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

蘇艷玲

1

話題突然跳到那個叫安定的小村子之前，她們靈巧的舌頭正興奮地游弋。從單位內(nèi)退的頭一年里，每隔兩月，她們要鄭重其事地聚一回。說起來，也都五十上下，半老徐娘了，每次聚會，她們都不約而同地容光煥發(fā)，舉手投足都是風(fēng)情，美顏相機(jī)嚓嚓亂閃，被定格的美目顧盼生輝，哪里像是死魚眼睛？但雅麗那次例外，盛妝之下，是無法掩飾的疲憊，引發(fā)雨馨一陣夸張的大呼小叫。

雨馨內(nèi)退前是質(zhì)檢員，以心細(xì)眼尖而名聲在外，她檢查儀表般盯著雅麗的臉提醒，親，該保養(yǎng)啦。雅麗不喜歡被這樣注視，眼神虛虛掠過雨馨的發(fā)際線，沮喪地實話實說，都怪大劉，呼嚕打得那個響啊，攪得我整夜整夜沒法睡。嘴巴同時大張，很配合地完成了一個飽滿的呵欠。雨馨瞇起好看的丹鳳眼，儀態(tài)萬方地抿了口卡布奇諾，似笑非笑，你們還睡一張床？雅麗吃驚地看雨馨，你們分居了？雨馨眼梢往高抬了抬，說多難聽，分居。我們是，分開了。分開。我，胡學(xué)文，還有丫頭，一人一間房，這樣，誰都不會吵著誰。雨馨是左撇子，左手有三只戒指在熠熠閃光。

雅麗瞬間大腦短路，分開和分居不一樣嗎？不睡一張床那還叫夫妻嗎？時間久了不影響夫妻感情??？她和大劉結(jié)婚二十多年，除其中某個偶爾出差，似乎從沒在床上分開過。雨馨眼梢繼續(xù)往高抬，out了不是？那是我們的父母輩，家小得像鴿子窩，硬件跟不上，想有點自我空間純屬癡人說夢。王工附和，就是，就是，奶茶劉若英和老公也分房睡，夫妻感情好著呢。我給你們分享一篇文章啊。王工低了頭，指尖勤奮地滑動手機(jī)屏。王工喬遷新居后夫妻分房睡，加上雨馨，如果把寡居的賀工也統(tǒng)計在內(nèi)，居然三比二領(lǐng)先，雅麗被這個比例驚著了。

那想愛愛了咋辦？賀工直著眼睛問。這也算問題嗎？雨馨從嗓子眼里擠出幾絲軟綿綿的笑，其他女人跟著泄洪般酣暢淋漓地大笑。唯獨賀工沒笑。她苦著臉對王工說，奶茶是女神，我們沒法比的。又憂郁地瞅向雨馨，胡學(xué)文長得排場又有錢，你可得看緊點。雨馨粉臉一沉，說真有人喜歡胡學(xué)文，那是他有魅力，我當(dāng)初眼光好。再說啦，房間那么多，空著也是空著。她不看賀工，賀工臉卻嘭地變得通紅。賀工住單位六十平米的老式板樓，老公癱瘓在床多年，把家底兒掏個精光才戀戀不舍地撒手人寰。

我倒有個治失眠的好法子，張工笑容可掬地面向雅麗，你在農(nóng)村不是有養(yǎng)老房嗎？既然你和大劉雙雙退休，回歸大自然多好，青山綠水才是最好的安眠藥。對呀，賀工掐著張工的話尾巴抒情，我一直夢想在農(nóng)村有套自己的房子，面朝小河，春暖花開。可惜，我與我追逐的夢總是擦肩而過。雨馨優(yōu)雅地翹起蘭花指，笑得頗不以為然，農(nóng)村真那么好嗎？世外桃源？田園牧歌？我感覺正相反，臟，窮，落后，空氣里充滿牲畜的糞便味兒，種種的不方便，換作是我，不出三天準(zhǔn)瘋掉。我敢打賭，雅麗也一樣。

四雙眼睛齊刷刷向雅麗聚焦，雅麗必須表態(tài)了。你們又不是不了解大劉，即便我想回，他也未必。他整個兒一工作狂，哪閑得下來啊。說完，輔以無可奈何的一聲長嘆。五年前，他們把老家安定村的舊居拆掉，翻蓋了二層小樓，打算退休后回村里養(yǎng)老?？烧娴耐肆?，不止她，大劉也沒再提起，像壓根兒沒這回事。當(dāng)然，還要經(jīng)過一段糾結(jié)的日子，雅麗才肯承認(rèn)，她是多么的害怕和大劉一起葉落歸根。

