而坐?,F(xiàn)在沒有客人,正無聊地玩著喝酒游戲。
遙香是個酒豪,喝的是烈性的龍舌蘭酒。竹花決定和遙香閑聊解悶。
他先微笑著對勝彥說:“老板,現(xiàn)在貴店很空?。 ?/p>
勝彥打著哈哈:“剛才來了一撥難得上門的團體客人,才離開?!?/p>
竹花和遙香坐在一張酒桌旁。
遙香離開賭場后,就對竹花說不想再得到他的照顧,竹花就此停住了援助。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竹花就是如此。他對女人不感興趣,對遙香卻百依百順,總想為她做些什么。遙香在離酒吧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房子,竹花擔心她付不起房租,準備動員她搬到自己的事務(wù)所來。
遙香關(guān)心地問:“近來工作還好嗎?”
“這幾天沒有接到過一個委托電話。不過,和去年相比,今年的業(yè)務(wù)比較多。還接過大單,心情很舒暢?!?/p>
遙香對哥哥做了個手勢,說:“就放那首歌吧!”
勝彥立刻播放了斯科比·恩茲的著名歌曲《變革的風(fēng)》。
這是遙香最喜歡的歌曲,創(chuàng)作于柏林墻崩塌時期,它的曲調(diào)非常優(yōu)美,幾乎沒有政治色彩,是由斯科比·恩茲和貝林·菲爾共同演唱的。據(jù)說俄羅斯的普京總統(tǒng)也很欣賞這首歌。
“遙香,你要振作起來,今年對你吹起了《變革的風(fēng)》。”
“是啊,今年是改變我人生的年頭?!?/p>
“許多人都盼望著《變革的風(fēng)》吹起來哪?!敝窕ㄝp輕地自語著,一口干了杯中的酒。
遙香好奇地問:“是那個離家出走的女中學(xué)生說的?”
“不,不是?!敝窕槺闾崞鹉莻€打電話男子的事。
遙香不信,“撒謊!因為名字起得好,就有人打電話給你?騙鬼吧!”
“他本人確實這么說的。”
聽到兩人在大聲爭論,勝彥走過來,點起一支煙,說道:“那個男子說的話靠不??!”
竹花依然不服氣:“社會上沒有和孤獨者電話談心的團體,他打電話給我訴訴苦,有什么不可以呢?”
勝彥冷冷地說:“這種事從來沒聽說過?!?/p>
遙香看著竹花:“他整天打電話,你是否也感到討厭了?”
竹花苦著臉:“我也說不清。反正他說和我談話后心情好多了?!?/p>
“我理解你的心情?!眲購┎遄斓?,“通常,像你這種年紀的男人聽到這種話會馬上教訓(xùn)對方,但你不會?!?/p>
竹花嘆息道:“許多年輕人都喜歡聽好話,真沒辦法?!?/p>
勝彥又問:“你是否告訴他自己一直過著單身生活?”
竹花點點頭:“是的?!?/p>
遙香瞟了竹花一眼:“你沒說我在事務(wù)所?”
“是的?!?/p>
遙香點起一支小雪茄:“還是不說的好。”
竹花感到迷惑不解:“那為什么?”
“那個男子知道有個同樣孤獨的老前輩,也許會放下心來?!?/p>
“還是你能理解。我雖然過慣了獨居的生活,但是完全沒有他所說的孤獨感?!?/p>
勝彥說:“像你這樣,過著獨居生活又保持強勢的人是很少見的?!?/p>
竹花歪著頭嘿嘿一笑:“這樣的強勢也有問題?!?/p>
“什么問題?”
“愛幻想。”
遙香驚訝地發(fā)出聲音:“幻想?”
竹花很清楚,人總是抱著種種幻想生活的,人們之所以不知恐懼地掉進戀愛的陷阱,是因為對戀愛抱有幻想。竹花年輕的時候,曾有過強烈的戀愛幻想。當時不知道愛情為何物,即使經(jīng)歷了遭受重大打擊的失戀,過段時間又會義無反顧地陷入戀愛的陷阱,這樣反復(fù)了多次,直把他拖得筋疲力盡……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進入了戀愛幻想極其淡薄的年月,一次戀愛失敗后,再次戀愛就會猶豫不決。人們普遍認為愛不過是一時的沖動,并不能等來好的結(jié)果,所以不需要戀愛。
隨著時間的流逝,大家庭幻想又代替了原先流行的戀愛幻想。
幾年前,假冒的防震公寓房成了嚴重的社會問題。房產(chǎn)商為了牟利,大肆鼓吹這種住房的功能,聲稱能以低于市場價的優(yōu)惠向人們提供環(huán)境舒適、帶有寬大陽臺的新型公寓房。還說這是仿造美國的模式,能幫助消費者實現(xiàn)現(xiàn)代家庭的理想之夢。在此蠱惑下,廣大市民趨之若鶩,為了實現(xiàn)理想紛紛買房。由于這類建筑本身存在著重大的隱患,買房者很快就變成受害者,房產(chǎn)商也被嚴厲地追究責(zé)任。如果房產(chǎn)商以誠信為本,不偷工減料,購房者以平價買到優(yōu)質(zhì)住房,他們一定會感到幸福,房產(chǎn)商也為實現(xiàn)現(xiàn)代家庭理想作出了重大的貢獻,成為廣受社會尊敬的優(yōu)秀人物。
大多數(shù)市民的家庭夢想并不是建立大家庭。雖然有的房產(chǎn)商會有“給父親書齋”的噱頭,但應(yīng)者寥寥,它只適用具有象征意義的家庭。
當下困于孤獨的人很多,有的人也許未能忘卻父母營造的大家庭氛圍,有的人原本就不喜歡家庭生活,只陷于虛空的孤獨幻想之中。不管怎么說,它和戀愛一樣,都是幻想的產(chǎn)物。
不過,即使這種孤獨幻想能夠成立,它和戀愛及家庭的幻想完全不同。那些一生都不想和親人見面,直至孤獨地死去的人也無法回避這樣的事實:他之所以出生,就是因為有父母的存在。所以說,這種幻想不像戀愛幻想和家庭幻想那樣簡單,它有一個不容抹殺的事實。
以上是竹花接聽那個男子電話后產(chǎn)生的想法,他把這種想法簡要地告訴了遙香和勝彥,他倆目瞪口呆地聽著這番宏論。
竹花和遙香有著很深的交往,但他從不打聽遙香的家庭情況。由于父母的關(guān)系,兄妹倆曾在德國生活過一段時間,家庭是否富裕在于其次,關(guān)鍵是他們好像沒有受到家庭的恩惠。不過,兄妹倆的感情很深,和他們接觸后,往往使竹花想起格林兄弟筆下的德國童話故事《亨塞爾和格蕾特爾》。
遙香一口干了杯里的酒,好奇地問:“竹花先生希望過上一家團聚的生活嗎?”
