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洪雷
摘? 要:翟永明的文學批評視野開闊,涉獵廣泛,在底層寫作、大眾形象、女性文學和兒童文學研究及現當代作家、作品批評方面,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特別是他的李銳研究,以深細的文本解讀、開闊的理論視野和嚴謹的學術態(tài)度,極大推進了相關研究的進程,受到學界的肯定和贊譽。在批評實踐中,翟永明以人文主義為思想資源,堅持人文立場,恪守人文價值標準,以懇摯而熱情的態(tài)度,探究、闡發(fā)文學中閃耀的人性光輝和人道魅力。其漫游者的精神姿態(tài),成為了批評領域令人難以忽視的獨特存在。
關鍵詞:翟永明;人文主義;文學批評;底層寫作;大眾形象
說到翟永明,不熟悉的人往往會打個愣,熟悉一點的一般會補上一句:“另一個搞批評的,男的?!蔽蚁?,翟永明肯定沒少遇到類似情境,自己也少不了要答對一兩句。不過在文學圈子里,以“另一個”的方式存在,再怎么說也是有點別扭。其實了解的人知道,這個翟永明從路翎、李銳研究起步,學術視野涉及文學史、文學思潮領域,在底層寫作、大眾形象、女性文學、兒童文學研究及現當代作家作品批評方面成績斐然。在當下紛雜擾攘的批評領域,翟永明是個安安靜靜而又結結實實的存在。
一
和許多從事批評的學者一樣,翟永明的研究是從作家論開始的,而他一上手就膽氣十足,選擇路翎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在上世紀四十年代,路翎和汪曾祺被視為文壇的“希望之星”。汪曾祺長于短篇,1949年出版有《邂逅集》;路翎除短篇外,還創(chuàng)作了中篇《饑餓的郭素娥》和長篇小說《財主的兒女們》,而后者被視為當時文壇最重要的收獲之一。汪曾祺真正綻放要在30年之后,就體量和影響而言,路翎當時遠在汪曾祺之上。然而,路翎是復雜的,研究起來有特殊的難度。這種難度,不僅指路翎后來的困厄和遭際,使其藝術才華未得充分展開,從而影響了對其早間作品蘊含的藝術可能性的認識。更主要的是,路翎小說語言特殊,文體獨異,加上胡風在理論觀念上的直接引領,以及魯迅和蘇俄、歐美作家的影響,使得路翎創(chuàng)作在思想和藝術上有許多堅硬的內核需要打開。而翟永明上來就“單刀直入”,緊緊抓住路翎創(chuàng)作的關鍵和“硬核”,從心理描寫入手,著力于路翎小說藝術影響譜系的清理和重描,使路翎小說心理描寫的現象特征、技巧手法、源流本末,得以系統(tǒng)展開和多維度呈現。在翟永明看來,心理描寫是路翎小說的主體、動力,最能顯現其獨特創(chuàng)作個性?!坝捎跇O端的內傾,路翎的小說中幾乎一切都主觀化情緒化心理化了,小說從頭至尾,都是在一種無盡的沖突和毀滅,不斷的掙扎和失敗,大起大落的喜怒悲歡,永無止境的希望與絕望的交織中進行,那無可排解的愁悶漫無邊際地展開,痛苦的眼淚從開頭一直流到小說的結束。在這種濃烈的主觀抒情氛圍中,作者的情感奔涌、流瀉,呈放射狀地向外無限擴散,如山崩,如海嘯,如驚雷,如火山爆發(fā),雄偉壯觀,造成很強的情感沖擊力,并給讀者帶來強烈的詩意感受”。①從這里的概括和描述不難看出,翟永明有著敏銳的審美感受力,能夠準確把握到路翎小說心理描寫的現象特征。當然,這只是研究的起點,給人留下更深印象的是,翟永明層層推進,通過細透的文本分析,對路翎小說心理描寫的技巧和方法進行了深入探討,并對其藝術技巧進行系統(tǒng)的譜系學考察。
