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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面以歌:傀儡詩的戲劇情境

      2019-09-12 07:49:36翟月琴
      揚子江評論 2019年4期
      關鍵詞:車前子面具詩人

      翟月琴

      這是因為那面具占據(jù)了你的頭腦

      它使你的心跳得狂歡,

      而不是面具后面的奧妙

      ——葉芝《面具》

      一、 引言

      傀儡戲出現(xiàn)于詩歌中,可稱為傀儡詩。通常而言,中古傀儡戲包括假人傀儡戲和假面(頭)傀儡戲兩種。前者指木偶戲和影戲a,后者指假面戲b。本文主要討論的假面戲,即以“面具”作為道具的傀儡戲?!懊婢摺笔菓騽∷囆g里的換頭術,從動物至鬼神、從陰間至凡間,它遮蔽演員表情,引導觀眾迅速走進劇場空間,回到人性本身而展開靈肉對話:“他們頭上插著翎毛,戴了/面具,向后反穿了衣服,舉著/火把嚎叫著穿過冬日的午夜”(阿德伍德《胡鬧》)c。區(qū)別于戲劇d,詩歌中的“面具”別具一格、翻新出奇。與臉譜豐富的色彩、圖案的觀賞性相比,詩人更熱衷營造戲劇情境,區(qū)分“面具”與人臉的顯隱轉換,提煉“面具”長期積淀形成的象征意義,透視客觀物境與主觀情緒的關系。此外,“僧面佛面皆是人面”(周倫佑《頭像》),無論是“鬼神面”還是“獸面”,大都帶有人面的特征,是人將其內心的體驗外化,塑造出“面具”。換言之,人類塑造“面具”,將自我行為外化,本質是塑造自我,猶如波德萊爾曾談到詩人所享有的特權:“他可以隨意保持自己的本色或化為他人。他可以隨心所欲,附在任何人的身上,像那些尋求肉體的游魂一樣”e,詩人使用“面具”,將自我附著于其他物或者人身上,令人們忽略其真實身份、地位或者所屬階層,進而遮蔽社會人的面目,觸碰乃至質疑客觀現(xiàn)實,為主體內心世界的孤獨、焦慮、壓抑、創(chuàng)傷探尋歸宿。透過細讀20世紀80年代以來楊煉的《面具》、車前子的《風格》 《內省的蝸?!泛陀趫缘摹睹婢摺獮槲靼嘌涝娙薊milio Araúxo作》,可見詩人或假托“鬼神面”在古老的語言文字里尋找傳統(tǒng)文化的回聲,或頭戴“獸面”拖曳著苦難的肉身游弋于抽象的圖形里,或憑借“他人之臉”在詩國里創(chuàng)造語詞劇場,總體而言,都是憑借古老的藝術形式(面具)返回語言之鄉(xiāng),進而為漢詩由傳統(tǒng)轉向現(xiàn)代、從歷史邁向未來尋求出路。

      二、 楊煉與“鬼神面”:喚醒古老的文化記憶

      “鬼神面”自古有之,《春秋元命苞》曾有記載:“頭者,神所居,上圓象天。”原始人就將頭看作靈魂棲居之處,關于此,從古人將“天門”看作“靈府”便可知??梢哉f,對于肉體的消匿與存在,頭顱的作用不可小覷。陽神自由穿梭于生者的頭顱中,待死后,頭顱開始對抗陽間。與此相關的神話傳說不一而足:蚩尤被黃帝砍下頭顱藏于壽張縣闞鄉(xiāng)城,每年10月此冢一股赤氣沖向云霄,其狀猶如旗幟,甚至被稱為“蚩尤旗”;防風氏被大禹斬首會稽山后,化為碩大的頭顱,陰魂也活躍不休;伍子胥直諫卻被吳王夫差將頭顱懸于城門,待夫差兵敗自刎后,只見伍子胥的頭巨若車輪,使得災難不得平息;眉間尺為報父仇,頭顱大戰(zhàn)取得楚王之首級。f這些例證,無不說明頭顱是鬼、神相向的樞紐。假借頭顱,人的靈魂可以上天入地,而關于頭的崇拜與祭祀也由此而生。頭顱崇拜轉換為“面具”崇拜,也是通過祭祀人頭(以“面具”代替)驅除災禍而演變的,可以說:“面具的活力是居住在頭顱中的精靈給予的。”g因此,祭祀祖先、還原生命本真,從傳統(tǒng)、現(xiàn)在與未來的對話里尋找詩性精神的棲居地,也是此階段漢語詩人的一種言說方式。

      提及頭顱里居住的精靈,楊煉創(chuàng)作于1989年的《面具》組詩最具代表性。20世紀80年代末,楊煉從澳大利亞漂泊至新西蘭、美國、德國、英國等地,作為經歷過“文革”歲月的“今天派”詩人,對政治意識形態(tài)話語尤其敏感;作為卷入尋根熱潮的流散詩人,格外留戀長期被割裂的漢詩傳統(tǒng)。在奧克蘭回望悉尼的生活,一間靠海的房間、波光粼粼、陽光明媚,詩人似乎看到滿墻的面具瞪著眼睛看著他。此情此景,既令他追憶北京的“鬼府”小屋、西安的古老陶俑等,又思考詩人與詩千年的對峙關系。于是,掛在墻上的詩人之臉一直在尋找“另一張臉”,而神秘的漢字戴著面具砌成文化記憶之墻(見楊煉《摘不掉的面具——<面具與鱷魚>序》)。故而,楊煉的詩歌中,“面具”是鐫刻于人臉之上的歷史痕跡,烙有祖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印記,它模擬、掩飾、填白著文化傳統(tǒng),又審視、度量、拷問著現(xiàn)實中“面具”之下的人臉?!懊婢摺彼茉焱瓿芍螅^戴“面具”的人臉必然會發(fā)出“面具”的聲音??墒牵鎸嵉娜四槃t因無力發(fā)聲而變得啞口無言,甚至違背自我意愿說出謊言。當“面具”的聲音迫近人臉,直至將其逼向絕境時,“另一張臉”便應運而生,期盼著于劇烈的噪音、無力的失聲狀態(tài)下嘶喊出新的聲音。