竹花笑了笑:“當然有這種希望。想想看,到了傍晚,家家戶戶的窗口都亮起了燈,我的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在晚餐的香氣中談笑風(fēng)生,那是多么美妙的情景。不過,那是年輕時的憧憬,現(xiàn)在早已不想了。”
勝彥調(diào)侃道:“是嗎?現(xiàn)在的竹花先生已經(jīng)不會想象了?!?/p>
竹花無奈地笑了:“我也是人子,也有寂寞的時候啊。”
勝彥問:“你什么時候開始感到一人生活也不孤獨的?”
“我現(xiàn)在也感到孤獨,但覺得孤獨也不錯,什么時候有這種感覺不記得了。”
遙香問:“您在巴黎待過吧?住在宣揚個人主義的國家里會不會受到影響?”
“我原本就習(xí)慣一人獨處,所以能單獨在國外生活。”
遙香直率地提出自己的觀點:“很多日本人感嘆沒有國家觀念,我覺得這種想法是錯的,竹花先生也不是這種人。但是我們要看到問題的另一面,對自己的國家有太強的幻想,反而會感到一個人生活的孤獨?!?/p>
勝彥笑道:“遙香的說法很有見地!”
竹花答:“我明白遙香的意思。在巴黎的時候,曾經(jīng)住過不同的公寓,但是每個地方都沒有形成日本僑民的鄉(xiāng)親氛圍。鄰居們即使很和睦,也談不上親密交往,更沒有團結(jié)一致的情況。雖然如此,我一人生活并不感到孤獨,其他鄰居也許都是這樣吧?!?/p>
勝彥搖頭道:“我不喜歡孤獨,必須和人接觸,開酒吧就是出于這個目的。”
“隔著一個吧臺的距離能保持最佳的關(guān)系?!边b香看著竹花,“您覺得偵探工作如何?”
“我覺這項工作最舒服,因為它不和人群打交道。委托人和偵探的關(guān)系是靠金錢維系的,案子結(jié)束了,兩方的關(guān)系就此停止,這是鐵律,不會出現(xiàn)業(yè)務(wù)和朋友兩線交叉的情況,事后各忙各的就是了?!?/p>
“難怪您的心情一直不錯。”
“是啊?!?/p>
遙香又自言自語地說:“那個打電話的男子能像竹花先生這樣想就有救了?!?/p>
這時候,一個男性客人走進酒吧。他像是這兒的???,說剛開完忘年會過來。
不到十分鐘,又一個男性客人走了進來。
遙香趕緊進入吧臺招呼客人。
第二個客人也說開完忘年會過來的。
他們也許感到忘年會是同事的聚會,總有連帶感的牽扯,不如一人喝酒舒坦。
第二天晚上,那個男子又打來了電話。
“您還在工作嗎?”
“沒有,正在休息,現(xiàn)在也只有你給我打電話?!?/p>
“今天我特別痛苦?!?/p>
“為什么?”
“剛收到招聘公司發(fā)來的不錄取通知。照這樣下去,我連房租都付不起了?!?/p>
“你原來干的公司倒閉多長時間了?”
“已有四個月了。之前曾受勞務(wù)公司派遣出去打工,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我真是個倒霉蛋!”
電話里又傳來時斷時續(xù)的警報聲和電車駛過的聲音。
“想請你出個主意,我怎么才能像你那樣平靜地一人生活?”
“你是東京出生的嗎?”
“不,是群馬出生的?!?/p>
“離開故鄉(xiāng)很久了吧?”
“超過十年了。還是請回答我的問題,如何才能一個人開心地生活呢?”
聽到這個棘手的問題,竹花感到后背襲來一陣寒意。
“我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只能說,我不喜歡與人為伍?!?/p>
“你有女朋友嗎?”
“最近剛有?!?/p>
“那你不是一個人生活了?”
“就是有女朋友我還是一個人生活,你明白嗎?”
“我懂。現(xiàn)在很多人有家也喜歡孤獨生活,而我的情況和他們不一樣,我是個孝子,和父母的關(guān)系非常好,沒想到他們都死于非命。”
“是交通事故嗎?”
“是的?!?/p>
“你到東京還和父母一起生活嗎?”
“他們不習(xí)慣和我一起生活,經(jīng)?;剜l(xiāng)下老家。暫時離開沒關(guān)系,依然是我的心靈支柱?!?/p>
“父母去世之前,你沒有親近的朋友,也沒有交女朋友嗎?”
“我沒有。”男子有些急躁地回答,“可我實在無法一個人生活?!?/p>
“你現(xiàn)在既沒工作也沒朋友,確實是孤獨。但是,你不能把工作和朋友分開來考慮。如果有了職場,就能和人交流,很容易產(chǎn)生社會的連帶感,你的孤獨癥不就治好了嗎?”