馬克斯·韋伯認為,學術的目的“在于獲得自我的清明及認識事態(tài)之間的相互聯系”。②要獲得“自我的清明”,就要有批判意識和對學理標準的堅持;要認識“事態(tài)之間的相互聯系”,就要求研究者具有開闊的視野和歷史意識。翟永明路翎研究值得肯定的地方恰恰就表現在這兩個方面:其一,堅持藝術和學理標準,在肯定路翎小說心理描寫獨特審美價值的同時,也對其中的主觀隨意性及其造成的美感缺陷有充分的認識。其二,在與研究的關鍵和“硬核”糾纏的同時,將它們放置在路翎創(chuàng)作的內外關系中加以理解和把握。在外部,翟永明致力于影響譜系的還原,在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高爾基、巴爾扎克、羅曼·羅蘭和魯迅的創(chuàng)作之中,尋找路翎小說心理描寫的審美基因;在內部,將心理描寫與人物所遭受的“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及他們生命中的“原始強力”聯系起來,揭示了人物心理背后深廣的社會歷史原因。這樣的闡釋和分析,在看到人物心理是“原始強力”折光的同時,也使翟永明對“原始強力”的理解獲得心理深度和辯證性:“原始強力就是一種欲望得不到滿足并受到壓抑后迸發(fā)出的力量,雖然它有時呈現出自發(fā)性和盲目性,不能構成對殘酷現實有力的沖擊,甚至有時傷及發(fā)力者及所愛的人,但它的確是黑暗社會環(huán)境中閃現出的一線光明?!雹?/p>
后來,翟永明的研究轉向李銳,出版了專著《生命的表達與存在的追問——李銳小說論》。(以下簡稱《李銳小說論》)這本書雖不是國內最早的李銳小說創(chuàng)作專論,但卻是最為系統(tǒng)的一部。該作有力地推進了李銳研究的進程,得到多方肯定,產生了不小的影響。翟永明的批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關于文學批評,法郎士有過一個影響很大也很有意思的說法:“優(yōu)秀的批評家講述的是他的靈魂在杰作中的探險。并不存在什么客觀的批評,如同客觀的藝術并不存在,凡是自詡作品之中毫不表現自我的人,都是上了十足欺人假象的當。真相乃是人人都無法超脫自我……倘若坦誠的話,批評家就應該說:先生們,我準備結合莎士比亞,拉辛,帕斯卡爾,或者歌德,來談談我自己?!雹苓@段話特別突出了批評者的主觀性,被視為印象批評的宣言。然而,批評對象不同,批評者主觀性的實現程度也不一樣。李銳的獨特性,或者說研究李銳小說創(chuàng)作的難點就在這里:李銳是一位有著充分思想和理論自覺的小說家,對其作品表達的思想和主題,李銳往往在小說之外都有過深入思考。面對這樣的對象,批評者非常容易被牽著走,從而陷入新批評所謂的“意圖謬誤”的泥淖。對此,翟永明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堅持學理上的追本探源,強調李銳小說創(chuàng)作的整體性,并將其放入特定時代背景加以歷史化的理解。與此同時,翟永明一如既往,不被批評對象的聲名所蔽,以平等對話姿態(tài),與批評對象展開較量和博弈,在肯定李銳小說創(chuàng)作成就的同時,對其創(chuàng)作在思想和藝術上的不足有著清醒的認識。
相較于其他論著,翟永明的李銳研究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對批評對象的整體把握。翟永明的《李銳小說論》,不僅對其早間創(chuàng)作及《厚土》《傳說之死》《舊址》《無風之樹》《萬里無云》《銀城故事》等有重要影響的作品進行了系統(tǒng)考察,而且還能及時跟進,將李銳新世紀以來的重要作品,如《太平風物——農具系列小說展覽》《人間:重述白蛇傳》《張馬丁的第八天》等也納入到批評視野,從而使自己的批評獲得了整體性,使李銳小說的創(chuàng)作進程得到完整呈現。然而,在我看來,翟永明《李銳小說論》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種批評風格的形成。這種風格在路翎研究那里已有萌芽,及至李銳研究,翟永明每每抓住問題關鍵,深挖概念源頭,在歷史追溯中展開譜系學考察,使李銳小說所涉及到的思想主題,如“人”“個體”“本土”“歷史”“啟蒙”“革命”“大眾”等,獲得了明確的位置感、層次感,呈現出豐滿的現實肌理。
