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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陷瓦萊塔(中篇小說)

      2019-09-10 07:22:44禹風
      湘江文藝 2019年3期
      關鍵詞:小青菲利普瑪麗

      都說地圖上的意大利像只靴子,照這么說,馬耳他就像靴子底下一粒砂。不過,這不是粒籍籍無名的砂子,《使徒行傳》里保羅遇風沉船,登岸后被毒蛇咬手,那地方就是馬耳他島。

      任馳是從西西里島的錫拉庫薩坐船來到瓦萊塔的。為什么去錫拉庫薩?當然是為了《西西里的美麗傳說》這部老電影。任馳不能免男人之俗,腳走在小鎮(zhèn)上,心里滿是全盛時期的莫妮卡.貝魯奇。就像一只蜜蜂,飛過假想的罌粟鎮(zhèn)……

      從錫拉庫薩到瓦萊塔的渡船搖晃得可以,連船上穿制服的職員也背貼禮品店的玻璃櫥窗,叉開兩條腿站穩(wěn)。任馳想:“哇塞!《圣經》連馬耳他周圍海域風大這細節(jié)都真真的!他的心像猛然灌了鉛,往下沉去……他把手探進隨身攜帶的雙肩背包,手指探到一只冰涼的瓷瓶。他在瓷瓶光滑的頸部撫摸著,心里卻想起了瓶子里那個人生前細膩潔白的天鵝般的長頸……

      下船時候,領口扎著花巾的渡輪領班向任馳走過來:“先生,請跟我來?!彼敛贿t疑地伸出手,幫任馳拖起了拉桿箱,耐心等待任馳手腳遲緩地背起自己的行囊。她把任馳送進船艙電梯,免得他同那些年輕人一起提著行李走窄梯。任馳擋住要合上的電梯門,一邊用英語道謝,一邊往金發(fā)女人手里塞了一只景泰藍小針盒。女人驚喜地喊叫一聲,趕著給了任馳一個飛吻……

      一路上,任馳對每一位幫助他的人散發(fā)各式各樣小禮物,就像你每次用指節(jié)敲敲青銅器,它總屢試不爽地回應你蒼老的鐺鐺聲……他喜愛熱心人看見猝不及防呈上的漂亮禮物那表情,他們的表情是任馳許多年來第一次單獨旅行的新旅伴……

      他為什么要來瓦萊塔呢?對于他的國家來說,瓦萊塔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如果任馳在自己城市的大街上隨機問一百個行人瓦萊塔在哪里,估計九十多個會皺起眉頭茫然無緒……他為什么要來瓦萊塔?答案只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他自己,一個已安安靜靜躺在溫潤如玉的瓷瓶里……

      瑪麗主管著瓦萊塔國防部大樓旁貝殼精品酒店的一樓,也就是說她主管酒店附屬的意大利披薩餅店和酒店的旅客接待(入住登記處只是餅店柜臺邊的一張書桌)?,旣惒畈欢嗳邭q,從未離開過生她養(yǎng)她的馬耳他島。這算不算一種閉塞自守的生活?她不能自我裁判。不過,她并不覺得難受。如果要去意大利,甚至去巴黎,那都是隨時可行的。可去那些地方干什么呢?那里有的東西這里也有,那里的人常飛過來出現(xiàn)在貝殼酒店里,也在瓦萊塔大街上到處亂轉,她還需要去遠方看這些人嗎?

      常有客人微笑著打量瑪麗,經過一種禮貌的寒暄,冷不防問她是不是馬耳他本地人?,旣悓@種唐突習以為常;瑪麗知道自己的身材非常獨特,既不是歐洲身材,也不是什么蠻荒土族?,旣惖纳聿牟豢芍^不性感,然而在前凸后翹的總體印象里,夾雜了地中海復雜歷史造成的難以明辨的神秘種族特征。她臀位很高,走起路來有種騎在馬上的姿態(tài),或本身像一匹高頭大馬吧。因為在酒店工作,她還穿上了高跟鞋,這使她走起路來,一下子就把周圍的目光吸引過來……

      生活并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瑪麗絕沒有常常和誰約會。周圍的人很不理解她,她好比后院躲在圍籬里的一棵檸檬樹,孤單單開噴香的花。如今,仿佛枝頭掛上了一枚枚淡黃色檸檬,實在很美。被她的強硬微笑驅逐開的男士們,渾身難受,百思不得其解。

      瑪麗不是孤單一人住。原先她和母親一起住在圣保羅沉船教堂對面的老房子里。母親過世之后,瑪麗一個人住不慣,就在網(wǎng)上出租母親住過的那個房間,不過,只租單身女客。同她度過一段段短暫共居生活的單身女子來自歐洲各地,以英國人為多?,旣惒⒉簧偈辗靠偷腻X,但她總把自己主管的披薩餅店里的美味可口的披薩當禮物帶給她的女客們。

      瓦萊塔恐怕是歐洲最小的都城,是淡黃色石灰石的城堡。瑪麗的女房客們最多逗留一個星期,便要起身離開。她們有的真誠有的假意地在瑪麗的房客留言本上寫下溢美之詞,把和瑪麗共度的日子描繪成伊甸園,揚長而去,連一個電話一張明信片也不會再光顧這棟有幾百年房齡的老房子……瑪麗收拾好房客住過的房間,常走到木格窗邊,凝視對街黝黑深邃的圣保羅沉船教堂,從額頭到胸口,自左肩到右肩,劃上一個十字……

      這種出租住房給游客的固定生意一直持續(xù)到法國女人阿莓莉現(xiàn)身。阿莓莉訂了一星期房間,按著在臉書上約好的時間,一分不差地按響瑪麗家門鈴。那是七月的傍晚,金色夕陽浸潤著古城,把沉船教堂染成了古老金殿,阿莓莉生氣勃勃地跨進瑪麗的房門。二十多歲的大眼睛高盧女郎,張開雙臂攏住瑪麗圓圓肩膀,在她左右臉頰熱烈地來回親了三下……

      后來,阿莓莉一再延長她的租約,迄今為止,已在瑪麗的房檐下逗留了半年多……

      瑪麗看見四五十歲年紀的亞洲人跨進披薩餅店,從他隨身行李和臉部神態(tài)看起來,他是想住店,不為果腹。果然,他溫和地對瑪麗一笑,遞上了自己的護照。不過,任馳沒預訂房間,他從汽車站走入城門,隨意右拐,看見了貝殼酒店。

      瑪麗見過無數(shù)的旅客,她打量人的眼光是犀利的。她抬頭看看亞洲人,亞洲人身穿考究的亞麻布淡黃色西服,敞著襯衣時髦的方領子,臉上胡子刮得發(fā)青,一臉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淡漠;他身材瘦削高挑,像一只淡綠色的老螳螂……

      “先生,您沒有預訂房間,恐怕,只有一個單人房,也只能住兩天……”瑪麗滋潤的臉蛋泛起一個豐滿微笑,把護照遞回過去。

      “先住兩天再說?!比务Y沒接護照,反而遞過來信用卡。瑪麗低頭一看,是一張擁有大額透支權限的黑金色維薩卡。

      任馳接房卡時猶豫了一下,瑪麗關切地問:“先生,有什么可以效勞?”

      “我累了,能找個服務生幫我把行李搬去房間嗎?”任馳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當然!是我!”瑪麗從柜臺后面躍身起來,一把抓過任馳的行李箱。

      “哦!不可以勞駕女士!”任馳拉住自己的箱子,“沒有男生嗎?”

      “放心,放心,我很壯!”瑪麗伸出胳膊,做個展示肌肉的姿勢,“為您效勞!”

      電梯小得出乎意料,如果不是腿部隔著一只箱子,任馳和這個女郎幾乎就是要擁抱的距離。他尷尬地轉過頭去,又回過來,眼光掃過瑪麗的波紋,吁出一絲變粗重的呼吸……

      瑪麗打開單人間的門,里面是艷麗的裝潢,像要把一個老頭塞進舞臺后的化妝間去。任馳呵呵笑起來:“女士,我沒走錯地方吧?”

      瑪麗聳聳肩,她的眉毛聚攏到一起:“先生,應該事先上網(wǎng)看看。隨機投宿常會有驚奇的?!?/p>

      任馳低頭看看緊靠在身邊的瑪麗,從西服口袋里摸出一只景泰藍的蛤蟆給她:“謝謝你幫我送行李!”

      “哦,不!”瑪麗推開小蛤蟆,“不需要客氣,應該效勞!”

      “拿上吧,”任馳和和氣氣笑了,“這是中國的東西,很遠來的,給你玩玩。”

      瑪麗看看任馳,看見他已經瞄著洗手間,于是她知趣地把景泰藍蛤蟆塞到口袋里,麻利地鉆進洗手間替任馳打開了水龍頭,彎腰鋪開防滑墊,然后機靈地從他身邊滑過,出門回頭道一聲午安。

      她回到一樓柜臺,酒保說剛才阿莓莉已來過兩次電話找她。她點點頭,手疾速滑過入住客人登記表,把水筆碰到了地上;彎腰去撿的時候,屁股又碰翻椅子,哐當砸在地上,惹得吃披薩的客人都抬眼朝她看過來……

      任馳洗完熱水浴,連晚飯都沒吃,上床就睡著了。半夜里醒來,時差上頭,卻又回不進黑甜鄉(xiāng)。這時候覺得餓,推開窗看看,瓦萊塔早已全城暗淡。歐洲小島的夜,沒夜排檔故事。

      他靠在窗臺上,發(fā)烏的黃色街燈燈影里,白天鉆游客桌下到處找吃的鴿子一只只孵在屋檐下,頭插進雜色翅膀過夜。他抬起頭,夜空清冽,微微星光被遠處港區(qū)的燈火稀釋掉。

      任馳洗了一把臉,打開自己的背包。他首先把護照、機票、船票和皮夾放在白色床單上,按旅行筆記的記錄查對了一遍,看來沒丟失什么。接著他從背包里摸出一塊在西西里集市上買來的羊乳酪,放在鼻子下聞一聞,就著那股子勾引人的臭味咬起來……

      吃過點心,他洗了洗手,恭恭敬敬從背包里捧出那只他一直在摸的小瓷瓶。小瓷瓶是天藍色的,瓷的色澤很好,在燈光下簡直就像寶貝古董。

      任馳伸手遮住自己皺紋不少的臉,深深嘆了口氣,又深深嘆口氣,帶出一絲呻吟:“青,你又回來瓦萊塔啦!”

      他對著瓷瓶鎖住的靈魂嘆完氣,手沒放下來,反而探到自己頭頂,緊緊拽住了黑色的頭發(fā):“我該死!我該死!我逼死了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任馳嗚咽起來,眼淚像突如其來的夏雨,一滴滴掉在地板上。

      “我不知道你會自尋短見……要是知道,我寧愿放手的,讓你做只出籠鳥,自生自滅去好了!我哪里想得到你是這種性子的女人?”

      他哭了好一會兒,胡亂站起來,又跑進洗手間去洗臉。洗過臉,冷水撫慰了哭腫的眼皮,他消停了。他窩進窗下惟一的一只圈椅,在黑夜的陰影里聽夜聲,凝視晶亮的藍瓷瓶。瓶里人離去未久,任馳驚魂未定。

      有一只白鴿子被任馳的飲泣聲驚擾,它瞪著紅紅的圓眼睛,喉嚨咕咕了幾下,不耐煩地撲騰開翅膀,往夜空飛升上去。它上下?lián)潋v,紅眼睛看見許多人類看不見的夜行鬼。有的鬼魅伸出尖尖爪子來逮白鴿,它一慌神,像塊白布往下落,差點墜在沉船教堂老舊發(fā)烏的尖頂上。白鴿一拍翅膀,往上一躥,斜刺里又探下去,抓住人家房頂上的風向標,緩一緩,跳到還開著燈的一戶窗臺上……

      白鴿偏過小腦袋,紅眼睛往玻璃窗里一瞥,只看見兩個女人在沙發(fā)上各踞一頭盤著腿,手里抱緊靠枕,眼對眼看彼此……

      阿莓莉穿一件黑色緊身上衣,短袖子里伸出兩條好看的白胳膊,她的手環(huán)抱靠枕,手指繞在一起,那是彈鋼琴的頎長的手指。她下身只穿著紅內褲,高高翹起膝蓋,光腿頂住自己下巴……

      瑪麗躲在白色睡袍里,看看阿莓莉暗綠色的眼珠,吞吞吐吐說:“當然,你可以住下去,只要你愿意,你住多久都行!”

      “不!”高盧姑娘不容任何含糊,“瑪麗,你說得挺可笑的。我已經在瓦萊塔呆了這么久,難道我是為了瓦萊塔留在這里不走?”

      瑪麗挪動了一下豐滿的身體,動作有點笨拙,腳尖碰到了阿莓莉的小腿。阿莓莉渾身顫抖,長長的手指蒙住臉哭了起來。

      瑪麗攤開手深深嘆息一聲,她拱起身,向前抱住了她同伴的肩膀:“哦,你哭什么呀?哦,你哭得我心里難受!”

      阿莓莉哭得更傷心,她推開瑪麗,跳起來,長腿在地板上像羚羊般跳躍,跑進盥洗室去。

      瑪麗慢慢站起來整理沙發(fā),她對著盥洗室,輕輕說給自己聽:“咱們得換換空氣,這么下去可不行!”

      一大清早任馳跑下去,酒店的早餐就開在披薩店里。服務生送上白色餐盤和刀叉,請示任馳要意式餐還是英式餐。任馳也不麻煩,立馬要了英式。他環(huán)顧店堂,松木鑲拼的四壁掛了很多黑白照,對任馳這種外鄉(xiāng)人,上面是些問不出所以然的遙遠的名人。任馳很想快一點喝上早茶,他喉嚨里干干的,卻突然迸發(fā)了作曲的沖動。

      等早餐吱吱響著送上來,任馳已經在攤開的樂譜本上飛快地寫下了第一樂章的序曲,這仿佛一個人首先登上城墻,依稀望見了整個陌生的古城。突如其來的靈感叫任馳心滿意足,他咔嚓咔嚓咀嚼煎得油津津的腌肉片,把烤得金黃的肉腸咽進上下蠕動的喉嚨;他喝著紅茶,招手讓服務生加茶,他原本沒興致游覽瓦萊塔,現(xiàn)在他倒有點雀躍了。

      一個人游覽,仿佛孤魂野鬼。不過,游蕩的孤魂野鬼好過自閉的活死人。

      他背起包出門逛蕩時,瑪麗還沒來上班?,旣惤o了酒保一個電話,告訴他她上午不進店。昨晚鬧到夜深處,她才和傷心的阿莓莉一起在沙發(fā)上迷糊過去。早晨,她把睡死的阿莓莉放平在沙發(fā)上,回房間倒在自己那一夜無主的床上。

      任馳還記得瓦萊塔的路,他慢慢走過圣約翰大教堂,走出城門,黃色的石灰?guī)r自古以來堆砌了這賞賜給騎士團的城。他的土黃色記憶如同毒蛇,開始在他心口吐出正黃蛇信……

      明明已開始作嘔和惡心,任馳還是拖著步子慢慢走近了上巴拉卡花園。背包在他肩上突然重起來,他躲到樹蔭下,把背包卸下來抱在手里,對包里那藍瓷瓶喃喃說起了話:“你怎么了?不是你要來的嗎?我不是為了你才來的么?”