“你說的也有道理,有了工作,在某種程度上能減輕我的孤獨感?!?/p>
“你沒有工作,就不得不接受社會救濟,生活上會受到各種限制,確實很不方便。現(xiàn)在,有沒有人幫助你,有沒有人陪你說話都可暫且放在一邊,首先要尋找工作。因為工作不僅僅是和人交流的工具,還能解決你的生存問題,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如期支付房租?!?/p>
“我曾在街頭偶然遇見一起派遣勞務(wù)的同事,還去了他居住的小區(qū)。一周以后,他小區(qū)的鄰居給我打來電話,說他見我三天后就在家自殺了。好像是沒有找到工作才走上絕路的。這對我又是個沉重的打擊……”
那個連姓名和住址都沒有告知的男子話音沉重,但是竹花對此毫無辦法,他就是現(xiàn)在突然撞電車自殺也愛莫能助。
思忖了好久,竹花終于開口道:“你好像很敏感啊?!?/p>
“請不要這樣對我說話!”那個男子似乎很生氣,連晚安都沒說,“啪”地一下掛了電話。
第二天,他又打來了電話。這次與以前不一樣,是下午打來的。
為了慎重起見,竹花事先在電話上安了錄音裝置。
那個男子開口就說:“昨晚突然掛了電話,實在對不起!”
電話里依然能聽到時斷時續(xù)的警報聲和電車行駛的聲音。只是聲音比往常大,男子似乎正在外面。
竹花說:“你好像不在家里?!?/p>
“我正從書店出來,在回家的路上?!?/p>
剛才短暫消失的警報聲又響起來,接著是慢慢駛離車站的電車聲音。
那個男子好像站在什么電車站的前面,等待著交叉口的交通柵欄開啟吧?
竹花好奇地問:“你住在什么地方?”
那個男子大聲地反問:“為什么想知道這個?”
“你不是沒有朋友嗎?所以我想成為你的朋友。”
“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你喝酒嗎?”
“也喝一點,酒量不大?!?/p>
“你平時在什么地方喝?是新宿、涉谷還是池袋?……”
“我沒有錢,很少去那些繁華的街區(qū)喝酒,就在住宅附近的地方喝?!?/p>
“對不起,聽你這么說,我估計你家就在二十三區(qū)丙地段。也許說得不對?!?/p>
“我就住在二十三區(qū)內(nèi)。”
“二十三區(qū)的哪個地段?”
“這個嘛……”男子一時語塞。
“你知道我的事務(wù)所地址,但一次都沒來?!?/p>
“你肯放棄休息接待我這樣的人?”
“我并不想只和你見個面,是想當面把話說清楚?!?/p>
“我是想來,后來覺得還是不見面為好。”
“那為什么?”
“我感到只有打電話才心情好一點?!?/p>
“這和有人喜歡上網(wǎng)聯(lián)系一樣的道理?!?/p>
“也許是這樣的。”
“你喜歡打匿名電話?”
“唔?!?/p>
“那就隨你便?!?/p>
“以后還能這樣打電話嗎?”
“想打就打吧?!?/p>
“多謝你的好意,能親自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多次通話,這樣的好人幾乎是沒有的?!蹦莻€男子的聲音突然興奮起來。
竹花憑經(jīng)驗知道這個時候反而有點危險,很多人冷靜之后會意外地走上絕路。
其實,那個陌生的男子隨意打電話來,究竟干什么和竹花沒有一點關(guān)系,他告誡自己出言須謹慎,不要成為那個男子自殺的導(dǎo)火索。
于是,竹花進一步好言相勸:“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不要有顧慮,反正是通電話,我不知道你是誰?!?/p>
電話的那一頭傳來了輕微的音樂聲,好像是德沃夏克的樂曲《家路》。竹花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正是下午四點。
“今天說得真痛快,不然的話……”
“不然的話,你準備做什么?”
“我會再打電話過來?!蹦莻€男子的話音和交叉口的警報聲重合在一起。
對方掛斷電話后,竹花點起一支煙,順手打開了電腦。
通話結(jié)束是下午四點,而且從電話里聽到了輕微的德沃夏克的樂曲《家路》。
竹花知道日本有“防災(zāi)行政無線”,是發(fā)生災(zāi)害時緊急通報的無線電系統(tǒng)。該系統(tǒng)經(jīng)常進行測試,定時鳴號播放音樂。
這無疑是一條很有價值的線索,可以查一下東京二十三區(qū)的“防災(zāi)行政無線”播放的是什么樂曲。
通過上網(wǎng)搜索,竹花知道了大致的情況:以港區(qū)為代表的千代田區(qū)、涉谷區(qū)、墨田區(qū)等多數(shù)的區(qū)播放日本歌曲《晚霞》,只有中野區(qū)播放《家路》,二十三區(qū)以外的府中市也播放這首樂曲。港區(qū)全年在下午五點播放音樂,其他區(qū)一年四季都在下午四點播放音樂。
難道那個男子住在中野區(qū)嗎?
竹花再次聽取電話錄音,里面不斷傳來交叉口的警報聲。
他又從網(wǎng)上搜索中野區(qū)交叉口的情況,很快找到了問題的所在。
現(xiàn)在最成問題的是西武新宿線的交叉口。那一帶交叉口很多,造成了嚴重的交通擁堵,目前市政府正著手建設(shè)新的立交系統(tǒng),從根本上淘汰那些落后的交通設(shè)施。
西武新宿線通過中野區(qū)的路程很長,全區(qū)共有十八個交叉口。
此外,區(qū)內(nèi)還有新井藥師前、沼袋、野方、都立家政、鷺之宮五個車站。
中野區(qū)里,也許還有中央線的交叉口。在搜索之前,先和網(wǎng)上出現(xiàn)的YouTube連接,然后輸入西武新宿線的讀音,結(jié)果查明交叉口的警報音也因鐵路公司而異。
竹花看著電腦畫面,露出了笑容。
他又把通話時聽到的交叉口警報音和連接YouTube時聽到的警報音加以比較。沒錯,那個男子就住在中野區(qū)的西武線沿線地段。
接著,他進一步搜索了西武線沿線的舊書店,沒想到數(shù)量真不少。除了都立家政車站只有一家之外,其余的車站都有好幾家。
竹花決定以尋購《明智小五郎全集》的名義,分別給每家舊書店打電話問詢。
他先從新井藥師前車站的舊書店開始打電話。
“請問,最近貴店有買《明智小五郎全集》的讀者嗎?”
