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暉
我只見過蔡曉武一次。那年我六歲,蔡曉武八歲。在此后的二十八年里,我一直沒有忘記他,有時會幻覺我在人群中見到他,同時知道我一定認不出他。蔡曉武的聲音常常從我記憶的深湖中迅速浮起并水花四濺:
“我回家給小莉拿一個泡泡糖!”
小莉就是我,崔小莉。這是蔡曉武在我聽力范圍內(nèi)說的最后一句話。他說了這句話之后就跑開了,用我到現(xiàn)在都認為是極其敏捷瀟灑的姿勢。蔡曉武沒有回來,沒有給我拿來泡泡糖或其他任何東西。我至今仍然記得他,是因為他是我們?nèi)A興縣里出現(xiàn)過的最白凈最漂亮的男孩,因為他說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因為他右手臂上有骨折后留下的突起,更因為他說要拿給我卻一直沒有拿來的泡泡糖。那一天,蔡曉武隨父母從新疆到華興縣來看他的爺爺,當(dāng)天就離開華興去了省城。
華興縣是一座偏僻的小縣城。以前我在這里生活得還算平靜,但是從我上小學(xué)之前的那個暑假開始,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喜歡這座小縣城,也不喜歡自己的生活。七月初的一天,我從午睡中醒來,看到父親坐在八仙桌旁看書,母親坐在八仙桌的另一邊慢慢搖著扇子。我突然覺得母親的姿勢里透出十足的無聊,而看書的父親比母親更讓人難以忍受,因為我看見他的一縷神魂從蒙著綠紗的窗子飛出去了,像一陣煙一樣,斜斜地飛向巷子西邊的王玲妹家。六歲的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只發(fā)現(xiàn)自己不屬于這個家,不屬于我稱為爸爸媽媽的這兩個人。我從這一刻起陷入了沒著沒落的飄游和惶惑之中。我沒有故鄉(xiāng),沒有親人,我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不知道誰掌管我的生命和靈魂。我成了一個沉默憂郁的孩子。
一個憂郁的孩子是比較麻煩的,因為沒有人懂他們的憂郁。大人們對孩子的憂郁要么表現(xiàn)得十分不耐煩,要么就認為孩子根本不會憂郁。其實大人們才不會憂郁,他們不知道真正的憂郁是什么,盡管他們整天都在操心,想東想西,擔(dān)驚受怕,從來沒有輕松快樂的時候。
我以憂郁為家,對自己的生活幾乎沒有感覺和想法,從來不對什么東西產(chǎn)生向往和盼望,直到我在縣里唯一的百貨商店看到泡泡糖。
百貨商店是紅旗大街上一座兩層樓的建筑,離我們家所在的棉花巷不遠。上世紀七十年代,華興縣城里樓房很少,居民們都直接叫它“大樓”。暮春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天氣暖洋洋的,讓人犯暈。母親對我說:“你以后要幫我做點事了。洗碗洗菜你已經(jīng)會了,買東西還不會。今天我給你兩毛錢,你去大樓給我買一斤鹽。我不和你一起進去,在外面看著你。”
我手里捏著母親給我的那張綠色的二角錢票子,獨自走進大樓。以前母親帶我來過幾次,在一樓的食品柜臺前買鹽、蘿卜干、大頭菜等,有時也買幾顆水果硬糖。她還帶我到二樓買過布料和花露水,那比買食品有意思一些。售貨員轉(zhuǎn)身從架子上抽出豎在貨架上的布匹,放在寬寬的玻璃柜臺上展開。布匹內(nèi)部的木芯在滾動中發(fā)出沉悶的聲音。綠色的花露水盛在大人手臂那么粗的玻璃管內(nèi),掛在架子上。售貨員接過我們帶去的舊花露水瓶,將連接著粗玻璃管的針頭插進瓶口,花露水便緩緩地、無聲地注入瓶中。那個區(qū)域整個夏天都彌漫著冷冷的香味。
