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
曹丕剛下馬車就被月光打了個照頭,他抬眼看去,幾絲浮云如同鬼魅纏繞在明月周圍,而今晚的月光亮得奇異了些,像是什么人偷窺的眼,在被白天那場大雨澆得濕透的路上開出一朵朵慘白的水銀花。
前面打燈的侍從小心提醒了一聲,曹丕回過神來,一手掀起下擺避過那些被濺起的水珠,抬腳走進了大門。
他的父王正在等他,當曹丕踏進那間生了暖烘烘炭火的屋子之后,原本伺候在那兒的侍女們便都退了出去,他聽見木門在身后吱呀關上的聲音,于是那一股未來得及吹進來的北風便也隨之被隔絕在了門外。
他俯身跪下,額頭輕輕抵在交疊的手背之上,小心翼翼地向年邁的魏王問安,曹操并沒有立刻回應,曹丕只能聽得見面前火盆里跳躍炸裂的聲響,他盡可能無聲地咽了口口水,在心中默默回顧自己近日所為可有哪點冒犯到了他那位猜忌多疑的父親,還沒等他理出頭緒,曹操卻已經開了口。
“過來?!?/p>
曹丕直起身子,見曹操正倚在軟榻之上看著他,便連忙應了聲是,想了想又解掉披在身上的大氅,將那一襲從屋外帶來的寒意留在火盆之后,才慢慢膝行至曹操跟前。
曹操看著他,神情晦澀不明,這讓曹丕感到不安,只好低下頭去,卻又在下一刻被一只蒼老的手箍住下顎。
“看著孤。”
曹操的眼睛讓曹丕想到屋外的月亮,只是比之更清冷刺目,曹丕全身的筋骨都因這注視而緊繃起來。他不知曹操為何會在這個時辰召他入宮,白日上朝時諸多朝臣再上聯名勸進表,被曹操一頓大罵,當時曹丕站在人群中偷偷去看他的父親,卻被那雙隱藏在十二旒之后的眼睛刺了個正著,曹操看向他的眼神有曹丕不明白的戲謔,就好像是在問他,你為何不開口。曹丕被這目光盯得后背出了一層冷汗,卻最終沒有站出來,反倒是將身子往那大殿稀薄的陰影里縮了縮,他以一種極隱蔽的姿勢回頭看了眼站在人群末端的司馬懿,那人一如既往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就像是睡著了。
于是朝會便在曹操不耐煩的一聲“散了”聲中結束,曹丕特意多站了一會兒才轉身走出去,司馬懿就在那兒等他,見他來了,便微微一揖。
“公子今日做得對。”
他們并肩走出宮門,早有馬車等在那兒,司馬懿上前一步替曹丕掀開簾子,曹丕沒有急著上車,只是看向司馬懿,露出淡淡的一抹笑意。
“父親的心思我不能全部明白,但在這一點上,我還是知道的。”
司馬懿跟他交換了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然后他們同時回頭看了眼身后的宮殿,雄偉的宮宇層層疊疊,隱沒在萬盞金光之下,那里藏著他們共同的隱秘而不可言說的夢。
“你今日在朝堂上,為何不發(fā)一言?!?/p>
曹操的聲音將曹丕的思緒拉了回來,燭火映照在二人身上,曹丕清楚地看見曹操灰白的發(fā)須以及那雙眼睛周圍密布的蒼勁紋路,他的父親老了,較之過往更加敏感也愈發(fā)多疑,這么多年殺戮和征伐帶來的因果像鬼火裹挾著這位亂世英雄,而他的身邊也再沒有了能夠三言兩語便安撫下那些恐懼和不安的人。郭祭酒和荀令君都已不在了,他的父親身邊曾經那么熱鬧,那些舌燦蓮花觥籌交錯卻都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消失。
曹丕垂下眼睛,露出一個頗為馴服和乖巧的姿態(tài)。