“敝店沒有這本書,所以沒有出售?!?/p>
“對不起,打擾了!”
他向第二家舊書店問了同樣的問題。
一個男店員這樣回答:“敝店以前有這本書,最近被人買走了?!?/p>
“是嗎?那太遺憾了!”
竹花嘴里說遺憾,聲音里卻抑制不住激動。
他繼續(xù)向剩下的舊書店提出同樣的問題。他們都回答店里缺少《明智小五郎全集》的存貨,最近沒有出售此書。
第二天,竹花特意去了新井藥師前車站。臨行前,他特意把事務(wù)所的電話連接在手機上。
下午四點之前,竹花到達了新井藥師前的車站。那天是陰天,吹著強勁的風(fēng)。
出售《明智小五郎全集》的舊書店就在車站前面。
竹花先站在交叉口旁邊查看,那兒不時地響起警報聲,到了四點,又開始短暫地播放《家路》樂曲。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
那家舊書店名曰“文森堂書店”。進店時,看到一個年齡和他相仿的男子坐在里面。
竹花上前自我介紹:“我就是昨天打電話詢問《明智小五郎全集》的人?!?/p>
“哦,是您哪!”那人露出驚異的表情,“您好像是問最近有沒有讀者來敝店購買《明智小五郎全集》的事?!?/p>
“你是書店的老板嗎?”
“是的?!?/p>
竹花遞上自己的名片。
“噢,您是從麻布十號特意過來的……”老板看著名片,越發(fā)不安起來。
“說實話,我正在找那個買書的讀者,他應(yīng)該有三十五歲的年齡?!?/p>
老板很堅決地說:“我無法隨便地回答這個問題!”
竹花繼續(xù)說下去:“那個人自稱沒有工作,還說我的名字起得好,特意打電話來閑聊,我找的就是這個人?!?/p>
“您的名字起得好……”老板忍不住笑出聲來,“不錯,真是個好名字!”
“他現(xiàn)在很潦倒,沒有工作也沒有朋友,還暗示要自殺。我不放心,正設(shè)法尋找他的住址?!?/p>
“他真的沒有工作嗎?”
“我看未必。”竹花很干脆地回答,“他從沒有和我見過面,所以隨便說話也沒關(guān)系,我對他是心存疑慮的?!?/p>
“那您怎么知道他就住在新井藥師前呢?”
“我從電話里聽到‘中野區(qū)防災(zāi)行政無線’播放的樂曲《家路》了?!?/p>
“哦,是這樣啊。不過,他在書店的話,什么都聽不到啊?!?/p>
竹花想想也是。四周應(yīng)該響著嘈雜的聲音,進入書店后,卻聽不到一絲雜音。
“他說今年三十五歲,來貴店買《明智小五郎全集》的讀者有這個年齡嗎?”
“他暗示要自殺……”老板沒有直接回答,反而輕輕地自語著。
“是的?!?/p>
“他說是在敝店買的書嗎?”
“沒有明說。只說自己不去繁華的街區(qū)。如果他住在新井藥師前的話,到貴店買書的可能性極大。”
“敝店是來過這么一個人,不愛說話,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p>
“他在昨天的這個時候來過貴店嗎?”
老板想了一下,點點頭:“唔,來過?!?/p>
“買了什么書?”
“只買了一本小說。”老板肯定地說,“我想這個讀者就是您要找的那個人?!?/p>
“你為什么能這么斷定呢?”
“他買了哈米特的《馬耳他之鷹》?!崩习宓谋砬楹芸鋸?。
“原來如此!”竹花同意了他的想法。又問,“你就住在附近嗎?”
“不遠,朝哲學(xué)堂方向走過去就到了。”
“你在這一帶見過他嗎?”
“沒見過?!?/p>
“他的體形和容貌有怎樣的特征?能告訴嗎?”
“總的感覺這個人很斯文,還戴著眼鏡。”老板交叉著雙臂,“他沒有明顯的特征,穿的衣服也很普通?!?/p>
“沿線地區(qū)還有舊的公寓房嗎?”
“應(yīng)該有的,那一帶路燈很暗,我從不去散步,所以不是很清楚?!?/p>
就在和舊書店老板說活的時候,叉道口響起了警報聲,接著傳來了電車隆隆駛離車站的聲音。
老板高興地說:“現(xiàn)在有了您的名片,以后有什么感想就給您這個好名字的偵探先生打電話?!?/p>
竹花輕輕地點點頭。
“我有妻子和孩子,說不上什么好,但我感到現(xiàn)在一個人在世還是很孤獨的,我大學(xué)時學(xué)的是哲學(xué),主攻克爾愷郭爾的存在主義哲學(xué)。”
“哦,他強調(diào)的是孤立和單獨?!?/p>
老板的臉上泛起笑意:“你也知道他?”