管他在城市還是農(nóng)村，我們這年齡了，貪財怕死不瞌睡，咋舒服就咋來，別委屈了自己就好。張工笑盈盈將話題又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她的感慨立刻得到呼應(yīng)。就是，就是，孔子說，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咱們比孔子開悟更早，五十，不，四十，四十從心所欲，偶爾也逾回矩。哈哈，哈哈，哈哈！干杯，干杯，干杯！她們嘻嘻哈哈，嘰嘰喳喳，氣氛重又輕松愉悅。

就在聚會后第二天，大劉將睡眠時間主動推后，等雅麗睡了才上床，他立志要像保護(hù)生態(tài)環(huán)境一樣呵護(hù)她千瘡百孔的睡眠。當(dāng)雅麗躺在床上向客廳張望，大劉抱著手機(jī)難舍難分的背影塞入她眼簾，后腦正中那塊三角形的不毛之地，飄浮在白花花的燈光里，觸目驚心。又過了一個月，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當(dāng)她再次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眠之后，給大劉發(fā)去了一條微信：要不，我們也分房睡？

2

雅麗四十七歲的秋天從單位內(nèi)退，四個月后，大劉退居二線。完全是意料中的事，年齡到站了么。每個人，不管在單位里曾經(jīng)多么的不可或缺，都會面臨曲終人散的一天?？裳披愡€是悵然若失。這一天來得實在太快了。他和她，同時從過去的大忙人淪落為閑人兩枚了？她和他，真的那么老了？老到被時光無情遺棄，老到該為人生的后半場做準(zhǔn)備了？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大劉本可以晚幾年退休的。他任總經(jīng)理多年，而公司因為改制，不穩(wěn)定因素正空前活躍。集團(tuán)老總找大劉談話，希望他發(fā)揚(yáng)風(fēng)格，再奉獻(xiàn)幾年，一鼓作氣干到六十歲?？纱髣B(tài)度堅決：咱還按政策走，給年輕人騰位子吧。雅麗揣測，或許大劉另有打算？她不信他從此可以心無旁騖地退隱江湖。有某家私企已聞風(fēng)而動，邀請大劉出任董事長，但，出乎她意料，大劉同樣毫不猶豫地謝絕了。直到這時雅麗才驚覺，大劉二十多年里疊加給她的所有印記，只余一個陳舊稀薄的殼。

失眠就從那時候起纏上了雅麗。最初，只是帶著走親戚般的隨意，偶爾露臉?biāo)⑾麓嬖诟?，之后，越來越頻，堂而皇之盤踞她枕畔，牽扯她疲憊不堪的神經(jīng)，將她沉重的大腦攪成渾濁的湖泊。她怪單位，怪自己，最后，怪到了大劉頭上。大劉甚為不滿。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有意思嗎？榮格說，每個人都有兩次生命，四十歲以前為別人而活，四十歲以后的人生，才是活給自己的。我多大了？馬上耳順之年了。你呢，也快知天命了。忙活幾十年，總算可以享受生活了，錢不少拿，尋著受累挨罵，有病啊！大劉從此常把“有病啊”掛嘴上，好像病不找他，他也要自個兒尋上門去。

公司為大劉保留了辦公室，但從七樓中心搬到了八樓西北角。大劉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個人物品打包回家，順手把鑰匙交到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

無需任何過渡，大劉將生活自動切換到養(yǎng)老模式。清晨六點，準(zhǔn)時起床，灌一大杯涼白開，到樓下花園打太極；吃罷早飯，上街散步，或者泡文化館；午餐后，讀報，小憩一小時，然后讀書，練習(xí)書法。大劉計劃有生之年寫一本回憶錄，書桌很快被成摞的書籍占據(jù)。晚上，《焦點訪談》片尾音樂剛落，大劉條件反射般向小區(qū)廣場集中，混在人堆里看人家扭秧歌、唱紅歌。從廣場蹓跶回家，通?？词謾C(jī)或電視新聞，十一點，準(zhǔn)時就寢。周末大劉則全副武裝，和驢友一起徒步，趁休息的間隙，發(fā)些照片給雅麗，色彩明艷的戶外服映襯黑得發(fā)亮的臉，像PS過的又假又滑稽。