      他覺得天色炎熱,腦子里天旋地轉不得安寧。他把這歸結為神明的怒意和鬼怪的戾氣一起攪擾自己。他掏出白手絹,擦干額頭和頸窩里的汗,重新向花園走去,走進花園大門。

      恍惚間,那一個秋日中午,他挽著太太的胳膊,歡歡喜喜走進上巴拉卡花園。他盼著俯瞰大港口和對面三姐妹城,他妻子想趕上中午鳴放禮炮的儀式。

      身為一個小有名氣的交響樂作曲家,他對曾是某家綜合性大學?;ǖ奶茉谝狻K皇歉阋魳返?,她學的專業(yè)是他難以理解的電子工程,因此夫妻倆很難說有什么了不起的共同語言。在遙遠的國外同毫無瓜葛的外國音樂家談起婚姻家庭時,他曾坦率地承認也許他的婚姻源自于太太當時的失戀……

      上巴拉卡花園是個喜氣洋洋的地方,黃褐色石灰?guī)r的建筑被精心培植的熱帶植物染綠,天空遼闊悠遠,成群的海鷗在護墻上駐足。那天,有一群穿著漂亮海軍制服的北約軍官在花園里聚會,他們喝著雞尾酒,一張張瘦削精明的臉透著英氣……

      現(xiàn)在一想到自己當時不情愿全心全意為太太拍照,任馳就心痛得扭歪了嘴和鼻子,不由自主要喊出聲來。

      太太歷來是個留影狂,每次旅游,她無時無刻不想出新鮮點子來展示自己那一米七十二的完美身材和氣質不凡的臉蛋。她隨便朝街角一立,款款轉身過來,就能吸引周圍男人女人的目光。那些目光除了欣賞,更多是嫉妒,當然,前者來自男士,后者發(fā)自女人。

      任馳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盡心盡責的:他飛快找好角度,或蹲在路上,或扭曲身體,有時甚至會趴下,只求讓太太看片時心滿意足。只是,每次這樣子為太太留影,他都臊得厲害,以至于根本不能看周圍行人的表情,哪怕人家對他熱情一笑,他也吃不消。

      太太夸他會拍照的時候,全沒料到他心里的黑暗。他心里把他太太愛留影看成女人百分百的虛榮。他知道自己的心里始終只有一個校花老婆,而她認識他的時候,她的心是開放的,婚后,恐怕……依然是開放的吧……

      他為太太在瞭望臺那些漂亮的羅馬柱前不停留影的時候,哪怕他沒真正去環(huán)顧,他也知道那些歐洲軍官們都在鑒賞她。他們必定端著香檳杯,笑吟吟上下打量這搔首弄姿的異國女人……

      任馳生理上同樣感到痛楚地回憶著過去鮮活的影子,走到寬敞的瞭望臺上。海風把他的涼帽吹落在地,連翱翔的海鷗也被風吹得飛來撞去連聲尖叫……

      停滿船舶的大港灣和布滿黃色房子的三姐妹島如畫卷展開在眼前……

      瑪麗給上班的地方打完電話,迷迷糊糊還想睡個回籠覺,房間外有走動聲音,盥洗室里有水聲,那是阿莓莉起來了。

      瑪麗黏著眼皮困惑地捕捉墻上閃閃爍爍的陽光,她有點迷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仿佛房間外面是媽媽在走動,家里還從未招徠房客。

      她正要睡過去,門口一個頎長的身影一探:“咕咕……”

      阿莓莉學了一聲報時鳥叫,她的聲音聽上去又完全輕快和清純了:“你繼續(xù)睡吧,我去學校了,晚上見!”

      大門砰一聲合上,阿莓莉跟往常一樣出去了。瑪麗徹底睜開了眼睛,她坐起身子,手心撫摸了一圈臉龐,沒抹掉半夜里留在她心上的憂慮。

      她伸出豐腴的小腿,腳在地上一下子勾住了軟鞋,她站起來,朝穿衣鏡里看自己:

      一個完全成熟的少婦?一個具有馬耳他特征的美人?一個常保持理智勝于服從欲望的女子?一個在安靜房子里長大、和世界各地來的人廝混慣了、對環(huán)游世界不感興趣的島上婦女?

      瑪麗扯扯自己的衣服,搖搖頭,對自己很不滿意,她對鏡子里的自己說:“錯了!錯了!不是那樣子的!”

      可是,她茫然無措,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她開始在公寓里到處走來走去,發(fā)現(xiàn)所有家具和所有物件都不在它們該在的地方,可是,它們又確確實實恰在原來位置。

      阿莓莉是個非常干凈整潔的姑娘,她的所有東西都整整齊齊擺放在她租用的房間里,歸納得橫橫直直。平時她只把自己當天穿的鞋子或靴子放在門口地板角落,眼下她出去了,廳里就沒任何屬于她的東西。

      瑪麗甩掉腳上的軟鞋,赤著腳走進盥洗室。盥洗室很小,只有浴缸、梳妝臺和抽水馬桶。阿莓莉已把所有地方打掃得干干凈凈,還打開了窗戶讓清新海風進來……

      瑪麗再次對著梳妝臺的圓鏡子看自己:一張圓潤沒皺紋的臉,眸子是深褐色的,亮如反爍陽光的果核,嘴唇雖然厚,不過很有輪廓感,仿佛油畫作品……

      瑪麗伸出手,拿起一支濕潤的牙刷,這是阿莓莉剛用過的牙刷。她把阿莓莉的牙刷放回牙刷架,臉上泛起一絲笑意……瑪麗閉上了眼睛,眼角漸漸潤濕,綻出一滴晶瑩的淚水……

      她走出盥洗室,就著剛剛照亮了客廳的陽光,打量起這個房間來。然后,她找到一張白紙,在白紙上畫下客廳的平面圖。她畫了一張床,也畫了一雙男人的皮鞋,那皮鞋解開了鞋帶,很放縱地盤踞在畫里的床榻前,其中一只還胡亂翻身,露出了波紋狀鞋底……

      不知道為什么,慣常是正午才放的禮炮,今天剛到十點就轟鳴起來,把伏在瞭望臺女兒墻上沉思的任馳嚇了一跳。

      海鷗騰飛在女兒墻外的低空,形成一片翅膀的白波濤。任馳仿佛聽見太太在海鷗“啊啊”叫聲伴奏下的一聲驚呼,她那天一心留影,被突發(fā)的禮炮聲驚到了。任馳這會兒手按胸口,眼淚刷地涌了出來……

      太太一聲驚呼,然后自己咯咯笑了起來,她靈動地一轉身,腰肢如波,伏到女兒墻上往下看那一溜齊射的鐵炮。游人紛紛跑過來,一起往下看禮炮齊鳴。

      任馳吃驚地發(fā)現(xiàn)太太把自己的手袋遺留在方才留影的長椅上,她的所有身份證件、信用卡和錢幣都在這手袋里。任馳跑過去緊緊攥住手袋,不由得咬牙氣惱。

      她的老毛病一輩子都不準備改了?她一到可以炫耀自己的地方,就會變成一只云雀,急不可待地發(fā)出清脆鳴聲,叫人眼光來尋找;她享受追尋她的眼光,如那只太陽俯瞰地球上所有的向日葵……她高興得把什么都忘了。如果丟了手袋,這次旅行就又麻煩又苦惱!

      在今天來說,任馳恨不得用藥物爛掉自己的神經:但愿那天拾起太太手袋的時候自己心平氣和,可誰又能讓時光倒流?誰能改變哪怕一分鐘前才發(fā)生的事?

      太太夸張地從女兒墻邊轉身過來,興奮地對他招了招手,立馬擺出一張?zhí)鹈佬δ?,笑臉被她近乎完美的身材襯托,拍出來的照一定像一流明星。可是,她發(fā)現(xiàn)了任馳臉上游移的影子,那些影子,類似太陽黑子,模模糊糊,卻是凹凸的。她愣住了,笑容僵在臉上……

      任馳放過了為她攝影的好機會,相機像塊廢鐵掛在他頭頸里,他的右手舉起她的手袋,臉上是一種帶慍色的譏嘲。

      記得女人是馬上說過一兩句軟話的,若任馳因著那一兩句流星般劃過空氣的軟話就坡下驢,生活可能到如今全是美滿的。她還會是一朵自己疼愛自己且讓人欣羨的鮮花,不會變?yōu)槎阍谒{色小瓷瓶里傷心又可憐的靈魂……任馳如今認定自己今生的仇人就是自己,卻無法改變一絲絲現(xiàn)實……

      任馳不敢相信自己的嘴里曾吐出一句毒汁:“看見美男子,興奮成這樣?”

      太太當即柳眉倒豎臉色發(fā)白:“任馳,你什么意思?”

      任馳,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任馳當時哪來得及細想?他只覺得太太跟每次向他發(fā)作時一樣,馬上就要不留臉面地鬧騰起來啦!素常任馳是能忍的,不過那天不知道見了什么鬼,他抬起臉四處看了一下。不看還好,一回頭,正看見一個英俊挺拔的年輕軍官含情脈脈看著他太太。這軍官喝得臉有點紅,臉上帶著笑意,看也不看任馳,好像任馳只是女士雇來的攝影師。

      “我又不是你雇來的攝影師!”任馳脫口而出,腦筋連轉都沒轉一下。

      “喲!任馳你哪根筋搭錯了么?”太太嬌嗔道,“你哪次好好為我拍過照?”

      “拍照就拍照,自自然然,有你那么拍電影似的嗎?”任馳還要說。他漲紅了臉,呼吸也有點悶,他這會兒覺得看他太太的眼睛都轉到自己身上來了,燥熱得不行。

      “任馳!你給我聽好了!”太太突然放棄了最后的矜持,她臉色刷白,手捂住了心臟,“你對我有什么不滿,不要經年累月地掖著藏著,徹底說出口好了!”

      她無力地靠到女兒墻上,吃力地喘息起來,好像心臟病發(fā)作。

      任馳心里一驚,眼前一黑,太太心臟弱,是她的一個隱患。不會這么簡單就氣得發(fā)病吧?他心里火氣未消,想上前去,又猶豫,怕當眾被太太甩脫了手,太難堪!

      就這么一猶豫,情況完全變了。一群軍裝煥然的歐洲軍官快步走過去圍著任馳太太,那個臉上帶笑的美男子殷勤地低頭問:“女士,您是不是不舒服?”

      任馳看見太太抬起臉,努力笑了笑,擺擺手:“我沒事,謝謝!”

      可是軍官并沒有走開,他們端來了水杯,讓任馳太太喝水。那年青軍官身輕如燕,馬上端來咖啡館的木椅,請任馳太太坐下。任馳看見太太端起了水杯,她的英文比任馳好太多,她回答著軍官們彬彬有禮的問話,臉色漸漸亮了起來。她又微笑了……

      任馳像一個與之無關的游客那樣站在樹下,海風吹亂了他頭發(fā),他一直望著他太太,可太太就是不看他,像周圍沒她丈夫站著。歐洲軍官的自傲在于他們漠視這位異國女子的男伴,他們對任馳太太是殷勤而禮貌的,說話和神態(tài)保持著分寸,不過,沒一個人回過頭看一眼任馳。

      任馳傻站在那里,他心里慢慢哼唱了當時創(chuàng)作的交響樂的第一樂章,第一樂章是漫長的,通常他這么以自己的方式妥協(xié)的時候,太太總會在第一樂章結束前冷靜下來同他講和。不過,那天不一樣,第一樂章哼唱完了,任馳太太還在木椅上坐著,她這會兒手里端上了軍官殷勤獻上的香檳酒,她微笑著回答那些美觀大方的男子問不完的話題……

      任馳覺得自己像一只熾熱過度的燈泡燒糊了燈絲,登時暗淡了。他踉踉蹌蹌跑過去,很不禮貌地撥開兩個中年軍官,猛地把太太的手袋放到她膝蓋上,差點打翻了她舉著的酒杯:“舞會皇后,這是你的手袋,自己看好了吧!”

      說完氣話,就像只粗笨無禮的金龜子,他一轉身,摘下鼻梁上的眼鏡,拿頭顱往比他高的軍官們軍服上一拱,拱出人堆,竟扔下太太揚長而去!

      回想當初,回憶到這個點上,任馳渾身火燙。他靠在黃石灰?guī)r上,悔恨到要死。他現(xiàn)在明白,如果他的自尊心不這樣子無拘無束爆發(fā)出來,他太太的死犟脾氣也不會被激發(fā)出來,把她慢慢朝死路上引……

      阿莓莉在小咖啡館喝過早咖啡,漫步走過圣喬治廣場,國家圖書館邊巷子里有她的油畫課。教課的是老菲利普,一個住在瓦萊塔不回法國去的精明鬼,他從前在巴黎蒙馬特高地開畫廊。

      菲利普是個鰥夫,沒女人同他住一起;他有十來個程度不同的學生,阿莓莉是程度最淺的那個,不過因著她是法國人,菲利普拿她當自己人待,從不與她開那些對付外國人的玩笑。他教她技法,看出她學畫只是打發(fā)時間,慢慢也放任她想來就來,要怎么畫就怎么畫,實在看不過眼才厚積薄發(fā)地指導幾句。阿莓莉學畫學了蠻多時間,沒男友來接她下課,菲利普看在眼里,漸漸給阿莓莉單做的咖啡越來越好……

      阿莓莉對菲利普的好咖啡報以直接的贊賞,就像所有法國女人都精于夸贊,她讓菲利普覺得自己的好意立馬得到了回報,也探明阿莓莉對他懷抱純粹陌生人的態(tài)度,她離他隔著禮儀的距離,到如今仍以“您”相稱。她總按月結清學費,一天都不延誤。

      菲利普冷眼旁觀阿莓莉,起先懷疑她是否在巴黎失了戀跑來瓦萊塔療傷,可她畫出來的油畫一派光明,簡直讓人懷疑她來自美利堅合眾國,這么明快的、毫無藝術素養(yǎng)的色調絕對不可能出自正遭受情傷的女性心靈。

      菲利普夜里躺在床上感到自卑,自己憑一手好油畫當獨身女人的教師,時間半年都過去了,竟什么都還停留在畫布上,這對自己歷來的風流手段形成了諷刺: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老菲利普下決心要來一次嘗試:要么施展渾身解數(shù)把阿莓莉搞到手,要么從此服老,回巴黎去找老伙計們商量養(yǎng)老小屋,那件事大家確實已提出來討論過?,F(xiàn)在環(huán)保材料層出不窮價格適中,老友幾個把養(yǎng)老的小房子搭建在一起完全不成問題,自己可以動手搞,只要討論去哪里找便宜地皮,不能離城市太遠。養(yǎng)老還是回法國好,他在瓦萊塔這些年,主要為獵艷,這里外國游客多,女人多,教教畫很容易產生風流韻事,他甚至和一句法語不會的日本女郎靠幾句基礎英語同居過一陣子呢。就年齡而言,他覺得這可不是什么障礙,自己不服老,女人那邊,也不是個個要小白臉……阿莓莉年輕,但不算漂亮;她很明凈,是典型高盧人后裔……