批評是關于藝術的對話,也是思想和精神的角力,需要批評者在倫理觀念和價值立場上有通脫而透徹的判斷力。正是在后一個方面,翟永明的批評顯示了極其明敏銳利的一面:李銳小說創(chuàng)作固然取得了巨大成就,但并不等于說已達到難以企及的高度,或者說已然至善至美。恰恰相反,李銳經常陷入難以擺脫的矛盾和糾扯,給自己的創(chuàng)作帶來諸多困惑與尷尬。⑤這尤其表現在價值判斷的搖擺游移和懺悔、反省意識的薄弱兩個方面。翟永明力避為批評而批評的流俗,通過對《黑白》中黑、《無風之樹》中苦根和《萬里無云》中張仲銀等人物精神困境和話語癥候的分析,令人信服地揭示出這些人物背后同時也是作者潛意識里晦暗難明的逃避心態(tài),揭開了一代作家身上普遍存在的心理隱疾。
二
從路翎到李銳,翟永明的批評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這種變化與他接觸人文主義思想緊密相關。在研讀中翟永明發(fā)現,李銳是一位理智型小說家,其作品對許多問題都有理性思考,從而使其創(chuàng)作得到提升,獲得了一種哲學氣質。⑥這種氣質在使李銳小說與一般的欲望化寫作區(qū)分開來的同時,也對批評者的思想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也就是說,要想對李銳的創(chuàng)作展開批評,能夠與其達成思想和精神的實質性對話,作為批評者的翟永明,必須具有足夠的思想資源和堅固的價值立場,否則,批評的有效性就會大打折扣。在這方面,翟永明下足“盤外功夫”,在與李銳創(chuàng)作進行“周旋”的同時,結合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實際,接受人文主義思想,并將其作為自己的思想視鏡和價值依據,對啟蒙主義、革命等貫穿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思想潮流進行了系統(tǒng)的反思和批判。
在西方現代思想的歷史中,人文主義與科學既相互區(qū)別又相互補充,在情感內涵、信念倫理及把握世界的方式方面,有著一套相對獨立的觀念體系。所以,當它被引入到“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論域時,人文主義更多體現為一種思想態(tài)度和價值指向。與注重科學和理性的啟蒙主義一樣,人文文化也非常看重“人”的價值和“人”之可貴之處,“但它是由尊重生命和企望人性健全發(fā)展的角度來理解這一切的。它尊重人之生命,也視宇宙萬物為秉有靈性的存在而給予充分的尊重,祈求在彼此匯通、契合的和諧中生息發(fā)展”,“人文文化重視的是對人生終極目的的關懷,是生命對于具體歷史功利目的和欲望性世俗人生追求的形而上超越,屬于信念倫理的范疇。它不相信理性(科學)萬能,也不相信‘人’的力量可以主宰一切,相反,對于未可知的世界和人類命運倒是永遠懷著一種虔誠的敬畏之心,且把人文關懷和對人文信念的自覺持守與踐行,看成是個體生命乃至人類全體對隨時可能發(fā)生的異化危機的自我救贖?!雹?/p>
在某種意義上,孔范今先生以“人文文化”為核心的人文文學史觀,成為了翟永明文學批評在思想和價值立場方面進一步發(fā)展和轉度的橋梁,他以人文文學史觀為基礎,以“接著想”“接著寫”的方式,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中的主要思想潮流進行了反思和批判。翟永明認為:“人性是文學的內核,整個文學的發(fā)展就是對人性的探討,從文學的出現到現在,文學的最基本的功能就是探討人的性格,描寫人的情緒,研究人的內心,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品無一不以提示人性為矢的。正是因為優(yōu)秀文學作品這種對人本性的恒久表達,才使我們能夠穿越久遠的歷史時空去領略當時人們的情感與心理狀態(tài),在共鳴中實現情感的微妙對接。所以文學作品必須關注人類心靈的隱密世界,對道德心靈問題進行永恒的探求,實現對人類終極價值的關懷,這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不可推卸的使命?!