今天我獨自走向食品柜臺時有點心慌,覺得大樓好像比往常更大,柜臺也比往常更高更長。柜臺上八只裝糖果的玻璃罐晶瑩剔透,讓我眼睛發(fā)花。那個我見過很多次的白白胖胖的女售貨員像往常一樣穿著藍布工作服,戴著黑色袖套。她奇怪地看看我身后,發(fā)現(xiàn)我身邊沒有人跟著,便笑得露出一排白得發(fā)亮的牙齒,說:“你媽媽沒來嗎?”以前我母親來買東西時,她總會主動和我母親說話。她以前是我母親的學(xué)生,母親叫她小戴。上次我母親買了海帶和大頭菜回到家里,對我父親說:“小戴越來越胖了,身上圓滾滾的都是肉。你們男人是不是喜歡女人身上有這么多肉?”我父親說:“你說什么呢?當(dāng)著小莉的面?!爆F(xiàn)在我看到小戴對我笑,心里突然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她又軟又暖的樣子讓我覺得舒服,同時我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享受這種舒服,甚至不應(yīng)該覺得舒服。如果我不是這么緊張,應(yīng)該能看到她胸腔里有一只彩色的大蝴蝶不停地撲著翅膀,騰起一陣陣粉紅色的煙霧。
在等我回答的時候,小戴的嘴在不停地動,在咀嚼什么東西,但又沒有咽下去的意思。我說我母親沒來。小戴問我要買什么,我說買一斤鹽。她轉(zhuǎn)身,拿起一只白鐵大勺,彎下腰,從放在地上的大陶缸里挖出鹽來,裝進左手拿著的報紙糊成的紙袋里。她的背影像一只梨,闊大柔軟,似乎有一股溫?zé)嶂畾鈧鬟^來。我已經(jīng)平靜一些了,所以看到她身上有粉紅色的煙霧彌漫出來。紙袋裝到一半之后,小戴轉(zhuǎn)過身來,將紙袋放在臺秤上,用空出來的左手輕輕撥動橫桿上的秤砣,然后將右手舉起,將大勺里的鹽慢慢往紙袋里加。臺秤平衡之后,她把大勺放回地上的陶缸里,回過身來一邊折袋口,一邊說:“你剛才看到我不斷往袋子里加鹽,是不是覺得我給了你很多鹽?”我紅著臉,放膽說:“是的。我知道你是跟陳秉貴學(xué)的。”陳秉貴是全國勞模,售貨員的典范,他的一個突出事跡是賣糖果的時候先少裝一點,然后不斷地往袋子里加,讓顧客感覺自己買到的糖果特別多。他的理論是如果先裝很多糖果,然后不斷地往外面拿,顧客會覺得自己買的東西在減少。
小戴吃驚地看著我,說:“喲,你還知道陳秉貴啊?你還沒上小學(xué)吧,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我說,我是從我母親備課時跟我父親的交談中知道的。我沒告訴小戴,其實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能看懂《人民日報》和《新華日報》了。小戴說:“你媽老說你古怪,我倒覺得你挺聰明的?!彼鋈婚_心起來,彎腰從柜臺下面拿出一樣?xùn)|西,遞到我面前。這是一個扁扁的長條形的東西,紅白兩色的包裝紙兩端像普通糖果的包裝紙一樣扭絞著。我能看得出這東西散發(fā)著甜味,類似于牙膏的味道,但比牙膏更甜、更香。小戴說:“看,這是什么?”我看清包裝紙上面的字,說:“這是泡泡糖?!毙〈髡f:“我現(xiàn)在嘴里就有一個泡泡糖。泡泡糖真的可以吹泡泡。你看———”她的舌頭頂著嘴唇往外面努,然后帶著嚇人的白色伸出來,吹出一個雞蛋那么大的泡泡。泡泡很快破裂了。她努動嘴唇,把破裂的泡泡收入口中,得意地說:“好玩吧?”我看得呆了。這是我沉悶生活中難得的新異景象。小戴說:“我們剛從上海進的貨,五分錢一個。我正準備上柜呢。我剛才找給你七分錢,你要不要買一個泡泡糖?”我突然想起我母親還在大樓外面等我,同時知道沒有母親的允許我不能買任何東西,所以有點慌亂地說:“不,我不買?!闭f完就轉(zhuǎn)身往大樓外面走。小戴在我身后叫道:“你的鹽,不要啦?”我再轉(zhuǎn)身,臉上像燒起來一樣,從柜臺上拿起裝鹽的紙袋。
