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朋
一
劉文合與妻子李清倩吵架越來越頻了。
農(nóng)歷十一月十六這天,逢冬至日。按膠東半島的風(fēng)俗習(xí)慣,鄉(xiāng)親們大多樂于在家與親人們歡聚一堂,共同慶祝這個節(jié)日。上午,劉文合和李清倩沒有去果園干活。李清倩在家忙活節(jié)日佳肴,劉文合則維修拖拉機。大約九點半,劉文合把拖拉機修好了,便進屋上床歇著,背靠床頭,歪著身子看他的武俠小說,李清倩這邊也很快把節(jié)日佳肴準(zhǔn)備完畢,等到中午回回鍋用餐就行了,便趴在寫字臺邊玩手機游戲。劉文合看了幾段,還沒被書中情節(jié)迷住,忽然想起兒子大坤最近經(jīng)常找同學(xué)聚會,凡是聚在一起,不是出外閑逛,就是玩撲克,很耽誤學(xué)習(xí)。他眉頭一皺,不由得從心頭引起一陣煩惱。抬頭看了看老婆,禁不住嘴唇一動,“哎……”剛想說什么,因夫妻常吵架,終沒說出口,臉上明顯地顯現(xiàn)出難言之隱。
李清倩從眼角余光見劉文合朝她這面看了看,然后又聽他低聲“哎”了一聲,一方面不愿與他接語,另一方面,估計他沒有什么主要話可說,便裝作沒聽見,繼續(xù)打她的游戲。
“哎,李清倩,你得囑咐囑咐大坤,別讓他總找同學(xué)聚會呀!這樣下去太影響學(xué)習(xí)了?!眲⑽暮舷胂脒@話不說不行,終于說出來了。
不料,李清倩突然放下手機,反感地說:“咦,你這人真怪,要囑咐孩子,你自己囑咐,怎么還得叫別人替你囑咐?”
劉文合說:“不行,我勸他沒用,他不聽我的。”
李清倩面帶譏笑:“這就更奇怪了,父親和母親按親屬關(guān)系都是和兒子同樣遠(yuǎn)近,他怎么會只聽我的不聽你的呢?”接著,她把臉板起來,“你還是對兒子不好,要是對他好,他不可能只聽娘的話,不聽爹的話?!?/p>
“你看,你看,我和你說點正事,你盆碗的又來了……”老婆不說話倒也罷了,老婆一說話,劉文合心中的煩惱就像柴油機燃燒室里的汽油被活塞擠壓到了燃點一樣,一下子就涌到了頭頂,臉上似陰了天那樣的不愉快……
大坤現(xiàn)在高三,到明年就要考大學(xué)了。說實在的,為大坤讀書這事,劉文合與李清倩都沒少督促教育他。大坤腦子聰明,悟性也高,在父母的督促教育下,學(xué)習(xí)成績也確實不錯,眼瞅著考上大學(xué)本科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盡管這樣,當(dāng)父母的仍有些不放心,生怕孩子不努力,稍一松勁兒,使學(xué)習(xí)成績跌落下來,最后導(dǎo)致高考落榜。而大坤呢?卻不理解父母的心。最近這些日子里,他常常在手機上打游戲,又常常和同學(xué)們結(jié)伴出去逛公園,有時還三五成群到飯店里吃飯喝酒,相互間憑表面的義氣比賽起來,這個上次花了一百元,那個下次就想花二百元,你請了我,我還想加倍請你,竟然形成了吃喝風(fēng)。為此,劉文合深為大坤擔(dān)憂。而李清倩,雖然也勸說過大坤,卻是抓而不緊。在她眼里,大坤的為人素質(zhì)在同學(xué)們當(dāng)中本來就屬于上乘,現(xiàn)已長大成人,是懂得勞逸結(jié)合的,與人相處也一定會明智辦事,該勸孩子時,稍說幾句可以,不用深勸。
“什么叫盆碗的又來了?哼,我說的都是實話!”李清倩一聽劉文合諷刺她盆碗的又來了,又見他眉眼惱得怕人,便更加寸步不讓。
劉文合火上加火:“快別胡攪蠻纏了,孩子都是從小讓你給慣壞了,每當(dāng)他有錯時,我要管管他,你便立即出面護著他,現(xiàn)在他長大了,想改,一時半會都改不過來了?!?/p>
“什么,什么?”李清倩一聽男人這般說法,不覺柳眉倒豎,“來,來來,劉文合,你再給我說一遍,我怎么胡攪蠻纏了?我什么時候慣孩子了?我都哪些事慣著孩子?你今日必須給我說清楚,不然我跟你沒完!”