      這何嘗不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相互表述?扭曲的人臉正是“影響的焦慮”所造成的變形,象征著過去與現(xiàn)在、虛構與現(xiàn)實、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隔膜。《面具》18節(jié),詩人一把扼住幼小脆弱、殘缺不全而又充滿靈氣的“嬰兒的腭骨”意象,憑借嬰兒的聲音,極富沖擊力地形成一種鏡像:“嬰兒的腭骨細小而結實/被死亡摘下/學會無聲地喋喋不休/幾粒乳牙與生死/對視了多年/早已蒼老得皺紋縱橫”,即新生與衰老、出生與死亡的對照關系,一方面,新生嬰兒的喋喋不休,喚醒了記憶里最古老的回聲(19節(jié)):“你熟悉一張臉/和臉后面某種回聲/深邃地傳來/自白骨星座/黑暗中躲避你的瞳孔/走投無路的回聲”,使得傳統(tǒng)文化的氣息揮之不去,有如死亡的墓園:陰郁、潮濕,遍地霉菌;另一方面,“被死亡摘下”的新生嬰兒,幾粒乳牙與生死的對視,新生嬰兒的臉反而變?yōu)樯n老的面孔,“面具”象征的傳統(tǒng)文化與“臉”象征的現(xiàn)實處境相互對峙、相互依存,促動詩人去尋找一條紐帶,將二者的縫隙彌合:

      21

      墓碑是最后摘下面具

      放棄臉的人們

      終于彼此認出

      開始說同一種語言

      耳朵爛掉時

      海洞穿頭顱越響越清晰

      死亡面具被對象化,成為一尊供人們緬懷臉部記憶的靜物。在詩人筆下,對死亡面具的崇拜,是永恒的記憶,是殘存的圖像,也是對文化傳統(tǒng)的祭奠。早在1941年,穆旦的《鼠穴》就化用“骷髏”隱喻傳統(tǒng)文化記憶的亡魂:“豐潤的面孔”指稱活著的青年人,亡靈團團圍住青年人,以至于失去前進的方向:“我們的父親、祖父,曾祖,/多少古人借他們還魂,/多少個骷髏露齒冷笑,/當他們探進豐潤的面孔,/計議,詆毀,或者祝?!?。對于世世代代沿襲下來的傳統(tǒng)根脈,只能留給“我們是沉默、沉默,又沉默/在祭祖的發(fā)霉的頂樓里,/用嗅覺摸索一定的途徑”h。同為新舊交替的時代,同新/舊、古/今、傳統(tǒng)/現(xiàn)代的二元對立思維判然有別,楊煉以為,彌合裂隙必須透過語言尋找答案。他篤信:正是因為使用“同一種語言”,彼此才能相認。這無疑是詩人的暗示,是漢語將中國詩歌的血脈延續(xù)下來,即便文化傳統(tǒng)如何轉型,都必然會回到漢語之鄉(xiāng)。而漢語可以摔碎一個“面具”,生出無數(shù)的“面具”:

      29

      面具從不對自己說話

      寂靜中一場謀殺

      面具只流通面具間的語言

      在死亡中咬文嚼字

      神是一句夢囈

      被滿口牙移剝出去

      30

      你在海邊的房子看面具

      當水光泛起

      每張臉下無數(shù)張臉

      一齊說話粼粼

      眼波把你淹沒

      你流走時認出萬物是你

      漢語作為文化記憶的一部分,可以使“面具”與人臉統(tǒng)一,“鬼面”與“神面”相應和,死亡與新生攜起手。同時,不斷為漢語這張人臉重新塑形,漢語新詩的古老傳統(tǒng)便甘愿卸下“面具”,迎接無數(shù)張新臉。在楊煉看來,“我們根本的困境,來自語言內部也來自自己內部。一個當代中文詩人,必須敏感到,先于任何政治的、社會的困難,他的詩已先天被傳統(tǒng)置于這樣一塊雙重死地”,所謂的雙重死地,指的是中文古典詩作為傳統(tǒng)文化在當下所面臨的困境,不僅包括形式的、還包括內容的轉型。而走出困局的根本在于,詩人必須破除“自我”的思維局限,從干涸的歷史里拓出新的活水。“在一個人身上重新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那就是說:一個‘活的傳統(tǒng),必須以‘自我(‘現(xiàn)代性的前提)為地基和能源;而任何詩人的精神視野若想避免殘缺和單薄,也必須包括深刻反思‘傳統(tǒng)的層次。解脫出‘對立的困擾,‘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兩種表述,指向同一個自覺?!眎事實上,這種自覺取決于語言與現(xiàn)實的對稱關系,是“語言,敞開了我的現(xiàn)實。詩人創(chuàng)造詩句的痛苦,正是他忍受的各種現(xiàn)實苦難的根本象征。他忍受、甚至享受這一代價。因為,正是這些文字,使這個世界在太多死亡中仍然是‘幸存的世界——與‘一個字已寫完世界對稱的是:一個世界讓所有字成為可能。”而詩人的使命就在于調度古老的語言并創(chuàng)造新的語言,實現(xiàn)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轉化,就好像他在長詩《Yi》里造字的努力。與口耳相傳的語言相比,文字顯然具有恒久的記憶,鐫刻著民族文化的集體記憶。

