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朗年
倪末從半睡中醒來,發(fā)現(xiàn)巴士停在山道上,不走了。
她是被一陣嗡嗡聲驚醒的。嗡嗡聲穿透她戴著的降噪耳機(jī),直抵耳內(nèi),像巨大蜂群,飛起復(fù)飛起,盤旋復(fù)盤旋,倔強(qiáng)地始終不肯降落。
她摘下耳機(jī),試圖弄清車內(nèi)正在發(fā)生什么,卻發(fā)現(xiàn)身邊的走道上已經(jīng)站滿了人,他們擠擠挨挨地站著,嘰嘰喳喳地說著話,車廂前方的視野被這群站立的乘客盡數(shù)遮蔽。倪末暗自疑惑,戴著耳機(jī)竟然像被蒙上了眼睛一樣嗎?他們在哪一站上來的,她竟然毫無察覺。
倪末看站牌,她乘坐的這輛雙層城巴6X正??吭谏钏疄澈拖銔u道站。彎道狹窄,巴士險險地貼著靠海一側(cè),倪末坐在上層車廂,從左邊車窗望出去,能望見一角灰藍(lán)色的海。
幾秒鐘后,倪末分辨出,這群站著的乘客講普通話,間雜著一些她能聽懂的家鄉(xiāng)話。她忽然一激靈,身體觸覺在這一刻徹底清醒過來。只不過,現(xiàn)如今在香港乃至全球聽到家鄉(xiāng)話都屬稀松平常,她也沒有格外在意,只是側(cè)臉朝左,繼續(xù)望向海面。
就是在這時,倪末注意到,巴士一直停在路邊,沒有開動。
倪末正想起身探看車外情況,忽然聽到旁邊座位上戴眼鏡的中年女士開口說話了,她說:“不好意思,巴士上層不可以站人的,如果站了人,巴士是不會開的?!?/p>
粵語講一遍,英語講一遍,不流暢的普通話再講一遍。
倪末是在赤柱廣場站上車的。
倪末起了個大早,從深圳到香港,又山長水遠(yuǎn)地坐巴士來到赤柱。在這個亦中亦西的海邊小鎮(zhèn),她去了傳說中的美利樓,又走上棧橋去看海。天氣并不晴朗,空氣能見度不算高,反令遠(yuǎn)方島嶼愈發(fā)影影綽綽,似海上仙山。
倪末覺得此地甚好,對自己說,有時間要再來。
天近黃昏的時候,倪末沿著石階攀至海灣上方公路旁,搭上一輛城巴6X,再攀至上層,在后排找到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在高速移動中俯瞰的感覺實在奇妙之極,倪末喜歡坐雙層巴,就像她喜歡坐飛機(jī)和熱氣球一樣??上钲陔p層巴少,且只走觀光線,近年更幾乎不見,是個遺憾。
好在香港還有,而且不少。
雙層巴沿海岸平穩(wěn)向前,一路乘客上上落落,上比落多。倪末旁邊靠過道的位置坐了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女士,兩人都謹(jǐn)守本分地收緊身體,在中間留出安全距離。車速不慢,觀音廟、環(huán)角徑、舂坎角消防局、赫蘭道、淺水灣道……站牌逐一從眼前掠過。
然后就到了深水灣和香島道站。巴士停在山道上,不走了。
對于戴眼鏡女士的溫馨播報,過道上的乘客們第一遍明顯茫然,第二遍有人懂了,到第三遍的時候,有人開始挪步往下層移動。
很快,過道上只剩下一對男女和一名兒童,看樣子是一家三口。女人站在最前面,兒童居中,男人站最后,離倪末的座位只隔了兩三排。所有人都等待著一家三口移步下行,好讓巴士重新開動,可是女人并沒有動。沉默中,倪末右側(cè)的男人跨前一步,碰碰女人的手臂,用家鄉(xiāng)話說:“走吧。”
女人卻沒有動。她昂著頭,堅決道:“下面人那么多,擠成狗,下去怎么站???你兒子被擠到算誰的?我偏要在上面!”
男人小聲說:“可是,如果我們不下去,車子不會開啊。”
女人愣了一秒,不響,但也不挪動腳步。
有乘客開始竊竊私語,倪末聽得分明,那都是些不太好聽的話,不由得替這一家三口尷尬起來了。這中間,一位貌似有壓力未解決的中年阿叔按捺不住了,他操著生硬的普通話大喊:“下去啦,你們下去啦!不要站在這里了!”
女人愈發(fā)堅定:“就不下!偏不下!誰愛下誰下!”
