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難免寒涼，歲月還是漫長 黑晨光

卡拉卡提·阿扎提

[關(guān)鍵詞：人生底色；心容萬物；不懼寒涼]

一直喜歡樸樹這個嗓音澄澈干凈的民謠歌手，不論歌詞還是旋律，都帶著大自然的味道，像雨水打落花瓣，連腳底都是芬芳，以及泥土的清香。2017年他發(fā)布新歌《清白之年》，歌詞道：“此生多寒涼，此生越重洋，輕描時光漫長，低唱語焉不詳?！?/p>

作為一個樂觀的悲歡主義者，我一直認(rèn)為悲涼是人生的底色，這種與生俱來的東西，是不能避免的。所以聽到這一句時，我的心不可抑制地顫抖了一下。

多寒涼呢？

像明朝的張岱，在“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譎謔，書囊詩魔。”待到年至五十，國破家亡，披發(fā)入山，駭駭為野人。雞鳴枕上，夜氣方回之時，回首前半生的繁華靡麗，如夢般過眼皆空。前半生鮮衣怒馬，所至處風(fēng)景皆明媚，然后半生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僵臥破床輾轉(zhuǎn)難眠之際，想起在他生命中出現(xiàn)的那些美姬綺羅輕拋的曼妙舞姿，想起那些花千樹、星如雨的華燈煙火，想起那些與他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清夢甚愜的韻友……該是多么蒼涼?。?/p>

還像易老的馮唐，難封的李廣。也像“十年一覺揚(yáng)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的杜牧，像“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fēng)和雨”的陸放翁。更像被扣留匈奴十九年歸來須發(fā)盡白，妻離子散的蘇武，像被誤解叛國，導(dǎo)致老母臨終被戮、妻子并為的鯨鯢、自己“生為別世之人，死為異域之鬼”的李陵……

遠(yuǎn)去的歷史尚且如此，更別談近在眼前的生活。尤其是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誠如狄更斯所言：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迷失在鋼筋水泥鑄就的現(xiàn)代都市叢林里，一批又一批的老年人跌進(jìn)保健品推銷員的“溫情”陷阱中。所有人之間，都可以平白生出許多糾紛，一個人大可以因為心情欠佳對從磅礴大雨中趕來的外賣員破口大罵，患者家屬也可以因為著急對醫(yī)護(hù)工作者拳腳相加，研究生導(dǎo)師可以為了一己私利扣住一個學(xué)生的前程……凡此種種，皆有社會與人生的寒涼色彩。

過去顧城寫詩道：“小巷又彎又長，沒有門沒有窗，我拿把舊鑰匙，敲著厚厚的墻?！倍袢藗冊诟鞣N社交軟件上哭號：“舔狗舔到最后一無所有”。

過去海子寫詩道：“活在這珍貴的人間，太陽強(qiáng)烈，水波溫柔?！倍袢藗冊诟鞣N社交軟件上哭號：“人間不值得”。

當(dāng)我們對物質(zhì)生活的需求被極大程度地滿足后，物質(zhì)文明與精神文明之間的落差便無可避免地引發(fā)現(xiàn)代人與日俱增的焦慮，貧富間越來越大的差距又殘忍且現(xiàn)實地刺痛著那些為了生存無比用力的人群。我們處于這個社會，就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里，最初一文不名的蓋茨比去參加舞會，在那里“蓋茨比深切地體會到財富是怎樣令青春和神秘永遠(yuǎn)常駐，體會到一身身華服如何讓人保持清新靚麗，體會到黛西像白銀一樣耀眼，在窮人激烈的生存斗爭之上，安然而高傲的活著。”

不論是人翻滾起伏的欲望，還是時代發(fā)展帶來的群體焦慮。到底，都失去了人性的美好。而我們，只能緬懷那些逝去的、詩意的情懷。像余秀華寫詩：“我們長泣。悲歡于落滿塵垢的一生，寂寥，短暫?！彼^的茍且的生活中，也再無樸樹歌里唱的，那個陽光灑在楊樹上、風(fēng)吹來閃銀光的、溫暖的春天。

只要你細(xì)細(xì)去看，就會發(fā)現(xiàn)不論是布滿風(fēng)塵的歷史，還是每天面對的生活，其實都有寒涼的底色。這世間誰沒有寒涼的感悟呢？張愛玲在《留情》里寫：“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比粽嬉页鲆粋€來，我想，是佛祖，《華嚴(yán)經(jīng)》里有句話，說“佛觀世法如光影”，世人種種不幸的際遇，在佛祖眼里可化為“世事無?！?；世人種種痛苦的來源，在佛祖口里便是“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币驗闊o情，所以萬事萬物都不入其心，便沒有寒涼這一說。可對人來說，這情如何滅得？王陽明著《傳習(xí)錄》，有一段對話：“‘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guān)？’先生答：‘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笨梢?，因而有心，故而能容事與物，方才在主觀的角度上。好在，我雖是個悲歡主義者，卻也樂觀。王國維說：“詩人對于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彼裕?dāng)我們掙脫自身的束縛，以一種局外人的眼光來看待事物時，便能看到其本質(zhì)，在眾皆默然的時候有拈花一笑的靈性。在入乎其內(nèi)和出乎其外之間，有一種天然的、恰到好處的分寸感，才能去欣賞這世界的丑陋與美妙。才不至過分沉溺于世事，從而處處感到寒涼。

愛爾蘭詩人葉芝說：“奈何一個人隨著年齡增長，夢想便不復(fù)輕盈，他開始用雙手掂量生活，更看重果實而非花朵。”看起來似乎也是一種寒涼，但是，人生的路漫漫長長，寒涼是無法避免的。

更要知道的是，人生雖難免寒涼，歲月卻依舊是漫長的，即使一回首梅花落滿了南山，即使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即使求而不得五蘊(yùn)熾盛，都沒關(guān)系。每一個用力生活的你和我，都能嗅到雨水打落花瓣的芬芳、和空氣中淡淡的泥土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