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航
1896年,有個小男孩6歲了,要和他的兄弟姐妹合影。小男孩非常重視:這么一個大家族,以后看到照片,別人找不到我怎么辦?于是,他在拍攝的時候,就伸手去夠旁邊桃樹的枝兒。他成了這一堆小孩中,唯一手握桃枝的人——并不是要沾桃花運,只是他想有一個細節(jié),這樣別人能找到他,他也能找到自己。
這個小男孩叫陳寅恪,是我很喜歡的歷史學家。他6歲的時候就知道如何將自己嵌入歷史,不被遺忘。
小說《兩代風流》中,男孩女孩去公園,他們躺在草地上,旁邊沒有樹也沒有建筑物,很曬。女孩說著話困了,瞇著眼睛睡著了。男孩就拿著一本雜志,給女孩擋陽光。
女孩睡了一刻鐘,兩刻鐘,三刻鐘;男孩舉累了,就換一只手繼續(xù)舉著。人在睡醒之前,會有一些微表情,你可以看出她要醒了。這個時候,男孩有兩種選擇:第一種,繼續(xù)遮著,直到女孩醒來,對他會心一笑;還有一種,趕緊收回手,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你會選哪一種呢?
大多數(shù)人還是喜歡做好事不留名、默默付出不求回報的,深情無須標榜。其實,這兩種都可以,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無論哪一種都是細節(jié)的魅力。
天津作家馮驥才寫了一個短篇小說叫作《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很樸實的愛情故事:高女人去世了,矮丈夫好像也沒有多傷心。但是有一個小細節(jié),下雨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把傘舉得很高,遠遠超過他的身高。我看到這個細節(jié)就夠了,它點到我的穴了。
寫作不是毆打別人,而是撓別人癢癢,它的力道和效果成反比。創(chuàng)作是分寸感的藝術。
汪曾祺寫過一個故事,說一個叫巧云的女孩很美,被人糾纏。她心愛的男人為她出頭,被打得昏死過去。后來她找到一個偏方,說找各家的尿罐子,刮下厚厚的尿堿,用尿堿泡水喝,就能救活男人。
女孩弄了一碗尿堿水,侍候男的喝下。女孩邊喂邊掉眼淚,最后還剩小半碗尿堿水,這時汪曾祺寫道:“不知道為什么,巧云也嘗了一口?!?/p>
這是汪曾祺寫愛情最美的一刻,動人。將屎尿這樣的東西,寫得這么高級,寫足了人世間的苦。你的苦都是為我受的,我根本用不著受苦,但我想和你苦在一起。
(摘自《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