      作為編織蛛網(wǎng)的老手,菲利普不動神色勤奮地按慣例完成勾引阿莓莉的前期步驟,他把自己教畫同時居住的巢穴慢慢布置成刺激感官的淵藪;觀看阿莓莉對他選擇的畫作、音樂和出借的書籍、影片作何感想;他自己也改換了打扮,每天跑去健身房像只老山羊般跑步,還舉杠鈴,要自身逐步符合巢穴里特為阿莓莉設置的氣氛……有那么幾次老狐貍受驚地嗅到不祥氣息:阿莓莉來到畫室,身上沾滿愛的憂傷,仿佛蒼耳附在走過草灘的褲腿上……難道她已落入其他男人布下的情網(wǎng)?情勢又峰回路轉,他看不到有任何男士出現(xiàn)在這小女子身邊。

      菲利普覺得時機稍縱即逝,咬咬牙拿出積蓄,找到老薄荷街上的法籍酒商,弄來一批有點年代和來頭的好紅酒。阿莓莉沒什么其它嗜好,同菲利普談起紅酒來,她倒有家傳的好品味。菲利普知道只有靠紅酒幫襯,女人才會一瞬間忘記他是只四百年老蝙蝠。

      這天他喜出望外約到阿莓莉,選貝殼披薩餅店吃晚飯。阿莓莉沒明確答應他單獨約會,說她女房東在貝殼當主管,問菲利普介不介意請女房東一起喝點什么。菲利普既然放漁網(wǎng),哪能計較水流緩急,當然一口答應。

      雖說是小客棧附屬的餐廳,這披薩餅店在島上可算了得!不說一只只送出來的餅子底兒薄脆,烘得餅圈上一個個金黃斑,餅料又噴香,燙得吱吱叫……但見餅店布置得當,角落里散放幾臺陳年吃角子老虎機,上頭用大肚子玻璃瓶插著干麥穗,土黃色墻面成排地掛了鑲上棕紅木框的黑白老照片,講瓦萊塔的掌故。如果你是愿意琢磨舊時光的客人,這些照片可以消磨你一下午。長方形店堂頂上沒吊頂,跟現(xiàn)代餐館一樣把頂部管道和天花板涂成墨黑,幾只亮亮暖光燈打下來,一排排長木桌顯出明凈。服務生都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和姑娘,看起來是東歐來的金發(fā)打工仔,安靜有禮貌,有點緊張拘謹。

      菲利普朝一個金發(fā)女侍看看,露出一個老江湖的笑臉;他請一起從他畫室走過來的阿莓莉入座,自己脫下風衣,四下看了看,就折疊起來放在長椅上。他帶來了好紅酒請阿莓莉享用:“你的房東呢,請她先來喝一杯?”

      瑪麗已看見了阿莓莉,她遠遠對著阿莓莉笑一笑,走到阿莓莉桌邊。瑪麗和菲利普握了手,她知道菲利普,這小島上沒什么大家說起來完全陌生的人。她知道菲利普名聲欠佳,不過,她暗想,也許對于阿莓莉倒是好事呢,只是想來不可能?,旣惐刚f這會兒她不能坐下來一起喝酒,也許,等客人坐滿了,她再來。

      阿莓莉不急著吃東西,她說:“這紅酒不錯,巴黎的小酒館也未必有這酒。”

      菲利普笑說:“為你效勞,我自然是花心思找來的?!彼琅f還茫然無措,阿莓莉有個與眾不同的地方:她總叫他無從下手。

      這時候樓上的亞洲客人孤單單一個人下樓來,手里端著威士忌杯子,另一只手還提了只背包。他看上去很清癯,有點害羞,眼睛尋找著瑪麗。

      看見瑪麗,亞洲男人放松下來,“我聞到了披薩的香氣,我餓了?!彼冻鲆粋€調皮的笑。他選了靠窗單人座坐下,當即點了一只蘑菇番茄加奶酪的披薩。

      菲利普看看亞洲人,轉過眼對著阿莓莉:“你知道我年輕時喝酒可不是這樣子,我們在塞納河邊坐著,身邊帆布包里全是紅酒,什么牌子都有,完全不是一個檔次,有的要上千法郎一瓶,有的就是最便宜的桌酒,幾個法郎身價……你猜怎么樣,我就是這么打下品酒的底子。”

      阿莓莉聳聳肩:“怎么會有上落這么大的紅酒放一起喝?我不懂其中奧妙?!?/p>

      菲利普朝她擠擠眼:“半夜里黑燈瞎火偷超市,哪知道酒的好壞?拿上就走唄!”

      亞洲客喝光了手里的威士忌,他沖服務生招手,來的卻是瑪麗。

      “瑪麗,”任馳看看斜對面桌上客人喝紅酒,“店里有好紅酒嗎?給我推薦一瓶?!?/p>

      瑪麗應聲到吧臺上找調酒師:“客人要好紅酒,你有?”調酒師彎下腰翻酒柜,掏出一瓶盧瓦河谷的法國酒:“這勉強還能喝。”瑪麗看看酒瓶,撇了撇嘴:“我看這亞洲人有錢,你要么去找瓶好的來。”

      菲利普和阿莓莉已美美喝了一整瓶黑皮諾,現(xiàn)在阿莓莉情緒好得很,像一只小蜜蜂沾了渾身粉,醺醺然在花朵間飛。菲利普瞧瞧她臉頰上兩坨紅暈,說:“你的技法是好了許多,用色也長進,可你素描學得馬虎,畫人體總有些不入調。”阿莓莉說:“是啊,我也知道。我畫起人來,像畫長棍子面包,不知道比例?!狈评照f:“你需要看看人體模特兒,對著模特好好畫他一畫!”

      瑪麗假笑著,拿一瓶調酒師跑出去借來的紅酒到任馳桌前:“意大利托斯卡納酒,嘗嘗?”她嫻熟地替他開了瓶,斟上一點在酒杯里。任馳拿起來嗅嗅,雖說不像出色的,也還談不上差。他品了品,笑嘻嘻對瑪麗說:“如果這酒賣得不貴,還是可以對付吃披薩的?!爆旣慄c頭說:“您是喝酒的行家?”任馳回答:“一個老酒鬼,稱不上行家?!彼邮芰思t酒,瑪麗替他斟滿,轉身看見店堂坐滿了客,她走到阿莓莉身邊:“現(xiàn)在點披薩?”

      菲利普殷勤地站起來請瑪麗坐:“先喝一杯如何?我們從前在哪里見過?也許是街上。”瑪麗接過紅酒杯,坐阿莓莉身邊:“這么袖珍的首都,誰都見過誰,只要你長住。”阿莓莉咯咯笑,對瑪麗說:“請允許我重新介紹,這位菲利普先生的新身份是我的義務人體模特,我將有幸臨摹他健壯的胴體。”菲利普舉起紅酒杯,遮蓋自己的尷尬。瑪麗心知肚明,笑道:“但凡你想畫好人物,總得有個人體讓你臨摹,是不是?”阿莓莉喝得眼餳,有點情動樣子,忽然頭往瑪麗肩上一靠,臉頰紅酡酡,叫菲利普竊喜。

      任馳一個人,沒人說話,一門心思吃餡餅喝紅酒,風卷殘云,登時酒足飯飽。他最后一杯酒清清口,忽想起酒店房間到期了。他請服務員記了房賬,悄悄離座,到酒吧臺上要一杯咖啡,拿起英文報紙看當?shù)匦侣?。他拿眼睛瞟著瑪麗坐的那桌,覺得瑪麗身邊的女子有些奇怪,他于是瞟阿莓莉多于瑪麗,終于看出些名堂來。

      乘瑪麗回到吧臺交代事情的空檔,他對瑪麗說:“我的房間到期了,還能住下去不?”

      任馳像頭失去理智的倔驢,快步走向上巴拉卡花園的拱門,把妻子丟在一群北約軍官之間。

      他走的每一步都讓他即刻感到后悔,不過自尊心像只老猴王,居高臨下騎在他后脖子上。連往后看一眼,他都做不到。

      越后悔,他走得越快,簡直像防備妻子跑上來追他。他向她展示自己決絕之意的心剛硬,一轉眼他就從她視野里消失得干干凈凈。

      就像黑夜兜頭朝他罩下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跳到泥潭里,污泥正涌上來,吞沒他。

      他沒走遠,甚至他回轉身走了幾步,有個咖啡館,好像叫什么帕斯庫齊咖啡館,他站在門口咖啡桌邊,朝上巴拉卡花園下來的必經之路眺望著,希望妻子回心轉意對他屈服,隨時跑下來找他。這種游戲在夫妻倆之間發(fā)生過很多次了,有時候他跑開,有時候她跑開,但大多數(shù)是他跑開……他自尊心比她大好幾倍,像掛在臉頰上的疣子,總是公猴的比母猴的大。

      每回夫妻倆都體會到絕對的黑暗,事后消了氣,余悸未消互相傾吐。這種黑暗對于他,仿佛航船失事下沉;對他妻子,則如萬千只黑油大蟑螂拖她進洞。

      咖啡店侍者出來服務任馳,任馳把照相機放在桌上,要了一杯黑咖啡??匆娛掷镎障鄼C,他一陣心悸,恨不得砸了這禍根??Х人蛠砹?,他開始默數(shù)五百,數(shù)到四百九十,實在忍受不住,他放下一張鈔票,撈起照相機和自己的東西就朝公園跑回去。

      面子是肯定不會有的了,但他忽然害怕她氣得心臟病發(fā)作,這是大事。作為一個成年男人,他冷靜下來,覺得面子是顧不上的了。

      好在這里是旅游勝地,到處是小攤販和成群的游客,每過十五二十分鐘,游客就換一批,猶如水里游動的魚群。沒人關心他去而復返,可能除了那幾個軍官,誰也不知道半小時前發(fā)生的故事。他冷靜下來,現(xiàn)在怒氣已消失,什么都可以面對。他的血不再沸騰在額頭上咚咚膨脹的血管,現(xiàn)在他甚至連那些北約軍官都可以面對啦。他會面無表情,他會視若無睹,只達到一個目的,就是把妻子直接帶回下榻的賓館。那賓館在瓦萊塔城中央,離商業(yè)街很近。

      他吭哧吭哧跑上觀景臺,沒看見他妻子的蹤影,連那些軍官也消失得一個不?!?/p>

      瑪麗用牙齒咬著下嘴唇在電腦上查房查訂單,她遺憾地搖搖頭,對任馳說:“沒房了,都訂滿了?!比务Y臉上浮起一個困惑微笑,自從妻子變成瓷瓶里的居民起,他常不由自主地表現(xiàn)困惑。從前他不可能有這類表情,他從前對自己掌握得很牢靠。

      瑪麗看看這清瘦的亞洲男人,他身上散發(fā)一種很奇特的氣質,仿佛哀傷,仿佛瀟灑,又仿佛超脫……瑪麗覺得他挺有趣,況且他英語說得好,完全可以溝通。瑪麗轉身對調酒師交代了幾句,拿起電話打了一通,放下電話對任馳說:“我唯一可以幫忙的是介紹您另一個住宿點,那不是酒店,是公寓,就在后街上。他們也管早餐,不過比這里貴些?!比务Y點點頭:“好的,我想看看?!?/p>

      瑪麗從住宿登記的桌子抽屜里翻找出鑰匙:“這是他們委托我們管的鑰匙,不過,我們不收你中介費?!彼粨P下巴,示意任馳跟她走。

      走出披薩店,一陣涼風吹,瑪麗和任馳都打一個寒噤。瑪麗笑道:“多么清新的海風,其實我們本地人是靠吃海風活著,不靠吃披薩?!比务Y感到一瞬間難得的輕松,瑪麗既讓他緊張又令他放松。

      瑪麗走下左側臺階,島上的房子是從城中心逐級往下一直延展到海邊的,從酒店窗戶看出去,看見最多的就是漸遠漸密的屋頂,瓦片有紅色和褐色的。

      那棟房子非常之大,比瑪麗主管的精品酒店大了一倍不止,是那種馬耳他黃色石灰石的杰作。

      瑪麗打開木門,迎面一個敞開式玄關。左手里是往樓上去的石梯,窄窄的,一個人提一個箱子就會堵住上下去路?,旣惔蜷_走道燈,活潑潑就開始爬樓梯;任馳跟在她身后,拉開一些距離。這時候他從仰視的角度看瑪麗,擔心自己會惹出麻煩?,旣愐粋€勁不停地往上走,她的頭顱比亞洲女人小,她的臀位高得離譜;她甩開圓圓手臂,扭動豐腴腰肢,線條起伏跳蕩,不用說前翹后凸妙處,連小腿都圓潤得像畢加索的手筆。他驚覺自己渾身燥熱,好比一口氣喝了碗姜湯。這恐怕是他在妻子離去后第一回對女人產生生理反應。他低下頭看淡黃色石梯,強逼自己收攝心神,一番懊惱油然而生……

      瑪麗開亮所有燈火,向他展示一個長方形的大而考究的房間,房子四壁都以精品石灰石裝潢,頂上則是深色成排木梁。打開兩邊窗戶,不是遠眺海景就是俯視鱗次櫛比的房屋,現(xiàn)在各處華燈初上。

      他打聽了價格,對瑪麗說:“其實我決定要在瓦萊塔呆一陣子,暫時不想離開。這房子挺好,可惜對我而言太浪費了。”

      瑪麗跑得微汗,她猶豫了,似乎想從他的角度考慮問題:“您準備在這兒呆多久?租房子???”

      “我不知道呆多久,也許會呆挺長時間,我沒有數(shù)。我一個人很寂寞,我想最好可以找到包食宿的家庭,就是那種愿意讓陌生人在家里住一段時間的家庭?!?/p>

      瑪麗想了想:“那總要有時間去找,明天未必就能找到。”

      他笑笑說:“我先住這里吧,不過你若方便,也幫我找找,我一樣付中介服務費的。”

      瑪麗笑了,搖搖頭說不需要中介費。不過,看起來,她是有犧牲的,她像情愿為這個客人放棄了賺外快的機會。

      任馳仿佛看明白這一點,在沒必要說謝謝的時候很誠心地說了聲謝謝。這讓瑪麗覺得這亞洲男人不諳常理,有種孩童般依賴人的傾向。

      他們回到貝殼酒店,菲利普正在付賬,阿莓莉臉紅紅地遠坐在座位上不動?,旣愅评沾钣樍艘痪?,菲利普卻像看什么怪物似的看她一眼,生硬地說了聲再見,竟一個人掉頭跑了。

      瑪麗走過去,坐在阿莓莉身邊,她意識到阿莓莉拿著酒杯的手在抖,她摟住那一起抖動的肩膀,嗅到阿莓莉頭發(fā)里熟悉的香氣。

      阿莓莉笑道:“奇怪的家伙,邀請我現(xiàn)在去畫室畫他的裸體。”

      瑪麗沒笑也沒評論,她揉著阿莓莉發(fā)熱的肩膀:“阿莓莉,不能再這樣子下去,你該畫素描,當然,選個合適的模特兒?!?/p>

      阿莓莉轉過臉湊在瑪麗耳朵邊,她的酒氣暖暖地噴在瑪麗臉上,她做夢般說:“瑪麗,我可不稀罕!”