“不用我說清楚,事實都明擺著的,你自己如何慣孩子,自己應(yīng)當(dāng)清楚?!眲⑽暮仙らT抬得并不高,卻也針鋒相對。
李清倩臉被氣得通紅,“叫我看啊,不是我慣孩子,都是你自己熊毛病不少,孩子就是孩子,大人不關(guān)心愛護他,他會長大成人?就和你那樣,處處給孩子小鞋穿,還不把孩子管出抑郁癥來?”
劉文合把頭一歪,“我可從來沒有給孩子小鞋穿,我每次教育孩子都能做到恰如其分?!?/p>
“什么!你能做到恰如其分?”李清倩不服地說:“既然這么說??!我慣孩子吃,慣孩子喝,可也從來沒有慣他些歪歪毛病。我教育孩子更能做到恰如其分?!?/p>
“你……”劉文合被氣得不打一處來,“你這不是抬杠嘛……”
“你才是抬杠呢!”李清倩說:“孩子小,就得給他點自由,不能事事都聽你的?!?/p>
“好,照你這么說,他就長不大了,到一百歲也是孩子嗎?”
“當(dāng)然!在大人心里,他永遠(yuǎn)都是個孩子?!?/p>
劉文合說了上句,李清倩便有下句,絲毫都不肯讓他占半句上風(fēng)。劉文合氣得實在受不了,起身穿上鞋,氣哼哼地走了。
二
提起劉文合與老婆吵架的事,細(xì)分析原因,也并非是雙方互不相愛,更不存在某一方道德有問題,而全是因日常處理一些生活瑣事,雙方看問題的觀點不一致引起的。
劉文合這個人,心地善良,且又心靈手巧,并且辦事也非常認(rèn)真。不管干點什么活,或處理什么問題,都力求按自己預(yù)期的計劃,有條理地去完成。為此,在日常生活中,處理某些事務(wù)時,能圓滿地把事情做好,也因此受到人們的贊揚。然而,長處歸長處。在這些長處的掩蓋下,使他滋生了剛愎自用的缺點。一旦他認(rèn)定某件事應(yīng)當(dāng)如何去處理,老婆要是再談出個觀點,他很少考慮對方說得是否有道理,一條道走到黑那樣固執(zhí)己見。另外,每當(dāng)老婆想做點什么事的時候,他總是很不放心,生怕老婆把事辦壞。只要是他認(rèn)定事情應(yīng)當(dāng)如何去做,不管他的想法對與錯,老婆想要更改,他一直都會爭論不休,直到老婆無奈地服從他的觀點為止。而李清倩這個人,又是一位個性很強,也極為聰明伶俐的人。不管辦什么事,總不愿讓自己顯得比別人低下。如此,劉文合固執(zhí),李清倩倔強,性格上是針尖對麥芒,盡管二人都屬于聰明人,卻遇到大事小情便吵架。要說是為事關(guān)重要的過日子大事,為了把事情辦好,相互爭論真理,這無可非議。可是,夫妻倆又都是愿計較小事的人。就因劉文合和老婆為無足輕重的小事計較太重,老婆很是厭煩他,所以當(dāng)遇上大事時,他明明說得在理,老婆仍不愿聽他的。夫妻一起過日子,吵架歸吵架,有些話到了該說時他還是要說,只要一說便吵起來。如此,便年年吵,月月吵,天天吵。吵到都累了,便不歡而散。沒有生大坤的時候吵幾句倒也罷了,自從生了大坤,夫妻倆把各自的特性又與大坤的成長過程連在了一起。
