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建華
(南開大學(xué) 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天津 300350)
剃發(fā)是清代歷史上的大事,明清易代之際就因清廷的剃發(fā)易衣冠掀起抗清運動,晚清民國之際剪辮子運動成為改朝換代的標(biāo)志,有清一代圍繞剃發(fā)的事件也不少。與這些驚心動魄的歷史不同,清代民間百姓日常的剃發(fā)生活如何,罕見論述,這或許是由于日?,嵤碌奶臧l(fā)缺乏資料記載所致。不過,由于刑事案件檔案中一些案件是由于圍繞剃發(fā)產(chǎn)生的,還有案件無意中與剃發(fā)產(chǎn)生聯(lián)系,為我們了解民間剃發(fā)活動留下了文獻記載,尤其是當(dāng)事人的口供更加彌足珍貴?!八軌蜃屓烁Q見社會網(wǎng)絡(luò),或者與他人共同生活的特定方式?!?1)阿萊特·法爾熱:《檔案之魅》,申華明譯,商務(wù)印書館,2020年版,第59頁。本文就是利用嘉慶朝刑科題本土地債務(wù)類資料(2)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常建華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分省輯刊》,天津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探討清人剃頭糾紛與剃頭匠的嘗試,藉此認識當(dāng)時民眾的日常生活與民間社會。
清朝命案需要皇帝裁決,刑科題本是地方上報清廷由刑部或三法司提出審案裁決最后提交皇帝形成的檔案。生命是頭等大事,而剃發(fā)恰好發(fā)生頭上,圍繞剃發(fā)的糾紛產(chǎn)生于日常生活。
剃頭糾紛是圍繞剃頭活動形成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發(fā)生的。奉天廣寧縣審解民人葛畛用攪耳小刀拉傷范文英身死案,據(jù)葛畛的父親葛均和供:
小的是山東青州府壽光縣人,年七十四歲,小的從二十歲出關(guān)在奉營生,女人魏氏亡故,早生葛畛一子,兒媳張氏,家無次丁。原籍家有哥子。葛大不知存亡,他沒娶妻,小的在廣寧界八角臺租楊廷柱一間半房子,同兒子葛畛開剃頭鋪生理,已死范文英常到鋪里梳辮剃頭,和兒子葛畛認識相好,并沒仇隙。嘉慶六年十月十二日葛畛賣了兩尺布,挪借范文英呂兆起市錢共十吊沒還,十三日小的在外屯找借,也沒借著,下晚回鋪。十四日已飯時,有一不認識人進鋪剃頭,攪剃那人右耳竅。范文英進屋,生氣向兒子說,葛畛你說今日清晨還錢,怎么也沒送來。葛畛說等明日給你送錢去。范文英嗔他支吾,就混罵起來,葛畛說你罵也沒有錢,范文英脫了棉襖,走到葛畛背后,用左手抓書葛畛脊背,右拳亂打。小的才要上前拉勸,那剃頭人就急忙走了,之間葛畛向右一轉(zhuǎn)身,用右手往后一撥,手中攪刀拉傷范文英咽喉偏右了。范文英噯呦一聲松手,楊三進屋把范文英攙扶臥炕,隨后呂兆起進屋查問緣由,兒子用刀自殘額角,楊三把刀奪下,同小的把葛畛綁上。午后范文英因傷身死,小的實系趕救不及是實。(3)常建華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分省輯刊》上冊,第106頁。
這是“闖關(guān)東”的山東青州府壽光縣人父子倆開剃頭鋪謀生,他們?yōu)榭腿恕笆徂p剃頭”、攪剃耳竅,剃頭匠與客人交了朋友,挪借客人錢未還,客人在鋪剃頭時主客發(fā)生糾紛,拉傷客人咽喉因傷身死。(4)關(guān)于傳統(tǒng)的剃頭匠服務(wù),參見李笙清《老鎮(zhèn)匠事》之“剃頭匠”,《短篇小說》2019年第3期“筆記春秋”欄目,該文屬于隨筆而非小說;李楊:《剃頭匠原來是官差!關(guān)于剃頭挑子,您不知道的那此事……》,《北京日報》2022年4月13日。