雅麗簡直要羨慕嫉妒恨了。與大劉正相反，她幾乎足不出戶，不期而至的失眠讓她抓狂，也讓她對許多事情失去了興趣。要么遲遲難入睡，要么凌晨兩三點，她會莫名其妙地驚醒，無數(shù)小念頭接踵而至，蠶食她支離破碎的夢境?？墒?，大劉居然睡那么香！在漫長幽深，令她憤怒令她悲哀以至絕望的夜晚，大劉的呼嚕聲排山倒海般洶涌，將她呼啦啦卷起，又沉甸甸地甩落。她恨不能把他踢門外去，最終，只是氣鼓鼓躲進(jìn)了客房。翻來覆去，還是睡不著，她又躺回到他身邊。說到底，那里是她的地盤，她主動撤退，難保別的身體不趁虛而入。

看她日復(fù)一日地憔悴下去，大劉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大劉說，“先睡心，后睡眼”，你癥結(jié)在于思慮太多。大概，他覺得這話和會議報告一樣大而無當(dāng)，于是大而化小，從宏觀走向具體，說我打呼嚕的時候，你不妨推我下，我換個姿勢就好?？墒?，沒用。她用力搡他，或用腳踢他，他不過咂巴咂巴嘴，身體很不情愿地扭動幾下，很快，又調(diào)整到更加舒服的酣睡狀態(tài)。

大劉一計不成，再生一計，說你該找點事情做。不是找什么工作，你這年齡，沒單位肯施舍你份工作。你應(yīng)該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比如唱歌、跳廣場舞什么的，只要不養(yǎng)狗就行，我討厭養(yǎng)狗的女人。生活充實起來，失眠自然不治而愈。對了，你喜歡做什么？四目交疊，雅麗陷入茫然狀態(tài)。她喜歡做什么？好像，從來沒有。怎么沒有？你不是喜歡過那什么音樂嗎？吵得人頭都要炸開的那種音樂。大劉揮舞手臂，在空氣中生硬地比劃。

大劉眼里的譏誚提醒了雅麗。那時她還是大三學(xué)生，在一次同鄉(xiāng)聚會上，認(rèn)識了鄰縣的大劉。之前她參加學(xué)校的音樂社團(tuán)，不可救藥地迷上了搖滾，黑豹、唐朝，還有崔健、張楚、鄭鈞，來者不拒，聽得如癡如狂?？伤龅搅舜髣?。大劉不喜歡搖滾，不止搖滾，所有的流行音樂，他一概無感。她有一只SONY隨身聽，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磁帶，大劉像打量怪物一樣打量它們，奇怪她如此安靜的人怎么會喜歡如此吵吵鬧鬧的音樂。剛剛火苗般燃燒起來的對搖滾的興趣就這樣戛然而止，雅麗當(dāng)時倒也并沒有忍痛割愛般的痛楚。

雅麗想起朋友圈里瘋傳的一張照片，竇唯面無表情地坐在地鐵里，老態(tài)盡顯，自語道，竇唯也老了。大劉一臉警惕地問，竇唯是誰？雅麗怔了怔，笑到了嘴邊，又溜了回去。大劉當(dāng)年也曾這樣問她，茫然警惕的表情亦如當(dāng)年。大她十歲的大劉，早她八年畢業(yè)，當(dāng)她滿臉青澀不知路在何方的時候，大劉在單位里已經(jīng)站穩(wěn)了腳跟。那時她心心念念都是詩與遠(yuǎn)方，壓根兒沒想過找同鄉(xiāng)做戀人，可大劉的成熟穩(wěn)重甚至蠻橫霸道，比詩與遠(yuǎn)方更真實更有穿透力。他讓她崇拜，讓她感到安全踏實。接下來，她大學(xué)畢業(yè)，大劉幫她聯(lián)系到省城的變壓器廠，那時廠子還興旺，沒絲毫衰亡跡象。再接下來，成家，生育，陪兒子長大，她按部就班，平滑順暢如一根絲線。

大劉永遠(yuǎn)不會記住竇唯是誰，當(dāng)然，這不重要。于是她繞開竇唯，說我覺得，我還是像雨馨一樣，找份工作比較好。你就那么喜歡工作嗎？和你生活二十多年了，我怎么從沒覺得？譏誚再度嵌入大劉眼里，雅麗沉默了。