      任馳站在觀景臺上渾身冰涼,牙齒止不住上下叩擊成一片,仿佛有人舉起他,把他投進了港口的海。

      他可憐巴巴地四處張望,手里東西全掉在地上,照相機發(fā)出一聲很不樂觀的碎裂聲……一個瘦削的酒保看不下去,托著滿盤空杯子走過來對他說:“夫人和軍官們一起離開了?!彼钢赣^景臺的盡頭,“觀光電梯在那里,有售票機,會帶您下去。他們是從那里離開的?!?/p>

      他發(fā)癡地撈起地上的東西,順著酒保指的方向就奔跑過去,他在售票機前發(fā)呆,不知道怎么把錢放入進去,直到一群旅游者過來,他猛地站到一個旅游者身后擠進了閘口,鉆進電梯,惹得那人不停看他,一路聳肩。

      他跑出電梯,原來后面是港區(qū)道路,一路多是禮品店和海鮮餐館,還有酒吧和咖啡館。他一家家跑進去,踮起腳找人,樣子很像是個瘋子。他跑了很久,張望了很多餐廳、酒吧和咖啡館,因為不是營業(yè)時間,基本都沒什么客人。海鷗在他頭頂翻飛,發(fā)出不祥的“喔喔”聲……他一直跑到游輪碼頭,幾艘宏大的游輪停泊在岸邊,這使得他心里一陣純黑的絕望。他忽然想起了手機,他拔出手機撥打國際長途,試圖連通他妻子,可一陣折騰之后,只傳來“電話不在服務區(qū)”的回復。他抓住頭發(fā)蜷縮到一張長椅上,腦子燒焦了,眼前金星亂冒,嘴里喃喃自語:“闖禍了,闖禍了!老天??!”

      沒辦法自己走回賓館,他面色如土,一身冷汗,有輛出租車經過,司機載上他,問他要去醫(yī)院還是哪里,他把賓館地址給司機,卻不太相信老婆會在賓館等他。若她果真在賓館等他,謝天謝地,他寧愿被她整死,絕不反抗。

      到了賓館,他沒拿找零就跳下車跑進了大堂,冷汗淋漓奔上四樓,打開房門,空空凈凈,哪有她的影子!

      他只覺得天昏地轉,打開柜子來看,她的行李樣樣都在。他下到前臺,結結巴巴把事情說了個大概,問警察局在哪里。大堂經理和善地摸著下巴,吞吞吐吐建議他不如再等等,因為太太這么一個成年人,城里治安歷來就好,大可不必過于擔心。

      他回到房里,把汗?jié)竦囊卵澝摿?,進浴室打開淋浴沖洗,涼水沖洗了一會兒,好不容易理出點思緒。在上巴拉卡花園那酒吧他曾看見那些軍官拉著一條小橫幅,上面像有慶祝北約組織什么會議的文字,他只要找到這會議在城里哪兒召開,他就能去找到那些軍官。他需要去警察局,不能呆在這里不動,也許她此刻正需要他幫助!

      他沒再和大堂經理搭話,直接就跑出賓館,到處打聽警察局在哪里。到了警察局,又發(fā)現(xiàn)這是小國家的警察總局,好不容易問明白負責城區(qū)治安的警察分局在它的后街上。等進了警察分局天就暗下來,負責接待他的是個沒穿制服的女人,聽了半天知道是游客失散案。可能他面色如土、心驚膽戰(zhàn)的樣子暗示了什么,女人很嚴肅地進去找來一個年輕警察。

      年輕警察脫下制帽,狹長而聰明的眼睛仔細端詳他。問他再三之后,年輕警察吁了口氣,很慢地對他說簡明的英語,聽得他一臉羞色,因為他聽懂了。那年輕人試圖同他講邏輯:他太太是成年人,英語比他好,她自己決定和一些軍官一起去哪里相處一會兒,這是天底下很正常的事。等等看吧,現(xiàn)在連晚餐時間都不到,要立案找人,至少得等到第二天。

      瑪麗擔心阿莓莉在餅店里出丑,她把事情交代給柜臺上,開車送阿莓莉回家。

      阿莓莉氣跑菲利普后沒消停過,她喃喃自語只能算是醉態(tài),瑪麗擔心的是她的眼波不對?,旣惏l(fā)動兩人座的SMART,沿著空凈黃暈的小街往家里開,阿莓莉頭靠在她肩上,但還沒妨礙到她駕駛。

      瑪麗想了想,沒按慣例把車停進車庫,她把車斜趴到人行道上,挽著阿莓莉打開鄰街樓門,進出電梯,掏鑰匙開了她倆的房門,東倒西歪地進去。才放下包,關上門,阿莓莉一把推瑪麗在門背上……

      瑪麗今晚同以往有所區(qū)別,她開車回家時覺得厭倦和無趣,今晚她覺得菲利普肯定在阿莓莉的酒里頭做過什么手腳,阿莓莉簡直成了聞到貓薄荷的母貓,也許該扇她個耳光讓她平靜下來。

      瑪麗素常的憐憫瞬間又蒸騰到心頭,她不能就這樣扇她一耳光,這樣太絕情?,旣惒恢滥膩硪还闪猓箘艃喊寻⑤驌伍_半公尺,跌跌撞撞挪近起居室桌子,一把扯掉了桌心花瓶里的鳶尾花,把一整瓶上午才換過的涼水往阿莓莉額頭潑過去……

      阿莓莉用母語法語大罵了一聲,往后仰著倒進了沙發(fā)?,旣惙畔禄ㄆ?,轉身跑進盥洗室。過了整整五分鐘,瑪麗裹著白浴衣出來,把天藍色浴巾放在阿莓莉胸口,阿莓莉扯過浴巾,蓋住了臉,一動不動……

      瑪麗推開對著后街的窗戶,夜里的海鷗驚跳起來,在屋檐下?lián)u擺翅膀短距離巡航,“啊啊”地尖叫。瑪麗望著比自己年老許多倍的石頭屋頂,猛吸了清冷的海風。

      她把阿莓莉扔在客廳,踅進自己臥室關嚴了門。她打開衣柜里的抽屜,伸手探進去,把那幾個男人帶相框的照片重新扯出來,依次放在梳妝臺上:喬治,第一任,照片里還是個大男孩;班德拉斯,第二任,西班牙人;馬岱烏,意大利廚師……最后的那一個。

      瑪麗覺得自己愛過他們每一個,不過,有一關過不去:他們個個嫉妒得要命,最終讓她實在無法呼吸。他們也許是對的,也許他們嗅覺靈敏,跟獵狗似的聞到了什么。那時候,她自己根本茫然無知。

      瑪麗想起馬岱烏,不由得還是浮起了一臉笑意。馬岱烏太滑稽,總覺得有誰要把瑪麗從他身邊勾引走。他是意大利人,越是害怕,越喜歡她打扮得勾人。他買給她穿的那些衣服(現(xiàn)在還在衣櫥里孤清地掛著),她根本不好意思穿著走到街上去。這里是老城,這國是小國,說來說去居民世世代代都互相知道根底,她哪好突然之間叫太太平平的鄰居們看見她的騷情?馬岱烏逼著她穿性感衣服上街,她只好在深夜?jié)M足他的要求。她走在人影稀少的深夜的街上,馬岱烏就跟在她后面。

      馬岱烏的心結毫無事實根據(jù),卻越來越曲張,最后弄得瑪麗忍無可忍……

      瑪麗推開門,朝客廳里溜一眼,阿莓莉已進自己房間去了,客廳地板上沒有水跡,擦得干干凈凈,沙發(fā)也仔仔細細收拾妥帖了。鳶尾花插回了花瓶,藍藍黃黃一片,盛開得無憂無慮。

      瑪麗閃進盥洗室,她脫掉衣服,在燈下看自己時運不佳的裸體。她覺得有羞恥感,自己長得實在太過挑逗,曲線不但夸張,竟然還有一種活的獸性顯現(xiàn),她明白而且同意馬岱烏開過的玩笑:自己不去拍三級片真是暴殄天物了。可是,馬岱烏不明白,班德拉斯和喬治也不明白:她需要愛情,如果不能兼得,她只需要愛情……一個長得叫男人呼吸困難的女人需要愛情而不是色情,這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尷尬事。是的,瑪麗現(xiàn)在明白,自己需要男人在呼吸困難過渡到呼吸舒暢后依然對她懷持同樣恩深義重的情意。

      不過,她經歷的男人在呼吸變回順暢后都不太在意她,直到他們再次變得呼吸粗重……

      瑪麗聽得見阿莓莉房間傳來的聲音,然而她決心不再過去關心了,那是阿莓莉的陷阱。她總是在夜的深處越來越絕望,甚至在夜的中心歇斯底里哭泣,曾經打理起自己簡單行李,沖出門去在街頭當夜游神……她是無法撫慰的,她是被寵壞的……

      阿莓莉不會離開,要離開,她早就離開了。她從巴黎輾轉來到瓦萊塔,瑪麗現(xiàn)在覺得不簡單,她必定有很多沒有講出來的故事。而且,她是一根繞住不放的藤,瑪麗害怕阿莓莉有太多說不出來的傷痛。而,傷痛伴生黑暗。

      瑪麗讓她留下當房客,對她毫不設防。瑪麗不怪阿莓莉,她不負有道義責任,不過,她曾讓瑪麗,這個比她大十多歲的女人,不知不覺滑進她的陷阱。

      瑪麗悄悄溜進客廳打開酒柜,杜松子酒還剩下大半瓶,她捧著酒瓶回臥室,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一大口,又是一大口。她不認為自己優(yōu)柔寡斷,她不想把事情搞糟,她不足夠了解阿莓莉,她想平平和和把這扣子解掉,至少,讓阿莓莉能不帶著怨恨離開瓦萊塔?,旣惡戎潘勺泳?,想不出靈丹妙藥,不過,她有點遲鈍但放松下來的腦子有了個餿主意:“快找個合適的男人進來?!?/p>

      阿莓莉感覺菲利普的酒是一把不肯饒過她的軟刀子,若不是自己惡狠狠說了傷他臉面的話,恐怕這只老鳥不會氣恨恨走開。若菲利普沒走開,她很有可能已經著了他的道。

      是經驗救了阿莓莉,不過,她不敢回想經驗,任由它下意識地起作用。

      她關熄了燈,索性讓一團團黑夜淹沒她。黑夜摸不到舔不著,是宏大的空洞。她的意識開始不連貫,她看見魔鬼在夜色里瘋狂地飛舞,如陀螺般旋轉扭曲。那些骷髏發(fā)出酸臭和煙臭,向她撲來。她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里呻吟著摩挲自己的手腕,手腕被繩索綁得發(fā)麻,酸痛已覺不著了,時而隱約時而真切地聞到喘息發(fā)出的臭氣,熱烘烘濕漉漉,臭得各不相同……

      阿莓莉猛地從自己床上坐起來,揮舞手臂,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她渾身虛汗,淋淋漓漓……

      現(xiàn)在她身上松快些了,菲利普的好酒不再是綁著她的繩索和抽她的鞭子,她記起這是瓦萊塔,這是瑪麗的寓所。她像一個自由潛水的人猛然沖向水面那樣跑出自己房間,客廳里留著一盞夜燈。她撲在瑪麗門上,急切地拍打著。瑪麗房間靜謐無聲,任她如何敲打哀求,瑪麗的門硬硬地冷冷地擋住了她的渴望……阿莓莉順著緊閉的門滑下去,坐在地上,她無助地摸著那些冰涼的家具,用她的母語翻來覆去說:“救我!”

      窗外天空已經露出魚肚白,新的一天又來臨了。誰也想象不到,圣保羅沉船教堂莊嚴空間邊上的這個小套間里,有個呼救的女人坐在地上,而另一個受驚的女人徹夜未曾合眼。

      瑪麗想遍了所有的男人,只要其中任何一個愿意馬上搬來這公寓,她都感激不盡。只需要一個男人,好比一道屏風,阻隔在她自己和阿莓莉之間……

      她想得頭暈,沒有一個候選人。她想得放棄了,絕望地抱住自己的頭顱……就在這時候,她想到了一個人:拜托她幫忙尋找臨時住所的亞洲男人。

      任馳領悟到仇恨和迷戀不是雙胞胎而是連體兒。他孤魂游鬼般在瓦萊塔大街小巷走,尋找他不知所蹤的妻。他一會兒恨她恨得咬碎牙齒,一會兒卻像小王子憐惜他的花朵般回憶起她的點滴好處。

      夜已完全黑透了,游客們胃口大開,如一大朵一大朵雜色花,團團坐滿了瓦萊塔的大小餐館。任馳加快腳步一家家餐館找過去,現(xiàn)在他已不顧自己臉面,只想馬上找到妻子,中止一場禍事。他預感到這是場淋漓盡致的悲劇?,F(xiàn)在他無計可施,只能和已臨頭的命運丑陋地對抗一番。

      他人走在瓦萊塔,心里卻泛起遙遠往事。他記得剛剛認識這女人時,她可是紅得發(fā)紫的大眾女神。個個認識她的男人都仰慕又聰明又漂亮的名校佳麗,人人都私下試運氣,向她暗獻殷勤。為什么他得以近她身呢,也許純是運氣?

      任馳應邀為財團組織的年輕雇員活動作曲。來自鄰國的這個大財團擁有多份大型投資,財團上層決心在年輕人身上下功夫:音樂是高層次的,合適用來收買精英之心。

      “要一首歌。要一首凝聚人心的歌!”付錢給任馳的管理層興高采烈地叮囑他,“來見見我們財團的精英,同他們交朋友?!?/p>

      具體采風的地點是在一艘駛往離島的船上,財團精英齊聚扁舟,他們將在泗礁島下船過夜,第二天翻越島上的青山。

      任馳耐心地龜縮在自己的小小艙室內。他坐在藍色塑料椅上,眺望艙室外的大餐廳。餐廳里同一財團的年輕人如蜜蜂在蜂房里聚集,不斷變換隊形。他望見一個高挑靚麗的年輕女人,他有點玩世不恭地打量她翹起的臀部,自己和自己打賭這完全不是處女體態(tài),這女人一定已充分享受了她豐腴的人生。他聽見大家稱呼她小青。

      小青明眸善睞,她的微笑陽光普照,從不漏過任何一個男人。財團高層在晚會上隆重推出任作曲家,任馳當即打開鋼琴演奏了白天為這次聚會草擬的曲子。他聽見熱烈的掌聲,卻只看見那一道眼波……

      晚飯后任馳悄悄溜到只有船員才能進入的最高層甲板呼吸海的氣息。叫自己盡可能孤獨是他作曲的秘訣,作曲是一番凄清事業(yè),作曲者創(chuàng)造了聲音,自己卻常失去語言。那夜,孤獨的作曲家心里盤旋著一道神秘旋律,他想抓住那旋律,卻發(fā)現(xiàn)旋律是空的,其實只是一道眼波……

      小青是另一個突破禁忌踏足上層甲板的船客,她沐著月光走到任馳面前。她沒介紹自己,她從來不用介紹自己。任馳想介紹自己,她卻笑道:“作曲家,我喜歡你憂郁的表情?!?/p>

      小青大大方方同他談論古典音樂,頗為知曉個中滋味。他不問她淵源,倒竭力想知道她如何看待財團所要的精英之曲。小青就是精英,她坦然無懼地點醒任馳財團其實需要什么元素。船舷邊一番交談,任馳就拜倒小青石榴裙下,頓覺自己只看小青身段的眼色低級又可恥。

      那夜,他試探中感知小青有現(xiàn)任關系,她對男友身份諱莫如深,卻以一個小故事結束了交談。任馳從她小故事里聽出了她暗示的東西。

      夜就要結束了,餐館都在收拾殘局,游客不是去了夜酒吧,就是回了賓館。任馳找不到妻子小青,她不在他所搜索的那些飯局上。

      她去了哪里?這么久,她做了些什么?