      三、 車前子與“獸面”:編織個人化的抽象圖形

      回溯上古神話,中國鬼神多帶有鳥獸特征?!矮F面”同為詩人最為青睞的“面具”,戴著不同的動物“面具”,構成“轉化或者展開自我的一種戲劇化手段”j?!懊婢摺钡难葑兘洑v了由簡至繁的過程,人面的局部特征慢慢被抽離出來,以抽象化形式替代視覺功能。詩人顛倒人獸關系,借動物表情和身形表達主體的心理感受,譬如痖弦的《我的靈魂》:“啊啊,在演員們輝煌的面具上/且哭且笑。我的靈魂/藏于木馬的肚子里/正準備去屠城。我的靈魂/躲在一匹白馬的耳朵中/聽一排金喇叭的長鳴。我的靈魂?!眐藏在木馬肚里的“我”像是動物傀儡,表情看似輝煌,胸腔卻激蕩出咆哮的轟鳴聲,預示著一座城池的滅亡。

      饒有趣味的是,如狄金森筆頭層出不窮的花、如博爾赫斯繪制的花園迷宮,車前子魔術般地建造了一座動物莊園,生活在里面的有猴子、公雞、獨角獸、金魚、犀牛、馬、貓、老鼠、蝸牛、老虎、羊、長頸鹿、喜鵲、燕子等。20世紀80年代,車前子看到路上的耍猴表演,回想起年少時看到南宋畫家李嵩的《骷髏幻戲圖》。畫中顯示的是,頭戴幞頭、身著紗衣的大骷髏,正曲腿弓步、抬腳伸手戲耍手中的懸絲小骷髏。大骷髏以懸絲傀儡戲引誘幼童,身后的母親上前阻攔;小骷髏渴望掙脫大骷髏的操縱,被大骷髏背后的招涼仕女盡收眼底。明萬歷年間,《顧氏花譜》曰:“吳來庭李嵩骷髏圖跋,李嵩精工人物、佛像,觀其骷髏圖,必有所悟,能發(fā)本來面目耳。”l由于宋代傀儡戲盛行,李福順認為該圖是民間藝人以真骷髏表演懸絲傀儡戲,以體現(xiàn)生死、苦樂、愁悶與天真的矛盾。確實,圖中暗含著操縱與被操縱、生命與死亡、虛擬與真相的張力,意味深長、值得思考。車前子未開蒙時,看到骷髏的形象,便感到異常驚恐,成為他記憶里時常浮現(xiàn)的鬼影??吹綖榱松?、賣藝街頭的猴戲,市井氛圍、戲耍招式,令詩人車前子又回想起那副《骷髏幻戲圖》。他采用時空疊映、古今對照的方式,借“古代的猴子”一詞彰顯市井剪影,而后考慮到觀者、藝人與傀儡三者的參差比對,最終由猴子演戲戴的“面具”詮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系:

      山高月小,古代的你,養(yǎng)猴子的你,酒酣耳熟,戴上猴子的面具,跳呵,

      跳呵。一個踉蹌,他死了。寵壞的猴子,掙脫鎖鏈,跑到你身邊,嘶嘶叫著,

      摘下有些壓壞的猴子面具,它戴上。想來你養(yǎng)的猴子,也是古代的猴子。要

      知道一只猴子戴上猴子面具,不會更像猴子。哪怕是古代的猴子。打著紅燈

      籠的猴子,山高了,月不一定就小。

      ——《風格》

      詩人觀看“鬼神面”,卻書寫“獸面”。他點出“猴子的面具”,區(qū)別于“古代的你”和“猴子”。由于“面具的作用就是因為演員在廣場演出,不僅靠面部表情,而且要動員身體的每一部分,要求演員的姿勢代替語言,如果身體每一部分配合起來,才有表現(xiàn)力”m,故而一連串快節(jié)奏的動作,貫穿于三者之中:“養(yǎng)”“戴”“跳”“踉蹌”“死”,完成了“古代的你”的行為;“猴子”的動作由“掙脫”“跑”“叫”“摘下”“戴上”構成;與上述活靈活現(xiàn)、惟妙惟肖的動作相比,“猴子的面具”則始終是被動的角色,它是“壓壞”和被“戴上”的。顯然,“古代的你”戴上“猴子的面具”,變成了游戲者,回到大象無形的狀態(tài);“古代的你”死后,將傳統(tǒng)的仿造者賦形于“猴子”,戴上“猴子的面具”,返視自我,自語道:“要知道一只猴子戴上猴子面具,不會更像猴子”。這其中,無不滲透著詩人對傳統(tǒng)的理解,即“傳統(tǒng),每個人都可以解釋或創(chuàng)造屬于他自己的傳統(tǒng)”n。也就是說,被模仿的傳統(tǒng)是沒有未來的,未來滋生于創(chuàng)造。關于傳統(tǒng)與未來的理解,有如附著于金魚、蝸牛等動物的隱形“面具”。戲劇家路易吉·皮蘭德婁(Luigi Pirandello,1867-1936)曾區(qū)分過“面具”與“面孔”,在他看來,“面具指的是外在的形式,而面孔則指受難的生靈”o,金魚是詩人的一張面孔,肉身受難,從它融化的身體里,可以感覺到存在的痛感與虛無的空洞?!督痿~》開篇兩句,點到:“兩條金魚融化,/需要這猜得到的存在”p,關于“融化”,車前子的解釋可歸納為三:其一,融化是肉體受難的過程,它損耗著體力和精神,但融化過后,便留有大量的空隙需要填補,“損耗,讓我又有了積聚能量的空隙”;其二,填補空隙,也是詩人通過內心的對話探測自我的存在:“一個我穿著寬大的白袍(不是白大褂),與另一個我交談。另一個我在橡皮樹的暗影子中”,這種存在正隱藏于被遮蔽的陰影之處;其三,陰影固然缺少光亮,但同時指引著“我”開啟另一扇向陽的窗戶,“我常常把電筒照向另外的地方”q。金魚融化是詩人從肉體到精神的自我拷問,更是從傳統(tǒng)通向未來的思考。在他的想象中,存在也面臨著虛無的可能,而虛無卻反而能夠通向存在。當然,詩人無意處理哲學問題,所謂的存在與虛無的話題,不過是投射在日常生活中的一個斷片而已。

      車前子跳脫出楊煉筆下“鬼神面”所召喚的文化記憶,而是從鬼神戲里發(fā)現(xiàn)“獸面”并提煉出抽象化的“面具”,探索更貼近個人化風格的語言形式。擅長水墨畫的車前子,對圖像格外敏感。他透過與動物的神秘對話,編織抽象化的形式,如圖像詩《龜》以漢字“田”“由”“電”“申”等呈現(xiàn)龜?shù)氖湛s動作,“以抽象的語言表現(xiàn)抽象的感覺,其效果將遜于抽象的旋律之于音樂,抽象的線條之于繪畫。事實上,抽象也具有形象的性質,只是這種形象我們不能給它以確切的名稱。表現(xiàn)這種抽象的形象,是由外形的抽象性到內形的具象性;復由內在的具象還原于外在的抽象。從無物之中去發(fā)現(xiàn)其存在,然后將其發(fā)現(xiàn)物化于無”r。20世紀90年代,車前子修改完成的《內省的蝸?!分校伵5氖湛s動作牽動出的抽象圖形,體現(xiàn)出蘊藉于其中的生命體驗:

      蟲子在縣城,設若我看到內省的蝸牛

      彩色的臉蛋與花布都返回棉田

      又搬上了駁船。駁船上加重棉花

      去織布廠倉庫,“吃過午飯,渾身輕松!”