泡泡糖就這樣以一種讓人不安的方式進入了我的生活。后來我想,如果我所接觸的第一個泡泡糖是母親給我的,我會覺得新奇,然后高興地享受它,它就成為我童年記憶里的一個光斑,甜蜜,明亮,單調(diào),像快樂一樣虛幻,卻把心情熨得妥貼。但是,泡泡糖最先由小戴向我展示,就讓我有了比較復(fù)雜的感覺———它有趣,不甚高雅,在粉紅色煙霧的烘托之下散發(fā)著年輕女子暖烘烘的口腔氣味,讓我又向往又迷惑,還有一種說不清的緊張感和莫名其妙的羞恥感。我想要一個泡泡糖,但又覺得它離我很遠,不相信自己能得到它。我到現(xiàn)在都認為,我的父親母親從來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他們不但不能給我想要的東西,相反會千方百計阻撓我得到自己真正想要、而且也能得到的東西。這么說來,他們既然能阻撓我的得到,恰恰證明他們知道我想要什么,而他們的行為也就更加不可理喻。
從小戴向我推薦泡泡糖那天起,泡泡糖就帶著特殊的粘性附著在我的意念之中。也許是因為小戴吹泡泡的樣子讓我感受到異樣的刺激,但我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我只會關(guān)注泡泡糖,而不會玩味一個豐滿漂亮的女售貨員的姿態(tài)和表情。半個月之后,又有一個人向我展示泡泡糖,這人就是蔡曉武,華興縣醫(yī)院蔡院長的孫子。
七月中旬的一天,棉花巷東頭的蔡院長家來了客人。我母親說,蔡院長的兒子媳婦帶著孫子從新疆來看他。蔡院長的兒子高中畢業(yè)后支邊到新疆,在那里結(jié)婚,生了四個兒子,其中第三胎是雙胞胎,大的叫蔡曉文,小的叫蔡曉武。蔡院長家和我家隔著兩戶人家,平常靜悄悄的,今天卻人語喧嘩。一個小時后,一群人從蔡家出來。我正好到巷子里的水井邊提水,先聽到像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音員那樣純正的普通話,然后看到和我們不一樣的人———男人女人都比我們這里的人高大漂亮,風(fēng)度翩翩。那個男孩說話聲音最響,皮膚最白。實際上,我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個和我差不多高的、有點胖的男孩。蔡院長帶著那幾個人走進隔壁人家。
我母親說:“蔡院長的兒子做了官,禮數(shù)周全,看來要挨家挨戶拜訪呢。”我父親緊張起來,說:“有這個必要嗎?也不事先打聲招呼,我們什么都沒準備,怎么接待客人呢?”我父親生性孤僻,平常如非必要基本上不與人交往,似乎世上任何人都對他懷有敵意,讓他感到緊張。我母親說:“人家也就是禮節(jié)性地轉(zhuǎn)一轉(zhuǎn)就走,你緊張什么?”我父親還在嘮叨:“你看你看,柜子上都是灰,多難看哪,早知道就打掃一下了。”
我父親正說著,蔡院長他們已經(jīng)到我家門口了。那個白胖男孩最先跳進屋內(nèi)。我母親依次說出我們家人的名字,蔡院長也一一介紹他的家人。那個穿著灰色絲綢短袖衫的中年男人面帶笑容正對著我們,但我一直看不出他的目光落在哪里。男人低聲對男孩說:“曉武,不要調(diào)皮?!蹦莻€男孩,我已經(jīng)知道他叫蔡曉武,有一個雙胞胎哥哥叫蔡曉文。蔡曉武帶著自來熟的派頭走近我,端起右胳膊讓我看那個突起的地方,告訴我他曾經(jīng)從馬背上摔下來,摔斷了手臂,骨頭長好之后就成了這個樣子。我覺得那個突起很丑陋,但他一點不覺得有什么不好,反而覺得它很值得夸耀。我悄悄看他的臉。我看到了一只白色的大狗,胖胖的,活潑的,笑嘻嘻的。我的掌心里有松軟、干爽、暖融融的感覺,仿佛捋過一只生性快樂的大狗的脊背。