不管大事小事,也不管孩子已經(jīng)明白的事或是孩子不明白的事,劉文合都要管,明明自己是一番好意,可是,因太絮叨,顯得目中無人,孩子總不愿聽他的。再加上李清倩在教育子女方面,凡事對孩子的要求的確比較松一些,小孩子家,大腦像一張白紙,誰能給他自由散漫,孩子便愿靠近誰。久而久之,養(yǎng)成了習(xí)慣,凡事大坤只愿與娘商量,不愿與爹商量。
幸好,莊稼人大多有個良好的習(xí)慣,不管家里發(fā)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兒,勤勞的本色不改。劉文合一氣之下便去了果園,干了點零活。到了十一點的時候,氣便有些消了??纯刺煲呀形?,便回家吃飯?;丶液螅蚱尴嗷难劢强瓷蠈Ψ綆籽?,仍是誰都不理睬誰。這時,大坤已放學(xué)回家。大坤看到父母的神情有些異常,暗暗估計到父母肯定又吵過架。按他以往的習(xí)慣,只要是二老吵了架,不管是父親多么有理,他歷來是偏向母親的。于是,不時地以不滿意的眼神在父親的臉上掃視一下。劉文合看在眼里,沉重在心里,他忽然感到兒子與自己之間的感情,似一條鴻溝一樣在腳下裂開。好像站在自己面前的大坤并非是自己的兒子,而是一個陌生的人。想想兒子對自己冷漠,生老婆的那股氣又涌上頭頂……
李清倩見男人臉上的氣色那樣難看,暗暗估計他在生她的氣的基礎(chǔ)上,又添加了生兒子的氣,急忙喊大坤,幫她把已熱好了的飯菜,一盤盤端到飯桌上,然后,從碗柜里取出一瓶紅葡萄酒,放在飯桌上,又取出三個酒杯,一一斟滿。這時劉文合已在飯桌前坐好,李清倩的眼睛先瞅了瞅大坤,最后瞅了瞅劉文合,說:“來,吃飯喝酒?!眲⑽暮弦娎掀抛屗燥?,只好把心中的氣悶暫時忍著。
于是,一家三口便開始用餐。正吃著喝著,忽然大坤的手機來電鈴聲連連作響,大坤便接了接電話,原來是他一位初中時名叫李風(fēng)光的同學(xué)。
這個李風(fēng)光自從初中畢業(yè)后,沒有再上學(xué),在市里開了家旅行社,說是有旅游的事要找大坤商量。大坤高興地答應(yīng)了他,并且讓他立即來,正好一起喝幾杯酒。沒一會兒李風(fēng)光開著車便來了。
劉文合見了李風(fēng)光,心里那股氣悶是雪上加霜。本來,在早晨他與老婆吵架時,就為大坤常出外與同學(xué)游山玩水而焦心,因在電話里聽李風(fēng)光說要來跟大坤談?wù)撀糜畏矫娴氖?,就愈加焦心起來。大坤與李風(fēng)光見了面,親切地說笑一番,李清倩也高興地給李風(fēng)光取凳子讓座斟酒。他卻只是強裝笑臉點點頭,并未說出半句話。
一會兒,大坤與李風(fēng)光你一杯,我一杯,相互敬酒。一邊喝酒,李風(fēng)光一邊跟大坤說著:“大坤,你以后可得常到我社里去玩呀,學(xué)點旅游常識好處多著呢!掌握了旅游知識,將來游遍祖國的大好河山,和全國各個省市的人交往,然后再和外國人交往,既可做買賣賺錢,又可開闊眼界。呵!那可真是像神仙一樣的生活呀!”劉文合聽了,眉頭不時地皺一下,這些話竟像利箭一樣直接穿過他的心,他生怕大坤只顧考慮旅游的事,影響學(xué)習(xí)成績,忽然心里靈機一動,便說:“風(fēng)光,你來找大坤玩,不能耽誤你社里的業(yè)務(wù)嗎?”他想用話語刺激李風(fēng)光離開。