“父親圣明燭照,何須兒子多言?!?/p>
曹操冷笑了一聲,隨即將桌上的一卷絹帛扔在他的面前,曹丕連忙拿起看了,那卻是一份冊立詔書,他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曹丕愣了愣,隨即俯下身去。
“孤明日便會宣告天下,冊封你為太子?!辈懿僮⒁曋膬鹤?,曹丕身上玄藍色的錦袍已經洗得有些舊了,滲出些柔和的乳白,曹操摸上去,指腹觸摸到一片柔軟,“太子服制業(yè)已準備妥當,你試試。”
曹丕聽了,順著曹操的目光看去,才發(fā)現另一邊的榻上擺放著疊放整齊的一套衣冠,他又看了眼曹操,見后者對自己點了點頭,才應了聲“是”,然后爬起身走到榻前。
曹操沒有叫人來伺候,曹丕便只好自己動手,他去解衣帶的雙手止不住微微顫抖,指尖因為浸滿冷汗而變得濕滑。而那套新制成的衣服要比自己身上的更硬一些,繁復華美的繡紋抓在手里并不比握著劍更讓人心安,它們帶著夜色的寒意,寒意又被事先精心熏過的香所包裹,曹丕一件件穿戴整齊,他的鼻息間環(huán)繞著那些沉沉繚繚的香氣,曹丕想,從今日起這就是我的劍了。
等到全部穿戴好,曹丕朝曹操轉過身,曹操依舊倚在那張矮榻上用一種復雜又玩味的目光注視著他的兒子,曹丕備受煎熬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等到父親像是終于看夠了才一揮手示意他上前,曹丕便連忙走過去在曹操面前跪好。曹操在燈下看著他,嘴角帶上了一絲欣慰的笑容,他伸手替他撣了撣衣袖上并不存在的一絲褶皺,自言自語一般地喃喃開了口:“孤的太子。”
“……父親?”
那一句話太短,短到曹丕來不及去揣摩里面該有和不可能有的滿意與歡喜,他抬眼朝他的父親看去,曹操也在看著他,他在他父親的眼里看到了幾十年燃燒不止的烽煙和北國無邊無際的大雪,以及藏在那里面的,渺小又模糊的自己。等他的父親眨了眨眼將那些烽煙大雪全都抹去,那里面就只剩下了自己,穿著嶄新綺艷的太子朝服,像一柄剛剛被打磨出爐的寶劍。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東歸?!辈懿賹⑸碜涌吭谲涢缴?,瞇起眼笑了,“天下人皆勸我進取,就連子建子文亦是如此,但你從來不說,今日朝堂上也只有你和司馬懿一言不發(fā),你們是覺得為父配不上這江山?”
曹丕微微一愣,垂下眼瞼:“這江山早已是父王的了,進與不進,有何區(qū)別。”
“他們說我天命所至,你知道我是怎么跟他們說的嗎?!辈懿倏粗膬鹤庸蜃谠谧约好媲?,放慢了語調,“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
曹丕藏在廣袖里的雙手兀地攥緊了,那一身華服錦袍壓在身上此刻似有千斤重,曹丕能感覺到汗珠順著后頸一路滾進那衣服里,他的內衫幾乎已經濕透,而曹操的聲音終于在漫長的沉默之后又重新響了起來:“孤昨夜做了一個夢?!辈懿俨患辈痪彽卣f著,“夢見三馬同食一槽,你可能為孤解夢?”
曹丕一頓,皺起眉:“兒……不善此道?!?/p>
“孤今日問了德祖,他倒是說了個有趣的解釋,”曹操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樣輕笑出聲,然后在曹丕詢問的眼光中拋出了一個驚雷?!八f,司馬懿……”
“父親!”