中年阿叔更加怒氣沖天,講了一句粗口,掙起身來要動手的樣子,他身邊的一位阿嬸急忙把他按住?;鹦撬臑R的空氣里,那名站在過道上,小身子一直扭來扭去,口中念念有詞的兒童突然開始尖叫。
小男孩聲音響亮,倪末毫不費力地聽清了他叫喊的內(nèi)容:“啊啊??!為什么沒有座位??!為什么沒有座位??!我今天好倒霉啊!我今天好倒霉?。槭裁礇]有的士??!為什么沒有的士??!”
小男孩六七歲模樣,許是因為站累了,加之情緒惡劣,原本眉清目秀的小臉上滿是“人生好難我不活了”的表情。
他的天問立刻遭到了母親的厲聲斥責(zé):“小聲點!別吵到人家!”
倪末抬眼細(xì)看前面的女人:目測35歲上下,穿牛仔印花外套和長裙,化妝,倪末認(rèn)出外套是某大牌春夏新品,口紅亦是某大牌本季最熱門色號。跟小男孩神似的一張巴掌臉,艷麗、精致,卻因為眼下的惱怒而產(chǎn)生了輕微扭曲。
女人呵斥完小男孩,接著扭頭呵斥她身后的男人:“就你懂禮貌,假客氣!現(xiàn)在好了,位子都讓別人坐了,你兒子只好站著!”
男人不響。他朝右站著,倪末看不到他的臉,只是在心里不無同情地想,此刻的他,大概正陷在妻兒制造的難堪里,滿心悲哀兼無能為力吧。
男人換了個朝向,伸出左手,拉住左側(cè)的座椅靠背。倪末在這時震驚地看到了他的手腕。
男人穿淺色襯衫,袖口卷起,露出一截小臂。雖然隔了幾排,倪末還是清楚地看見,他戴一只黑帶白盤腕表,腕部一道疤痕沒能遮得完全,有一小部分露了出來。
那傷疤是彎月形的。
車廂內(nèi)氣氛膠著。男人又對女人說了一聲“走吧”,說完,伸手去牽小男孩。然而小男孩根本不為所動,只緊緊拉住母親的手,繼續(xù)扭動著小身子。
男人自顧自走到車廂前部,對小男孩說了聲“站穩(wěn)啊”,沿著樓梯下去了。女人滿臉委屈,仍是站著不動。
倪末突然站起來。
她越過戴眼鏡女士,沿著過道,往車廂前部走。經(jīng)過母子二人的時候,她碰碰女人的手臂,指指她空出來的座位,用普通話說:“你們坐?!?/p>
女人有點吃驚地看著倪末。倪末沒等她說出謝謝之類的話,快步走向車頭,走下扶梯。女人會抱著孩子坐在她空出來的座位上吧,不管怎樣,問題解決了,巴士重新開動。
倪末拉緊扶手。巴士經(jīng)過鄉(xiāng)村俱樂部站,經(jīng)過海洋公園停車場站,沿黃竹坑道駛?cè)胂愀圩兴淼馈?/p>
倪末看到了那個男人??吹侥吣?,他也許明白了是她把座位讓給了他的妻兒。
他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
倪末偏巧在這時轉(zhuǎn)過頭去,盯著車窗外一閃即逝的橘色燈光。黑暗中亮起的橘色讓她覺得安穩(wěn),她緊握扶手,對自己說,真像是重慶隧道里的燈光啊。
隧道漫長。她想,她和他,真是許多年未見了。
二十年前,大學(xué)的第一個學(xué)期,放寒假,倪末坐火車回家。
大學(xué)在郊區(qū),那時候重慶還沒有開通輕軌,從山下的校園到火車站要坐很久的車。
開往火車站的校巴把每個人都擠成狗,倪末沒搶到座位,又暈車,站在車廂過道上,能做的只是用盡全副意志讓自己忍住不吐。跟她一起乘車的還有同宿舍的陳希,陳希是重慶本地人,她是特意先送倪末到火車站,再坐車回家的。
倪末和陳希中間隔了一個胖男生。胖男生像巍峨歌樂山一般把兩個女孩分隔兩邊,倪末站立不穩(wěn)暈車難忍,擠在人叢中又找不到任何扶手,在車體的顛簸晃動中她本能地向陳希伸出一只手去,而同一時間,陳希也仿佛心有靈犀,她從“歌樂山”的另一側(cè)伸出一只手來,緊緊地拉著倪末。
一路上,兩個女孩的手緊緊拉著,拉過亮著橘色燈光的漫長隧道,拉過長江邊有風(fēng)吹來的路段,一直到校巴開進(jìn)火車站前廣場緩緩?fù)O?,一直到隔在她們中間的“歌樂山”已經(jīng)巍峨地往車門方向移動過去,她們的手,哪怕已經(jīng)握出了微汗,卻自始至終,沒有松開。
倪末在心里想,她終生都將會感激她的女同學(xué)陳希。
可是,在目送“歌樂山”消失在車門下方后,倪末竟然看到了陳希的背影,她拖著倪末的小箱子,在下車的洪流中,一步步正往車門挪動。
倪末驚慌地看著自己的右手。直到這一刻,它還跟另一只手緊緊地握在一起。而另一只手的主人……倪末慌亂地、緩慢地、打死也不情愿地抬起眼睛……這只手的主人,是一個陌生的男生!