李風(fēng)光腦子反應(yīng)遲鈍,沒領(lǐng)悟過來。而李清倩和大坤卻都明白了劉文合說話的意思,大坤不滿地斜瞅了父親一眼。李清倩不高興地說:“來,來來,劉文合,你喝你的酒,孩子們說話你少參與。”劉文合聽罷,暫時不說了,心想:你不讓我說話刺激別人可以,我用暗語勸說自己兒子可沒有什么錯。思慮片刻,突然說:“專干旅游業(yè)務(wù)的人談?wù)劼糜蔚氖逻€可以,不干旅游業(yè)務(wù)的,要是總談?wù)撨@些,談?wù)摼昧藭习a,等上了癮就變成四不像了。”
本來劉文合說這話是說給大坤聽的,意思是不讓大坤再跟李風(fēng)光談?wù)撀糜螛I(yè),然而,他覺得這話傷不著李風(fēng)光,卻比直接指責(zé)還要傷人。李風(fēng)光雖然頭腦反應(yīng)遲鈍,這一來可聽懂了,心想:噢,大叔說這話,是嫌我跟大坤談旅游業(yè)影響大坤學(xué)習(x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伸右手夾菜的筷子剛伸到碟子邊,不知不覺又縮了回去??墒?,心里雖然不好受,因是自己有錯,只有故作鎮(zhèn)靜。李清倩和大坤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娘兒倆不時地向劉文合翻白眼。李風(fēng)光裝了一會兒鎮(zhèn)靜,便告辭回家。
待到把李風(fēng)光送走后,李清倩和大坤轉(zhuǎn)身回到屋里,大坤用手指指著呆坐在飯桌前的父親,先開腔罵起來:“劉文合,我跟你沒完!告訴你哈,以后我沒有你這個爹!”
李清倩隨著也罵起來:“劉文合啊,劉文合,你是真欠家教哇,真欠家教!孩子交往個人不容易,還不夠你一兩句話得罪的?!?/p>
劉文合壓在心底那股悶氣一下子沖到了頭頂,他知道大坤性子暴,怕惹火了他,他會砸家里的器具。便面向老婆大聲嚷:“發(fā)什么火?發(fā)火,不管怎么說,當(dāng)?shù)膭駝褡约簝鹤記]有什么錯,這事屬于李風(fēng)光自討無趣?!?/p>
大坤把眼睛瞪得圓圓的,“你再說句,來!你再說?!痹捯暨€未落地,彎腰摸起一個馬扎,一下子朝東墻上的壁鏡砸去。壁鏡“嘭!”的一聲響,就像一灣靜水里被投進一塊石頭那樣波開浪裂。盡管這樣,大坤嘴里仍然提著父親的名字罵個不停。
李清倩看了看被砸碎的壁鏡,只輕聲說了一句:“大坤,你有理和他講理,砸壁鏡干什么?”回身仍然還指責(zé)劉文合:“都是你惹得亂子!都是你惹得亂子!你說什么話呢,你!飯菜都堵不住你的嘴!都說打人不打臉,你這樣還不等于直接打人的臉?”
劉文合看看被砸碎的壁鏡,心里疼得像掉了心肝,聽聽老婆到了這般地步還順著兒子說話,肝火愈加上升,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哦,孩子砸東西,你不著重教育,這還朝著我沒完沒了了。你這叫扔了西瓜撿個芝麻。你主次顛倒,你!”