灰綢衫身邊穿白底碎花連衣裙的女人顯然是蔡曉武的媽媽。她從人造革手提包里拿出幾樣?xùn)|西,放在我家八仙桌上。這時候,我也覺得我家的八仙桌太油膩,并為此感到難堪。蔡曉武從自己的卡其色西裝短褲里掏出一件東西,遞到我面前。這是一個泡泡糖。我太熟悉那紅白兩色的包裝紙了,還有那像牙膏又比牙膏更香甜的味道。我看著他手里的泡泡糖,還沒做出反應(yīng)(實際上我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反應(yīng)),我母親這位光榮的人民教師,此時拘謹?shù)孟翊髴羧思业逆九?,說:“小莉,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边B衣裙女子說:“曉武,這是爺爺給你的泡泡糖,你不能隨便送人,否則爺爺會不高興的。我們也帶了泡泡糖,在包里,你要送小莉的話,自己去拿一個吧?!辈虝晕涓呗曊f:“那我回家給小莉拿一個泡泡糖!”他一邊說,一邊跑出我家。
說一口純正普通話的來自新疆的男孩蔡曉武說要給我拿泡泡糖,我就等著。一直到晚上,蔡曉武還沒有來。我知道他不會來了,但我的等待是個癡心盲目的孩子,依然等著他和他的泡泡糖。我越等越傷心,于是就傷心地等著。我在傷心的同時又有一種奇怪的安心,因為知道這傷心是不可避免的。我的父親母親對我的狀況一無所知,我也不指望他們知道。他們不知道還更好一些。從那天起,我特別想得到一個泡泡糖。
開學(xué)后,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了。自從我第一次獨自買鹽之后,我母親就經(jīng)常讓我買東西。我有時會扣下一分錢。三四個月之后,我有五分錢了。就是說,我可以買一個泡泡糖了。這時候班級里已經(jīng)有幾個同學(xué)在課間吃泡泡糖。他們吹出白色的泡泡,嘴唇顯出奇怪的形狀。我有很多次捏著偷偷攢下的五分錢來到大樓柜臺前,看著玻璃罐里的泡泡糖。那紅白相間的顏色,那細長苗條的樣子,十分好看誘人。如果是小戴當(dāng)班,她會熱絡(luò)地跟我說話,問我要不要買一個泡泡糖。我有錢,但我搖搖頭。小戴說:“你沒有錢,是不是?我可以送你一個。我看得出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我喜歡聰明的孩子?!彼樕嫌杏懞玫谋砬?,胸腔里粉紅色的大蝴蝶振翅欲飛。我搖頭的幅度更大了。如果小戴不當(dāng)班,我覺得那些泡泡糖并不十分吸引人,但卻會在裝泡泡糖的玻璃罐前呆更長的時間。
我上小學(xué)之后獲得了自信,因為我成績很好。我父親說,我一年級時認的字比大部分五年級的學(xué)生還要多。其實我天生就認得字。我來自另一個地方,原本不屬于這里,不是這個年紀和相貌,和我的父親母親沒有什么關(guān)系,當(dāng)然也不叫崔小莉這個名字。我經(jīng)常夢到自己是一個三十二歲的男人,身材高而勻稱,面容清瘦,擁有知識和才華,性格溫文爾雅,穿著白色的確良長袖襯衫走在街上,含笑和迎面而來的人打招呼……
這樣的夢一再重復(fù)。醒來后,我強烈地感覺自己和這個閉塞的華興縣沒有關(guān)系,和我的父親母親沒有關(guān)系,和這個名叫崔小莉的沉默的女孩也沒有關(guān)系。我一頭扎進書里,對我身處的世界充滿懷疑和抗拒。
我的父親母親經(jīng)常吵架。我母親炒豆子般的言詞中不時地迸出“小戴”兩個字。他們吵架時的片言只語,對于八歲的我來說并不像他們以為的那樣隱諱,我聽出我父親和百貨大樓售貨員小戴有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戴向我展示泡泡糖的樣子:她飽滿的面頰,她努起的嘴唇,她咀嚼的樣子,她口中吐出的泡泡……我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多么想得到一個泡泡糖,因為我覺得自己想得到一樣?xùn)|西就一定得不到它,于是什么都不想,越是喜歡的東西就越不敢想。我六歲時和新疆男孩蔡曉武一見如故,覺得自己和他有更多共同之處,但他一個落空的許諾像一把刀拿在他手上,將我慢慢凌遲。對我的凌遲一直在進行,至今沒有完成,也不會有完成的時日。每當(dāng)我看見泡泡糖,我就被那把刀猛刺一下。