      任馳不但沒有食欲,而且整個晚上滴水未沾。他渴得眼前發(fā)黑,還有那么多酒吧沒進去找過。他沒氣力了,他實在需要休息一下。

      這時候他想起了小青當年在船上講的小故事。那時,小青狡黠地對他拋出這個故事,令他欲罷不能:“作曲家,你看看我這是怎么回事,我適合哪一種音樂?上次我到南方出差,我一個人在街上逛,有個男人一直不遠不近跟蹤我,跟蹤我很長時間。我正要甩掉他,他湊到我身后,問我敢不敢一個人晚上到當?shù)孛麆亠w來峰上去見他?!?/p>

      在小青故意停下來的當口,任馳迫不及待地說:“不能去!”

      小青高興地笑了起來,她看穿了他。她告訴他故事的后半部分:“我特別好奇,我最后還是去了。這個陌生男人,他的確是在飛來峰上等我。他見我上來,指給我看月亮,又問我可不可以蒙上我眼睛,帶我去一個更美的地方。他手里拿著一條絲巾?!?/p>

      任馳等了半天,小青不再講故事,故事已講完了。

      這樣子一個小青,跟著一群醉醺醺的北約軍官,失蹤了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任馳渾身虛火,一摸口角,已經發(fā)出了大團火氣。他覺得天堂有沒有不曉得,地獄一定有,就是他此刻的內心。

      他終于體會了“困獸猶斗”這句話,他身上被黑暗力量推動著,又一家家酒吧找尋。他在一家酒吧要了礦泉水和威士忌,喝下去之后他舒坦多了。他走出酒吧,熱烘烘飄飄然地詛咒青:要消失就消失一世,不要回來討債!”

      仇恨比糾結有力量,他沒在酒吧找到人,他帶著仇恨又買了一瓶威士忌,邊喝邊回到酒店,爛醉如泥,倒到床榻上就睡死了……

      已經是他多年妻子的小青是凌晨時分慢慢走回酒店的,她從前臺聽說了丈夫到處找她而且已經報了警,她微微一笑就平息了前臺值班老頭的嘮叨。她打開門,看見她丈夫和衣躺倒在床鋪上,地上全是酒醉的嘔吐物……

      小青看見他眸子黯淡臉色發(fā)黑,他從來不作踐自己的身體,因為他相信音樂不會從缺乏保養(yǎng)的肉體里放飛。小青明白他看見了自己,她看見他對妻子再現(xiàn)這一事實的表情。任馳那表情無法形容,也讓人不敢看第二遍。

      他低低問:“你沒事吧?”

      她回答:“我沒事?!?/p>

      這是他倆第一次瓦萊塔之旅最后的一次對話,此后,他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問,啞巴般同她按時飛回了國。

      愛情是死是活常難捉摸,但男人從此不再上女人床總是明確無誤的表達。如果要說得殘忍些,任馳覺得這不是對小青的懲罰而是對自己的。

      任馳做過分了的不是他的冷暴力,因為冷之中還有很多回光返照的熱,這般細節(jié)小青自然知道。任馳做過分的是他的補課式調查,他暗中調查小青的情史,他覺得自己當年沒問清小青從前故事就貿貿然同她結婚是熱昏了頭。他始終不了解自己的妻子,他希望通過調查改變這于己不利的狀態(tài)。

      他發(fā)現(xiàn)的卻令他更尷尬:原來小青不但有前任,前任還不是簡簡單單男友身份,她有過一次迅疾展開立馬結束的婚姻。小青經人介紹,曾認識一位中年美籍華人,他倆閃電式結婚,可她不久又跪在男人面前求人解除婚約……原因不詳。

      任馳像在一個大樂章結束時作一番回旋般回顧自己和小青十多年的婚姻。那時自己不顧小青早已和男人有染的事實娶她回家,到底出于愛還是出于荷爾蒙的戲弄?小青在床上是令他滿足的,甚至有欲仙欲死的時刻,他熔化在她體溫里,感覺又回到了母腹。但小青愛不愛他?這問題他從不敢細想,他總點起一支煙,燒香般請這鬼點子自行離開。他也沒問過自己:除去男歡女愛,自己靈魂里愛不愛小青?大多數(shù)人幸運,不需要面對這種問題,如今,他不幸,這些大大的石化的問號橫亙面前,令他無法呼吸。

      他創(chuàng)作的組曲兩年前被頗負盛名的中央交響樂團選為赴歐演出曲目,他本該和太太一起出席在巴黎舉行的首演,這甚至是他求婚時許下的諾言:一定要把自己最成功的作品當眾獻給小青。

      他聽到好消息傳來那一刻,忽然臉色煞白,倒在辦公室沙發(fā)里,捂住了自己臉。他明白不管過去如何,他此時此刻已不愛自己妻子了。他沒任何意愿讓小青和自己一起出現(xiàn)在巴黎歌劇院,他恨她,他覺得她在歐洲與自己一起登臺,簡直是對自己的侮辱。那些他不明根底的北約軍官可能就在演出現(xiàn)場,他不知道自己算是多大的笑柄。

      小青不但沒要求與他同行,那時候她正為財團的一個金融項目效力,常來往于東京和上海。小青極其周到地張羅了他在上海的慶祝儀式,他和他所有好友一起在一間鋪滿各色玫瑰的酒店大廳里連開了十來瓶法國香檳。小青甚至笑嘻嘻伸出手,摘去他西裝胸袋上的一羽飛塵,讓其他女客艷羨他倆的恩愛??墒?,他心里知道殘忍本身不但切斷了他和小青間的真情實感,而且他自能感覺那一縷來自小青的恨意……

      完全出乎任馳意料的是小青的自殺。他不得不為這噩耗立刻從巴黎趕回上海。小青完全沒理由這么做,她是個邏輯性極強的女人嘛。任馳甚至第一反應認為是謀殺而非自殺。

      不過,生活不是什么戲劇,它勸阻了任馳發(fā)狂的想象力:小青留下遺書,她娟秀的筆跡異常冷靜;她吞下足夠多的安眠藥,證明她了無生意。遺書將她自己的死歸咎于憂郁癥,與任何人無關。她把所有的身后財產留給任馳,只望他盡心照顧她尚在人間的母親。

      小青瀟灑來去,不讓旁人有任何置喙嚼舌的余地。

      也許,痛定思痛,世界上只有任馳一個人不相信這份遺書,他依然怨恨小青,為了她留在他心里那團如腫瘤般不滅的猜疑。

      是他而非小青認定瓦萊塔留下了解開疑團的線索,要回瓦萊塔探訪揮之不去的傷痛之源。

      瑪麗找到他,提出可以讓他住她公寓時他心頭一蕩。他在瞬間忘記了身上攜帶的小青,他不由自主地想瑪麗是不是對自己有意思,然后,他醒悟自己這么設想是自己已經對瑪麗有了意思。他寬慰自己這是男人的通病,不足為奇,也根本不需要自責。水往低處流,人心從來卑賤,非如此才不正常。

      瑪麗告訴他她家另有一個女房客,臥室都占了。假如他愿意在客廳起居,她提供床和屏風,不過如果他堅持,她可以把自己的臥室讓給他。

      任馳說:“我睡客廳合適,只要你們不覺得不便?!?/p>

      那女房客又是什么潛在的調性呢?作曲家想,他立刻又打消了關于瑪麗看上他的臆想,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

      自己將置身于兩個女人之間,兩個異文異種的女人。這調調兒他以前還沒譜過。

      瑪麗特別在意地觀察了一番踏進家門的任馳。亞洲男人已屆中年,臉龐瘦削面皮白凈,戴副秀氣的眼鏡,頭發(fā)天然柔軟蜷曲,竟然是名作曲家,但出門沒攜帶任何樂器。

      他仍然有種小男生的靦腆,然而一旦說起話來,卻切換進自信模式。男人動手能力很強,進門沒一小時已把瑪麗臨時用屏風圍出的屬于他的三分之二客廳布置了當,行李也收拾好了。他走出屏風,到廚房燒開了水,用自帶的茶葉泡了壺綠茶,請瑪麗來喝。

      阿莓莉不在家,她回來必大吃一驚。

      正癡想,任馳笑嘻嘻伸手將幾張百元美鈔放在桌面上:“預付金吧?!?/p>

      瑪麗連忙把錢拿起來,笑嘻嘻回看任馳:“我們算是朋友。”

      她把美鈔還給他。

      任馳猶豫了一下,把錢放回口袋。他看見瑪麗臉上的羞色,心里一蕩。他定了定神,問道:“我住這里真方便嗎?”

      瑪麗沒回答,她站起來,在徹頭徹尾的私密空間里站到任馳身前。任馳抬臉看她,看見瑪麗舉著手臂,伸到腦后去弄發(fā)髻。

      他站了起來,幾乎碰到瑪麗的胸,瑪麗盯著他看。他伸出右手搭瑪麗腰上,瑪麗一轉身,卻沒有走。他明白了,呼吸頓時粗重,從身后摟住了瑪麗……

      已經有許久許久沒碰過女人,任馳一碰到瑪麗的身體就想起了小青。他惶惶然往屏風看,屏風后面行李箱里還鎖著小青的鬼魂。他的手從瑪麗胸脯上掉下來,忽然渾身冰涼。

      瑪麗緩緩轉身看他:“你害羞?”

      任馳凝神于她活的容顏,身體又慢慢溫暖。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他吻了瑪麗,隨瑪麗朝她臥室去……

      阿莓莉回家時瑪麗去了餐廳,她打開門,愣在小小門廳里:正喝茶的亞洲男人抬起頭,自得又和氣地問她:“你是阿莓莉?”

      阿莓莉感到一陣憤怒一陣羞愧,她怔怔地看著任馳,扭頭跑進了自己房間。任馳搖搖頭,又啜了口茶汁:管她呢,她只是一個房客而已。人倒長得好看,高盧女人有接近中國南方山地婦女的美色。

      任馳渾身舒適地松弛。瑪麗是一場艷遇,又仿佛超越艷遇,至少他將在這里繼續(xù)住下去。

      為小青而繃得過緊的弦松了,這不是小提琴曲,而是一支放松的鋼琴曲。他想喝一瓶紅酒,可惜身邊沒有,要跑出去買,可他此刻并不想動。他還在銷魂的余波里,他忘記問瑪麗電話,否則可以請她帶酒回來。這一天太神奇了,他本要去到處找住宿的,可一切他缺乏的,都不找自來。

      仿佛是夢里,夢瑰麗而刺激,高亢的主題在序曲后面脫穎而出……他不想醒來,他寧愿什么都不想,就呆呆地回味好事。

      阿莓莉鬼魂般從房間踅出來,她在暗中觀看容光煥發(fā)的亞洲男人。他是誰?他是局外人?他怎么跑到瑪麗單調的日子里來的?瑪麗想干嘛?

      阿莓莉回身臥室又出來,她左手捏著兩只長腳杯,右手拿著羅納河谷酒。她試了試法語,任馳不懂,微笑著回她英語,于是她用英語問他:“您為何在這里?”

      任馳想回答瑪麗的女房客,不過他忽然不懂該怎么回答了。若只是借宿,他蠻可以回答,可一進來就上了瑪麗的床,他迷糊了,滿心快活卻不知如何分說。

      阿莓莉看著任馳的表情,她放下杯子,倒了兩杯紅酒。任馳端起來喝了一大口:“希望我住在這里不會過多打擾您?!?/p>

      阿莓莉臉色陰晴不定,她心越來越沉,也咕嚕嚕喝酒。兩個人都想喝,不一會兒酒瓶就見了底。

      女人的直覺咬阿莓莉的心,她問道:“您和瑪麗……”

      任馳不喜歡她的唐突,現(xiàn)在他恢復了一個音樂家的優(yōu)雅和從容,他覺得人生還是陽春白雪好。他在云霧之上俯瞰阿莓莉,原諒她的冒失。他并不回答,喝了一口又一口,等著她的問題飄開。

      阿莓莉的問題沒飄開,阿莓莉是個小錐子,她借著酒說:“您是她撿來的一只小貓,她只想暫時有個活物在這里搗亂?!?/p>

      任馳想不清這女房客的心思,他心情極好,不在乎別人把他比作小貓:“漂亮的小姐,謝謝你請我喝酒,過幾天我回請你?!?/p>

      阿莓莉站起來走進廚房拉開冰箱,又走進洗手間關上門。她出了洗手間,粗魯?shù)赝崎_瑪麗臥室門,她站在那里嗅啊嗅,滿臉鐵青,嘴里咒罵了幾句法語。她極嫌惡地瞪了任馳一眼,跑回自己房間。過了一會兒工夫,她像陣旋風跑出房門去了,只聽她噔噔噔的腳步一路從樓梯下去……

      天色徹底暗下來,對面的沉船教堂沉悶地敲過了晚上八點,忽就萬籟俱寂。

      喝得半酣的任馳愣在那里,他相信自己的耳朵,耳朵聽見了一聲女人的嘆息,悠長而沉郁。

      他渾身一冷,汗毛從頸部到腰部都豎立起來,不可能是別人的嘆息,這里只有他自己,還有小青。

      小青為什么長嘆?任馳心里像有道閃電刮過,照亮了隱在黑暗里的一切。

      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幾乎撞翻屏風。他打開行李箱,把那只天藍色古董小瓷瓶掏了出來。小瓷瓶一捏在手里,他更惶恐了,小瓷瓶像出了汗一般,上面掛滿了晶瑩的小水珠……

      任馳淚水奪眶而出,他跪在地板上,把小瓷瓶放在床上,對它說話:“青,我實在虧待你了。我是人,你也是人。如果你下賤,我不也一樣?”