雹嘤辛诉@樣的認識,李銳對“人”的獨到理解和對個體生命的尊重,便得到了格外凸顯。在翟永明看來,李銳作品所著力表達的是人的自然本性,而這正是二十世紀中國主流文學所缺乏的。相較于“尋根”小說、“新寫實”小說及1990年代的“欲望化”寫作,李銳雖然也有對人的生物本能的描寫,但更多顯示出一種提升,這種提升使李銳超越了對淺層本能的書寫,呈現出更多的精神性和哲學韻味。二十世紀主流文學缺乏的對個體生命價值尊嚴的維護,而翟永明通過對《傳說之死》《厚土》《黑白》《舊址》《銀城故事》等作品的系統(tǒng)分析,揭示李銳對自然生存中人性閃光的珍重,對社會歷史中個體生命的捍衛(wèi),肯定了李銳打破話語秩序,在眾語喧嘩中書寫個體生命狂歡所具有的現實意義和文學史價值。⑨
再有,充滿人文意識的批評觀念,使翟永明對啟蒙思潮的內在悖逆性有著清醒認識,對這種“內在悖逆性”可能產生的影響有著深刻的洞察。翟永明看到,在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在中國文學對“現代性”的追求中,“啟蒙”曾被寄予厚望,并在歷史轉折期產生過極大的影響。但是,啟蒙思潮取法于歐洲資產階級啟蒙運動,而中西文化傳統(tǒng)的矛盾,直接導致了五四啟蒙思潮內在構成因素間的沖突與碰撞,使啟蒙者們在啟蒙實踐中困難重重,每每陷入兩難的尷尬境地,最終使啟蒙的實績與啟蒙者的期待產生巨大落差。翟永明認為,這種內在的悖逆性,最集中地表現在救國強民與個性彰顯的沖突以及情感與理性的碰撞兩個方面。⑩
對啟蒙思潮內在悖逆性的認識,有力地支持了翟永明對李銳小說啟蒙主題的剖析。在對李銳相關作品的分析中,翟永明肯定李銳小說創(chuàng)作與1980年代啟蒙思潮的聲息相通,肯定他對人性回歸的熱切企盼,以及在商品大潮中堅守啟蒙立場,保持一種理性的批判態(tài)度,并從奴隸意識、看客意識、安土意識三個方面,展開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和批判。然而,翟永明并不滿足于表面的、常規(guī)的對啟蒙批判的理解,他在李銳小說啟蒙話語的深處,捕捉到了另外一種聲音,它無處不在,與啟蒙話語相伴而行,而且每當啟蒙話語加強時,它的力量也隨之增加,這種聲音就是對啟蒙話語的質疑?!皥允嘏c質疑共存于同一個文本,兩種聲音糾纏雜糅,相互消解,相互制約,從而在文本內部產生了一種強大的內在張力,這種張力的存在不僅擴大了文本豐富的內涵,而且還清晰深刻地傳達出啟蒙知識分子在啟蒙過程中的精神焦慮”。翟永明認為,這種雙聲并存,反映了李銳深層意識中的某種矛盾心態(tài),李銳自己無所意識,即使意識到也無法解決。{11}從這里的論述可以看出,翟永明的認識是深刻的、切中要害的。除此之外,他對李銳小說中歷史觀念和革命話語的闡釋,都深入到了李銳小說創(chuàng)作的核心地帶,觸及到了其思想深處最為敏感的部位。
三
從事文學批評需要多個方面的能力,如敏銳的審美感受力,精確的審美判斷力,深細的文本解讀力,對時代和社會的觀察能力和理解能力,對現實問題和理論問題的思維能力,等等。隨著各項能力的完善和提高,隨著批評實踐的不斷展開,一種批評觀的建立就成了一種必然的要求。它是一個人的文學批評走向成熟的標志。翟永明沒有對自己的批評觀進行過專門申述,他只是在對學院批評面臨的危機和存在的問題的思考中,在對自己的心理焦慮的反思中,談到了對文學批評的理解和認識。在這里,我們能夠感受到一種立場明確而又富于倫理意識的批評觀的雛形。