我母親越來越看不慣我,因為我看書太多。我上三年級以后做很多家務(wù),買菜、洗菜、做飯、洗碗、生煤爐、購物,除了拆洗被子等實在做不動的家務(wù)之外,幾乎什么事都做,但我母親還是認為我看書耽誤了做家務(wù)。我生活在這個家里,就像一棵樹長在陰暗的墻角,不快樂,但沒有辦法移動,只能一天一天過下去。
我上五年級時,為了逃離讓我苦悶的家,放開膽子放學(xué)后往郊外走。我想找到那個真正屬于我的地方———在那里,我是一個三十二歲的男子,飽讀詩書,溫潤如玉。
六月初,郊外一片金黃。迎面吹來的風(fēng)攜帶著成熟麥子的香氣。麥香撲到我臉上,我覺得自己也是香的,全身都香。我們家永遠有蘿卜干的味道,八仙桌的四條腿在黃梅天長滿霉菌。麥田又美又香,讓我歡喜得不敢相信。于是我沒有在麥田旁邊呆很久,決定留一段精彩章節(jié)明天再讀。
第二天中午我再次來到麥田。吹過麥田的風(fēng)更香,那是麥子折斷之后身體里面的香———麥田里有一半麥子已經(jīng)被收割,戴著草帽的農(nóng)人坐在田埂上用很大的白色搪瓷茶杯喝水。有人抬起頭,對我招手,說:“喂,小姑娘,你來做什么呀?”旁邊的人說:“多文靜的小姑娘啊?!逼甙藗€人全都看著我,對我笑,讓我過去。他們的眼睛有的像馬的眼睛一樣漂亮,有的像牛的眼睛一樣憂郁,也有的像豬的眼睛一樣幽暗。我站著不動。我不怕他們,我的膽子比一般十二歲的小女孩大得多,因為我體內(nèi)住著一個三十二歲的有知識有才華的男人———這樣一個男人有什么東西是他害怕的呢?我想沒有什么東西是他害怕的。所以,沒有什么東西是我害怕的。
眼睛像馬眼的農(nóng)人說:“小姑娘你過來,我給你一樣?xùn)|西。”他不說話的時候嘴一直在動,和小戴吃泡泡糖時一樣。我走過去。這個面龐方正的馬眼農(nóng)人從身邊抓起一把東西遞給我。是一小把麥粒。和我想象中干燥如沙子般的麥粒不太一樣,因為它們居然有彈性。馬眼農(nóng)人說:“這是新麥,很好吃,還可以吹泡泡。你吃吃看?!?/p>
我將手里的麥粒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一種親切的澀味。淡淡的面粉的香。新鮮陽光的甜味。唾液越來越多。我咽下去一些東西。有些東西留在口腔內(nèi),粘粘的。我用舌頭撥動它,它就和我嬉戲。我用舌頭和上腭將它壓成扁平的小餅,用舌尖輕輕頂住小餅中央,讓它像小帽子一樣罩住舌頭,將氣息從舌面上輕輕送過去。小餅破裂了。我再試,還是吹不成一個泡泡。馬眼農(nóng)人看著我,說:“這是我們的泡泡糖。當(dāng)然,你們文化人叫它面筋?!?/p>
我嚼著已經(jīng)發(fā)苦的生麥面筋,離開麥田和農(nóng)人。我走向華興縣城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崔小莉了,因為我已經(jīng)嘗到了生活的味道———生活就是一把生麥,它有著天然與人接近的氣質(zhì),對人進行平順的滋養(yǎng),但永遠吹不出理想的泡泡。
我的丈夫叫蔡曉文。我已經(jīng)說過,我六歲那年想為我拿一個泡泡糖但又沒拿的那個男孩子叫蔡曉武,蔡曉武有個雙胞胎哥哥叫蔡曉文。我的丈夫蔡曉文一開始就是以他的名字吸引我注意的。當(dāng)時,蔡曉文吸引我的還有他跳舞時口中咀嚼的泡泡糖。那應(yīng)該是口香糖了,紅白包裝的長條形的泡泡糖那時已經(jīng)很少見,多的是綠色包裝的口香糖,比原來的泡泡糖更短、更寬、更扁。
八年前的春天,我下班回家時,看到小區(qū)布告欄上貼著一張醒目的海報,海報上最醒目的是“蔡曉文”這個名字:
前歌舞團著名舞蹈演員蔡曉文將于今晚六點半光臨我小區(qū)籃球場指導(dǎo)交誼舞,敬請各位交誼舞愛好者到場,并相互轉(zhuǎn)告。
