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詩孤懸于海外（組詩）

俞心樵，祖籍中國浙江紹興。中國當(dāng)代思想家、藝術(shù)家和詩人。詩歌作品被收入《中國百年文學(xué)經(jīng)典》（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選》（美國諾頓出版社）等諸多選本，零星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意俄日韓等多國文字。在國內(nèi)及歐美舉行多次人文演講和藝術(shù)展覽，其詩歌作品被拍入諸多電影并被諸多歌手譜曲傳唱。另有小說、劇本、畫集、理論著作多部。2013年獲得《新周刊》年度藝術(shù)家大獎，2015年獲得意大利Liberate國際文學(xué)大獎。2017年初移居美國。

開春

那年正月初一，她已八歲而他九歲

即使在電影上都還沒有見到過愛情

龍與鳳第八九次降臨她和他的江南小鎮(zhèn)

老阿婆埋在墻腳下的玉石沒日沒夜咳血

春在河床上胡編亂造的鎮(zhèn)干部們虛榮心暴漲

庸醫(yī)為龍與鳳打了疫苗之后消失在亂石叢中

她八歲他九歲手牽著手，正月初一走在拜年路上

萬里無云的天空像一個慈善家尚未籌集到一分錢

2019.2.5.阿那亞

財神爺

歲月的遺傳密碼，但稅收，但死亡

詩歌和瘟疫一樣，哪一樣可以避免

現(xiàn)在好了。流行病與神經(jīng)病

已被控制在極少數(shù)富人身上

神藥全面失效

世界的耐藥性

沒有詩歌的歲月

哪一年不是豬年

食物鏈。什么什么什么吃來又吃去

吃者被吃。特困戶又迎來了財神爺

2019.2.6.阿那亞

吉星高照

吉星高照，熱帶醫(yī)學(xué)與醫(yī)學(xué)無關(guān)

反而熱帶雨林的風(fēng)景科學(xué)得要命

在一株天大的氣根樹下，她與他已長大成人

赤誠相見，覺得穿衣服是一件傷風(fēng)敗俗的事

民間種種微生物，在放大鏡下

反而變小了，小得像一種精神

小得像詩的韻味，肉眼不可見

寒熱也被弄反，當(dāng)詩人被判寄生蟲罪

肉眼不可見的愛情，令暴君徹夜難眠

2019.2.7.阿那亞

異端的雪景

一整天，他比這一場大雪還忙亂

他舉著相機(jī)四處拍，主要拍窮人

不再臟亂差，好像窮人都有了潔癖

白得耀眼，好像窮人都得了富貴病

回到自家院子，他放下相機(jī)

院子里兩棵樹，魯迅說過的

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

他給棗樹把脈，棗樹要走桃花運(yùn)

他給雪人驗血，雪人沒什么毛病

但一整天大雪比醫(yī)生和護(hù)士還忙亂

他從滑雪衫的口袋里摸出手機(jī)自拍

回到屋內(nèi)，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一片模糊

2019.2.8.阿那亞

轉(zhuǎn)眼之間，財源滾滾

如能恰當(dāng)，請及時地使用氯奎和奎寧

一閃一閃他看著池塘上面的蚊子幼蟲

那時夏日美好，他還沒有滴滴畏可用

怎么辦？多年來發(fā)病率持續(xù)下降

健康將成為唯一的疾病。怎么辦

怪天氣離奇？衛(wèi)生工作熱不起來

風(fēng)雨兼程，他的整個天空都坐滿了慈悲的泥菩薩

有那么好幾分鐘國將不國，他分不清雨水和淚水

聯(lián)合國的官僚主義在詩歌中失效，但對科學(xué)管用

當(dāng)然要科學(xué)，但不要科學(xué)地使用科學(xué)

當(dāng)然要財源滾滾，如果大家都不發(fā)病

整個國家經(jīng)濟(jì)的崩潰，就在轉(zhuǎn)眼之間

2019.2.9.阿那亞

一首詩孤懸于海外

元宵節(jié)還沒到，一船的腎器官就起航了

向著沿海各省，波濤也厭倦于財源滾滾

他致力于脫富致貧，減少愛的百分比

用嫉恨與仇恨向詩人投出第一塊石頭

憶人類此岸水花與煙花混淆處

彼岸傳來了無窮無盡的咳嗽聲

集裝箱碼頭卸下了太多蠢貨

拒絕貿(mào)易的詩人向天邊遠(yuǎn)去

肝膽相照，一種無藥可救的病

明月升起，一首詩孤懸于海外

2019.2.11.阿那亞

翻篇：不要被自由奴役

人生至此，他的一系列動作

都讓人看不起。他也無所謂

在黑暗掩護(hù)下，他推石上山

石頭滾到水里，他逆流溯源

如果你不在源頭

至少你要在山頂

翻篇

又翻篇了，不再有哲學(xué)