毋庸諱言,1990年代以來,學院批評遭遇了多方挑戰(zhàn)。其中既有來自外部的大眾批評、媒體批評、網絡批評的沖擊,也有學院批評自身的原因,如搬弄生澀西方理論,脫離文本、遠離讀者大眾等,加上過度專業(yè)化及學術環(huán)境和學術機制方面的制約,使學院批評日趨僵化,面臨著進退維谷的困惑與難題:堅持批評準則、審美理想和嚴謹的學理性,則意味著失去讀者,影響萎縮,批評淪為自說自話;然而,放棄標準,靠攏社會,迎合讀者大眾,則會使學院批評的主體性受到削弱,動搖自身存在的根基。如何在困境中突圍,是每一個站位于學院的批評家不得不思考的問題。翟永明認為,面對挑戰(zhàn)和困境,學院批評一方面要調整心態(tài),打破心理禁錮,加強知識分子本應具有的“介入性”,充分利用媒體優(yōu)勢,通過參與和合作拓展批評和影響空間,促進多元共生的良性批評生態(tài)的形成。另一方面,學院派要對自身的不足保持清醒的認識,放棄“文化英雄”的幻念,走出“象牙塔”,“對外界社會現實保持一種‘緊張’與‘敏感’,捕捉社會焦點,對各類文學作品和事件做出迅捷的反應,運用理論知識對大眾文化產品進行‘解碼’,從而實現對現實文化的參與和重構,并在當下的文化語境中重建自己的知識分子‘身份’”。最為重要的是,學院批評“要確立人文價值立場,在文學批評中融注一種批判性與關懷性,這種人文性與憂患意識也是學院批評應該堅守的底線”。{12}只有這樣,文學批評作為一種“志業(yè)”,才能贏得一種歷史感、神圣感和使命感。在翟永明的認識里,“人文價值”的確立在文學批評中具有首要性,這是他對以往批評經驗的總結,也是對文學批評價值立場和批評倫理的理性思考。在他的批評觀念里,“批判性”“關懷性”和“憂患意識”是“人文性”自然而又必然的學理展開,是學院批評必須堅守的底線。
有著對站位的冷靜反思,對人文情懷的堅守,翟永明的批評實踐,既未受困于擾攘的外部環(huán)境,也沒太在意浮躁喧囂的體制化學術的誘惑,而是依從內心信念,抱持人文情懷,從容自然地鋪展自己的批評走向,在路翎、李銳研究之外,致力于底層寫作、女性文學、兒童文學和“大眾形象”研究;與此同時,展開對陸文夫、賈平凹、余華、楊爭光、海男、遲子建、鬼金等人創(chuàng)作的解讀和批評。在我看來,在以上諸多涉獵中,翟永明對“底層寫作”和“大眾形象”有著非常獨到的理解和認識。
新世紀以來,“底層寫作”受到廣泛關注,人們看到了作家在“底層”書寫中表現出的社會責任感和難得的批判激情,感受到他們對于底層群眾的深刻理解和一種知識分子本應具有的悲天憫人的情懷。但在翟永明看來,“底層寫作”并非從天而降的新事物,而是有著強大的傳統(tǒng),魯迅、茅盾、老舍、巴金、趙樹理、丁玲等都曾創(chuàng)作過大量以底層民眾為表現對象的經典作品,“這些理論和作品構建了一個具有平民意識、批判意識、人文關懷意識、責任意識、憂患意識的優(yōu)秀文學傳統(tǒng)。而當下的‘底層寫作’無疑是對這一傳統(tǒng)的回歸與繼承,他將處于社會底層的‘沉默者’集體推向前臺,表達他們集體性的訴求,在敘述苦難與艱辛的同時,對實現社會和諧和公正發(fā)出苦苦的詢喚,從而體現出文學可貴的社會承擔?!眥13}將創(chuàng)作現象和一時的潮流放入歷史,在更長的歷史時段里,翟永明打量著底層書寫煥發(fā)的人性光輝和人文魅力,叩求其中更為恒久的文學價值。
對于“底層寫作”,翟永明沒有停留在歷史層面,而是針對其所存在的問題,強調對文學社會功能強化不能以喪失文學審美性作為代價。他認為,底層題材不應該具有天然的道德優(yōu)越感,文學的社會承擔只能在文學性全面實現的前提下而實現?!坝胁簧俦憩F底層生活內容的作品或者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將底層作為一個成功人士或者新富階層的慈善施恩對象,或者只滿足于渲染弱勢群體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生活境況,只滿足于宣泄作者對于社會不公的道德義憤和對于弱小者的道義同情,而忽略了更為寬廣復雜語境下各種對立關系的細微刻畫,忽略了各種復雜性格與情感的精微雕琢,忽略了文學捕捉生活細微意義從而彰顯文學獨特性的生成方式,將一種簡單而片面的情感態(tài)度推向極端,使作品找不到恰如其分的、可以化解和包容現實的“文學性”形式?!眥14}應當說,翟永明的批評是懇摯的、建設性的。方正的批評筆調,顯示了翟永明寬厚而不失鋒芒的一貫風格。
