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岳
王小波先生曾說,最好的中文是翻譯家創(chuàng)造的。我深表贊同。
有段時間,我曾嘗試翻譯,試圖將翻譯當成寫作的調劑,但很快放棄了。信、達、雅的翻譯標準全要實現(xiàn),極其“燒腦”。為找一個貼切的動詞,可能得花半個小時;為尊重外文的語法結構和句式,不得不寫一些長句子,但這些長句子又得讓習慣用短句子的中文讀者不覺得陌生,不產生排異反應。譯一段話的時間,我都能寫一篇文章了,這么做性價比很低,所以我淺嘗輒止。
寫作的難度在于要無中生有。腦子里有一點模糊的想法,得把它具體化,就像對待霧中的靶子——你看不清楚,但開一槍,要擊中它,最好打六環(huán)以上。有時不停重寫,就是因為老脫靶,甚至誤傷旁邊的人,令人無比沮喪。
翻譯的難度在于一仆二主。兩個主人語言不通,性格迥異,但你得同時伺候,得讓兩個主子都覺得開心。誰不開心都可以罵你。
大翻譯家的譯文,好就好在,有一種被迫的、精確的成長,有一種日常用語與傳統(tǒng)文字里沒有的新現(xiàn)象,反而特別實用,特別精致,特別美。
日常語言,熱烈、隨機,充滿朝生夕死式的時髦。一個人的寫作,如果脫離日常語言,就失去了交流基礎,但被日常牽著走,追逐最新的詞語與段子,不久后再看,就會變得尷尬。
傳統(tǒng)文化里有很多好文字,《莊子》好,《紅樓夢》好,但你要以那樣的口吻來寫現(xiàn)在的文章,人們就會覺得你腦子有問題,說話怪怪的。
翻譯,剛好給文字的生長一段冷靜期。譯文是面向當下讀者的,肯定選擇當下的日常語言,但翻譯又需要時間,可以過濾掉日常語言的泡沫,只把最真實的成長保留下來。
如果對文字有追求,那需要經??匆豢创蠓g家的譯文。我選中的是汝龍先生譯的《契訶夫小說全集》,不時翻一翻,功能類似于洗澡或理發(fā),半小時后,感覺神清氣爽??吹臅r候會不停這么想:這個動詞用得好!兩句話順序調整一下,效果竟然好很多!這個詞既日常又精致,我卻忘了,下次要用起來……最終選中這套書的理由是:我很喜歡契訶夫。他描繪的,就是日常生活、日常人性。這種題材,語言必須日常。讓日常語言出彩,是極難的挑戰(zhàn)。他不討厭他所寫的每一類人,有同情,有悲憫,這種暖基調,看了讓人不會變壞;他也不喜歡他所寫的每一類人,知道他們軟弱、虛榮、殘忍,這種冷色調,看了讓人不會變傻。他不開藥方,不下結論,他只是人世間一個高明的記錄者。
我很喜歡汝龍先生,他幾乎窮盡一生心力翻譯契訶夫的作品,先是從英文譯,之后從俄文譯。所謂的工匠精神,這是最好的例子。這樣打磨出來的中文,結合了契訶夫與汝龍兩大高手之力。杰出的創(chuàng)造者,令所有人受益。失去他們,我們的生活,我們的語言,將乏味得多。
(摘自《讀者》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