“他的書我看過一點。”
“那我就不需要多說了。他雖然主張‘積極的孤獨’,但不愿和人接觸,被稱為‘無緣社會’。他愛孤獨,完全無視孤獨生活的弊端?!?/p>
竹花看過反映“無緣社會”的紀實電視報道,對此有著濃厚的興趣。電視節(jié)目組花了很長時間進行實地采訪和后期的精心制作,取得了良好的效果。通過這個報道,就能鮮活地看到一個沒工作沒朋友的孤獨者如何生活的實際狀態(tài),甚至看到了他在沒人關(guān)心的情況下慢慢死去的過程。
竹花在大學(xué)時代參加過哲學(xué)研究會,研究的就是克爾愷郭爾的存在主義哲學(xué)。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當時的記憶已經(jīng)有些模糊,他沒有親眼見到克爾愷郭爾主張的純粹的、沒有連帶的徹底孤獨,卻產(chǎn)生了對孤獨者意義的積極設(shè)想,并且親自身體力行。他認為,一個單身者完全可以超越孤獨的藩籬。
這個月,他偶爾買了一份《周刊文春》,上面刊載了一組特集文章,題目是“今年冬天,住在臨時建筑里的獨居老人們”。有數(shù)名獨居老人回答了記者的采訪。他們并不隱瞞自己的寂寞感,多數(shù)人認為和人交流非常重要。只有一個八十歲的老婆婆與眾不同,說“自己沒有熟悉的人,還是一個人生活好”。還說“我拒絕了‘茶話會’之類的社交活動,一個人過得很愉快”。
如果從社會上孤立“孤獨”的觀點來看,這個老婆婆的想法不是很不合時宜、很倔強嗎?接受記者采訪時,她直率地說:“……還是一個人生活好?!边@說明她真的甘于寂寞,能忍受一個人生活的不便。當然,肯定也有其他老人并不接受她的說法。
如果那些沒有群居的孤獨者在日本社會生活得不好,相信很多人是希望改變現(xiàn)狀的。
竹花看的電視報道比較客觀,不僅對“孤獨”有負面的評價,也讓喜歡孤獨生活的人悉數(shù)登場,使人得到如何從孤獨中獲益的寶貴啟示,從而為孤獨的積極一面染上了希望的光彩。竹花欣賞這個電視報道,認為它的制作旨趣對頭,兩種對立的意見并行不悖,讓人們通過討論、比較,加深對“孤獨”意義的理解。
想到這些,竹花感嘆道:“要是能看到3D電視畫面就好了?!?/p>
老板問:“為什么要看3D電視畫面呢?”
“也許電視今后都要向3D的方向發(fā)展?,F(xiàn)在的電視節(jié)目太老套了,無論是制作方法還是拍攝視角都是平面的,缺乏活力和生氣?!?/p>
老板聳聳肩,笑道:“我同意您的觀點。”
竹花問:“如果那個買《明智小五郎全集》的青年再來貴店,你能及時打電話通知我嗎?”
“那當然。我雖然不善于套對方的話,可試著問問他的姓名和住址。”老板意猶未盡,“如果還不行,我干脆關(guān)了店門跟蹤他?!?/p>
“那也沒有必要。你從不同的角度了解他的孤獨心情就行了,只要做得好,我見不見那個打電話男子都無所謂。”
“我不知道能否起到這個作用,試試看吧。”
竹花和老板互換了手機號碼,才知道老板叫富松朗。
“你這個‘朗’起得特別好,是個大吉大利的名字。要是那個青年早知道老板的名諱,就不會給我打電話了。”
竹花一笑,老板也跟著笑了。
這時候,電車的交叉口又響起了警報聲。
“那個青年沒有工作……”老板自言自語地說,“我去和叔叔商量一下?!?/p>
富松的叔叔在池袋開著一家舊書店,年紀大了,準備退休,曾說要找個人接替他的工作。
老板還是有些顧慮:“工資不高,只能在店的二樓住宿,而且沒有浴室……”
竹花理解地說:“那些都不是問題。如果你覺得他不錯,務(wù)必推薦一下。”
“好的,我明白?!?/p>
竹花離開舊書店,穿過交叉口,沿著電車線路朝池袋方向走去。
今天是冬至,現(xiàn)在正是暮靄四合的時分,電車不斷地從軌道上駛過。
竹花看著沿線的建筑,不知不覺地走入中野大街。那兒也有交叉口,和車站前面的交叉口一樣封閉了好長時間。交叉口附近有一所小學(xué),也許擔心小學(xué)生強行穿越,交叉口的柵欄旁邊特意站著一名警察。
這條大街上,竹花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無業(yè)無友男子住的房子。其實,那個男子并非一定租房而居,那些孤獨的人也并非都有生活保障。
這時,每棟建筑里都亮起了燈光。竹花看到這種情景,不由得想起在酒吧里和遙香說的那些話來。
年輕的時候,看到建筑物的燈光就會想起一家團圓的情景,由此產(chǎn)生了“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思鄉(xiāng)之情。
但是現(xiàn)在完全沒有這種感覺。一個人生活慣了,群體意識已經(jīng)漸漸淡薄。
竹花穿過站著警察的交叉口,向左拐彎,朝車站的方向返回。
面對著停車場旁邊的一棟公寓,他突然停住了腳步。
在那棟公寓里能聽到電車駛過的聲音嗎?竹花一邊抬頭望著公寓,一邊等待著電車駛來。
沒過多久,交叉口又響起了警報聲,隨即傳來了電車駛過的聲音。竹花雖然沒有看到電車,但明白是兩列電車交會駛過的聲音。他由此得出結(jié)論:人在這棟公寓里,完全能聽到電車駛過的聲音和交叉口的警報聲。
過了晚上六點,外面相當寒冷,竹花不得已走進車站前面的一家老舊的茶室。
他感到有點餓了,就叫了一份大蝦炒飯。用完餐,又要了一杯咖啡。
這時候,手機突然響了,屏上顯示非預(yù)約電話,竹花估計是那個男子打來的。
拿起手機一聽,果然就是他。
那個男子開口就問:“你今天也有空嗎?”
竹花虛言以對:“是啊,你怎么樣?”
那個男子干笑幾聲:“請不要這樣問我!”