      他不管不顧哭泣起來,覺得自己又低賤又無力回天,小青進了這瓷瓶,再不會重現(xiàn)陽光下。她那般美的一個人,亭亭玉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竟讓她患上抑郁癥!

      瑪麗輕輕開門進來,任馳早已坐在客廳桌邊看書。

      瑪麗舉起手里的披薩盒和紅酒,她顯得格外妖嬈,像淋了雨水的紅扶郎。她嫵媚地笑著,扭動腰胯朝他來。任馳早餓了,他悲傷也悲傷過了,小青的藍瓷瓶被他深深塞到了行李箱底,瓶身上包裹了厚厚毛衣。

      “你的女房客回來過,后來又怪怪地跑出去。”他告訴瑪麗。

      瑪麗笑道:“由她去!”

      奶酪、番茄和小牛肉的餡餅好吃得叫人咬掉舌頭,瑪麗帶來的紅酒充滿了果香和丹寧味。任馳和瑪麗像兩只強壯的象鼻蟲對付一粒青豆,在酒的玫瑰紗帳里又纏綿起來,根本沒聽見阿莓莉打開房門的聲音……

      阿莓莉看來喝了不少,她手里還拿著半瓶杜松子酒,甩著不知被什么水淋濕的頭發(fā)。她用背推上門,側耳聽了一會兒房間里的聲音,她無聲笑了一笑,無聲罵一句法語臟話,踅進自己房間去了。她沒關門,她繼續(xù)就著瓶口喝了一會兒,她開始脫掉衣服……

      說實在的,任馳事后覺得自己并沒有責任,他和瑪麗一起已經喝過了頭。這么多年來作為一個作曲家他始終遵循酒不過量的原則,過量飲酒的創(chuàng)作只能導致頹廢風格;他和瑪麗在一起不需要保持清醒,或者說簡直不能保持清醒,一清醒他就牽記小青,小青就潛伏在行李箱底……酒是任馳的恩物,它像打開一個死結那樣打開任馳本身,讓他松寬到倏然感覺平安的程度。如此一來,他算是瞬間解脫了:肉體放開了,隨意滾動;思緒空白了,什么也記不住。在空白中他是無罪惡感的,他才能放過他自己……當他清醒過來,黎明的蛋青色光線照在床上,他驚呆了,他甚至伸出手在赤裸和熟睡的阿莓莉手臂上捏了一把,確認這個女人是真的……

      瑪麗也在沉睡,她比他喝得還多……

      阿莓莉才被任馳一捏就張開了眼睛,晨曦之中,亞洲男人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他瞠目結舌的樣子很可笑。

      阿莓莉綻開一個媚笑,聳動了一下讓人眼花繚亂的上身,伸出手臂環(huán)抱住任馳頭頸,臉伏在他頸窩里,親了他一下。任馳明白自己酒醉后的失憶里有很多東西,盡管怎么也記不起來,總之已把情況弄復雜了。

      他推開阿莓莉,跳起身,撿起自己的衣服,走進了浴室……

      任馳出人意料地快速梳洗完,悄悄從旅行箱底取出小青的藍瓷瓶。他把藍瓷瓶放進雙肩包,神不知鬼不覺走出了瑪麗家,穿過小路,看見沉船教堂門開著,不由得走了進去。

      一縷晨光從教堂頂部瀉下來,好比一只軍艦鳥跳入海中造成的波紋,他看見耶穌像半身亮在晨光里,耶穌掛在十字架上,筋疲力竭垂下頭顱……

      作為一個沒有信仰的人,任馳只感到無限悲哀。他端詳著光影里的耶穌,覺得那塑像添他心上的重;他此刻被無力挽回之事的悲愴壓垮了,委頓在長椅上,低下頭啜泣不已:小青竟然已不在了,兇手不就是自己?

      忽然他獲得一種奇異感覺,覺得性別離自己而去。自己和小青若沒有性別之分,悲劇還會不會發(fā)生?

      又設若自己和一群北約女軍官獨處半天,小青會不會因此崩潰?

      也許她會略有醋意,或者連醋意也不見得有。

      他不得不想了想瑪麗和阿莓莉,他急著脫身出來,讓她們自己去面對問題。

      如果小青和他歷來生活在瓦萊塔這種地方,男男女女之間發(fā)生的事不容他人置喙,小青還會選擇一死了之么?

      什么河流游什么魚,什么森林飛什么鳥,小青不該死,她該和任馳再來瓦萊塔,他和她的結必能迎刃而解。有什么是過不去的坎,在這種國度?

      他抬起頭仰望沉船教堂的穹頂,他感到大力量從天而下,叫他感到卑微。這力量還同時撫慰他,仿佛對他低語:原諒小青,原諒你自己,原諒所有人……

      他走出教堂,漫步朝上巴拉卡花園去,一朝這個方向,小青的藍色瓷瓶就隱隱發(fā)出輕微的震動。他伸手從背包里掏出小瓷瓶,捧在手里很莊重地走。走進花園,他看見樹木依舊,甚至盛開的花朵也類似舊物,只是酒吧換了侍者,女侍高挑而冷漠……任馳走近瞭望臺,覺得心里血淋淋疼痛;他小心翼翼地把瓷瓶放在石欄上,拍了一張中央有瓷瓶的全景照片;他在陣陣海風里坐下,心無所思,時間仿如涌血,淹滅了他……

      任馳決定要把小青留在瓦萊塔,他四處詢問公墓在哪里……

      他一直沿港灣走,從上巴拉卡花園走到下巴拉卡花園。下巴拉卡花園面積較小,富有更溫馨的花朵和枝葉更寧靜的樹種,本地居民多于游客。

      任馳低語:“我還去哪里呢?小青葬在這里的話,他鄉(xiāng)即故鄉(xiāng),我就在此消磨掉剩下的時間吧。陪伴一個瓷瓶,陪伴一段錯誤,陪伴悔恨……”

      他想:人生是沒意義的。如果認識到這一點,開始按照這理解過日子,那人生就變得稍微有意思些……

      他不知道小青會怎么看自己和瑪麗,但他明白小青與他不同:小青不肯放過她自己,卻常放開別人。

      午后他慢慢走回貝殼酒店去吃意大利餡餅,并且渴望能有一瓶好紅酒。瑪麗正站在柜上,看見他,瑪麗給他一個溫柔的眼波。

      他慢慢喝著意大利酒,輕輕嚼動薄皮瑪格麗塔,番茄很鮮,奶酪也很新鮮?,旣愖哌^來,端給他一瓶新的放了香草的橄欖油,問他:“去哪里了?”

      任馳不想提起公墓和小青,他微笑道:“海邊?!?/p>

      瑪麗想了想,宛轉地說:“你介意不介意我收回女房客的房間讓給你住?”

      任馳點點頭:“瑪麗,這是你們的問題,我不作評論?!?/p>

      “如果你希望她留下來,她就會留下……我要說這也正是她希望的?!爆旣惸曀?/p>

      任馳喝口紅酒:“昨晚我喝多了,真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也記不得了?,旣?,不需要問我,只問你自己?!?/p>

      瑪麗臉上的笑紋蕩漾開,一轉身,又回頭說:“謝謝。”

      這時候,任馳喝酒喝得兇,一大口一大口,心思卻越喝越澄明。要知道,一個人犯了無可彌補的錯,他這一輩子算毀了,至少他的心破掉了,好比一只沒用的壞燈罩,只會積灰??扇务Y覺得小青帶引自己回到瓦萊塔,冷不防就撞上這個瑪麗。他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把國內財產處理好,今后就是一顆到處漂的草種,哪里水土相宜就在哪里將就一春秋,直到再見小青之日……

      他望望走來走去照應披薩店和登記住客的瑪麗,瑪麗身材絕佳。對于瑪麗,他無所求,他只想在某個女人身上傾瀉自己的溺愛,把虧欠小青的送給另外一個暫時取代小青的女人。無論瑪麗怎么做,甚至無論將來她可能如何傷害他,他都要以愛相報,委曲成全。

      人生至此,定然是畸形的,小青斷絕了他改悔的機會。任馳覺得自己能做的就是移情,若非這樣,一天也過不下去。

      傍晚回到瑪麗家,阿莓莉已消失無影。他的行李在阿莓莉原先的臥室,客廳恢復了寬敞明亮。任馳布置著自己的臥室,把小瓷瓶放在衣柜頂層。他開始作曲,有一種心聲非常值得譜成樂曲。

      瑪麗很晚才回來,她站在他草稿面前,露出一個主婦式笑容:“我有一架舊鋼琴,在樓底地下室放著,要不我們把它搬回客廳?”瑪麗會彈琴,瑪麗可以欣賞他的工作。

      不過,這一晚,瑪麗沒任何邀請他的姿態(tài)。他和瑪麗喝了一杯威士忌,回自己臥室,第二天早晨才和瑪麗一起在客廳吃早飯。

      往公墓辦理小青下葬事宜,任馳都是一個人來去。他在非教民的公墓區(qū)為小青找了塊看得見蔚藍大海的好地塊。小青從此能望著大海解悶,這里的大?!妒ソ洝吩缬杏涊d,是顛覆保羅旅船的風浪之海。小青長長久久看著如此大海,也許她的心能得到些許慰藉?他決定了小青的英語碑文,翻成中文是一個短句:愛到盡頭 覆水難收……

      藍色瓷瓶入土安葬那天,他是和瑪麗一起來的。

      瑪麗知道瓷瓶里是誰,她不但表達了敬意而且展現(xiàn)了仁愛。盡管晚上總是涼,白天陽光下的島是炎熱了。她著了全黑衣服,戴著黑色帽子,手上還戴了黑色手套,像一個規(guī)矩的妻子陪著任馳安葬她的前任。她看見任馳淌下無聲的淚水,掏出手絹憐惜地擦拭他臉頰。小青的瓷瓶裝在木匣里完美入土,任馳用鐵鏟為她覆上芳香的土;瑪麗輕聲禱告著,在臉前劃著十字。她挽起吐出一大口濁氣的任馳,慢慢離開墓地。

      她駕車緩緩駛回家,小心翼翼等待任馳更衣,自己也去更衣,然后取出酒來,倆人就在陽臺的陰影里不怎么交談地喝不加冰的威士忌,直到那塊恒久的黑影在任馳心頭松動一下,好比凝血塊兒在心血管病人的血管里剝落……任馳放下酒杯,笑對瑪麗:“我要去完成曲子,然后,請你彈奏給我聽一聽。”

      他完成的是一首出奇輕柔哀傷的鋼琴曲,瑪麗彈得中規(guī)中矩,因此把曲子里哀傷的程度稀釋了……任馳聽著這降低了傷感的挽歌,覺得正是天意。

      于是,他決心放下小青。

      男人和女人同居,秘而不宣,在這么彈丸的小島,難免成為別人的談資,盡管閑言碎語在和平與寬大之地只是語言,不會變成刀子。

      瑪麗既不宣揚任馳,也不遮掩事實。她自然地呼吸、行走、談笑,在貝殼酒店行使自己的職責。任馳大大方方經常來披薩店吃午飯,他是好顧客,總點上一瓶賣得出價錢的好紅酒。柜上的酒保端著長臉,沒任何表情,既不和任馳交朋友,也謹慎地保持沉默。端菜送飯的女侍倒對他很客氣,任馳絕不是吝惜小費的客人,他總吩咐女侍為他去隔壁書店買英文報刊來消磨飯后的下午。

      有一天下午他走出貝殼酒店,瑪麗笑嘻嘻目送他拐到商業(yè)街上。任馳拐到商業(yè)街上,正看一頂打折出售的遮陽草帽,有人在他肩頭拍了拍。這人他不認識,是個身寬體胖的白人,兩只門牙之間有條縫,眼睛小小,帶一點不是笑意的笑意。

      任馳相信此人認錯了人,他搖搖頭:“您是誰?我們不認識?!?/p>

      “馬岱烏?!卑兹斯緡R宦暎敖枰徊秸f話?!?/p>

      任馳不認識馬岱烏,不過他跟著馬岱烏走到街邊小弄堂口子上。馬岱烏站定了,小眼睛猛猛地瞪著任馳:“你和瑪麗在一起?”

      “請問您是哪位?”任馳聽見瑪麗名字,臉露微笑,以禮相待。

      馬岱烏猶豫了一下,放軟聲調:“日本人,請你離瑪麗遠點!最好回你東京去,免得你和我都后悔!”

      任馳明白了這是什么人,他看看馬岱烏粗魯無文的臉,沒說什么。

      馬岱烏聳聳肩,扭頭就走,走幾步又回過來:“聽著,雖然我沒多少知識,不過,我想對你說,即使你們明治維新再早一百年,你們也不是文明人!”

      任馳微笑一下,不想跟渾球解釋,他溫和地說:“再見,馬岱烏。”

      晚上,任馳和瑪麗去中餐館吃晚飯,任馳對瑪麗說:“我想請你去巴黎度假,機票我已經訂好,只要你確定時間。”瑪麗笑道:“我還沒怎么離開過瓦萊塔,不過,很愿意和你去旅行?!?/p>

      任馳招手要浙江青田人老板埋單:“我看見你菜單上有竹筍,有嗎?”青田老李笑說:“先生,這是冰鮮,浙江出口的?!?/p>

      “賣給我十來根吧,我有用?!比务Y笑了,“價格隨你?!?/p>

      結了賬,正要站起來回家,任馳笑問:“瑪麗,馬岱烏是誰?”他把見到馬岱烏的事告訴了瑪麗。

      瑪麗連聲道歉,任馳擺擺手:“不是,瑪麗。你的朋友永遠都是我朋友,即使他想對我不客氣。這樣,你請他來吃飯,我做中國菜。”

      瑪麗噗哧笑了:“他是意大利廚師!”

      “那更好!”任馳點點頭。

      其實要在瓦萊塔做出一鍋腌篤鮮無異于地中海里釣出白鰭豚,任馳偏要在瑪麗的生活里變中國戲法。

      他搭車找遍了馬耳他的中餐館,終于找到一塊上好的寧波出口的咸豬肉,又租來一只笨砂鍋。至于變不出手的金華火腿,他跑進西班牙店現(xiàn)割了三磅伊柏里戈發(fā)酵火腿。他先用切成小丁的發(fā)酵火腿和米飯生菜葉一起煮菜泡飯,竟然是上好的模仿,吃得他自己和瑪麗贊不絕口。

      瑪麗邀請馬岱烏,馬岱烏知道“日本人”在瑪麗那兒,氣呼呼在電話里七嘴八舌了好一會兒,終究拗不過瑪麗舉重若輕的巧笑誠請,帶著一大袋子食物來了。

      馬岱烏疑疑惑惑在房門口吸鼻子:腌篤鮮煮到七分狀況,任馳覺得湯水香得勾起自己鄉(xiāng)愁;瑪麗嘗過火腿菜泡飯的滋味,高興地跑到廚房門口看任馳在另一個灶頭上起火熬麻婆豆腐,任馳的麻婆豆腐和中餐館的不同,他加了大蒜、青花椒和朝天紅辣椒,沒放糖。

      瑪麗跑出去迎接馬岱烏,馬岱烏看見廚房里“日本人”跳來跳去玩烹飪,氣得暴跳如雷。對于一個感情外露的意大利廚師,還有什么更能讓他抓狂?