當(dāng)時我身邊有兩個中年婦女也在看這張海報。她們中的一個說:“原來是前歌舞團演員啊,我還以為是前線歌舞團演員呢?!蔽业淖⒁恻c和她們不一樣,我看到的只是“蔡曉文”三個字。那個白凈的、有點胖的、說一口純正普通話的八歲男孩蔡曉武就在我面前,說要回家“給小莉拿一個泡泡糖”。對我來說,世間沒有話是隨便說的,蔡曉武說要給我拿泡泡糖,就一定會拿,雖然讓我等了整個童年加上半個青春。為實踐一句諾言,為證明一句真話,再長的等待都是值得的,也是應(yīng)該的。現(xiàn)在,蔡曉武讓他的雙胞胎哥哥來找我了。我一定要見蔡曉文。
我看到蔡曉文的名字時那樣激動,就表明我其實知道他和我見過的蔡曉武沒有關(guān)系。如果沒有盼望時的激動來增加心理能量,我怎么能夠積聚起即將在等待中消耗的大量精力,怎么能夠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再瘋狂的人也有他特定的邏輯,再荒誕的生活也有它內(nèi)在的平衡。
那天晚上六點半,我來到小區(qū)北面的籃球場時,居委會的幾個人已經(jīng)將燈光和音響準備停當(dāng)。在場地邊緣的人群中,我覺得自己的四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僵硬。隨著人群中的一陣歡呼,我看到一個穿著亮片燕尾服的男人走過來。居委會那個姓姚的女干事迎向他時擋住了我的視線。姚干事挽著燕尾服的胳膊,轉(zhuǎn)過身來激動地告知眾人:這位就是著名舞蹈演員蔡曉文。姚干事激動的樣子十分賤相,讓我瞬間變得心情惡劣。我僵硬地站在場地邊,在《邊疆的泉水清又純》的歌曲聲中看透了我自己:姚干事沒有惹我,我心情惡劣是因為燕尾服顯然和我見過的蔡曉武沒有關(guān)系,他不會給我?guī)砼菖萏且约叭魏螙|西,我仍然被虧欠著,仍然被欺騙著。
我潛意識中的自虐念頭要怎樣狂熱,才會讓我不離開籃球場?我不會跳舞。我上中專的時候從來不去舞會,現(xiàn)在也不想學(xué)跳舞,但我沒有走開。燕尾服在燈光下閃爍,像從云端飄過來似的,令人?;?。大約十分鐘之后,燕尾服走向我,拉起我的手,把我?guī)У綀龅刂虚g。他衣服上的亮片做工粗糙,他臉上的胭脂近看有點嚇人,他不停咀嚼口香糖顯得粗俗,但我卻在他面前激動萬分,幾乎不敢呼吸。當(dāng)舞蹈大師蔡曉文輕輕托起我的右手時,我覺得自己正和他一起演出隆重的戲劇,而我入戲太深、人戲合一,成了一個我不敢設(shè)想、但愿意付出一切變成的那個人,那個女王,那個發(fā)光的存在,那個刺穿所有憂郁日子的光源。我像女王一樣尊貴、自如、大膽,相信自己能夠得到想要的任何東西———不,不是去找那些東西,而是像接受臣民的貢品一樣,降尊紆貴地、優(yōu)雅高傲地接過那件東西。
當(dāng)時我不會想到,我像女王般認定屬于我的那件東西,竟然是退職舞蹈演員蔡曉文的求婚。事實是,蔡曉文在見到我一個月之后就向我求婚了。
那夜小區(qū)籃球場上的露天舞會是我有生以來經(jīng)歷過的最浪漫的場景,它像節(jié)日燈飾一樣漂亮,不屬于日常生活。那時,人群眾星捧月般圍著蔡曉文,他的燕尾服在燈下閃亮,勻稱柔韌的身材比衣服上的亮片更加炫目。他的姿態(tài)優(yōu)雅高貴,每一個動作都協(xié)調(diào)優(yōu)美。我被他迷住了。那夜的眩惑以及此后的回憶讓我肉體蠢動而頭腦簡單。我答應(yīng)了蔡曉文的求婚。蔡曉文隨即搬進我的單人宿舍。