他好像在外面一邊走路一邊打手機,但沒有聽到電車駛過的聲音和交叉口的警報聲。
“你在散步嗎?”
“我在公園里?!?/p>
“什么公園?”
“離家不遠的一個公園?!?/p>
“正要回家嗎?”
“不知為什么,我好像辨不清方向了?!?/p>
“你怎么會去那個地方?”
“我想散散步,心情會好一點?!?/p>
“有道理。老悶在家里也會生病的?!?/p>
“我無所謂,生病也不是什么壞事。”
“別說傻話,世上沒有人想生病的?!?/p>
“我有個問題始終不明白,你為什么能泰然自若地過著一個人的小日子,即使沒有委托人也不著急,真有點怪?!?/p>
“失望也是一種力量。”竹花輕聲笑道,“你還年輕,不會有這樣的心情,還是沒有為好?!?/p>
那個男子沉默了。電話里隱隱傳來交叉口的警報聲。
少頃,他聲音低沉地開了口:“我對所有的事都幾乎失望了,不想執(zhí)著地活下去。雖說自殺的名聲不好聽,但我死了不會給任何人增添麻煩,所以我不想再這樣混日子了?!?/p>
“你不能這樣悲觀,要正視現(xiàn)實好好活下去。人有太多的夢想未必是好事,有的人崇拜金錢,說自己一定能實現(xiàn)夢想。結(jié)果怎樣呢?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實現(xiàn)這個華麗的夢想。”
“竹花先生就是有眼光,和你說話開心多了……”
手機里傳來周邊越來越大的噪聲。
那個男子慌忙說:“我過會兒再打來吧。”
掛了手機后,竹花結(jié)了賬,走出茶室。
他知道,新井藥師前車站附近有四個交叉口,那個男子一定在其中的一個交叉口附近,到底是哪一個很難確定。
竹花站在車站前面的一個交叉口旁邊。
不到五分鐘,手機又響了。
竹花說:“我現(xiàn)在人在外面,事務(wù)所的電話連在手機上?!?/p>
那個男子答:“我能聽到交叉口的警報聲?!?/p>
竹花解釋道:“我有個親戚住在東武線沿線,靠近交叉口?!?/p>
“真的能聽到?”
“你說什么?”
“我家附近也有個交叉口?!?/p>
“哦,所以我聽到了相似的警報聲?!?/p>
“這太意外了!”
“意外?”
“我原以為你是不和親戚來往的。”
竹花笑問:“你怎么會這樣想?”
“不為什么,只是覺得你是個高傲的偵探,誰都看不上,直至孤獨地死去。”
“也許吧?!?/p>
“啊,我差點忘了!你正在和一個女朋友交往?!?/p>
“能維持到什么時候我也不知道?!?/p>
“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
“這不奇怪,人為什么非得要結(jié)婚呢?”
“我也講不清楚,只覺得什么事還是順其自然好,這樣才會幸福?!?/p>
“你有親戚嗎?”
“沒有。父親是獨生子,母親早與家人斷絕了來往?!?/p>
此時,竹花并不在乎兩人通話的內(nèi)容,他集中精力傾聽著對方那頭傳來的警報聲,辨別是否和原來聽到的警報聲完全一致。
手機里的警報聲更大了,還混合著電車駛過的聲音。
雖然自己站在車站前面的交叉口也聽到同樣的聲音,但無法斷定那個男子正朝著這個交叉口走來。
交叉口的柵欄開了,手機里的警報聲也消失了,竹花環(huán)視著四周。
這時候,突然聽到自行車的緊急剎車聲。竹花抬頭一看,對面有個年輕的男子騎著自行車過來,他耳朵里塞著手機的耳塞,差點撞上過往的行人。
竹花認定就是他,急忙迎了上去。
“你覺得和我通話心情變好,每天都可以打電話!”竹花開口就直率地說道。
“多謝了,但我不能總是麻煩你,竹花先生還是要工作的吧?!蹦莻€男子客氣地回應(yīng)著。
他剛過了交叉口,開始封閉的警報聲又響了起來。
竹花終于見到了打電話的人,但沒有立刻靠近他。
那個男子騎著自行車向右拐過竹花用晚餐的茶室,穿過坡道,上了中野大街。
“你一個人生活不是很快樂嗎?”竹花望著那個男子的背影說了一句。
“是有快樂的時候,但我不喜歡和人交往,一個人生活又感到寂寞。”那個男子沒有回頭。
竹花沿著那個男子行駛的路線走過去。
“你找我有事嗎?”那個男子通過手機問道。
“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那我過會兒再和你通話好嗎?”
“慢慢說吧,沒關(guān)系的?!敝窕ê畹鼗卮?。
竹花掛了手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快步追趕那個男子。
也許聽到了后面的腳步聲,那個男子回了回頭,沒看到什么,徑直上了一棟公寓的外樓梯。它正是竹花剛才注意到的那棟公寓。
那個男子走到二樓左邊最里面的一間房間門口停住了腳步,隨即開門進去,很快亮起了燈。
沒過一會兒,竹花也站在那間房間的門口。他看了看門前的名牌,上面寫著“今里”二字。
竹花敲了敲門,里面沒有立刻應(yīng)答,他又敲了敲門。
房間里終于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你找誰?”
“今里在嗎?”
“你是誰?”
“我是竹花偵探,想上廁所。”
房門開了。露出一個弱弱男子的臉,驚訝地睜著細長的眼睛。
“不開玩笑,就上個廁所?!?/p>
“請進吧!”