曹丕幾乎是失態(tài)地打斷了曹操的話,他在曹操探究的目光中抓緊了他父親的手,萬千話語呼嘯在心頭像無處不在的北風,最終只硬邦邦擠出兩個字。
“……不可?!?/p>
“有何不可?”曹操好笑地看著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手正被兒子用力地攥緊,那甚至有點疼,曹丕從來不曾在他面前這樣失儀過,曹操甚至懷疑自己若再多說一個字面前的年輕人就會哭出來,于是他湊近曹丕,像是為了更好地看清那個人眸子里埋藏的秘密,“你是孤的兒子,居然要為一個外人,悖逆父親嗎?”
曹丕猛地松開了手,他的身子晃了晃,那一雙熏滿了燭火的眼睛卻沉淀下來,曹操沒有在里面看到想象中的江河。
“兒萬死不敢悖逆父親?!彼聝苑獾奶庸蛟谝黄届坏臓T火中,蒼白的雙唇像秋日里蕭瑟的竹林,深處卻藏著豐饒絕美的落英,曹丕甚至壯著膽子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重新以一種卑微馴服的姿態(tài)匍匐在他的腳下。
“昔日父親命司馬懿教授兒臣課業(yè),后又賜其入兒府為賓客,司馬懿與兒臣相交數載,忠于職守,焚膏繼晷,既無懈怠失察之過,又無妄言弄權之罪,無過無罪,若僅因夢兆便降罪之,恐有損父親讒間不行之英名?!辈茇б豢跉庹f了許多,略一停頓,補完了最后一句,“……望父親明察?!?/p>
“這亂世之中,險象環(huán)生,父親之所以能平安走到今天,就是因為該做決斷的時候從不遲疑,”曹操的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低下頭在他耳邊放輕了語調,“丕兒,司馬懿,比周不疑如何?”
曹丕身子一震,他看向他的父親,用掉了全部的勇氣才幾乎是一字一頓地擠出來:“若倉舒尚在,父親……還會殺周不疑嗎?”
這便是逾矩了,但曹操的這句話刺中了他不為人知的痛處。建安十三年,曹沖病逝,與之交好的周不疑為曹操猜忌,那時曹丕仰慕這位博學通達、聰慧過人的異才已久,在聽說曹操要殺周不疑后慌忙前去求情,但曹操看穿了他的心思,那時尚沉浸在喪子之痛中的曹操冷笑著看著跪在地上兒子,恨恨道,你以為你弟弟去了,那些東西就都是你的了?我告訴你,你駕馭不了他!
曹丕沒能留住周不疑的性命,也沒能安撫下他父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痛,一句“吾之不幸汝之大幸”一句“非汝所能駕馭”讓他徹底看清了自己在父親心中的位置。周不疑是曹操為曹沖準備的,就像當年的世子之位,就算曹沖走了,他的父親也不會把他們留給別人。他沒有資格去拿。
可是如今不一樣,他不是曹沖,司馬懿也不是那時的周不疑,司馬懿是他的人,是他為數不多從一開始就抓在手里只屬于他的東西,他的父親既然一開始就將他給了他,那么他就不能再從他的手中把他奪走。他只能賭,賭曹操對自己尚存的一絲父子之情,賭他父親愿意為了身后的千秋大業(yè)為他的兒子留下一員股肱之臣,他手上的籌碼并不多,但他全數拋出去,只求能換回司馬懿一條性命。
曹操眼中蒸騰的殺氣像長江水面上彌漫的大霧真真切切地將曹丕包裹,曹丕曾不止一次在曹操的眼里看到過它,也親眼見識過無數被這霧氣吞沒掉的生命,有那么一段時間他甚至覺得曹操會為了讓曹植能夠名正言順地坐上世子之位而讓他也成為這大霧里面的一縷陰魂。曹丕曾經對這片大霧避之不及,但現在卻心甘情愿地自己走進去,用行動明明白白地告訴曹操,他要從那里面將他的摯友帶走,曹操可以選擇將他們兩個一同吞噬,但無法讓他放棄獨自離開。
“你當真要為他做到如此?”