我心里住著的三十二歲的男人睡著了,我只是一個二十一歲的中專畢業(yè)生,工作安穩(wěn),收入不錯。我忽然想到,二十一歲,正是華興縣百貨大樓售貨員小戴當(dāng)年的年紀。小戴現(xiàn)在過得好嗎?十幾年過去了,她更胖了吧?她和我父親還在交往嗎?她和我父親交往這件事并不讓我反感,因為我覺得任何女人和男人在一起都好過我母親和我父親在一起。當(dāng)然這只是設(shè)想。我還想,我雖然讀過中專,有一份穩(wěn)定清閑的工作,但我對工作肯定不像小戴那樣投入———她當(dāng)年向勞模陳秉貴學(xué)習(xí)零售技巧,我就沒有那樣鉆研的勁頭。事實上,我的直接領(lǐng)導(dǎo)不喜歡我,因為我把她的每一句話都當(dāng)真。比如,領(lǐng)導(dǎo)要我們好好干,過完年帶我們到桂林旅游,于是我就等著。但是直到第二年夏天,“桂林”兩個字也沒有從她口中出現(xiàn)過,好像中國根本沒有桂林這個地方似的。她還說,以后每一個節(jié)日她都會送我們一份禮品,我又等著。結(jié)果,除了三八節(jié)的一條粗糙俗艷的化纖絲巾外,我沒有在節(jié)日里收到她的任何禮物,而且那條絲巾還不是我們部門領(lǐng)導(dǎo)送的,是單位工會發(fā)給所有女員工的。以我這樣的性格,我的生活不會很輕松很快樂,不會像小戴那樣充滿熱情。我想,我和蔡曉文訂婚之后,生活應(yīng)該會有點不一樣吧?盡管蔡曉文在教女人們跳舞的時候過分熱心,盡管他不記得我的生日,盡管他從來沒有熱烈的語言和動作,但我相信這是因為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結(jié)婚,結(jié)婚以后一定會不一樣的。
但是,和我同居的未婚夫蔡曉文一直不提結(jié)婚的事。我二十三歲那年,在第二次為蔡曉文做了人工流產(chǎn)手術(shù)之后,我終于鼓起勇氣對他說:“你到底什么時候和我結(jié)婚呢?我已經(jīng)跟了你兩年了……當(dāng)然我還不老,可以等,但是如果下次再懷孕呢?我不想去做人流了,我想把孩子生下來?!?/p>
蔡曉文說:“你知道,我從歌舞團退養(yǎng)后在電影院工作,電影院現(xiàn)在很不景氣,我收入不高,整天還要到大單位去找工會主席軟磨硬泡,讓他們給職工買電影票作為福利。小莉,我要給你幸福,但我現(xiàn)在沒有條件給你幸福。你再等等好嗎?”
蔡曉文三十八歲了。他還是很帥,身體還是很柔韌,經(jīng)過表演訓(xùn)練的眼神富有感染力。當(dāng)他用羅密歐式的眼神看著我的時候,我的心立刻融化了,不會去想世上根本沒有三十八歲的羅密歐。他又說:“我知道我讓你受苦了。我會疼你的?!?/p>
我忽然想到,我的身體是因為他而倍受傷害,他欠我很多,我是他的債主,但我卻如此依附他,把自己和他緊緊捆綁在一起,從未想過要離開他。我心里那個三十二歲的男人慢慢醒來,睜開眼睛,看到我的處境如此荒唐和悲涼。可是,我面前三十八歲的羅密歐更漂亮、更無恥,因此他贏了;那個三十二歲的、左手拿著理性、右手拿著直覺的男人,那個又聰明又純潔的男人,再次沉睡。他生氣了,離我而去。有多少守護天使因為人的愚頑而離去?天空中布滿翅膀,如云掠過。
我是在二十五歲那年和蔡曉文結(jié)婚的。那是一個美好的暮春的黃昏,他像往常一樣在我做好晚飯時回家,時間掐得真準。吃飯時,我對他說了居委會姚主任告訴我的關(guān)于他的傳聞:他從歌舞團退養(yǎng)不是因為像他說的那樣個子太高找不到舞伴,也不是練功太辛苦導(dǎo)致右腿韌帶拉傷,而是他和團長的老婆睡覺。我并沒有興師問罪,相反我說得很輕松,甚至有點開玩笑的意思,因為這個傳聞太庸俗、太沒有想象力了,我根本不相信。蔡曉文笑笑,沒說什么。他已經(jīng)四十歲了,笑起來還是那樣迷人。他那種臉型和五官真不顯老。在一個恍惚的瞬間,我看到他的臉和八歲男孩蔡曉武的臉重疊在一起,又突兀又協(xié)調(diào)。我吃了一驚,但又奇怪地感到心安。
那天晚上,蔡曉文在床上的表現(xiàn)比平常弱一些。匆匆完事之后,他說:“小莉,我們結(jié)婚吧。”
我忽然問出了我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問的問題:“喜歡你的女人很多,你會對我忠誠嗎?”