      而虛妄的織布機,如云頭花朵

      蟲子在外面的——左邊,痕跡似抽

      抽出,正方形中正方形的邏輯

      從正方形中不拘抽出正方形一格

      平等:柔軟的部分并非蝸牛自省

      內省的中心,是上足發(fā)條的腸子

      正如云頭花朵虛妄的織布機:“并非并非并非

      內省的這一行文字?!?/p>

      業(yè)余自省的人,從腸子中

      給我們帶來內省的邏輯,上足發(fā)條

      除了倉庫,廠子里也都是棉花

      瞧!織出俗語的織布機離你最近

      車前子傾向于發(fā)現(xiàn)“獸面”隱藏的有趣圖形,尋找古老的象形文字傳統(tǒng);又將圖像文字與心理結構相聯(lián)結,描摹動物的動作,錄入現(xiàn)代的個人化記憶。第一節(jié),“設若我看到內省的蝸?!?,“蝸牛”的軟體區(qū)別于“內省的蝸?!保娙艘浴拔摇钡目谖?,探出“彩色的臉蛋和花布”,將頂在軟體上的軀殼作為“棉田”。而“我”并沒有出場,只是作為顯露在軀殼之外的軟體部分,觸摸外部世界。其中,一個“搬”的動作,體現(xiàn)出裹在軟體之上的軀殼所承擔的重量,這對于“蝸?!倍?,無疑是受難。第二節(jié),“蝸?!眱韧馐湛s,車前子將其比作“織布”。“抽出”恰體現(xiàn)出詩人試圖提取出的動作,以抵抗“正方形”的邏輯形式,這也是蟲子露出軀殼的痕跡??梢姡嚽白訉υ姼鑼懽鞯某橄蟊磉_,即不拘泥于固有的結構,不受限于嚴密的邏輯思維,而追求連綿不斷地創(chuàng)造新形式。第三節(jié),點睛之筆“平等:柔軟的部分并非蝸牛自省/內省的中心,是上足發(fā)條的腸子”,進一步區(qū)分出“柔軟的部分”和“上足發(fā)條的腸子”,從而解釋第二節(jié)出現(xiàn)的“虛妄”的“云頭花朵”。為何虛妄?詩人的回答即:蟲子究竟還能否退回軀殼,實現(xiàn)“蝸牛的自省”。第四節(jié),織布機的內核,其實是“蝸?!本烤乖谧允∈裁矗孔钪苯拥拇鸢甘恰吧献惆l(fā)條”,用一部懂得創(chuàng)造的織布機“織出俗語”。因為在車前子看來,顯露出“面孔”是不再縮回軀殼的時刻,是馳騁于想象力的世界、解讀宇宙密碼的時刻,“詩人的癖好是不讓它們從歷史和未來跳出,把他們按緊在歷史和未來的棺材里婚床上放大,它們獸頭人身。也就是不讓它們縮回去。獸頭人身:活躍著想象力和宇宙密碼的:詩的:內部或輪廓”。s可以說,動物的面孔,又充當著面具的功能,可參照阿德伍德在《彼國動物》中對于人與動物的思考,以一句“在彼國,動物/有著人的面孔”開端,又以“在此國,動物/有著動物的/面孔”轉折,最后以“他們有著/‘無人之臉”t結尾。其中,被戴上人的“面具”的動物,講究禮儀、斯文而優(yōu)雅;而保持動物面孔的動物,它們的生命一閃即逝又無所謂優(yōu)雅,這種逆轉頗具戲劇效果,又以看似平靜、克制的筆調頗具反諷性地還原了人與動物的差異,同時更是揭示出動物性與人性的區(qū)別。表象是二者無所謂優(yōu)劣,只是在邊界線上,各自有各自的王國;但實質卻是,動物的肉身卻戴著人的“面具”則顯得荒誕,所謂的動物性與人性的差別,不過是一張形同虛設的皮囊而已,這點阿德伍德的詩歌《胡鬧》里戴著“獸面”、舉著長矛抵抗的人倒是更有說服力,詩歌結尾那句在沖突時截然而止的逆轉與問句:“停。變回人類?”u極盡可能地凸顯了人類只能假托“獸面”反抗的悲哀。由是反觀車前子的詩,沒有身份的調換、亦沒有反諷的語氣,而是保持著動物面孔的“蝸?!?,它的肉身遍布詩人的感受和思考,試圖從動物的身形里編織出人的想象力,以動作體現(xiàn)人的思維的運動軌跡??梢哉f,以車前子為例,借用“獸面”延伸出抽象圖形,在漢語新詩中比比皆是,楊牧的《蜻蜓》 《介殼蟲》v等亦如是?!霸趫D像那里會出現(xiàn)一種一次性的、不可變更的‘脫離肉身,而在文字那里是可以任意重復返回肉身的機會,就像把文字作為種子這種很普遍的隱喻所證明的那樣”w,詩人以文字的反復構成抽象圖形,完成了返回又脫離肉身的心理動作,既以動物造型塑造出一個高于自我的形象,又為未來融入相片、影像等的跨媒介書寫,提供了更開放的空間。

      四、 于堅與“他人之面”:創(chuàng)造跨媒介的公共性劇場

      與楊煉的“鬼神面”、車前子的“獸面”不同,于堅筆下的“面具”是“他人之面”。也就是說,仿造人臉制造的“面具”,通常作為舞會、狂歡節(jié)或是劇場等場所偽裝外表的道具。假面形象,自古有之。以偽飾的方式,或者裝扮,如隋朝薛道衡云:“假面飾金銀,盛服搖珠玉”x;或者御敵,如唐代劉餗云:“高齊蘭陵王長恭,白類美婦人,乃著假面以對敵”y;或者驅鬼,如清代趙翼有言:“假面蓋起於《周禮》方相氏黃金四目以逐鬼……見於史傳者則俱以鐵為之,軍旅所用也”z;或者演戲,如清代俞正燮說:“戴面自是倡優(yōu)假面,鬭很者以護面,亦別有意?!盄7可見,“他人之面”尤能遮蔽自我的形象,自由地出入于另一種情境,既消除個人與他人、與環(huán)境的隔膜,又具有表演和觀賞性。

      于堅2008年寫作,2010年修改完成的《面具——為西班牙詩人Emilio Araúxo作》大概因為是贈詩的緣故,鮮有批評者關注。作為贈詩,不難想到波德萊爾獻給雕塑家厄內斯特·克里斯多夫的同題詩《面具》。雕塑家刻畫的雙頭妖怪,令人瞠目:正面優(yōu)雅迷人、高貴誠摯的面龐,不過是舞臺上的“面具”;背面抽搐蜷縮、殘酷可怖的腦袋,才是現(xiàn)實生活的面孔。在波德萊爾看來,“面具”就是在世人面前掩蓋過錯和痛苦。同為贈詩,如果說波德萊爾透過雕塑聯(lián)想文藝復興時代的生活假象,于堅則打破時空界限,創(chuàng)造出別開生面的公共性劇場,由此設想詩的未來。

      通信十年卻從未謀面,不論是云南與西班牙的遙遠距離,還是寄來的照片所呈現(xiàn)的布景和人,都充斥著于堅的想象空間,包括白晝與夜晚的更替、包括水井與產床的靜穆、包括“母親漸瞎、烏鴉發(fā)白、祖母去死”的漸逝,就像他提到的“我喜歡你的生活 在我的祖國這是一個夢/那是你的面具 那些停在河谷兩旁的農場/那些舊城堡 那些在人們身后等候秋天的村莊/那些我不知道名字的樹 如果有風/它們也會隨著窗戶搖晃”(《致西班牙詩人Emilio Araúxo》)。沉浸于Emilio Araúxo描述的生活情境,難免令于堅去想象這耽美而曼妙、神圣而莊嚴的“面具”到底隱匿著怎樣的經驗,如第5節(jié)寫道:“戴著死者的面具/我們來到世界上/取下這張惟妙惟肖的紙/我們就死?!币环矫妫髦肮砻妗眮淼饺碎g,以死者的身份環(huán)視世界,萬物都顯得本色天然又具有神性,如果摘掉“鬼面”,所謂的現(xiàn)實足以灼傷甚至摧毀人類;另一方面,“鬼面”也象征著偉大的文化傳統(tǒng)和歷史資源,摘去“鬼面”就意味著脫離記憶,沒有記憶的人類是無法通往未來的孤魂。