一周前，雨馨約她喝咖啡。大劉原先的公司面向社會公開招聘銷售內(nèi)勤，要求年齡三十五歲以下，條件特別優(yōu)秀者可適當(dāng)放寬。雨馨想請大劉幫忙。她從不叫大劉而稱呼老劉，雅麗對此早習(xí)以為常。雅麗想拒絕，可雨馨突然眼神憂戚地說，我離婚了，需要多份收入養(yǎng)孩子。再說，我也沒法待家里，人忙起來，煩惱就會少一些。

雅麗驚訝得張大了嘴。雨馨沒等她唏噓感嘆，幽幽說道，果然被賀工說中了，胡學(xué)文那小子，早就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也許賀工早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只是秘而不宣，看我蒙在鼓里，她幸災(zāi)樂禍。

雅麗替賀工辯解，說她只是有點缺心眼，人并不壞。雨馨嘴角歪了歪，心不在焉地端起杯子晃了晃，金黃的蜂蜜柚子茶跳起來，濺到桌面上。雅麗頓了頓，說你其實可以冷靜下，通常這種情況，兩人激情期過去，他自己就會回來的。雨馨笑得格外落寞，我何嘗不也這樣想。人到中年，懶得傷筋動骨了，但丫頭那關(guān)過不去，她認(rèn)為她爸爸背叛了我們，再也容不得他回家。丫頭今年高考，為了她的前途，我只好速戰(zhàn)速決，離了。

雅麗又是一驚，為孩子高考而火速離婚的夫妻，她還是頭次遇到。她硬著頭皮找大劉。果然，大劉一口拒絕。他不喜歡雨馨，嫌她刻薄又嬌氣。雅麗淡然一笑，說你堅持原則是假，怕過去的下屬不給面子才是真吧？大劉瞪她一眼，說別和我玩激將法，我討厭被人牽著鼻子走。當(dāng)晚，大劉還是打了招呼。新任一把手老領(lǐng)導(dǎo)長老領(lǐng)導(dǎo)短地滿口應(yīng)承。大劉躺在客房床上，微信給雅麗發(fā)去了消息。此時他們分房睡已兩月，偶爾親熱，之后，像疲憊的狗，各回各的窩。雅麗的失眠似乎在緩慢好轉(zhuǎn)。大劉說，早知如此，我們該早點分房。一個人睡，其實也蠻自在。雅麗扔給大劉一個怨懟與憤懣交纏的眼神，說我讓你不自在了？大劉嘿嘿樂幾聲，算作回應(yīng)。

3

雅麗和大劉一樣，開始六點起床。她設(shè)定好鬧鐘，大劉還是準(zhǔn)時來叩門。她和大劉夫唱婦隨地去樓下鍛煉，大劉揮舞太極劍的時候，她就在花園里走路。在電梯里，沒人時，大劉會一把擒牢她的手，用結(jié)實有力的手指，磨蹭她大拇指，她素來怕癢，孩子般笑作一團(tuán)。這樣的時光令她陶醉。有多少年，他們沒這樣比翼齊飛了？大劉圍著工作轉(zhuǎn)，她圍著兒子轉(zhuǎn)，兒子圍著功課轉(zhuǎn)，每個人都像急速旋轉(zhuǎn)的陀螺無休無止。至于家務(wù)，大劉從不染指。婆婆教導(dǎo)唯一的兒子，男人不可以進(jìn)廚房。大劉謹(jǐn)遵母訓(xùn)，從廚房引申開來，掃地洗衣之類家務(wù)雜事，統(tǒng)統(tǒng)扔給雅麗。雅麗像海綿吸收水分一樣，將大小活兒包攬于一身。大劉為公司發(fā)展焦頭爛額，她則為三餐搭配絞盡腦汁。擱過去，兒子看到一碗粥，一顆水煮蛋，一小碟青菜，兩只乒乓球似的水煎包，早抗議了———“你們這是虐待祖國的未來啊”。一年前兒子到英國讀大學(xué)，他們耳根子總算清靜了，一口稀飯就一口青菜，似乎更熨帖正慢慢萎縮的胃口。不久雅麗又報了一個古箏班，她上午練琴，彈完琴，然后買菜，把飯做好，大劉也散步回來了，比時鐘還精準(zhǔn)。