“你咬邪理,你咬邪理!哼,大梁不正二梁歪,是你做錯在先,兒子被你氣得過不去才做錯事。都是你不好?!崩钋遒幻髅髦来罄げ辉摓楦赣H說句錯話便這般發(fā)瘋,卻仍然寵著兒子。
劉文合被氣得連嗓門都拔不高了,無可奈何地問:“這樣,李清倩,你說,你以后能不能把孩子管好吧?”
李清倩說:“這話你得問你自己?!?/p>
話聲未了,大坤隨手摸起一把暖壺又摔在了地上。嘴里罵著:“來,劉文合,你再叨叨,你再叨叨!”
李清倩看了看,心里也疼那把暖壺,可是,為了和男人賭這口氣,默不作聲。
劉文合只覺得心都要向肚子外流血了,賭氣地說:“好,好好,你們娘兒倆愿鬧就在家鬧吧,我叫你們在家鬧個夠?!闭f罷,站起身便又往外面走去。
三
走出門外,劉文合漫不經(jīng)心地來到村西邊的連村公路上,一邊往前走著,一邊回想著剛才老婆孩子跟自己吵鬧的那些話,是越想越氣。
細(xì)想以往,自己日常與老婆談起一些處理問題的方法,又想方設(shè)法教育孩子,都是為了整個家庭的前景更幸福、更美滿。可是,老婆偏偏不聽他的,自己不說話便罷,只要一說話,老婆便向他翻白眼,這樣的日子,他真是過夠了。有時候,他一氣之下想跟老婆離婚,但靜下心想想,離了婚便對不起孩子,沒了法,只得這樣挨著??墒乾F(xiàn)在,大坤是這樣的使他失望,他再也無所顧忌了。他只恨自己不會隱身術(shù),要是會隱身術(shù),他肯定要把自己的身影隱起來,讓老婆孩子永遠(yuǎn)都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老婆孩子。一會兒,他想出家當(dāng)和尚;一會兒他又想和老婆離婚??墒牵?xì)想想這兩條路子既難以行通,又不是什么萬全之策。他恨不得喝瓶敵敵畏一死了之……
看遠(yuǎn)方,隱隱群山都在向他耷拉著腦袋,觀近處,樹木河流都向他哭喪著臉。他想著想著,忽然恨恨地自語起來:“哼,我這次就出外長期打工不回來,看看誰能制服誰!”自語罷,想想衣兜里因前幾天賣豬,還裝了兩千來塊錢,卡上也存有一萬多塊,自己出外暫時也夠花一年的,便決定到附近鄉(xiāng)鎮(zhèn)去搭車。忽然想起:如果搭車必定會被老婆孩子根據(jù)車票很快找到,便拐彎向通往山脈密集的小路斜走過去,想想手機開著也會暴露自己的去向,于是把手機也關(guān)機了。心想走出百八十里以后再搭車也不遲。他一邊走,一邊心里還是不停地嘀咕:“哼!作為家中主要勞力,我拼死命地掙給你們娘兒倆吃穿,掙給你們娘兒倆花用,你們不感恩倒也罷了,竟然還合起伙來欺負(fù)我,這下子我離開你們什么都不管,讓你們看看離了一家之主的滋味!”