竹花脫掉鞋子,走了進去。一進門就是廁所,他就站在里面慢慢地小便。
那個男子面朝墻壁盤坐在壁爐前面。右邊用一個隔扇隔著,好像里面還有一個房間。
這時候,外面?zhèn)鱽黼娷囻傔^的聲音和交叉口的報警聲。
房間里幾乎沒有放置像樣的家具。也許他是中規(guī)中矩的性格關(guān)系,面積雖小卻很干凈。許多書籍堆放在屋角,中央放一只很大的老式電視機,壁爐的上面放著一個筆記本電腦,還有寫滿文字的本人履歷表和家計簿。
房間里擺放著幾個裝飾用的飛機和輪船模型,還有一個小小的佛龕,墻壁上掛著父母的遺像。
“你要坐嗎?”今里仿佛在自言自語。
他有些動搖了,表情顯得比較生硬。
竹花盤坐在破舊的榻榻米上,看著墻上的男女遺像問道:“那是你父母的照片嗎?”
今里輕輕地點點頭。
電車駛過的聲音依然不絕于耳。
“你要抽煙嗎?”
今里站起身,從廚房里拿了一只碟子過來權(quán)當煙缸。
竹花點起一支煙。
“你想喝點什么嗎?”今里又開口問道。
“不,我什么都不喝?!?/p>
“你能找到我,真不容易?!?/p>
“我是偵探嘛?!?/p>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竹花簡單地說了自己尋找的經(jīng)過。
“我和文森堂的老板說起你的事,他叫你隨時去那兒玩?!?/p>
“……”
“哈米特的《馬耳他之鷹》還有趣嗎?”
“我還沒看完,估計很對你這種無情人的脾氣?!?/p>
“我也許是個優(yōu)秀的偵探,但未必?zé)o情義。你看,一有空還得接你這種匿名電話,有了線索還跑到你這兒來?!?/p>
“我怎么覺得自己像個被追捕的逃犯?!?/p>
“被我找到了你不高興嗎?”
今里沒有回答。
“我們誰都不認識的時候說話很方便。說實在的,你有沒有想和我見一面?”
“我曾想冒充委托人來事務(wù)所和你見面,最后還是沒有這個勇氣?!?/p>
“看來你有制作模型的愛好,對嗎?”
“這是過去的事了?!苯窭镂⑿Φ?,“我有一個夢想,將來當個模型店的老板。”
“你的父母過世后,你是否繼承了他們的一點遺產(chǎn)?”
“父母的遺產(chǎn)很少,只夠買一輛二手車。”
“你說他們死于一場交通事故,由誰承擔責(zé)任?”
“父親借了一輛出租車,去櫪木縣參加一個親戚的葬禮?;貋淼穆飞虾鸵惠v大型卡車正面相撞,父母雙雙死于非命。事故原因是父親酒駕引起的,他在前一晚通宵喝酒,發(fā)生事故時還處于迷糊狀態(tài)。”
“對方也受傷了嗎?”
“聽說受了點輕傷。由于是父親酒駕造成的交通事故,出租車公司拒絕賠償,我家真是倒了大霉?!?/p>
竹花吐了口煙:“是啊,確實和幸運的女神無緣?!?/p>
今里第一次正眼看著他:“你能說實話,太難得了!”
竹花面露苦笑:“老是對委托人說好話我也膩了,偶爾說句真話也是應(yīng)該的。”
今里歪著頭:“有人說上了歲數(shù)就不感到寂寞了。我不相信,聽說有的高齡老人因為單獨生活不能自理,還得了憂郁癥呢。”
“這是大概率的事。解決這個問題的最好方法就是討個老婆照顧自己?!?/p>
“也許吧?!?/p>
“一直想著死去的親人過日子是不行的吧?”
“我已經(jīng)想明白了?!?/p>
“如果找到結(jié)婚對象成立了家庭,也許會改變這樣的心情,但沒有工作該怎么辦呢?你沒有掙錢的本事,連吃飯都成問題?!?/p>
“這真是我的痛點?!北恢窕ㄖ甭实攸c破了內(nèi)心的癥結(jié),今里并沒有生氣。
“我在電話里也發(fā)過牢騷?,F(xiàn)在才明白,關(guān)鍵在自己。如果不努力,即使父母健在也不會幸福的?!苯窭镒匝宰哉Z地說,“最近老在思考這個問題?!?/p>
竹花贊嘆道:“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現(xiàn)在,不少人像你一樣,整天想著父母悶悶不樂,但也有的人走向另一個極端,個別小孩子甚至忍受不了父母的管束而離家出走。”
“你這個偵探也幫助尋找離家的孩子?”
“最近有女中學(xué)生離家出走的情況,我也接受了幫助尋找的委托。”
“找到了嗎?”
“我找到一個女生,另一個女生在我尋找的時候自行回家了。從外人的眼光來看,她們的生活都很幸福,但這兩個小女生似乎沒感到父母的愛?!?/p>
“這是小孩子不懂事,其實父母真的很愛她們的?!?/p>
“你說得對。但是小孩子不感到愛,父母再努力也是沒用的。你和她們正相反,這些都說明父母的愛也要注重方法,只有讓孩子感受到了才起作用。”
“唔,還是你說得有道理!”
“工作的事另外再談。我先問你,你還是覺得獨身快樂,準備繼續(xù)單下去嗎?”
“剛才聽了你的話,想另作打算了?!?/p>
“那你得淡化對父母的思念,趕快找個對象好好過日子吧!”
“……”
“你好像喜歡去舊書店淘書吧?”
“是的?!?/p>
竹花順便提起和文森堂老板說的話來。
“你要不要和文森堂老板見個面?”
今里的臉色為之一變:“他要雇我打工嗎?”
“沒有具體談,只要雙方合得來就好辦了?!?/p>
竹花說著,直接打手機給富松。告訴他已找到那個青年,如果行的話可以談?wù)劸吐毜臈l件。
“我剛剛和叔叔在一起?!?/p>
富松說他在沼袋,現(xiàn)在準備返回新井藥師前。
“我想讓他直接和你見面談?wù)劇!?/p>
“能馬上來嗎?”