剃頭的人際關(guān)系最主要的是剃頭匠與客人之間的主客關(guān)系,他們最容易產(chǎn)生的糾紛是客人虧欠剃頭錢。這方面的事例可以舉出四例:例一,廣東番禺縣民陳亞發(fā)因索欠打死李名彩案。嘉慶七年正月內(nèi),李名彩因賒欠陳亞發(fā)剃頭錢十文,屢討無償。二月二十一日傍晚,陳亞發(fā)在村前撞遇李名彩,討要前欠剃資。李名彩被陳亞發(fā)用拳毆傷左肋倒地,扶回醫(yī)治不效。(5)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第2冊,第526頁。
例二,湖北谷城縣民人徐世善毆傷李凡虎身死案,據(jù)徐世善供:
蒲圻縣人,年二十一歲,父親已故母親劉氏,兄弟徐世貴。小的來到谷城縣剃頭營生,與李凡虎素識無嫌。嘉慶五年八月內(nèi)李凡虎叫小的剃頭,欠錢三十文,屢討未還,九月二十二日,小的復(fù)往向討,李凡虎斥說欠錢無多,不應(yīng)上門催逼。小的不服,彼此爭罵。(6)常建華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分省輯刊》下冊,第833頁。
蒲圻縣人徐世善來到谷城縣剃頭營生,其實欠錢的李凡虎也是外地人,據(jù)李凡虎供稱,他是山西介休縣人,至谷城小貿(mào)營生。
例三,四川合州民人明學(xué)陞因索討剃頭錢文戳傷江啟浩等身死案,據(jù)安岳縣人明學(xué)陞供:
先年來合州剃頭度日,與江啟浩、鄒仕榮向來認識,都沒仇隙。嘉慶十一年間,江啟浩陸續(xù)該欠小的剃頭錢一百二十文,討過幾次,總沒給還。十二年四月二十四日,小的在鄒仕榮煤廠閑耍,見江啟浩路過,小的向他索討剃頭錢文。江啟浩村斥小的不該攔路逼討,小的分辯。江啟浩口里混罵,小的回罵。江啟浩撲攏舉拳打來,小的閃避,順拿鄒仕榮廠內(nèi)尖刀戳了江啟浩胸膛一下。江啟浩撲攏奪刀,小的又用刀向戳,傷著江啟浩心坎倒地。(7)常建華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分省輯刊》下冊,第1135-1136頁。
剃頭匠索討顧客剃發(fā)欠錢者不過,后路遇繼續(xù)索討,欠錢者以“不該攔路逼討”發(fā)怒并動手打人,激化矛盾,導(dǎo)致命案。
例四,江蘇興化縣道士舒青達因欠錢糾紛傷袁得貴身死案,毛哥子二十歲,父親已故,母親楊氏改嫁袁得貴為妻。毛哥子隨母過門,剃頭生理。舒青達賒毛哥子剃頭錢一百文。嘉慶二十年三月二十五日,毛哥子路遇舒青達,向他索討。舒青達懇緩,毛哥子不依混罵,舒青達當(dāng)就走開。后來毛哥子母親著人找著他回家,曉得舒青達又來與袁得貴吵鬧。大家扭結(jié),致袁得貴跌傷身死。(8)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第3冊,第1172頁。
剃頭鋪內(nèi)有多種關(guān)系,也發(fā)生各種矛盾。首先看剃頭鋪主人與幫工的糾紛,工錢往往是糾紛的導(dǎo)火線。如湖北天門縣民陳映奉因索討工錢打死東家羅大云案,據(jù)羅周氏供:
已死羅大云是小婦人丈夫,開剃頭鋪生理。雇陳映奉在鋪幫同剃頭,每月言定工錢五百文,丈夫該欠陳映奉三個月工錢。七月十三日,陳映奉向丈夫索討,丈夫沒錢懇緩,陳映奉不依。丈夫斥他不應(yīng)催逼,出言混罵,陳映奉回罵。丈夫拿鐵烙頭向打,被陳映奉奪過還毆,致傷丈夫左眉叢。丈夫揪住陳映奉衣領(lǐng)撞頭拼命,又被陳映奉打傷囟門倒地,經(jīng)陳谷剛勸開。不料丈夫傷重,到下晚就死了。(9)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第3冊,第1374頁。