兩個人都觸電般地縮回手。尷尬了。
車廂幾乎空了。男生迅速從震驚中恢復(fù)過來,朝倪末抱歉地笑笑,轉(zhuǎn)身拎著行李下了車。倪末都沒來得及說聲謝謝。她只慶幸,早一步下車的陳希沒有看見這一幕。
那一天,直到火車尖叫著沖進(jìn)夜幕,倪末在半醒半昧中還在想,那個男生,為何會拉住她的手。一個可能的解釋是,他是跟另一個女孩一起來乘車的,他把倪末當(dāng)成了那個女孩。可是,并沒有另一個女孩和他一起乘車啊。
奇了怪了,倪末想。而且,看他的眼神,他也是震驚的啊。那么,也許他就是感覺到有一只陌生的手伸過來,他本能地知道它需要幫助,于是就一直讓它拉著,緊緊地,拉了一路?
第二學(xué)期開學(xué)后,倪末偶遇了那只手的主人。他叫路內(nèi),和她竟然是同級不同系的同學(xué)。
后來,有短暫的在一起。但也只維持了兩個多月。路內(nèi)讓倪末愉悅,以及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暖,就像親人一樣,然而分離的原因也在這里:親人之外,并無別事。
她記得有次看到他腕間有一枚彎月形傷疤,好奇地問他是怎么來的。
他說:“初中時候,跟同學(xué)打架?!?/p>
她一直記得。
畢業(yè)后互無音訊。她來深圳,十多年間,有過兩段感情,都無疾而終。
現(xiàn)在是2019年的春天,倪末38歲,單身。
倪末喜歡深圳。公司里和她年紀(jì)相仿的同事有不少,和她一般不婚不育的同事也不少。她還在重慶讀大學(xué)時,同宿舍一名室友鐘愛一本深圳的女性雜志,倪末翻過的某期正好做一個專題《愛深圳的100個理由》,印象中仿佛并沒有提到這一點。
但這一點,至關(guān)緊要。
她上班的公司,自由松散,業(yè)績說話,不婚不育傳統(tǒng)蔚然成風(fēng),這讓她覺得適意。
十多年里,在同學(xué)聚會時她也聽到過路內(nèi)的消息,有同學(xué)講過他后來出國讀書,回重慶工作,娶妻生子的全過程。每次聽人提到路內(nèi),倪末心里并無波瀾起伏,當(dāng)年和他的短暫交往,她確信,一定不是很多人口中的那種會把人燒焦的愛情——她焦過,知道其間分別。和路內(nèi),真不是。
在倪末的回憶里,路內(nèi)始終是一個好人,一個親人,一個想起來會覺得暖手暖心暖肺的人。她永遠(yuǎn)記得,在她生命中的某一路段,當(dāng)校巴穿越黑暗隧道,當(dāng)她暈車到瀕臨崩潰時,他拉著她的手。
巴士駛出隧道,開始疾行。倪末站立不穩(wěn),不能摸出手機(jī)看地圖,但車廂前方的提示屏告訴她,出隧道就是皇后大道東,再往前,第六個站,太古廣場和金鐘道站,她就該下車了。
她要在金鐘站轉(zhuǎn)地鐵荃灣線到九龍?zhí)?,坐東鐵回深圳。
在巴士上層,她剛摘下耳機(jī)的時候,她仿佛聽到路內(nèi)的妻子在跟人說,他們住在西九龍高鐵站附近的一家酒店。那樣的話,他們大概也會在金鐘道這一站下車,然后坐一站地鐵,到尖沙咀。
如果在同一站下車,下車之后,他會怎樣和她寒暄,她又會怎樣和他寒暄?他的妻子又會露出怎樣的表情,用怎樣的眼神看她?倪末想到他妻子那張美麗的臉,開心地牽了牽嘴角。
巴士繼續(xù)行駛,這一站是聯(lián)發(fā)街和皇后大道東,離金鐘道還有兩站。
但是,沒有關(guān)系的,在這里分分鐘有車可以坐到九龍?zhí)痢?/p>
倪末摁了下車鈴。
巴士進(jìn)站。
倪末下車。她望向路內(nèi)的方向,他正眼珠不錯地看著她??吹贸鏊噲D跟她說點什么,但最終,沒說出來。
就這樣了吧。她一只手拉著扶手,一只手抬起來,朝著他小幅度地、輕微得幾乎看不見地,揮了一下。
那么,就再見了。
巴士繼續(xù)向前。倪末也往前走,去搭地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