      這位戴著死者“面具”的人,或許就是詩人。因為,詩人是最具創(chuàng)造力的群體,創(chuàng)造并超越著模具之臉、生活之臉,他們“在黑暗里悄悄地脫掉短褲/打開燈戴著面具上床”(第7節(jié)),進入一種神秘而幽暗的自我意識,頭戴獨制的“面具”以詩性創(chuàng)造出上帝,進而朝向自由、無限的未來:

      1.

      大家好全體看鏡頭系好紐扣整整頭發(fā)

      微笑你們要集體微笑像天真的猶太人那樣

      露出牙齒笑排好隊就往快門深處走快走

      快走穿過一片片透鏡快走你們這些紙人

      暗房里有一只顯影罐溫水750毫升米吐爾

      2克無水亞硫酸鈉100克幾奴尼5克硼砂

      2克加冷水至1000毫升攝氏20度時

      海牌膠卷10-16分鐘保定膠卷8-12

      分鐘依爾福膠卷6-8分鐘最后定影

      5—10分鐘統(tǒng)一切成長方形一張張

      還給你們臉

      他模擬戲劇的臉譜,透過人臉的表情和裝扮等還原出模式化、規(guī)范化的動作,進而實現(xiàn)了詩文本與劇場的互動。這樣帶有集體面具的特征的模擬,于堅早在1994年1月發(fā)表于《大家》雜志的《0》檔案中就有展現(xiàn),曾被認為“這首長詩正是以極端個人的方法來寫一個極端非個人——或者說‘去個人化的經驗,以最個人的方式來揭露、諷刺最貧乏空洞的存在”。@8以照相館的裝置為舞臺背景,如同醫(yī)院、工廠或是軍隊,被詩人于堅布置為冷冰冰的空間。類似冰窖般的客體化空間,還有龔學敏寫攀鋼工人的工作車間:“車間在背景中用面具識別真相,/直到鋼鐵,把雨季一列列送的更遠”,工人打造的鋼條演變?yōu)槔w細的流線體舞臺裝置“鋼的線條越來越瘦,/直到被描成條規(guī)上的一出黑白話劇”(《在攀枝花南山賓館會議室與攀鋼勞模座談》)。作為群體出場的人們,隨之被制造出一種整體的舞臺印象:“全體”意味著一道命令下達后,所有人都必須完成一套整齊劃一的行為動作,包括“系好紐扣”“整整頭發(fā)”“集體微笑”“露出牙齒笑”“排好隊”“往快門深處走”“快走”。這樣的動作序列,“特寫/慢鏡頭”,“零碎的字正拼接/卷宗的底細”(??恕堕]嘴》),如同軍事化的訓練,注重統(tǒng)一和規(guī)范。經過調整過的臉,包括表情、目光、姿態(tài)等的表演過程和自我再現(xiàn)被記錄了下來,形成連續(xù)性的舞臺場景——“快走穿過一片片透鏡快走你們這些紙人”——顯得客觀化、單一化,最終被規(guī)訓為缺乏個性、喪失多元性的“紙人”。經由攝像者指揮的人們,就像是操眾者擺弄出的木偶,完成了規(guī)定的動作、露出了規(guī)定的微笑,喪失了主體意志力和精神性。舞臺空間轉向暗黑的拍照室,詩人將膠卷的成像過程全然量化,以具體的數(shù)字丈量鏡頭前的人臉。羅列的數(shù)字,與單調的人臉,恰是互相補充的關系。就好像舞臺上的人與物之間的對話,各自在攝影師的指揮下進行,而“制造面具的意義在于使面具固化為某種表情,而社會對這一表情具有支配權”@9。這種固化的表情,恰恰就是一種“變形的媒介”(羅格·凱洛斯),支配著佩戴面具者的肢體動作,呈現(xiàn)出僵化、呆板和馴化的特征。

      2.

      抬面具的人們已經散去跟著大路上的灰

      只留下一張相片餐具般光滑

      曾經盛滿海鮮通宵達旦痛飲狂歌

      洗印店在加利西亞以北靠近地中海

      旅游手冊介紹種土豆的人很多

      盛產白色的陽光和幽靈午夜

      黑暗的原野上底片已經丟失

      五英寸的硬紙擱在哪兒

      哪兒就被遮起一片

      因為攝影技術,人臉得以保存,成為一種定格化的新型面具形態(tài)。然而,隨著時光流逝,圖像的記憶必然也會模糊消退。主體面部表情固化的“相片”,所承載的內容顯得單薄。詩人的意義就在于,讓晦暗與隱秘的世界敞開,不再無端受到所謂的規(guī)范的制約,而可以自由地“通宵達旦痛飲狂歌”。這何嘗不是精神之旅?從云南到西班牙,于堅打開了另一個舞臺空間:白晝與黑夜里有藍色的地中海、白色的陽光和幽靈,色澤鮮艷而純美全然遮蔽了象征著秩序的黑暗世界。

      3.