剃頭鋪主人欠幫工的工錢,被幫工索討打傷身死。
再如湖北還有荊門州民人林云華推跌李滿墊傷身死一案,據(jù)林云華供認:
嘉慶六年五月小的來荊門探親未遇,六月初一日雇在高士選鋪內(nèi)幫他剃頭,選定每月工錢四百文,到八月底計三個月,該工錢一千二百文,高士選只給二百,余俱拖欠未交,九月十一日小的需錢應(yīng)用,向他索討無還,彼此爭鬧。(10)常建華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分省輯刊》下冊,第838頁。
此案中雇主與幫工商定剃頭的工錢每月四百文,而上一案例中每月工錢五百文,看來剃頭匠每月工錢四五百是當(dāng)時的行情。不過也不排除第二例中,因幫工寄居鋪主家而被壓低工錢。巧的是兩案都是在欠工錢三個月后爆發(fā)沖突,看來三個月以上是每月發(fā)放工錢的被欠者不能忍受的時間。
其次,剃頭匠師傅與徒弟的糾紛。山西陽曲縣民人鮑興盛因器物遺失毆傷徒弟劉來盛身死案,據(jù)鮑興盛供:
可知徒弟學(xué)好手藝后,師傅另備剃頭器具銅盆剃刀等,叫徒弟每日挑擔(dān)往街上營生。只是這位徒弟外出看戲丟失銅盆剃刀,竟被師父打死,可見師傅待徒之威嚴(yán)。剃頭鋪除了師徒,還有鋪伙。就剃頭行業(yè)而言,銅盆剃刀是最主要的謀生工具,也比較值錢,所以成了被偷竊的對象。
再次,剃頭合伙人之間的糾紛。浙江瑞安縣陳阿二因合伙剃頭糾紛戳傷王繼觀身死案,據(jù)陳阿二供:
年四十七歲,永嘉縣人。父母俱故,余無別屬。向與王繼觀在瑞安合伙剃頭,并無仇隙。山鄉(xiāng)規(guī)例,每家包剃一年,秤給谷子二三十斤不等。小的與王繼觀各收各谷,平日剃頭通融替代。十年七月初五日,小的到黃阿安家剃頭,向他討取稻谷,他說前日王繼觀已代你收去。小的回來,走到新橋地方,見王繼觀拿了刀子在地里穵菜。小的斥他不應(yīng)冒收稻谷,王繼觀不服混罵,小的回詈。王繼觀用刀戳來,小的閃避,拾起地上樹枝將刀格落。王繼觀趕至小的背后,揪住發(fā)辮往下?lián)l按。小的掙不脫身,拾取刀子往后嚇戳,原想他放手,不料戳傷他后肋,跌倒地上,不多一會就即身死。小的害怕,要把尸身拖到蘆林中藏掩,被項碎奶路過看見,拉住盤問。小的不能隱瞞,告知實情,求他不要聲張,并說如若告發(fā)定要扳害。因見有人走來,小的就即跑走,避往各處求乞。至十一年五月里,事冷回來。二十七日,小的在寓與項碎奶剃頭,王繼觀的父親王添幅走來盤問,小的支吾答應(yīng),項碎奶也替小的分剖,不想王添幅就赴案指告的。(12)常建華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分省輯刊》上冊,第697頁。
該案口供提及浙江瑞安縣“山鄉(xiāng)規(guī)例,每家包剃一年,秤給谷子二三十斤不等”,顯示了當(dāng)?shù)靥曩Y的價位。陳阿二與王繼觀,均是外鄉(xiāng)人,合伙在山鄉(xiāng)“每家包剃”,可見瑞安另外縣剃頭業(yè)務(wù)多是由外鄉(xiāng)人承包。遺憾的是,陳、王二人本來“平日剃頭通融替代”,卻在一起收費事情上發(fā)生糾紛,導(dǎo)致命案。
又次,幫工與店伙的糾紛。江西峽江縣民陳新保因借錢糾紛傷曾歡保身死案,據(jù)尸親曾會迪供:
已死曾歡保是小的侄孫。他父親已故,隨母改嫁鄒姓?,F(xiàn)年十七歲,向在鄒饒九剃頭店內(nèi)幫工。嘉慶五年八月十七日,侄孫因要買荷包,向店伙陳新保借錢。陳新保不允,兩相爭罵,侄孫掌打陳新保腮頰,被陳新保用腳踢傷腎囊蹲地。有聶良佐、劉保妹見證。十八日,店主鄒饒九把侄孫扶回,延醫(yī)調(diào)治。那知侄孫傷重,醫(yī)治不好,到二十三日夜就死了。(13)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第2冊,第513頁。
十七歲的曾歡保在剃頭店內(nèi)幫工,向店伙陳新保借錢不允動手打人,反被陳新保踢傷致死。
此外,剃頭匠與其他人的糾紛。直隸寧晉縣民王孝因債務(wù)糾紛扎傷李王氏身死案,剃頭匠王孝曾欠李王氏本利大錢八千,已還過大錢七千,下欠大錢一千,李王氏已允情讓。嗣李王氏因欠王思孝錢文,又將其尾欠匯與王思孝逼討。嘉慶二十三年六月初三日早,王孝與王李氏在街撞遇,向其村斥爭吵,經(jīng)人勸散。后王孝走至村外,復(fù)與李王氏會遇,李王氏向王孝辱罵致相爭毆,被王孝用刀扎傷身死。(14)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第2冊,第1105頁。
剃頭匠在訴訟案的供詞中,需要介紹自身及家庭情況,這是我們了解剃頭匠人生活的絕好資料。我們先看北方的兩個事例。直隸寧晉縣民王孝因債務(wù)糾紛扎傷李王氏身死案,據(jù)剃頭匠王孝供:“小的是寧晉縣人,年五十一歲。父母俱故,并沒妻子,一向剃頭度日?!?15)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第2冊,第1085頁。山西陽曲縣民人鮑興盛因器物遺失毆傷徒弟劉來盛身死案,據(jù)鮑興盛供:“小的是長子縣人,年四十五歲。父親已故,原籍有母親竇氏,年七十一歲。娶妻翟氏,生有一子,今年六歲,并沒弟兄。”(16)常建華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分省輯刊》上冊,第340-341頁。這兩位剃頭匠年齡四五十歲,前者孤獨一人生存,后者在外地謀生,三十九歲得子,生活壓力也不小。
再看南方的三個事例。湖北荊門州民人林云華推跌李滿墊傷身死案,據(jù)林云華供認:“湖南衡陽人,年三十五歲,父母俱故,剃頭營生?!?17)常建華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分省輯刊》下冊,第838頁。四川合州民人明學(xué)陞因索討剃頭錢文戳傷江啟浩等身死案,據(jù)明學(xué)陞供:“小的安岳縣人,年五十九歲。父母俱故,并沒弟兄、妻室,先年來合州剃頭度日。”(18)常建華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分省輯刊》下冊,第1135頁。廣東番禺縣民陳亞發(fā)因索欠打死李名彩案,據(jù)陳亞發(fā)供:“小的是本縣人,年二十六歲,父母俱故,并無兄弟妻子,平日剃頭度活?!?19)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第2冊,第527頁。三例都是父母俱故,本身成了孤獨,前兩例均是到外地謀生,生存更加艱難。湖北、廣東的兩位剃頭匠較年輕,二三十歲,四川的匠人快六十歲了。
總而言之,剃頭匠年齡分布比較均勻,但五例中有四例是父母俱故的孤獨之人,且五例中三例是到外地謀生,可見剃頭匠多是窮苦的手藝人,生活艱辛。
剃刀是剃頭匠的謀生工具,但是當(dāng)不幸的事降臨剃頭匠的家庭,剃刀也給自家?guī)聿恍摇K拇ㄇh民婦全李氏與肖漋灼等通奸并謀殺親夫案,據(jù)本夫全徐發(fā)供:
全李氏是小的妻子,十七年四月初六日接娶的。小的同父親常在外間剃頭生理,妻子屢次私逃,不聽小的父母管教。四月二十日,妻子無故自把頭發(fā)剪了,小的問他總不肯說。六月二十日夜四更時候,小的睡熟,被妻子用剃刀把小的咽喉劃傷,小的痛醒喊叫。父親趕來查問。妻子說他未出嫁時,與閔清、肖漋灼先后有奸,是肖漋灼起意叫妻子把小的割死的。小的才曉得妻子全李氏與肖漋灼們有通奸的事。(20)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第2冊,第1085頁。
這個以剃頭為生的家庭,妻子通奸之事與頭發(fā)、剃刀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全李氏在供詞中交代:“肖漋灼因與小婦人通奸情密,叫小婦人把頭發(fā)剪了,公婆必要休退,好嫁他做妻子。二十日,小婦人自把頭發(fā)剪了。公婆、丈夫查問,小婦人總沒言語。公婆要把小婦人休回,是母親勸住的。”看來新婚婦女的發(fā)式有講究,不能隨意剪發(fā),通奸者試圖以剪發(fā)激怒公婆休媳退婚。在全李氏供詞中也可得知事先的密謀:“肖漋灼來小婦人隔壁空房里,叫小婦人用刀把丈夫割死,好做長久夫妻。小婦人允從,各自走散。就是那夜小婦人私自拿了公公剃頭刀一把放在床里邊。”(21)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第2冊,第1085頁。
僧人與剃刀結(jié)緣,留下的故事也很多。僧人本系民人,為僧者不蓄發(fā),因此,僧家剃刀常在身旁。寺院發(fā)生的命案,剃刀往往作為兇器出現(xiàn)在案件中。湖北應(yīng)山縣李么因索討欠錢致死僧人悟恨案,嘉慶十三年七月間,僧悟恨托李么買油二斤,該錢一百四十文,是李么墊付,屢討沒還。十二月十一日煞晚時候,李么往廟里催討。悟恨無錢清償,并斥李么不該逼索。李么不服,要拿他棉被作抵。僧悟恨攔阻,拾起柴棍打傷李么左肐肘。僧悟恨又取桌上剃刀劃傷李么右手大指。李么乘勢捉住他手腕,一手捏住刀背,用力奪過,說去投保理論。僧悟恨揪住李么胸衣舉拳打來,李么用手搪格,不防手內(nèi)剃刀口正向外,致傷他咽喉,過不一會,僧悟恨就因傷死了。(22)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第3冊,第1142頁。這是僧人動用剃刀,但結(jié)果反被民人用剃刀誤傷。
寺廟也有劫殺留宿之人的事情,剃頭刀成了作案工具。貴州興義府僧人廣云等圖財謀殺肖發(fā)麟身死案,據(jù)從犯陳景漋供:
嘉慶十四年,來貴州興義府覓工。梓潼閣廟僧心存雇小的在廟里挑水。廣云是心存徒弟。已死永寧人肖發(fā)麟與心存平日相好,常到廟內(nèi)借宿。十六年三月初六日,心存出外念經(jīng),說要過七八日才回。傍晚時候,肖發(fā)麟背了一個氈包來廟借住。初七日下午,肖發(fā)麟取銀二錢交給小的買備酒菜,與廣云、小的三人同吃。到晚上,肖發(fā)麟睡了。廣云悄向小的說,他見肖發(fā)麟打開氈包往拜匣取銀,內(nèi)中紙包甚大,必有多銀。這廟地方僻靜,少人來往,心存外出,只有我們二人,肖發(fā)麟又不是本地人,不如明早買酒將他灌醉致死,抬往山洞去棄,無人知覺,得了銀兩兩人分用。小的應(yīng)允。初八日早,廣云同小的湊出錢文買了些酒,假說請肖發(fā)麟還席,關(guān)了廟門三人共飲。大家把肖發(fā)麟灌醉,廣云扶他在床上睡了。小的見肖發(fā)麟沉醉不醒,先將肖發(fā)麟發(fā)辮拴在床腳,拿桌上剃刀狠割他咽喉。肖發(fā)麟喊叫滾下床來,撲在地下。小的心慌丟了剃刀,拿起房內(nèi)半截斷擔(dān)用擔(dān)頭戳他腦后一下。肖發(fā)麟在地亂滾,廣云去廚房拿了菜刀一把,蹲在肖發(fā)麟身旁,左手抓住發(fā)辮,右手用菜刀向他咽喉狠割一下,并劃傷他左頜頦。肖發(fā)麟當(dāng)時身死。(23)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第3冊,第1154-1155頁。