曹操的話像一柄劍懸吊在他的頭頂,給出了最后的警告和機會,曹丕閉了閉眼,額頭重重叩在地磚上。
“求父親……不要殺他?!?/p>
“丕兒,司馬懿并非人臣,今日留他性命,他日,此人必會干預你的家事。”
曹丕握緊拳頭,指甲扣進肉里,他重新抬起頭迎向父親的目光,緩慢而堅定地開口:“兒制得住他?!?/p>
曹操微微挑眉,目光里多了一絲驚訝,那份驚訝被屋里這旺盛的燭火一烤,就又轉變成了欣賞,燭淚一般粘稠又甜蜜地淌下來。
“你制得住他?”
“兒制得住他?!?/p>
“……好?!?/p>
短暫的沉默后曹操說,他伸手將那柄置于蘭锜之上的寶劍取下,放在曹丕面前。
“那就做給孤看?!?/p>
曹丕頓了頓,雙手握上那冰冷堅硬的兵器。
這柄劍曹丕太熟悉了,它曾隨曹操四處征戰(zhàn),那上面沾染了不知多少慘死的亡靈,它吸食著它們的精氣,日復一日地變得更加鋒利和寒冷,曹丕只是輕輕觸碰就感到一絲冷顫沿著手指一直鉆進了心口,他深吸一口氣,握緊了它。
而曹操看著他的兒子,終于第一次露出了不加掩飾的、滿意又驕傲的笑意。
“出來吧?!?/p>
待曹丕離開了屋子,曹操才像是力氣用盡似地將身子陷進軟塌之中,他閉上眼睛養(yǎng)神,一邊淡淡地喚了句。
屋子盡頭,屏風之后,司馬懿低垂著眉目走出,行至曹操面前,跪下伏拜。
“看來,你今夜命不該絕?!?/p>
曹操沒有睜眼,他左手的手腕架在軟榻的扶手之上,懸空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彈著,“可惜了,孤是真心想殺你?!?/p>
“臣,也為魏王感到可惜?!?/p>
曹操笑了出來,他睜開眼,饒有興致地看著面前的人:“仲達,你覺得,孤這個太子,選得怎么樣?”
司馬懿聞言,抬起頭,面上紋絲不動:“魏王選的人,自然是極好的?!?/p>
“那你覺得,這滿朝文武若是不服他,又該如何?”
“魏王英明,早就替太子考慮好了一切。”
“哦?我如何替他考慮?”
司馬懿垂下眼:“魏王親賜御劍,命太子明日配此劍上朝,不就是在向天下臣工說明……不服者斬嗎?”
曹操瞇起眼睛,他盯著司馬懿看了半晌,再一次笑了。
“好,”他揮了揮手,“下去吧?!?/p>
司馬懿便又一叩首:“臣告退。”
曹操看著司馬懿離開,慢慢攤開案幾上的一卷竹簡。
“可惜了,既然這一位暫時殺不得,那就只能委屈……”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個名字上面,“……你啦?!?/p>
司馬懿走出宮門,抬眼就看見了等在那里的曹丕。
曹丕已經換回了便服,正踱步在馬車前,見了他,微微一愣。
“仲達?”
曹丕驚訝地看著他,“……父親命人通傳,讓我在這里稍作等候,說是有故人相送,竟是你嗎?”
“公子?!彼抉R懿作了一揖,壓下胸腔里那片飽滿得即將破膛而出的洶涌,“正是在下?!?/p>
曹丕左右看看,略有些緊張地走過來,壓低了聲音:“仲達何時進的宮?為何耽擱到這個時辰,是不是父親……”
“公子勿慮,不過是處理一些瑣事,麻煩了些,便多費了些時辰?!鼻謇涞娘L從二人中間盤旋而過,他取過曹丕搭在腕上的大氅為他披上,仔細系好了系帶,還不忘騰出一只手替曹丕拍了拍前襟那一片有些被弄皺的布料,才微微屈身,用就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溫柔語氣說道:“公子,回去吧。”
然后他們沒有再說話,一同走進了那片白色的月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