      瑪麗和馬岱烏喝著雪利酒,吵個不停,互相唇槍舌劍。任馳大功告成,端出來熱騰騰腌篤鮮砂鍋和紅鮮鮮麻婆豆腐。馬岱烏跳起來喊:“這不是日本菜,這是中國料理!”

      瑪麗哈哈大笑,任馳在圍身上擦著手:“馬岱烏,因此我不是你敵人。我又不是日本人,是中國人。”

      馬岱烏聞著腌篤鮮的尖鼻子像只餓癟肚子的鴿子不停翕動翅膀,他實在想嘗一嘗中國人的湯,另外他能猜出這盤麻婆豆腐與眾不同?,旣惡腿务Y都笑嘻嘻看他,他一肚子火氣好像被蜂蜜潑了,就坡下驢:“中國人?中國料理?”

      “嘗嘗吧?!比务Y笑道,“我也是廚師,業(yè)余的?!?/p>

      一人一碗腌篤鮮,火腿咸肉鮮肉和著嫩筍尖慢燉的香氣灌入鼻翼,消磨馬岱烏斗志。馬岱烏勉強和任馳舉了舉酒杯,低頭喝了口湯。他愣了愣,忍不住又喝一口,喊道:“不行,太咸了!”

      瑪麗指指他的紅酒杯:“配意大利紅酒正好?!?/p>

      他不甘心地喝了一大口紅酒,又去喝腌篤鮮湯;他吞了一枚竹筍尖在嘴里,忍不住露出陶醉神色,立馬又警惕地收住了;他喝湯,嚼火腿肉和鮮肉,他拿起酸面包吃幾口,又喝湯……湯碗堪堪見底,任馳殷勤地又為他盛了新的。湯熱騰騰的,果真消磨斗志。

      瑪麗神態(tài)自若同兩個男人品酒;任馳顧不得吃,一心答應馬岱烏,似乎有愛屋及烏的姿態(tài);她一笑,瞧馬岱烏愛上了中國湯,得閑吃一口麻婆豆腐,辣得又撲湯碗上……

      馬岱烏連喝三碗腌篤鮮,推開任馳那把不停伺候的湯勺,氣呼呼站起來:“我做一個面來,我的面才配得上這個湯!”

      他醉意盎然地跑進廚房去鼓搗意大利面,瑪麗和任馳相顧而笑:“吃面的時候,我要彈奏你的曲子?!?/p>

      馬岱烏做的海鮮spaghetti美味無敵,確實是腌篤鮮的絕配?,旣愡叧赃呝澆唤^口,馬岱烏忍不住和任馳相視一笑,一瞬間竟有惺惺相惜之態(tài)……

      聽見瑪麗要彈奏廚師兼音樂家的作品,馬岱烏臉有慍色,熬著聽了十來分鐘流暢飄逸的鋼琴曲,他騰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把酒杯剩酒一飲而盡,朝瑪麗一點頭,又朝任馳看了一看,轉身到門口衣柜取出自己上衣,打開門,大步流星走了……

      任馳還在驚詫,瑪麗根本沒停下演奏,她點著頭,笑嘻嘻看任馳,溫暖的房間里她一切玩轉自如……

      他們差不多沒幾天就出門了,直飛巴黎,住在巴黎市政廳廣場的旅館里,沿塞納河散步,不停地逛博物館,然后吃飯喝酒。晚上關起房門,沒有音樂,卻有床榻……

      任馳喜愛瑪麗,瑪麗是直截了當?shù)纳畋旧恚唧w得不容許胡思,他可以因她逃開心事;瑪麗仿佛也很滿足,任馳像拔起根的草,柔軟而隨和……

      由于快活,他們決定延遲回去瓦萊塔,他們乘坐SNCF法國國鐵到達里昂。里昂更接近馬耳他風格,有些落寞有些老舊,不過充滿了法國美食,可以大快朵頤……

      提著任馳給她挑選的種種禮物回到瓦萊塔,瑪麗看到家門口放著阿莓莉送來的請柬。阿莓莉要離開瓦萊塔去意大利米蘭,她邀請瑪麗和任馳去她的告別酒會。阿莓莉住在商業(yè)街上的鳳尾草客棧;她請柬里告訴瑪麗,她離開瓦萊塔,將不再回來。

      任馳打開瑪麗寓所的每扇窗戶,讓新鮮海風流淌進來吹散滯留的氣息?,旣悊査ゲ蝗グ⑤虻木茣务Y說:“你要我陪我就去。”

      一覺醒來,瑪麗去了貝殼酒店,任馳下樓走到土耳其人開的肉餅鋪子吃過早飯,一個人往小青墓園去。走過花鋪子他買了些白菖蒲,小青的墓碑前有人打掃過,放下白菖蒲顯得格調卓然。

      他坐在墓碑前草地上,掏出威士忌來喝,現(xiàn)在他成了個無酒不寧的癮君子,這是從前沒有過的,他甚至想酒已經扼殺了自己譜曲的能力。

      他耳朵里聽見野蜂嚶嗡,鼻子嗅到草在熱烈陽光下散發(fā)的干香氣,他望著波濤起伏的海,贊嘆酒確實是人生到最后必定需要的拐杖。

      “小青,”他淡淡說,“你在這里,我就在這里?!?/p>

      墓碑上只有“愛到盡頭 覆水難收”的感嘆句,小青沒利用任何東西回應他,一絲聲響也沒有。她似乎已開始了冗長無止的睡眠,或者,他的一舉一動已不能引發(fā)她關心和興趣。

      任馳喝掉了二分之一瓶酒,像沉在一缸熱水里動彈不得,一陣緊似一陣偏頭痛。他放下酒瓶,低聲說:“小青,我和瑪麗在一起,她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只要你給我一個暗示,要我來陪你,隨時隨地我都會來。其實我早已同著你下去了,你是知道的,不是么?”

      他搖搖晃晃從草地上站起來,把空酒瓶放在小青墓穴旁的栗樹腳下。他眺望海天交接之處,遠遠看見他和小青住在一起的東方大城,大城已模糊不明。他的律師朋友幫他處理了那里的房產和動產,他的賬戶匯來了一筆又一筆美金,他在瓦萊塔銀行里租了個保險柜,把銀行文件以及寄來的一些家族紀念品存放在內,包括小青的一本相冊。

      小青的相冊是保險箱里唯一明亮鮮活的東西,她在每一張相片上巧笑嫣然,仍是中學和大學的朵朵?;?,卻早早香消玉殞……

      酒精浸透他大腦的時候,他清晰地回憶起小青對他說過的一句戲言。那時,小青還沒同他舉行婚禮,小青歪著鵝蛋臉,笑說:“你要堅強,我是小青,我時刻可能跳出窗戶,和任何一個比你迷人的男人私奔!”

      是的,那時候小青還不是他的妻子,他目眩神迷的正是小青說這種荒唐話的俏模樣。她不說這話時他愛她,她說出這種話來,他被她迷得像一只灌下蜜糖的冬眠方醒的熊……

      至于自己如何當上丈夫就快速成了老醋壇子,他無法解釋,他也奇怪自己為何如此荒謬,荒謬得成了一個俗物……

      他和瑪麗相處雖說不錯,但小青常半夜跑到他枕頭上,鉆進他呼吸。他逼真地嗅到小青身上美好的氣息,那種辣辣的又有些青草味的體香。枕邊的瑪麗爛熟而肉感,給他溫暖,甚至添他熱量,不過他開始覺察瑪麗身上若有若無的一種氣味,這氣味來自于老年女子的世界,正刺探瑪麗花期的邊境……

      阿莓莉的告別酒會竟會在老菲利普的畫室里舉行,瑪麗覺得這是阿莓莉和菲利普冰釋前嫌的一種暗示。

      來的人不多,一共二十來個,除了瑪麗和任馳,男人和女人都沒成雙成對的。菲利普貢獻了他的好法國酒,畫室布置成像模像樣的半個酒莊,人人都可以有一打可支配的玻璃酒杯,分別品嘗不同的紅酒和白葡萄酒。

      阿莓莉認識馬岱烏,她也邀請了馬岱烏。瑪麗尷尬地想,如果另外兩個前夫被阿莓莉見過,恐怕她此刻得和自己前前后后所有的男人一起周旋。好在阿莓莉是要走了,繃緊的一根神經感到了松弛下來的愉悅,雖說這期待尚未兌現(xiàn)……

      阿莓莉和菲利普一起端著酒看來賓,菲利普老眼掃過任馳,落在瑪麗身上。

      阿莓莉陰沉地說:“是個音樂家,創(chuàng)作莫名其妙的東方曲調?!?/p>

      菲利普看那東方人表情體態(tài)相當放松。任馳給自己和瑪麗端了酒,等瑪麗過來和阿莓莉寒暄之后回他身邊去。

      瑪麗對菲利普道了聲晚安,摟著阿莓莉行吻面禮:“親愛的,祝你遠行順利!”

      阿莓莉的手勉強碰碰瑪麗,瑪麗如此輕易地預祝自己遠去。

      阿莓莉放開瑪麗,轉頭對菲利普說:“人都快到齊了,我們一起做的蛋糕該拿上來了?”

      瑪麗走回來,接過任馳手里的紅酒,笑道:“去和你的意大利廚師朋友打個招呼?”

      任馳扯住瑪麗,對準她耳朵說:“你知道,平時并沒什么,此刻我忽然想到……”

      “什么?”瑪麗敏感任馳的手摟著自己腰肢,這里是某種社交場合,任馳自然有他的權利和自由,不過,還是不要放棄歷來的謹慎和恭謹好,免得惹來不敬之評……瑪麗不認為自己和任馳出格,但也不想成為公眾話題,畢竟瓦萊塔缺少和他們同樣的搭配:中國人?他們是另一個星球的生物,不是么?

      “我忽然想到你是非常熱點的,懂?很熱點!我仿佛搶走了大家都喜歡的熱點人物?!彼f完了。

      瑪麗愣了一愣,覺得任馳有點輕佻,語氣也有些不滿。不過,怎么樣呢?他說的是事實,人們對事實無能為力。

      他倆加入了馬岱烏和一個陌生女客,馬岱烏和瑪麗行了吻面禮,冷淡地同任馳握了握手,那陌生女人隨即找個借口滑開了。

      任馳知道自己能在這種場合守住自己不出洋相歸功于小青。

      他是作曲家不是表演者,他的來路是不善于社交和表演的,作曲家若過于公眾,他的作品必然下流。

      任馳和小青確立互相間親密關系之后,好比家鵝和天鵝結了伴,不能不游到眾人視野里去。他的社交青澀期是在小青服務的財團里度過的:小青和財團臨時聘請的作曲家來電的傳言使他成為財團眾多男人樂于一睹的熱門人物,他忽然接收這財團許多子公司和分機構發(fā)出的邀請。作曲拿外快這是機會,不過他敏感人家并非為了他的創(chuàng)作而急于一睹他廬山真面目。

      小青對這件事輕描淡寫,她正如那只鏡頭紛紛聚焦的天鵝,對一群家鵝急于見識另一只家鵝感到漫不經心。任馳免不得有種小小的難以抑制的虛榮,好比那種與校花有染的才子,享受透過別人眼眸瞻仰自己的奇趣。

      他參加財團各機構組織的活動,無非標價出售應景之作,坦然讓人觀賞。內心深處,他有過不悅,為別人不有趣他譜的曲而有趣他的韻事,但這是居高臨下的不悅,并非對本人沒有益處……

      敏感于曲調明暗的人天生能察覺真相。

      任馳對其他眸子的爍閃毫不在意,卻在財團金融部門年會上吃驚于一道戲謔的目光。這目光來自財團金融業(yè)的領軍人物,一個五十多歲的日本人。

      日本人只在舉杯敬酒的時候不經意地斜視了一下來賓作曲家,作曲家本人卻悚然一驚,某根神經被那輕蔑目光撩動了,如琴弦嗡響,久久不平靜……對于男人,這含義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為此,任馳以各種不經意的詢問構建了一番偵探,他漫不經心的詢問從小青本人開始,慢慢耐心輪過他所認識的其他財團人物,最后他得出一個結論和一個推測。

      他得出的結論是小青同那日本人在東京有過幾段短暫的共事。他的推測對他自己而言也隱晦得很:若小青和這日本人之間有什么,那也是在認識他之前……

      這之后,小青在熱烈的情緒里放松了對他的警戒,她帶他去了一次她和她姐姐曾共居的家。路上,他求著小青在出租車后座上接吻,如一只青蛙追逐公主。他隨小青打開她舊家房門,并沒有繼續(xù)調情,他驚詫于小青曾居住之所的簡陋與貧乏。

      小青拿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含著冷清的微笑問他是否看明白了她的原生家庭。她的來路是這樣,所以她渴望擁有金色未來,慰藉驕傲的心,接濟其他家庭成員。

      他向小青求婚時把自己的財產清單交給了她,告知她一切都將歸她名下。他自恃才華,千金散盡還復來,美人則可遇不可求。

      好比一場考試,他獲得了證書。他抱得美人歸,也明白了身處社交場合最重要的秘訣:不卑不亢,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阿莓莉沒過來同任馳打招呼,但她的一舉一動和種種表情都落在任馳眼里,任馳知道今晚若有故事,主角必定是阿莓莉。

      女主角阿莓莉打扮得異常妖艷,平日里她只是巴黎女郎黑色系列裝束,今晚她不知從哪定制了叫人凸起眼球的中式旗袍。

      中式旗袍穿在中國女人身上之所以合宜,關鍵在于中國女人體型如蛇,旗袍加深了蛇形的曲線。中式旗袍穿在歐洲女郎身上,好比將活豹籠在布下,極顯出勁躁。阿莓莉若不穿衣服裸體出來,她的肉體仍可以是柔軟和寧靜的,現(xiàn)在穿了旗袍,只能像男子穿軍裝拿武器、偽裝色涂面,顯得猙獰,卻叫人興奮……

      任馳首先猜菲利普是男主角,菲利普本身是只老貓,守候每只路過他墻根的肥鼠,阿莓莉投靠他,本是題中之義。但看菲利普,卻無男主角風采,像個盡責管家,服務于女主人的心血來潮。阿莓莉吩咐他這個吩咐他那個,他喏喏連聲,卻無一親芳澤者的得意,臉泛郁郁之色,活像被人揪住把柄的蠢貨。

      新婚之夜,沒什么驚奇,小青自然不是處女。

      小青曲盡其趣,讓他喜出望外。

      他覺得自己屬于又一例外來和尚好念經,將財團眾人艷羨的好事占了。如此而已。

      作為作曲家,懂得音樂,自然敢讓生活如曲調般流淌,不至于窒息。小青的從前與己無關,任馳只看重和小青的現(xiàn)在未來。他放縱自己情感,幻視七彩蘑菇從雨天樹根上萌生出來,在更大的雨水里躥高,長得跟參天大樹一般。

      小青度過蜜周,要去東京出差。任馳想起了一對東洋人的灰色眸子,想起那眸子掠過自己時灑下的銅鈴般明顯的嘲諷。他對小青說:“我與你同去東京,每天你下了班,我們可以享受東京之夜?!?/p>

      小青要去紐約出差,任馳想起和她同在東京的那幾天總有神秘電話打給她,讓她神思恍惚。任馳說我同你一起去紐約,每天你下了班,我們可以享受紐約之夜。

      小青后來不出國,只是去北京。任馳想起在紐約的時候,有一個晚上確實奇怪,小青放了他鴿子,落得他一個人在餐館獨飲。她直到晚上十一點才出現(xiàn)在他面前,神色又疲憊又惱怒。任馳才說要同去北京,小青咬著下嘴唇說:“北京之夜,沒什么可享受的。你不放心我,就找個私家偵探看著我好了!”