“大眾形象”是與“底層寫作”相互關聯的論域,在某種意義上,“底層寫作”是文學“大眾”想象的一種新的形式,一個新的階段。百多年來,文學對大眾有著不同的想象:啟蒙視野中的愚昧大眾,人道視野中的苦難大眾,革命視野中的反叛大眾,文化視野中的淳樸大眾,凡俗日常中的市民大眾,新的社會生活中的階級大眾,等等。翟永明深入話語構型的深層肌理,揭示出文學作品中“大眾形象”的共同特質:匿名性、靜態(tài)性和文化逼真性。在此基礎上,翟永明探究了“大眾形象”對文本意義生成所產生的作用:“他們的存在意義與其說是為文本的顯在主題助一臂之力,倒不如說是其所包孕的意義枝蔓成功地開拓出文本另外一個潛在但又不乏深刻的意義空間?!眥15}在這里,翟永明領會到了想象主體和想象對象之間難以排解的“爭執(zhí)”,這種“爭執(zhí)”使“大眾形象”成為了文本的“難點”和“頑癥”,同時也讓人們意識到,“頑癥”所在,恰恰是被既往文學思維遮蔽的意義的生長點。因為承載集體心理的“大眾形象”的匿名性、邊緣性,圍繞一個事件聚集的偶然性、暫時性,以及分擔主題意義的微弱性,使其能夠僥幸逃脫作家先在意識形態(tài)意圖圍困,以一種散漫、不經意的方式,泄露出被主流意識形態(tài)壓抑的那部分真實的社會關系與生存處境。“在這個意義上,作品中的“大眾形象”非常有力地給我們展示出文學反映社會的特殊方式,那就是文學所展示的客觀場景有時候會遠遠超越作者的主觀意圖,呈現出更為深遠的意義內容?!眥16}
要說的是,任何批評都是雙向的,在翟永明的“大眾形象”批評中,始終對稱性地設置著知識分子形象,攜帶著他對現代生活的反思,對人文精神失落的焦慮。翟永明試圖重建一種逃逸和解放的“神話”,象征性地解決了人文精神在新的歷史語境中遭遇的意義危機。所以,“大眾形象”就像一面鏡子,折射出的終究還是知識分子的立場問題。在我看來,翟永明的“大眾”想象及其對逃逸、解放“神話”的重構,使他所堅持的人文批評在現實層面找到了落腳點,在價值層面獲得了難得的歸屬感。這也許意味著翟永明的文學批評會有一次新的出發(fā),在精神漫游者形象之外,呈現出一副新的面相。
注釋:
①③翟永明:《極端內傾與情感迸瀉——路翎小說心理描寫研究》,《海南師范學院學報》2004年第1期。
②[德]馬克斯·韋伯著,錢永祥等譯:《學術與政治》,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85頁。
④轉引自[美]雷納·韋勒克著,楊自伍譯:《近代文學批評史》(中文修訂版·第四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35頁。
⑤⑥翟永明:《生命的表達與存在的追問——李銳小說論》,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217頁、第41頁。
⑦孔范今:《近百年中國思想史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82-283頁。
⑧翟永明:《逼近與還原——人文價值標準的確立與文學史重構》,《海南大學學報》2003年第4期。
⑨翟永明:《個體生命機制的維護與捍衛(wèi)——李銳小說創(chuàng)作簡論》,《海南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3期。
⑩翟永明:《沖突與碰撞——試論五四啟蒙思潮的內在悖逆性》,《許昌學院學報》2004年第4期。
{11}翟永明:《堅守與質疑的雙聲對話——李銳小說對啟蒙的深刻表達》,《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5期。
{12}翟永明:《學院批評的空間危機與拓展》,《文藝評論》2010年第4期。
{13}{14}翟永明:《文學的社會承擔和“底層寫作”》,《光明日報》2008年4月11日。
{15}{16}翟永明:《“大眾形象”:當代小說研究的一種視角》,《青海社會科學》2017年第5期。
(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