劉文合憋著氣,一股子勁走出有四十余里地,看那輪紅日,已經(jīng)挨近西邊的大山,眼看就要墜下去了。他走得又饑又渴,心想,再走出個十幾里路,找個小吃部吃點飯再走。
又走了一程,不知不覺間,已是晚飯后的時候了。彎彎的月牙掛在東南邊的天穹,溝壑在月影下顯得深不可測;溝壑之間,這一處,那一處,坐落著一塊塊怪石,還有那一簇簇的怪松,都像一個個惡魔在向他齜牙咧嘴。他不相信世間真有鬼神,但是,此情此景,確是給他增添了無限的恐懼……他賭著氣繼續(xù)往前走,心里自我告誡:山里什么都沒有,不用怕。只要找到個小飯鋪吃點飯,肚子里有了飯,膽子就壯起來了。
他走哇,走哇……糟糕,這個地方村莊稀少,再加上他對路不熟,在山溝崎嶇的小路又轉(zhuǎn)悠了二十多里地,一直也沒找到個小吃部。此時此刻,老婆過春節(jié)時煮熟了的白花花的鮮牛肉餃子的味道涌上他的心頭。與此同時,老婆笑容滿面地給他敬酒時的笑容也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不知不覺,他向前邁動的腳步有些緩慢起來,對自己的離家出走有些后悔了??墒牵瑸榱速€氣他還是往前走。
他走的實在是太累了,便在一棵松樹下坐下,后背倚著松樹小憩一會兒。抬頭看看天,天空一塊面積較大的流云飄過,月亮忽然躲進了云層里,四下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了。他的心撲通撲通地劇烈跳起來,“壞了!照這樣再走下去的話,肯定會迷路,一旦迷了路,我會在這山溝里凍餓死去?!鄙斤L(fēng)起了,林濤滾滾。他不休息便罷,這一休息,身上的溫度一降,汗氣發(fā)涼,再加肚子里沒有飯,竟然感冒了,連續(xù)打了好幾個噴嚏,頭腦開始隱隱作痛起來。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
說來也怪,不知為什么,此時此刻,劉文合心里是只想到老婆孩子的好處了,把缺點和錯誤全都忘在了腦后。他想起剛結(jié)婚時,他們家窮,往往隔好多日子才能吃上點肉。結(jié)婚第二年,他與李清倩步行去二十里以外趕豐田大集,到中午,夫妻倆共同到小飯鋪去吃飯,李清倩讓他坐在那里歇著,她買飯,一共買了四兩油條,一碗豆腐腦,一碗羊湯。她只吃了點油條,喝了一碗豆腐腦,把羊湯全讓給他喝了……
他又想起,那年秋天,他們夫妻共同到縣城百貨商店里買衣服,買完了衣服出了商店,忽然,他看到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子在用鋒利的小刀割破了一位老婦人的衣兜,正想用手指夾錢,他看到后不覺大聲喊道:“大娘,小心你的衣兜!”老婦人急忙用手護兜,錢沒被盜去。那小偷惱羞成怒,持著刀,挺身向他刺來。就在這個時候,李清倩大喊一聲:“文合小心!”同時猛然沖向前,用右手奮力往小偷的胳膊上一擋,碰飛了小偷的刀子,然后兩手又死死地將小偷的一條胳膊揪住,公安人員聞聲迅速趕到,將小偷捉拿歸案,他沒有受半點傷……
很快,劉文合又想到大坤,覺得大坤對他也實在是不錯。他想起去年深秋,大坤假期。他們父子倆共同去果園里給蘋果樹追肥。到了下午,忽然西北風(fēng)大作,寒流隨著襲來,氣溫驟然降到零下三度。他身上穿得單薄,凍得瑟瑟發(fā)抖。可是,追施的雞糞里早就拌上了易蒸發(fā)的化肥,必須抓緊時間施到挖好的土溝里,要是立即回家便會造成很大的浪費,父子二人只有堅持操作。這時,大坤見他凍得實在是受不了,急忙把身上衣服脫下來給他:“吶,爸,我的衣服給你穿?!彼姶罄ひ彩莾龅蒙l(fā)抖,便說:“不用,大坤,你把衣裳脫給我穿了,自己照樣也是冷,我堅持一會兒沒事?!贝罄s急得連連說:“不行,不行,爸,我年輕抗凍,您快穿上嘛!您快穿上嘛!”說著,幾乎要哭起來。他見孩子心疼自己到這般地步,只好接過兒子遞過來的衣服穿在了身上。任憑天氣再冷,一股熱流卻在他周身沸騰起來……