這一令人發(fā)指的案件發(fā)生在寺廟,剃刀用作兇器。
僧人之間的矛盾,也以剃刀解決問題。湖北東湖縣僧際桂等因索分化緣錢謀殺僧性悟身死案,據(jù)僧際桂供:
東湖縣人,年三十二歲。自幼在報恩寺出家,拜僧真旭為師。平日師傅相待刻薄,后來又將僧人分住紫云宮破廟,他一人仍在報恩寺居住。嘉慶十年閏六月內(nèi),僧人想修紫云宮廟宇,叫師傅相幫化緣,師傅不肯。僧人央素識的僧性悟幫同募化,講定每月工錢五百文。九月內(nèi),僧人查看緣簿,約有錢一百三四十千文,當(dāng)給僧性悟工錢兩千文,把他辭出。僧性悟?qū)㈠X用完時,時常來到廟里索分化緣錢文。僧人又許錢兩千,說俟收得錢給與。僧性悟就住在廟里,屢次催索。十一月二十日,僧性悟缺用,索鬧更甚,并說這項錢文虧他同去募化,若不對分,將來修好廟宇,定要控爭。僧人與他爭論幾句,隨去睡歇。因僧性悟吵鬧不休,心里忿恨,并恐廟宇修好,被他控爭受累,起意把他哄到僻處致死除患。二十一日晚,僧人把雇工唐太富叫到廚房告知,央他相幫,唐太富不肯。僧人說:“你若幫我,將來事犯到官,決不牽連。如不依從,就要誣賴是你殺的?!碧铺环讲艖?yīng)允。僧人隨拿一把剃刀藏帶身邊,向僧性悟假說前許的錢文因設(shè)措不出,沒有給他,現(xiàn)向東山寺僧真聰借得錢二千,約在今晚往取,叫他同去拿錢。僧性悟信是實話,應(yīng)允。僧人就叫唐太富點燃燈籠照亮,三人一同出門。二更時,走到東山寺旁山下,僧人乘僧性悟沒有防備,用力一推,僧性悟倒仆跌地。僧人乘勢騎在他身上,僧性悟一手是他自身壓住,一手被僧人壓住。僧人忙拿出剃刀,在性悟咽喉上下接連割了五下,當(dāng)時身死。僧人把剃刀撩棄尸旁,裝點自刎情形,與唐太富回廟。(24)常建華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分省輯刊》下冊,第845頁。
剃刀成為僧人之間殺人的兇器。
民間往往自備剃刀,用于剃發(fā)。剃刀也成為輕生的工具或殺人的兇器。四川敘永廳民劉崇安因索要地租事將佃戶張玉連一家三口致死案,羅崇華有山地佃與劉崇安耕種,劉崇安又招張玉連分佃納租。張玉連因欠劉崇安租息借項未還。嘉慶十七年二月十八日,張玉連從蔡相家取回錛鋤在川壟山地方被劉崇安撞遇,索欠起釁。劉崇安奪鋤將張玉連砍傷身死。二十日午后,張玉連之父張仕坤因張玉連外出未回,向劉崇安問出前情,隨帶張玉連之子張三兒出外尋尸欲報,劉崇安攜取鐵鋤趕至路上,又將張仕坤、張三兒一并毆斃。劉崇安畏罪,“到廚房用剃刀自抹咽喉死了”(25)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第3冊,第1309頁。。這是輕生。
還有用剃刀自割圖賴的情形。湖南芷江縣民許緒安為圖詐故殺伊妻吳氏身死案,據(jù)許緒安供:
年五十七歲,芷江縣人。父母俱故。弟兄三人,久已分居,小的居長。娶妻吳氏,生有一子許希昭,外出傭趁。許紹添是小的無服族兄。嘉慶六年正月內(nèi),小的把祖遺地名黃土洞田畝賣與許紹添為業(yè),田仍小的佃種納租。十年十二月內(nèi),小的欠少租谷,許紹添就把田收回自種。小的復(fù)向求佃,不允,慮難度日,心懷忿恨。二十六日,聽聞許紹添家于二十七日迎娶孫媳,小的要乘他家有事,起意商令妻子吳氏裝傷前往詐賴,希圖挾令將田仍給佃種。吳氏應(yīng)允,即在家里用剃刀自割咽喉一下,怯痛棄刀,臥倒在地。小的因見傷輕,難以嚇詐,拾刀叫他再割,并叫同赴許紹添家詐賴,吳氏因傷疼痛,俱不允從。小的起意殺死,遺尸圖賴,乘他不備,當(dāng)用左手按住吳氏頭顱,右手連割吳氏咽喉兩下,當(dāng)即身亡。(26)常建華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分省輯刊》下冊,第949頁。
