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建安
臘月二十九,年下圩。落日西沉,滿堂和阿爸德鳳肩扛擔桿沿山路回村。擔桿上掛的棕索,俗稱絡(luò)腳,晃晃蕩蕩的。
爺兒倆足力健捷,片刻,登上了西向山坡。晚霞綺麗,群山連綿,村落寧靜祥和。參差錯落的泥墻黑瓦上,飄散裊裊炊煙。
滿堂出神地望著對山的一座五鳳樓。樓內(nèi)猛地躥起數(shù)道白煙,于半空炸裂,一會兒,傳來悶響。
滿堂戳在那兒,不走了。
滿堂喉結(jié)搐動,說:“今晡春娣定親吧?好多人哪,蟻公樣般。”
德鳳說:“傻子啊,同族同姓,春娣和你無緣?!?/p>
太陽下山了。德鳳父子來到了三岔口。
大樟樹下,坐著一對三十出頭的男女。旁邊,放置豬籠竹杠。男的烏黑壯實,拿出一條熟番薯塞給女的。女的臉黃瘦弱,說不餓,飽飽的,吃不下。兩人你推我讓,拉拉扯扯。
豬籠里的黑豬崽,叫槐豬,約莫七八十斤,架子顯,耷拉著耳朵,見人靠近,便驚恐地轉(zhuǎn)圈兒,哼哼唧唧。
“買的?”
“賣的?!?/p>
“沒賣掉?”
“不到三塊銀圓,俺不賣?!?/p>
“哪村的?有點兒面生喲?!?/p>
“笠嫲崠的。俺堂姑嫁到你們村,叫來招子?!?/p>
“噢,來招嬸子的大侄哥??!”
“俺也認得您哪。前年您到俺村舞獅子,硬是贏了鐵關(guān)刀的三斗米酒哪。嘖嘖?!?/p>
“嘿嘿。后生,喊嘛介?”
“大名是叫祿貴的,乳名板墩?!?/p>
“板墩,俺也不多還價,兩塊半?!?/p>
“兩塊半?”
“兩塊半。不能再多了。”
“俺要和家里的,商量一下?!?/p>
板墩就拉著那女人走開,悄聲說話。
“娘……”女人扭過頭去,像是要流淚。
板墩走回,說:“兩塊半就兩塊半,現(xiàn)錢?!?/p>
德鳳摸出銀圓:“先付兩塊,欠款年后給。”
板墩漲紅著臉:“便宜賣,就是等錢急用哪?!?/p>
德鳳縮手:“這兩塊,還是老東家的。俺只有腳錢三百文。”
板墩一跺腳:“兩塊,添三百文,賣了!過年就是過難?!?/p>
德鳳感慨:“這年頭兒,過年還是過坎兒。”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板墩連帶豬籠竹杠也一同奉送了。
滿堂心不在焉,不吭聲兒。爺兒倆搭肩,扛起豬籠,一前一后,踏著暮色趕路。
村外,小溪蜿蜒南流。水車旁,有獨立排屋。這就是德鳳家。
鳳嬸老遠就瞧見了豬籠,趕緊抱來稻草,鋪入豬欄。剛鋪好,爺兒倆也就到了。
前些日,家里的大白豬賣給了七里灘的唐大善人,得款還清舊債,剩余兩塊銀圓,當當響,豬欄卻空著。
德鳳取出銀圓,徑直往外走。
“不要等,先吃?!?/p>
德鳳返回,已是掌燈時分。
滿女隨小哥給外公送年禮回來了,正在呼呼啜粥,放下碗筷,甜甜地喊了聲阿爸。
德鳳坐下:“吃吧,吃吧?!?/p>
桌上很豐盛,油豆腐、豬膏渣炒雪里蕻,豬骨頭燉水咸菜、煮番薯芋頭,管夠管飽。
兄妹幾個不時張望廳堂橫梁。那里掛著一扇新鮮豬肉,前腿肉。日里打獅班送來的。
德鳳抓起煮地瓜,想起了什么,掏出一把銅錢,攤在桌子上,推向鳳嬸:“收好,老東家賞的?!?/p>
“當家的,那烏豬崽,不對勁兒呢?!?/p>
“嗨,搞一把黃連、桔梗、板藍根,拌入豬食,三五天,包好?!?/p>
三十大早,村莊敬神祭祖的鞭炮聲此起彼伏。清新透明的空氣里,蕩漾著縷縷香氣。德鳳帶滿堂張貼大門對聯(lián),私塾華昌先生手筆,顏體,紅紙黑字。
“哎喲嗨,衰喲,還衰喲?!?/p>
循聲望去,豬欄邊,鳳嬸踉蹌而出。
烏豬崽翹尾巴了,硬邦邦的,周身布滿紅黑斑點。
德鳳緊咬腮幫,良久,嘶啞著說:“滿堂,去,拖走埋掉?!?/p>
鳳嬸嘟嘟囔囔的。
德鳳說:“莫叫啦!趕緊挑幾擔石灰來,豬欄里外,不留死角?!?/p>
太陽出來了,一家子沉悶地吃過早飯,德鳳就去大圍屋找榮發(fā)了。每年正月,客家山鄉(xiāng)都要舞獅子。德鳳和榮發(fā),是最雄壯的一對。
兩人喝茶聊天。講完獅班安排,德鳳起身告辭。榮發(fā)說:“鳳哥,您有心事??!”德鳳捶了老伙計一拳,朗聲大笑。
走上石拱橋,德鳳遇到了六叔公。
六叔公養(yǎng)了一群生蛋白鶩鴨,過年也不得閑。
六叔公說:“奇了怪了,溪壩里,福佬嫲撿到一頭烏豬崽?!?/p>
福佬嫲七老八十,孤苦伶仃的,住在溪邊一棟廢棄的老屋舍里。
德鳳徑奔老屋舍,苦心勸說福佬嫲勿吃瘟豬,要賠她一扇前腿肉。
德鳳回家,問滿堂:“瘟豬崽埋在哪兒了?”滿堂紅著臉說:“扔在溪壩里了。”德鳳說:“滿堂,都是快要娶媳婦的人啦,做事要老成哪!那東西被五婆撿去了,害人嘛?!睗M堂低下了頭。德鳳說:“獅班給的,留下三斤,都給五婆送去。瘟豬肉,全他娘的倒入糞坑里頭。”
滿堂斫下一塊肉,扛豬腿過溪去了。
德鳳坐在門口竹椅上,吧嗒吧嗒抽旱煙。忽聽哇哇哭聲,滿女的。接著,傳來小哥的抽泣。德鳳揮動煙桿嘭嘭敲擊木門檻。安靜了。遠處,鞭炮聲斷斷續(xù)續(xù)。
三年后的一個冬日,汀江流域竟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沿江石砌路,光滑難行。德鳳、滿堂一大伙兒挑夫從大埔石市挑來鹽包,翻越鷂子崠,前往河頭城裝船載運。
“救命啊!救命……”
途經(jīng)半山亭外,忽聽撕心裂肺的呼救聲。
百十步遠,兩個威猛蒙面人,翻轉(zhuǎn)刀背,狠力敲打一個烏黑漢子。
烏黑漢子跪地哭號。
那不是笠嫲崠的板墩嗎?
德鳳他們停下了腳步。
“鳳哥,救嗎?”榮發(fā)問。
德鳳站在原地,不動。
雪花飄落在斗笠上,無聲無息。
“救!”
德鳳和他的同伴,幾乎同時抽出了硬木擔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