      這是一個午后

      秋天在我樓下

      街邊停著三輛汽車

      都是豐田牌閃著微光

      像是剛剛抬走了死者

      郵遞員跨上單車離開時

      歪了一下前輪我沒有按下快門

      那時貓取下臉朝著垂死的陽光

      并不像莎士比亞所提到的那樣,在人生的大舞臺上,每個人都可以決定扮演什么角色。于堅筆下,鏡頭里的人臉沒有決定權,而是根據(jù)規(guī)范、規(guī)則塑造的模具,它的一顰一笑都受制于操縱者,留下的是統(tǒng)一而易于被遺忘的臉;與之相比,貓臉則是日常生活場景里,偶爾擒獲的一個瞬間,這自然的造物無需受控于他者,但它卻淪為當下人類生存語境里的悄然逝去、無人問津的個體,最終會將臉伸向死亡。那么,誰來傳遞或者締造新的“面具”?這是沒有按下快門的“我”渴望找尋的謎底:

      4.

      上帝已經割斷了臍帶

      誰可幫我們取下面具

      這兩行詩句,簡潔而不乏張力。通常而言,“面具”掩蓋了上帝造物的真容,應該摘去,才能展現(xiàn)真實的臉。#0而在于堅筆下,人類越來越不需要“面具”遮蔽面孔,通過角色扮演的途徑,完全可以演繹出多重人格。亡靈的鬼面附著于“我”的臉,淹沒于浩瀚歷史汪洋里的“面具”終歸需卸下,為創(chuàng)造新的人臉做準備。對于詩人而言,“‘發(fā)明一種語言,不過是找到你自己的舌頭”。但“在發(fā)明之前,詩人恐怕得先搞清楚,他那個自以為是的舌頭到底是誰的。也許并非發(fā)明,只是搏斗罷了,在一群已經固定死亡的語詞之間搏斗,在對語言的批判中獲得活力,一個去蔽的過程。詩是什么,只有上帝知道”#1,于是,徹頭徹尾的塑形便發(fā)生了:

      6.

      在自己面部揮霍顏料脂粉

      涂掉修改鏟平勾勒新草圖

      校牙用推土機將圓鼻頭填成鷹勾

      在嘴巴里澆灌水泥安裝防盜門和插銷

      頭發(fā)染成黃色腦袋削尖

      在耳朵上接通一部歌劇

      我們創(chuàng)造了上帝

      8.

      請為我畫上眼睛

      請為我畫出骨頭?

      請卸去我雙腿間的盔甲

      請清除我藏在胸腔里的恐懼

      請注銷我的檔案

      請將我的秘密畫成大海

      請為我畫上蔚藍色額頭和波浪牙齒

      請為我畫上三千丈白發(fā)和長舌頭

      請讓我素面朝天?一望無際

      9.

      逝去的千年的李白啊

      亡者洛爾迦啊

      你們的面具一定留在大地上了

      ——于堅《面具——為西班牙詩人EmilioAraúxo作》

      都是觸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系,于堅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即“我們創(chuàng)造了上帝”。蘊含在創(chuàng)造動脈里的細小血管,指向一切不甘于被規(guī)訓的抵抗性的動作:包括“揮霍”“涂掉”“修改”“鏟平”“勾勒”“填成”“安裝”“染成”“削尖”“接通”等直接的行為,還包括“請為”“請卸去”“請清除”“請注銷”“請將”“請讓”等客氣的指令。事實上,亡者的永恒與不朽,可訴諸于詩者的創(chuàng)造性。因為詩人的創(chuàng)造性,戴面具的主人公在劇情與現(xiàn)實里穿梭,而“言辭的魔術師從有到無/他的后背永遠是射擊者的靶子”“言辭掀起驚濤駭浪,砸向巖石的/金甲武士,猶如一把世襲的利劍”(森子《夜布谷》),言辭使得虛幻的“面具”才能夠留在大地上。關于此,吉狄馬加的《面具——致塞薩爾·巴列霍》也表達了相似題旨:“獨有亡靈在黃昏時的傾訴/把死亡變成了不朽/面具永遠不是奇跡/而是它向我們傳達的故事/最終讓這個世界看清了/在安第斯山的深處/有一汪淚泉!”于堅獻給西班牙詩人的詩,結合文化傳統(tǒng)的理解,融入社會公共性的思考,提出對于詩性精神的寄望,即真正抵達自由、創(chuàng)造、日常、幽默等多元化的創(chuàng)作空間。