“沒問題!”
竹花掛了手機,叫今里準備一份個人履歷表。
“請稍等!”今里推開隔扇,走進隔壁的房間。那兒的地板上鋪著被褥,他隨手拿起扔在被子上的夾克衫。
竹花立即站起身,跟著走了進去。
“你在干什么?”竹花疑惑地問道。
他看見書架上放著一樣熟悉的物件。
那是一只桃紅色的兔形拉鏈扣,曾在離家出走的優(yōu)花照片上見過。
竹花拿起那只拉鏈扣,睨視著今里,“看來優(yōu)花來過你這兒!”
“你說的什么話?”今里似乎想笑又不敢,故意緊繃著臉。
竹花走近今里,一把抓住他的胸襟:“你太狡猾了,說我的名字起得好,特意給我打電話,真是一派胡言!你一定是從優(yōu)花和她的朋友志保子口中知道了我的地址,對不對?”
“……”
“回答我!你是不是把離家出走的女孩騙到自己家里來的?”
今里使勁地掙脫竹花的手:“沒有,是我勸她回家的?!?/p>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從頭開始把話講清楚!”
今里重新盤坐在壁爐前面,低聲說:“我認識櫻井優(yōu)花?!?/p>
于是,他開始了講述。
在原有的印刷公司倒閉之前,他曾受派遣去優(yōu)花父親的公司工作。優(yōu)花的家就在公司的旁邊,所以當時多次見過還在上小學(xué)的優(yōu)花。
最近,他在中野的百老匯廣場再次遇見了已是中學(xué)生的優(yōu)花。
“現(xiàn)在的百老匯廣場今非昔比,各類商店很多,非常熱鬧,竹花先生知道嗎?”
“我聽說了,還沒去過?!?/p>
“你當偵探的不去那兒是極大的失誤?!?/p>
“不錯,是我的失誤?!?/p>
“我從優(yōu)花的口中知道她離家出走的事,心想先把她保護起來,然后再通知她的父母。但她死活不肯回去,我沒辦法,只得把她帶到家里來。”
“她在你家里待了幾天?”
“待了兩天。聽她講了對父母的諸多不滿。她的父母對我很不錯,所以我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并覺得父母和孩子失和是家庭的一大不幸?!?/p>
“你是怎么說服她的?”
“也沒有一本正經(jīng)地說大道理。只是先讓她盡情地發(fā)泄情緒,然后對她談起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和社會環(huán)境等等。兩天后的下午,她突然提出想回家了。還不好意思地說自己在家里養(yǎng)著一只叫‘莫克’的寵物狗,有點不放心。臨走的時候,她把這個拉鏈扣送給我作為紀念品。最后,我把她送到新干線的新富士車站。”
竹花問:“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和優(yōu)花一起離家出走的志保子也認識我,她說你是一個沒什么本事的老偵探,眼下正在尋找優(yōu)花。還說你要她保守秘密。不對外人說。有沒有這回事?”
竹花默默地點了點頭。
“志保子說了你的名字,我就上網(wǎng)查到了你的事務(wù)所名稱、地址和電話號碼?!?/p>
“原來如此!你給我打電話有什么意圖嗎?”
“我對優(yōu)花說過,不能把待在我家的事告訴別人,但是心里還是不踏實,很想知道她是否真的回家了。因為我無法和優(yōu)花聯(lián)系,就打電話給你試探。如果你閑著無事,就說明一切平安,我也放心了。你的名字有吉祥的寓意,也許會給我?guī)砗眠\,所以就壯著膽子打了電話,沒想到一下子打通了,還是你本人親自接的電話,真是太好了。雖然優(yōu)花在我家只待了兩天,但我十分開心。她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比以前更寂寞了……”
竹花嘆道:“我也算和優(yōu)花有緣,所以就神使鬼差地多次接聽你的電話。”
今里沒有直接回答,抬起頭緊張地解釋道:“我沒有碰過優(yōu)花一個手指頭,也沒愛上她,只是和她相處感到很快樂。你要對櫻井先生提起我的事嗎?”
“我們先不說這個,還是趕快走吧,文森堂的老板也許已經(jīng)到了。”
兩人默默地走出那棟公寓。
竹花沒有說話,今里低著頭慢慢地在后面跟著。
走到茶室的前面,竹花轉(zhuǎn)身拍拍今里的肩膀,笑著說:“你不必那么緊張,我為你在舊書店找到一份工作,現(xiàn)在就看你的了。”
交叉口又響起了警報聲,震顫著黑夜的寒冷空氣。
竹花在新宿車站下了電車,直接朝歌舞伎町走去。
歌舞伎町異常熱鬧,處處洋溢著圣誕節(jié)來臨的節(jié)日氣氛。
一輛警車停在街頭,幾個警察圍著兩個少女。其中還出現(xiàn)了女警察的身影……
竹花聯(lián)想起近日的不平常經(jīng)歷,覺得大可玩味。
一起少女失蹤案,一個夜晚打來的匿名電話,看似風(fēng)馬牛不相及,卻有著隱蔽的內(nèi)在關(guān)系,而且動機相似,結(jié)果也有驚無險。其實,這都是孤獨的另類表現(xiàn),因為人心的隔閉才是孤獨的主因。優(yōu)花的出走就是和父母情緒對立,長期互不交流的結(jié)果;今里的憂郁也是和社會斷絕來往的畸形表現(xiàn)。只有消除這些不健康的孤獨感,才能杜絕意外事件的發(fā)生。竹花為自己的努力感到高興,覺得這樣的成功勝過偵破一起大案。
“孤獨不是大山,只要走到街頭,到處都是人!”
這是一個日本哲學(xué)家說的名言,可惜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
竹花為記憶力的遲鈍有些不安。但想到今晚不同往日,又開朗地笑了。
于是,他邁開大步,快速地走向常去的那家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