轉(zhuǎn)眼夏末秋初，又到聚會時間，這回輪雅麗做東。她提前一周便在群里張羅，卻只有賀工弱弱地響應(yīng)。王工寄情山水，張工伺候骨折住院的婆婆，雨馨忙著適應(yīng)新工作，她私信雅麗的理由則是：不想看賀工那張寡婦臉。雅麗提議，咱這次換個方式吧，不去餐館了，看電影行不？賀工連發(fā)三個熊抱，說雅麗你太走心了，我很多年沒進(jìn)電影院了。想當(dāng)年我也是“追星族”一枚呢。見面時，賀工呆立大廳中央，東張西望，臉皺成了新疆紙皮核桃，說最后一次看電影，還是和我家那口子。那時的影院，不像現(xiàn)在這么吵，也沒這么亮。賀工攥緊了雅麗的胳膊，說我頭有點暈，真怕摔倒。我們這年齡，摔跤是很可怕的事情。我家他就是不小心跌倒在自家地板上，后來再起不來了。雅麗頓感后背有涼風(fēng)嗖嗖刮過，身體冷不丁抖了抖。

她們選了正熱映的《戰(zhàn)狼2》。電影散場，賀工心情明顯好轉(zhuǎn)，張口閉口都是冷鋒。影院右手有間米線店，兩人貓進(jìn)去，要了兩大碗酸辣粉、兩只鍋魁，就著呼哧呼哧的冷氣，吃得熱汗淋漓。擱下筷子時，賀工又想起死去的老公，說要是他知道我吃這東西，準(zhǔn)要罵我饞嘴貓，他不許我吃垃圾食品的。她嘴角深情款款地下垂，像要把滑入腸胃的粉條一根根揪出來向亡夫懺悔。雅麗抹著嘴巴在心里發(fā)誓，以后再不和賀工單獨行動了。

一個周日的下午，雨馨主動約了雅麗，多云天氣，只她和她，還是上次的咖啡館，上次的角落。雨馨明顯消瘦，新燙的頭發(fā)裹著巴掌似的小臉，左手只戴一枚紅寶石白金戒指。雨馨送她一條真絲披肩，送大劉一件翡翠掛件，說是出差時順道買的。雅麗把披肩搭脖子上，指尖游走的溫暖告訴她，價格不菲，便嗔道，這么慷慨，賺大錢了？雨馨莞爾，還沒，不過，正朝著賺大錢的陽關(guān)大道狂飆猛進(jìn)。雅麗笑了，一個銷售內(nèi)勤，掙幾個錢??！我不做內(nèi)勤了，現(xiàn)在是上海辦事處經(jīng)理，負(fù)責(zé)整個華東市場。雅麗眼睛睜圓了，就你？小瞧人了不是？雨馨眼梢高高吊起，實際情況是，公司指標(biāo)定得太高，沒人敢自告奮勇背水一戰(zhàn)，除了我。為了人民幣，我會拼命的。再說，我不能給你和老劉丟臉。雅麗搖頭，我和大劉無所謂的。關(guān)鍵是你，錢要賺，也別把自己累垮。雨馨聳聳肩，我呢，是沒退路了，一切得重新開始。丫頭考到上海的大學(xué)，我正好近水樓臺公私兼顧，順便，給她樹個榜樣。面對生活的迎頭痛擊，老媽表現(xiàn)得如此百折不撓。

雅麗眼窩子一熱，說聽起來像勵志教材，這不是你的風(fēng)格。雨馨咕咚吞下一杯咖啡，眼眸突然空了，因為空而深邃。她說雅麗，你有沒這樣的歲月蹉跎之感，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qiáng)烈。人到中年，來路已看不到，再往前，死亡倒計時，再不折騰，很快就老了。雅麗的心像被擰了一把，差點掉下淚來。誰說不是？人到中年萬事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她長長吁一口氣，說不下去了，雨馨也不再說話。桔紅的燈光自頭頂傾瀉而下，在雨馨的紅寶石戒指上旖旎，映雪紅梅般妖嬈。雅麗躲開那絢麗的紅，扭頭看窗外。時令已過中秋，依然有穿著雪紡長裙的年輕女子風(fēng)情萬種地招搖過市，一陣風(fēng)過，裙擺搖曳生姿。