      任馳沒反駁小青,他離開了小青發(fā)飆的現(xiàn)場,一個人去酒吧喝了洋酒。他半醉中自言自語:“如果我不是你丈夫,我倒好受些。綠帽子是骯臟的東西,你知道我有潔癖……”

      他沒和小青同去北京。不過,小青從北京回來的時候,他沒有欣喜,他想起了她婚前所有一個人的旅行,那些他本來不在乎的過往的旅行,現(xiàn)在全成了與他有關的旅行,他覺得自己不潔凈。從那之后,他以避孕之名,和小青拉開了一膜之隔的距離……

      無論怎樣,他都有不潔之感,他的潔癖被永久冒犯了,他對小青的惱怒好比一顆苗在黑暗的泥土里生長……

      任馳絕對地放任瑪麗,瑪麗是他拿來當成假想的小青寬待的對象。無論瑪麗做什么,怎么做,他也要寬恕。他不要魔鬼再找上他的女人,讓他良心受拷打。

      任馳和瑪麗一起換著酒喝,品嘗菲利普的收藏是這個夜晚最值得的好事,他知道自己酒癮大,瑪麗也是了。

      阿莓莉像一枚油橄欖那樣到處滑動,引得所有男人都發(fā)出吞咽口水的巨大聲響。她也游動到任馳和瑪麗中間……瑪麗摟著阿莓莉,祝福她的未來,他猛然第一次看出瑪麗和阿莓莉的不同:瑪麗的瑰麗羽毛正在褪色,阿莓莉卻是一只昂著頭開屏的年少孔雀……阿莓莉勝過美酒的芬芳氣息飄來,讓瑪麗那微酸的、如過夜草莓般的口氣顯出枯枝敗葉的前味……阿莓莉對著瑪麗講話,總把背影展現(xiàn)給任馳,任馳瞟著中式旗袍的背影,覺得阿莓莉的曲線正伸出手來捏住自己……

      小青決定和任馳一起到馬耳他度假是為了消除一個偶然事件投射在他倆心里的陰影。

      那實在是件很偶然的事,若不是以上蒼俯瞰的角度觀察,真的只是幾句淡淡的交談而已。

      家庭生活自然會有好些不痛快,如果你在乎對方也在乎自己,心里免不得埋下些小小宿怨和尖刻的看法。那天,也要怪小青跟著任馳喝了點酒,正好星期天的傍晚,小青想去酒吧坐坐,接著喝雞尾酒,任馳脫口而出:“我還要干活呢!”

      小青很不痛快地收拾起酒杯:“作曲家各式各樣,聽聽海頓,聽聽莫扎特吧,那是海洋和森林……”

      “那我呢?”任馳又好氣又好笑。

      小青看看他:“如果生活只是一條簡單的直線,如果你不懂得人生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你不過是個音樂農民,翻來覆去種自己的三季稻?!?/p>

      也許正是那個瞬間,任馳痛楚地感到自己像一只瓷瓶綻開一條裂縫,閃電像鋸子割開他的軀體……小青沒看到他表情,小青壓抑地說:“連酒吧都成了禁地!”

      任馳躺倒在沙發(fā)上,他按著額頭,想驅趕溢滿自己外表的陰暗,他啞聲問:“什么是人生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是不是一個女人要周旋每一個追逐她的男人,好看看曖昧帶來的好處?”

      小青愣住了,天正在暮色四起的地步,她愣在那里,很久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任馳等待了好些天,自己被小青劈開的自我感覺還是不能自愈。小青說,我們去一次歐洲吧,去沒有熟人沒有朋友的地方,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好啊。任馳答應,他希望一次遲到的蜜月旅行改變自己的處境。

      菲利普逮住一個機會湊到又在倒酒的任馳身邊,任馳沖他笑道:“叨擾了你不少美酒啊!”

      菲利普點點頭,老到地把一杯酒舉到鼻子下嗅嗅:“您是一位懂音樂的人,您一來就找準了這個島上的旋律,您好比一陣好風,吹散了纏繞在一起無法自解的花藤?!?/p>

      任馳喝得正好,此刻善解人意,他友好地拍拍菲利普肩膀:“您真是好人,贊助一個學生辦告別酒會。”

      菲利普沉著臉,惡狠狠說:“這不是什么贊助,我很想試試運氣,看這只蝴蝶能不能醉在我懷里?!彼沉巳务Y一眼,“你不覺得這是今晚最好的蝴蝶么?當然,你手里那只也不錯?!?/p>

      任馳沉吟一下,正要開口,老菲利普在他背上很不禮貌地拍打了幾下,扭頭走開了。

      任馳不由得遠眺了一下阿莓莉,阿莓莉忽然呈現(xiàn)了出類拔萃的氣質,中式旗袍仿佛把她的激情繃緊,擠出來,回旋在眾人面前。任馳走回瑪麗身邊,低頭問她:“我們要不要早點離開?”

      瑪麗微笑著遲疑,她望望阿莓莉,回答任馳:“這是她的夜晚,我們?yōu)樗粝??!?/p>

      恍惚中阿莓莉似乎正在遠處注視瑪麗。任馳想瑪麗要自己陪,她在送走阿莓莉。

      這里的人都喜歡站著喝酒,熟悉的人八卦一切,陌生人互相說些不相干的客套話,這就是島上的社交。

      任馳站得腿酸,喝得有些上臉,他看看馬岱烏走過來和瑪麗說話,就知趣地讓開,跑到菲利普畫室后頭的庭院透口氣,庭院里有棵茂密的檸檬樹,一枚枚果子煞是好看。

      他感到生活的轉折正讓他舒緩下來,他猶如駕著帆船經過了大洋的風浪,慢慢在駛入港灣。馬耳他是以風浪聞名的島嶼,他覺得港灣是陌生的,瑪麗猶如夢中之人,他心里其實還不能消化她,但這畢竟是港灣,而他差不多就要死在風口浪尖,任何避難之所都是他的渴望。

      任馳想著瑪麗,驚奇自己對瑪麗的感受已變了很多,剛開始瑪麗是熱辣成熟的麗姝,又是親切溫暖的女子,現(xiàn)在瑪麗卻以大姐的形像盤在他心上。她那慣常拿主意的女子特有的精明干練和體貼宛轉一起施用在任馳身上,令他舒適暖和,幾乎有點要長出各種贅肉來。只不過,現(xiàn)在他更喜歡一個人獨處,除非瑪麗召喚他……

      一只手在檸檬枝葉里探過來,一把捏住任馳手腕,嚇了他一跳。他猝然回頭,月光下站著阿莓莉。

      “先生,跟您說句話太難了!”阿莓莉的貓眼閃著光,她身上一股微辣的青草香,這氣味讓任馳頓時想起小青。年輕的軀體總是散發(fā)芳香。

      “阿莓莉,”他禮貌地點頭,“你要遠行了?愿你旅程平安!”

      阿莓莉往前一步,站到任馳身前,靠得有點太近。任馳被她旗袍裹住的體態(tài)一激,往后退了一步,背貼檸檬樹枝。

      “先生,你要幫幫我!”阿莓莉兩只手伸出來抓住了任馳的手臂,“先生,你不要這么冷酷,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任馳感到阿莓莉渾身的氣息籠罩住自己,他感到自己發(fā)生了生理反應,“那天晚上我喝得大醉,醒來什么也記不得!”

      阿莓莉責備地搖了搖頭:“先生,我沒有地方可去,我很窮,我不想落在菲利普手里?!彼拷务Y臉龐,“沒有其他人幫得了我,我知道你是可以信賴的。那天晚上……”

      任馳急忙打斷她,他尷尬地想掩飾自己此刻的失態(tài):“我可以為你做什么?”

      阿莓莉輕輕摟住了任馳,仰起臉龐看著他,她沒有妖冶之態(tài),她的暗綠色眸子此刻變得烏黑發(fā)亮:“先生,難道你真的忘了?那天晚上,你喜歡的不是她,是我!”

      任馳感到一陣熱浪打得自己發(fā)昏,他隱隱約約記起些什么,他脫口而出:“我那天喝多了!”

      “男人喝多了才是他自己!”阿莓莉仰起臉,這種神魂顛倒的態(tài)度蘇醒了任馳心底某種被囚禁的情愫,他顫聲問道:“你忘了瑪麗是你好朋友嗎?”

      阿莓莉慢慢往后退,放開他:“先生,那天晚上,我們的感覺不都是一樣嗎?難道你真的沒有記?。俊?/p>

      她的聲音透露了失望,失望泄露了她內心的苦惱。

      他伸手拉住她:“我愿意幫你。我可以給你錢,讓你回法國。”

      阿莓莉尖笑了一聲,一旋身,回到了檸檬樹那邊,她的帶法語口音的英語清晰可聞:“先生,如果你愿意同我一起走,我明天下午兩點在碼頭等你,我們去意大利。如果你后悔那天晚上,不必再管我的事。”

      任馳愣在樹枝間,一只手拉住一只青檸檬,咔嗒把果子擰下來,一股清香撲鼻。阿莓莉忽地又旋轉回來,撲進他懷里,一只手攏住他后腦勺,吻了他。

      他跌入時間旋流,時光倒轉,他嘆息道:“小青,這是你在同我玩游戲嗎?”

      夜的深處,瑪麗在任馳身邊翻身,呼吸變得更勻了。任馳瞪大眼睛,黑夜里他看見自己的外表:衣冠楚楚,文質彬彬,銀絲已經開始鑲嵌黑發(fā),臉上是憂郁的雅致。自己是個作曲家,譜寫交響樂,偶爾作些應景之曲?;仡櫷眨H得標致女子賞識。

      一陣恐懼襲來,任馳閉上眼睛不看自己:偽君子原來長這番模樣!

      馬耳他島的濤聲在靜夜里清晰可聞,小青就躺在望得見這片海的山坡上,自己曾發(fā)誓再不離開她。她在哪里,自己就在哪里了此殘生。

      瑪麗就在身邊,她溫暖而親切。她收留他好比收留一個棄嬰。她不知道:若不是她選中他,他可能根本過不了小青這一關,也許就在哪里了結了自己。贖罪的情緒曾瘋狂纏繞他,叫他神經衰弱。他拿著一大袋景泰藍小禮物到處送人那時,就是他自覺衰退下去,要靠別人幫忙才能對付著活?,旣惥戎怂?,瑪麗以為靠他擺脫了阿莓莉,她沒想到這么快,他已經像條暖過來的蛇。

      “如果生活只是一條簡單的直線,如果你不懂得人生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你不過是個音樂農民,翻來覆去種自己的三季稻。”

      小青的話驀然響徹靜夜,震得任馳心跳。

      何去何從?阿莓莉很可能是個陷阱,她恐怕挖好了坑,只為把他從瑪麗身邊誘開。

      “姓任的,”任馳輕輕命令自己,“管住你的心猿意馬,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已經夠丑陋了,不要再撕掉自己最后的臉面!”

      他的淚水涌出了眼眶,順眼角流到枕巾上。他愈發(fā)明白自己到底怎么把小青逼成抑郁癥患者的:明明自己很下賤,偏要想方設法讓人家覺得賤!

      “姓任的,你和你手指指著、口里罵著,拿起石頭來砸的人有一絲一毫區(qū)別么?”

      任馳竟然還是睡著了,他沒做夢,他睡得還算踏實。他醒來的時候,瑪麗已經去貝殼酒店,她做了早飯,給他留下烤好的面包和煎蛋。

      任馳沒耽擱什么,他只花了十分鐘就在床頭做了最終決定。他洗漱完畢,刮了臉,飛快地為自己做了杯咖啡,坐下來吃早飯。

      他感到自己的青春如鬼魅精靈部隊正向自己身體里回歸,他有條不紊地整理行裝,打掃好瑪麗的居所。他踏著鐘點走出門去,看也不看對門的大教堂,進銀行打開保險箱。他退租了保險箱,回到瑪麗家。他給瑪麗留下了一張大額支票,雖然不足以報答她的恩情,但足以讓她有點積蓄。

      走出瑪麗家的時候,他戀戀不舍地回頭望了又望,眼眶都濕潤了。他叫上出租車來到公墓,把小青的墓碑好好清理了一番。

      愛到盡頭,覆水難收。

      他感到難過,感到羞恥,不過,他還是要擱下小青了。這可能只是一次丑陋的賭博,阿莓莉根本是個陌生人,她很可能糾集了一群看熱鬧的家伙,她很可能要狠狠羞辱他……這些他都想到,而且承認很可能發(fā)生。但是,他想要賭這一把……

      太陽當頭照亮了墓地,他站了起來,又跪下去,朝小青的墓碑磕了個頭,這證明他來自東方。

      他大踏步朝港口方向走去,他甚至哼起了小曲,他覺得有不可能的可能性在前頭等他!

      他將創(chuàng)作出本來不可能由他創(chuàng)作的交響樂,那種交響樂好比無數(shù)條互相纏繞互相撕咬的金線銀繩,根本不可能由孱弱和單薄的靈魂來編織……

      小青,那是你,你正在召喚我!任馳亢奮地走,覺得他的死路正活過來。阿莓莉,她帶來了青春的氣息:讓我重新出發(fā)一次吧!

      他很快就走近了碼頭,他現(xiàn)在已經看得見碼頭上的人群,他看見阿莓莉,阿莓莉對他笑著,招招手……

      他想賭盤就要開了:瑪麗、馬岱烏和菲利普馬上就要從人堆里冒出來冷冷看著自己了,自己遮掩了大半輩子的本相要原形畢露了。

      小青將從墳墓里爆出一陣大笑,這也許是她領他回到瓦萊塔的真正用意。

      他閉起眼睛,深吸一口炎熱發(fā)咸的海風,直直往阿莓莉走去……

      禹風,上海市人,PADI高階開放水域潛水員。大學本科畢業(yè)于復旦大學,于巴黎高等商學院獲得工商管理碩士學位。2015年10月起連續(xù)發(fā)表文學作品。長篇小說《巴黎飛魚》《靜安這一年》刊發(fā)于《當代》雜志;《魔都裝修故事》刊發(fā)于《十月》雜志。在《山花》《當代》《十月》《江南》《芙蓉》《花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長江文藝》《作品》等文學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篇,作品曾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文學選刊轉載。

      責任編輯 ?馮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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