蔡曉文不假思索地說:“我當(dāng)然會對你忠誠。你是我的唯一?!?/p>
我又問:“我過生日的時候你會送我禮物嗎?”相處四年來,他沒有給過我一件禮物。
他說:“會的?!?/p>
我追問:“你打算送我什么禮物呢?”
他看著屋頂,說:“我要專門為你編一個舞,跳給你一個人看。”
我開心極了。六歲以后,我從沒想過自己還能如此開心。
幾年來我對婚姻有過種種幻想,但是真正到來的完全不是我預(yù)想中的婚姻。事實上,婚禮那天我完全沒有笑容,花了很大力氣才克制住想要對蔡曉文發(fā)火的沖動。不錯,我有一個漂亮的丈夫,但整個家里也只有丈夫漂亮罷了———這些年他給我的錢加起來不超過五千塊,新房裝修、家具、電器都由我負擔(dān),我的結(jié)婚禮服和幾身新衣服都是自己買的。我還給他買了一套燕尾服,只是不帶亮片。他穿燕尾服的樣子實在令人賞心悅目,我認為熹城所有男人都應(yīng)該知趣地終生不穿燕尾服。
我在六歲那年夏天遇見一個面頰飽滿鮮潤、有著明朗笑容的男孩,從此念念不忘。蔡曉文面容清瘦,輪廓分明,和八歲時的蔡曉武完全不一樣。蔡曉文當(dāng)然是漂亮的,可是漂亮對于一個四十歲的男人來說實在算不上優(yōu)點。廣場上的交誼舞已經(jīng)不流行了,但蔡曉文仍然有用武之地,他被文化宮的承包人聘請去教拉丁舞。他得意地對我說,文化宮為他專門開辟了拉丁舞教室,他是文化宮招徠舞客的頭塊牌子。他每天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出門,回家后精神飽滿。我不知道他掙多少錢,他從來不給我家用,我也不向他要。他在服飾上越發(fā)講究,一身名牌,頭發(fā)整齊油亮,看來收入頗豐。
結(jié)婚八年,蔡曉文一直沒有提起過當(dāng)初答應(yīng)為我編排的舞蹈。我一直記得他的承諾,覺得這個承諾本身就很浪漫。我認為心中的浪漫才是真正的浪漫,所以它能否變成現(xiàn)實并不是很重要。這個承諾是一個美麗的泡泡,它的形狀、弧度、色彩和光澤都讓我不忍放棄,也不敢接近。
買房需要蔡曉文的身份證,他正在文化宮上班。我給他打電話。手機通了,但他沒接,也許他正在上拉丁舞課。下午兩點,我到文化宮找他。電梯門在三樓打開時,《卡門序曲》撲面而來,帶著濃烈的異域風(fēng)情。走廊昏暗。從下午兩點的陽光下走進這樣昏暗的地方,我一向脆弱的眼睛根本來不及調(diào)節(jié),頭暈得厲害。我拉開拉丁舞培訓(xùn)室那扇包著棕黃色人造革的沉重大門。
里面更暗。在暗處,我的丈夫蔡曉文依然閃閃發(fā)光———他和一個腰身豐滿柔軟的女人摟在一起,臉對著臉,表現(xiàn)出拉丁民族的全部激情———他們不是在跳舞,他們甚至沒有聽到音樂,他們就是摟在一起,像一個立體的卻又呆板得駭人的太極圖。舞蹈室里沒有其他人。沒有正經(jīng)人會在下午兩點把自己放在如此陰暗的地方。
一男一女感覺到我,同時向我偏過頭來。我認出那個豐滿女人是十多年前居委會的姚干事,后來的姚主任,現(xiàn)在的姚董事長。
我如釋重負。我上初中時解代數(shù)題就是這種感覺———我不喜歡那些題目,但我需要答案,所以不惜付出時間和心血去找出那答案。過程很痛苦,過后也得不到什么,但題目解開了,我就放心了。一直藏在我生活中的答案就是:蔡曉文說要對我忠誠,但我不相信他的忠誠;我盼望一些美好的東西,但我肯定得不到。生活一再向我證明我是對的。
生活是一團生麥,永遠吹不出理想的泡泡。我的婚姻是泡泡糖———虛假的甜蜜和飽滿在空中破裂,沒有被遵守的諾言在風(fēng)中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