他的日記交給我日日新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

錯在我，子曰得沒有錯

翻篇

源頭不可逆

山頂不可攀

兒子說話，爸爸媽媽

我錯過了你們的童年

所以我陪著我的兒子

我怕錯過兒子的一生

我要陪著兒子的兒子

要他們敬鬼神拜祖宗

我要告訴他們，人生太深

但科學(xué)與民主未免太淺了

翻篇

又翻篇了，即使

翻到了最后一頁

也不要和神翻臉

要像他一樣，即使

被所有的人看不起

也不要被自由奴役

2019.2.11.阿那亞

風(fēng)云變幻

風(fēng)吹掉我的帽子

云朵轉(zhuǎn)眼走了形

風(fēng)和云都不懂政治

我想批評它們幾句

想了想，還是算了

路邊的草木不拜年

路邊的石頭不說話

萬物都不太懂政治

一路走下來好寂寞

冰雪要熱處理

血液要冷處理

安全技術(shù)更發(fā)達(dá)

人生似乎更難測

一路上看不到風(fēng)景了

一路上辯證法更寂寞

一路上春天吃錯了春藥

秋后算賬的人風(fēng)云變幻

2019.2.12.阿那亞

呆呆地望著天氣

九天前，你是熬夜大師

六天前，你是睡覺大師

這兩天，看著病態(tài)的天氣

像豬八戒，你是發(fā)呆大師

而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死亡也是來自俄國的大師

這兩天你想著千年來

本國從來就沒有死亡

這兩天你想著百年來

本國也沒有生活細(xì)節(jié)

只有一個個神仙

呆呆地望著天氣

但愿你寫詩畫畫唱歌跳舞別讓我知道

呆呆地，但愿你對現(xiàn)實(shí)更加不負(fù)責(zé)任

2019.2.13.阿那亞

名字的故事

小兒子出生之后

我給他取名古諾

法國朋友告訴我

法國有個作曲家

他的名字

也叫古諾

我不知道法國朋友

她這樣說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法國的法

巴黎的巴是什么意思

曾經(jīng)，我想給兒子

取名雨果，好像是

從云朵中挖出一點(diǎn)什么

照耀著什么什么的根系

古老的巴黎生長，日日新

如何忍受如此古老的隱喻

這是我第二次來到巴黎

卻是我第一次抵達(dá)法國

我承認(rèn)論身材

除了古諾雨果

我沒看到有誰

比拿破侖更高

2019.2.16.巴黎

帽子的故事

摘葡萄的手

摘星星的手

似乎，怎么摘也摘不完

人類扣在我頭上的帽子

多么幸運(yùn)

就在昨天

小兒子，在凱旋門

丟掉了他的貝雷帽

多么幸運(yùn)

多年之前

我在赫赫大皇宮

丟掉了烏有之帽

自古，人類現(xiàn)代性

也只需要兩頂帽子

白晝是一頂名叫太陽的帽子

夜晚是一頂名叫月亮的帽子

自古，我和我的小兒子

只愿意戴上這兩頂帽子

和你一起走遍海角天涯

2019.2.18.巴黎

布拉格的門檻

布拉格一個春天的復(fù)仇

世俗的暗礁是水中飛鳥

布拉格一個秋天的熱愛

神秘的門檻是火中游魚

伏爾塔瓦河上的漢學(xué)家

日夜翻譯著漢語的泡沫

重復(fù)著世界性的無正義

布拉格的門檻越來越低

2019.2.20.布拉格

布拉格紀(jì)行

不會再有愛情的布拉格

四個男人，沉默如暗礁

偶爾也激起語言的浪花

中文一家從柏林來

我們一家從巴黎來

徐暉一家

李笠一家

他們在布拉格

盡了地主之誼

世界變化加了速度

塵埃中有海量信息

東西混亂，多少人迷失

嘆息變成了樹上的星空

不會再有小說的布拉格

但有詩歌，最佳觀景點(diǎn)