劉文合想著想著,竟然忘記了自己是在一片大山溝里受凍挨餓,心中另一個畫面接著又出現(xiàn)了。此時,他心中那一片天空竟是那樣的晴朗,那正是一個百花盛開的深春季節(jié),太陽高懸在天空,四下里處處都是陽光燦爛。他與老婆孩子嬉笑著在果園里給蘋果樹疏花……
一陣山風(fēng)迎面撲來,他心中的畫面頓時不見了,他流淚了。他忽然對自己賭氣離家出走后悔極了,于是急忙站起身來,沿著自己來時的路往后走。
大約一個小時后,他終于從縱橫交錯的山峰與溝壑地帶走出來了。風(fēng)停了,流云散盡,蔚藍(lán)的天空中,月亮和星星都在向他微笑。心里的美事一出現(xiàn),解決問題的辦法隨著便不絕如縷地在他大腦里顯現(xiàn)出來。他不覺自言自語:“我怎么了?怎么為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憑著好日子不愿過,說離家出走就離家出走了呢?”他忽然明白了,夫妻之間,對待日常小事,不管誰對誰錯,根本就用不著爭論個沒完沒了。這就像親兄弟二人做伴要到北京旅游一樣,本來都是從一個住房往外走,老大說從北門走合適,因為他心里當(dāng)時或許被從北門走的一些優(yōu)點所吸引。老二則說從南門走合適,因為他當(dāng)時被從前門走的好處所吸引。結(jié)果呢?不管從北門或從南門走都能去北京,至于這兩扇門到底從哪個門走更為合適,與去北京旅游的影響來看,實在是小得不如滄海一粟,有什么可爭論的呢?爭論多了反而會影響到兄弟的感情。細(xì)想想,為一些小事去爭論,無非是各自的虛榮心在作怪,要是有一方能把自身的虛榮心放在一邊,讓一讓步,北京照樣去,兄弟二人又不傷和氣,何樂而不為呢!
接著,他又想:逢小事可以不去爭論,可是,逢原則性的大事,爭論是難免的,那么,自己要是感到真理在自己這邊,就必須爭論,萬萬不可敷衍了事。但是,爭論問題就是爭論問題,態(tài)度要溫和,話語要活,不可為了一時的虛榮心抬死杠,更不可因一時說服不了對方便大動肝火,甚至于像自己眼下這般離家出走。一次說服不了對方,便二次說服,二次說服不了對方便三次,直到說服對方為止,相信自己只要拿出誠心對待對方,終究會得到圓滿的結(jié)果。
想明白了夫妻間如何搞好團結(jié)的問題,接著,他又考慮到如何教育后代的問題。年輕人,雖讀書學(xué)歷高,但是經(jīng)歷事少,缺乏處世經(jīng)驗,并且又血氣方剛,往往會犯錯。但是,他們大多是屬于不懂,并非壓根就不好。要想讓他們多懂做人的道理,加強教育當(dāng)然是對的,但究竟應(yīng)當(dāng)如何去教育呢?為什么孩子只愿聽娘的不愿聽爹的?這其中的原因,也未必只是因老婆能隨著兒子說話,很顯然,與兒子常促膝談心溝通思想,加深相互理解至關(guān)重要。細(xì)想想老婆說“大梁不正二梁歪”,這話也不無道理,想把后代教育好,自己這個做爹的首先要做個好榜樣。只和以往那樣主觀、武斷地絮絮叨叨囑咐孩子,方式未免太單調(diào),僅這一條來說,就讓孩子不服。想到這里,他下決心以后改正一下教育后代的方式,力求做到“靈活”二字。即不可因怕得罪兒子而丟失做事的原則,更不可擺家長作風(fēng)唯我獨尊。久而久之,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和兒子把關(guān)系搞好!
思想梳理通了。劉文合不知不覺也到家了?;氐郊抑?,老婆和孩子都不在家,潔白的燈光下,叔父此時卻在他家中沙發(fā)上坐著。叔父告訴他,說李清倩和大坤,另外還有幾位街坊鄰居都開著車到四下里找他去了。他急忙一一給他們打電話,讓他們?nèi)蓟貋怼?/p>
(責(zé)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