許緒安為了求佃,起意商令妻子吳氏裝傷前往詐賴,妻子在家里用剃刀自割咽喉,怯痛棄刀,他竟“用左手按住吳氏頭顱,右手連割吳氏咽喉兩下,當(dāng)即身亡”。
剃頭鋪是日常生活中人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不僅數(shù)量較多,而且具有一定的公共性,因此有些案件的發(fā)生地就在剃頭鋪或者附近。如直隸蔚州王元子毆傷曹義勝身死案。嘉慶十年九月初二,吹手王元子伙計劉照雇伊子曹義勝并奚文、王偏子、任六四人赴趙云錦家做吹手,雇價大錢二百五十文。王元子出樂器,言明按五股分錢。是晚,其子曹義勝向趙云錦支錢一百文,其子用大錢七十文,奚文用錢三十文。初四,曹義勝在曹鏡剃頭鋪里說閑話,與王元子撞遇,王元子斥曹義勝多使錢文,致相爭吵。曹義勝堵著鋪里叫罵,王元子將曹義勝毆傷身死。(27)杜家驥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輯刊》第3冊,第1704-1705頁。再如浙江寧波鄞縣民人邱世榮戳傷五服弟邱鼎和身死案,邱鼎和在李兼三剃頭店前,有邱世榮向討辛谷爭毆,用刀戳傷邱鼎和身死。(28)常建華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分省輯刊》上冊,第688頁。剃頭還會有意外發(fā)生。如直隸藁城縣民王夯子因私拿豆子毆傷王二小身死案,王二小被劃傷左額角雖系致命傷,但傷本輕淺,況且受傷后傷已結(jié)痂,飲食行動如常,原可不致戕生。嗣因剃頭,自行洗落傷痂,以致傷處進風(fēng),越十一日殞命。(29)常建華主編:《清嘉慶朝刑科題本社會史料分省輯刊》上冊,第12頁。
由上可知,剃頭糾紛圍繞剃頭活動形成的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而發(fā)生,剃頭的人際關(guān)系最主要的是剃頭匠與客人之間的主客關(guān)系,他們最容易產(chǎn)生的糾紛是客人虧欠剃頭錢。剃頭鋪內(nèi)有多種關(guān)系,也發(fā)生各種矛盾:剃頭鋪主人與幫工的糾紛,工錢往往是糾紛的導(dǎo)火線;剃頭匠師傅與徒弟、剃頭合伙人之間、幫工與店伙也有各種糾紛。此外,剃頭匠與其他人也會產(chǎn)生糾紛?!霸谶@些生活片段、瑣碎爭吵之中,反映了人類彼此不信任,也可以看到人類自身的不幸?!?30)阿萊特·法爾熱:《檔案之魅》,申華明譯,第56頁。
清代的剃頭鋪服務(wù),為客人梳辮剃頭、攪剃耳竅,銅盆剃刀是最主要的謀生工具。剃頭匠訴訟案供詞介紹的自身及家庭情況為我們提供了剃頭匠人的生活狀況。剃頭匠往往謀生于他鄉(xiāng),作為窮苦手藝人的剃頭匠生活艱辛,處于社會底層。剃刀是剃頭匠的謀生工具,但是當(dāng)不幸的事降臨剃頭匠的家庭,剃刀也給自家?guī)聿恍摇K略喊l(fā)生的命案,往往是剃刀作為兇器出現(xiàn)在案件中。民間往往自備剃刀,用于剃發(fā)。剃刀也成為輕生的工具或殺人的兇器,還有用剃刀自割圖賴的情形。剃頭鋪是日常生活中人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不僅數(shù)量較多,而且具有一定的公共性,因此有些案件的發(fā)生地就在剃頭鋪或者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