就在李笠家的陽臺之上

2019.2.21.布拉格

在雅典

是樹，都做著橄欖樹的夢

是建筑，都渴望成為廢墟

在雅典，看柏拉圖

首先，像我的爸爸

然后，像我的兒子

在雅典，從來沒有讀過書的人

也比其他國家的讀書人有文化

歐幾里得浪花簇?fù)碇诺?/p>

小亞細(xì)亞男孩女孩手牽手

一邊仰望著星空

一邊摳著鼻疙瘩

雅典之外，皆為邊緣

廢墟，就是生命本質(zhì)

早已看透天地的雅典

不屑于成為世界中心

2019.2.22.雅典

雅典：Europe starts here

比起你的國土，旋轉(zhuǎn)、變化、復(fù)調(diào)

希臘的云朵與海浪有更多詩的技巧

Europe starts here

Oh，I certainly agree

理性足夠完整，并不意味著

廢墟之上，再也不需要神跡

一路上，你我談下來，或許你并不知道

你的博學(xué)，看起來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我早就說過，心中無愛

任何人，都不可能脫貧

現(xiàn)在，我，一個憂傷似海的漢語詩人

從美洲來到歐洲，從西歐東歐到南歐

面對面祝福著雅典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

經(jīng)濟(jì)發(fā)達(dá)地區(qū)的愚蠢與傲慢多可笑

如果你，沒有能力感受到希臘之美

就再也不必和我談?wù)撊魏纹渌掝}

2019.2.23.雅典

云朵扎根于希臘

沒想到希臘的云朵那么低

低得像剛剛從土里挖出來

低得像我的身份和地位

從屬于天空卻接著地氣

必須從云朵的角度

來理解希臘的歷史

天地之間

有樣學(xué)樣

荷馬飄過

薩福飄過

蘇格拉底飄過柏拉圖飄過

緊接著，亞里士多德飄過

一朵一朵

從容不迫

低低地飄

從遙遠(yuǎn)的東方

我也飄過希臘

我不想再飄了

與歷史上所有見過大世面的云朵一樣

我不想再飄了，我想在希臘扎下根來

2019.2.25.雅典

希臘問答

愛琴海在風(fēng)平浪靜之后

魚并不想回答鳥的問題

至于你提出的問題

我就更不想回答了

通常而言，我并不喜歡

中國人，同時也不喜歡

曾在中國住過的外國人

難道非如此

不可嗎？不

人們使用任何籠統(tǒng)概念

毫無疑問，都是愚蠢的

不必如此愚蠢

不必滿懷怨恨

我愛一個一個具體的中國人

我愛一個一個具體的外國人

無論他們有沒有在中國住過

我愛著他們，如此具體

一個一個，但不會很多

正如我人生的風(fēng)浪

一個一個都已平息

算上即將經(jīng)歷的風(fēng)浪

屈指可數(shù)，不會很多

2019.2.26.雅典

他們將在今夜付諸東流

種種跡象表明，他們隨著春風(fēng)吹起

攔不住了，他們將在今夜付諸東流

有一種可怕的東西正在逼近

誰也說不清楚這是什么東西

謎團(tuán)仍然是謎團(tuán)

變色龍繼續(xù)在變

看她沉溺于自己的痛苦

好像幸福是一種危險品

看他浮皮潦草心滿意足

好像撈到了自己的尸體

謎團(tuán)呢？就是你和我

你我睡去醒來都是謎

變色龍呢？就是她與他

看他們終于變成了不變

她看著你都看傻了

她看著你與詩牽手

他看著我直流口水

他看著我與你同在

看著我們生根發(fā)芽，她與他，至少是她，氣得直冒煙

她那個后悔呀，她來不及了，他們將在今夜付諸東流

2019.2.10.阿那亞

城市的故事

莫斯科，是我知道的第一個外國城市

這只能說明我出生于上世紀(jì)六十年代

說明我是中國人而且我只能是中國人

我愛莫斯科。等到我具備了閱讀能力之后

我當(dāng)然更喜歡圣彼得堡，還有葉卡捷琳堡

我愛北京我愛上海我愛紹興我愛杭州我愛廣州我愛三亞

但到了我的知天命之年我更愛臺北紐約柏林巴黎和雅典

看在安娜的份上，我不可能提及你我相愛的那一座城市

你我都愛倫敦，但毫無疑問你我永遠(yuǎn)不可能在倫敦相愛

2019.2.27.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