      五、 結語

      自20世紀80年代至今,大陸詩人相繼以“面具”為載體,與自我拉開距離,塑造一個發(fā)現(xiàn)自我、高于自我乃至反自我的形象,思考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歷史與未來的關系。他們從文化記憶里走出來,轉向于日?;瘓鼍昂凸残詣鰧ふ抑饔^情緒得以棲息的空間,為觀者呈現(xiàn)多維度的客觀現(xiàn)實環(huán)境。由“鬼面”“獸面”到“他人之面”,形式愈富變化性,由文字本身拓展至平面圖像、又由平面圖像過渡為立體場所,逐漸開拓出一條由古老語言、抽象圖形到語詞劇場的審美方向。不難發(fā)現(xiàn),媒介技術使得“面具”趨向退場,透過相片、影像記錄凝固的人臉表情,扮演各類角色;同時,語言作為一種美學追求而言,又始終是詩人們的集體信仰。提到以上兩點,深受葉芝面具理論影響的臧棣,在他的詩《地鐵里的乞丐入門》里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可以看到“面具”消失的背影(“一幅面具,因為從背后看去/他在我們的生命原型中”),漢語詩歌乃至人類社會的障礙依然是語言(“語言的電流就無法穿透/意義的神經”)。但需要指明的是,語言形式的追索絕不是詩人創(chuàng)作的唯一目的,譬如臺灣詩人慣于憑借“面具”完成主體的自視和內省:覃子豪的《金色面具》,主體胸中燃燒著官能的狂樂,而客體對象卻迷幻冷漠,感覺與知性相互激蕩出詩人忘卻舊我尋找新我的愿景;紀弦的《面具》,商店、宴會、辦公室里虛偽的談吐動作,與摘下“面具”后肆意哭笑、享受孤獨相對照,體現(xiàn)出詩人渴望于沉默里審視與剖析自我的期望;渡也的《面具》,身帶劇毒的“你”,其實是自我的影子,二者如同鏡像般,廝殺決斗又相互同情,體現(xiàn)了詩人內心的多重矛盾;白荻的《只要晨光醒來》,夢醒的人總是戴著面具“做一個無所謂的人”,而忘記了黑暗與死亡的悲愴,凸顯出詩人對“晨光”所象征的現(xiàn)實美好光景的懷疑。不妨借用美國劇作家尤金·奧尼爾在《面具備忘錄》中的言論:“一個人的外部生活在別人的面具的纏繞下孤寂地度過了;一個人的內部生活在自己的面具的追逐下孤寂地渡過了”#2,總體而言,討論假面傀儡詩,需描述“面具”的形貌,辯證看待“面具”與人臉(包括面孔、面容等)的關系,浸沒感知表演者的展演和觀者的體驗,深入探索客觀物境和自我意識、自我表達共同延展出的“海洞”奇觀。

      【注釋】

      a含有木偶或皮影傀儡戲的詩歌,包括唐玄宗的《傀儡吟》、黃庭堅的《詠傀儡詩》、劉克莊的《觀傀儡》等。筆者曾撰文《線里線外:傀儡詩的戲劇情境——以顧城、焦桐和車前子的詩為例》 (《文藝爭鳴》2018年第5期),其中詳細分析了以提線木偶戲入詩的傀儡詩。

      b以假面傀儡戲入詩,譬如楊憶的《傀儡詩》所云:“鮑老當年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當;若教鮑老當筵舞,轉更郎當舞袖長。”鮑老、郭郎佩戴面具引舞,扮演傀儡戲里的滑稽角色。

      ctu[加]瑪格麗特·阿德伍德:《吃火》,周瓚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16-117頁、51-52頁、118頁。

      d吳晟在《中國古代詩歌與戲劇互為體用研究》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57頁)中,提到“面具”在古代戲曲的內涵:“中國古代戲曲臉譜的色彩及圖案,一方面具有直觀的觀賞性;另一方面經過長期的倫理道德內容的積淀,而內化為一種心理結構和審美經驗?!?/p>

      e[法]波德萊爾:《惡之花 巴黎的憂郁》,錢春綺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401頁。

      f詳細論述,可參見郭凈:《中國面具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8頁。

      g郭凈:《中國面具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3頁。

      h穆旦:《鼠穴》,《穆旦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35頁。

      i陳超編:《最新先鋒詩論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63頁。

      j劉正忠:《楊牧的戲劇獨白體》,《臺大中文學報》2011年第35期,第305頁。

      k痖弦:《我的靈魂》,《痖弦詩集》,洪范書店2010年版,第262頁。

      l李福順:《李嵩和他的〈骷髏幻戲圖〉》,《朵云》1981年第2期,第166頁。

      m黃佐臨:《我與寫意戲劇觀》,中國戲劇出版社1990年版,第286頁。

      nqs車前子:《車前子說詩》,《散裝燒酒》,唐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220頁、209-211頁、213頁。

      o[美]艾瑞克·班特萊:《現(xiàn)代戲劇批評》,林國源譯,聯(lián)鳴文化有限公司1985年版,第181頁。

      p車前子:《金魚》,《散裝燒酒》,唐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140頁。

      r覃子豪:《覃子豪詩選》,文藝風出版社1987年版,第122頁。

      v此處不再贅述,可參看拙作《靜佇、永在與浮升:楊牧詩歌中聲音與意象的三種關系》,臺灣 《清華學報》2014年第44卷第4期。第四部分“浮升:抽象的螺旋”中,細讀了楊牧的詩歌《蜻蜓》 《介殼蟲》,特別強調詩人透過語言文字組合而成的抽象結構。

      w[德]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的變遷》,潘璐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44-245頁。

      x[隋]薛道衡:《和許給事善心戲場轉韻》,《拜城詩詞選編》,中國文化出版社2010年版,第42頁。

      y[唐]劉餗:《隋唐嘉話》卷下,《教坊記(外七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42頁。

      z[清]趙翼:《陔馀叢考·假面》,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87頁。

      @7[清]俞正燮:《癸巳存稿·胄》,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19頁。

      @8[美]奚密:《詩與戲劇的互動:于堅〈0檔案〉的探微》,《詩探索》1998年第3期,第103頁。

      @9#0[德]漢斯·貝爾廷:《臉的歷史》,史競舟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43頁、43頁。

      #1于堅:《答西班牙詩人Emilio Araúxo九問》,《彼何人斯:詩集2007-2011》,重慶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53頁。

      #2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資料叢刊編輯委員會編:《外國現(xiàn)代劇作家論劇作》,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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