雨馨又叫了杯焦糖瑪奇朵。今天上午，胡學(xué)文來找我了，想復(fù)婚。雅麗憤然，兜一大圈，他大概才明白，夫妻還是原配的好。雨馨若有所思地?fù)u頭，話雖如此說，兩個人畢竟有了裂痕，再怎樣彌補(bǔ)，也回不到從前了。丫頭呢，也還是不肯原諒他。都說女兒是爸爸的前世情人，可這父女倆，仇人似的。雅麗勸道，別擔(dān)心女兒，她很快會長大，會愛上別人，離開你。關(guān)鍵是你，你自己怎么想。雨馨反問，換作是你，會接受一個出軌的丈夫嗎？雅麗沒料到雨馨會這樣直截了當(dāng)?shù)匕l(fā)問，手和眼睛同時窘住。雨馨顯然并不期待她回答，轉(zhuǎn)動手里的咖啡杯，徑自往下說。一直以來，我們的婚姻，都被身邊人羨慕。老劉事業(yè)有成，胡學(xué)文呢，生意做得不算很大，但也足夠一家人衣食無憂。誰想得到，一夜之間，一切都變了。胡學(xué)文有天晚上突然和我說，年輕漂亮的女下屬喜歡上了他。人到中年，感覺光陰匆促，老之將至，他黯淡無光的生命驀然被照亮，他像重新活過來一樣。其實那女人漂亮個屁啊，比我年輕幾歲罷了，眉毛是紋的，雙眼皮是割的，臉上打了十八層粉白得像女鬼。雨馨哽咽了，撂下咖啡杯，把臉埋進(jìn)掌心里。想當(dāng)初，胡學(xué)文做生意的啟動資金還是我父母給的，那時候我們一窮二白，他再苦再難我沒嫌棄過他。

那天雅麗踩著迷離的夜色回家，大劉還窩在沙發(fā)里看電視，看見她，臉唰的拉下老長。幾點了？這么晚才回家！我肚子都快餓癟了。你聽，叫得像擂鼓。她沒理睬大劉，瞅一眼廚房，寧靜整潔，和她離開時一樣。電視畫面在飛快切換，嘉賓侃侃而談眉飛色舞，委屈突如其來，從心底躥上腦門，她沖大劉吼道，你自己也有兩只手，就不能學(xué)著做飯??？哪怕熬點稀飯也行。沒有我，你就餓死嗎？眼淚跟著叭嗒叭嗒墜落，大理石地板光潔如明鏡，映出她扭曲的丑陋的臉。她以為大劉會拍案而起，會怒不可遏。他們結(jié)婚二十四年，她從沒這樣沖大劉撒潑。但是大劉慢騰騰站了起來，攥著遙控器的手木偶般支楞著。麗麗，你告訴我，稀飯怎么熬？大劉的聲音又沙啞又膽怯，像做錯事的孩子在母親面前可憐巴巴地做檢討。

4

大劉用一天時間學(xué)會了熬小米稀飯，又耗掉整整一周，學(xué)會了青椒炒土豆絲，雅麗鼓勵他再接再厲，大劉卻義正辭嚴(yán)地鬧罷工。他跳出廚房，說君子遠(yuǎn)庖廚。雅麗揮舞著鍋鏟抗議，難道我是小人不成？大劉嬉皮笑臉，你不是小人，是女子，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說著擺出好男不和女斗的架勢，閃身進(jìn)了書房，直到飯菜上桌，才意興闌珊地踱步而出。雅麗氣得翻白眼，大劉只當(dāng)沒看見。

供暖之后，空氣質(zhì)量下降，大劉戶外活動時間驟減，他已經(jīng)厭倦了走街串巷呼吸汽車排泄的尾氣。他們更久地廝守在一個屋檐下，然而，各忙各的，交流越來越少，屋里安靜如空蕩蕩的盒子。雅麗怕這靜，怕極了，她開始編織種種借口，頻繁往屋外跑。其實多數(shù)時候，她只是在商場里漫無目的地閑逛，累到腿腳抽筋，再兩手空空地倦鳥歸巢。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晚上，飯吃到一半，《新聞聯(lián)播》正有條不紊地接近尾聲。大劉突然聲如洪鐘地提議，開春我們回老家怎么樣？你養(yǎng)花，我種菜，每天呼吸新鮮空氣，吃自己種的新鮮蔬菜。雅麗像被燙了似的一驚，慌忙躲過大劉期待的眼神。她最擔(dān)心的事，終于還是來了。

見她沉默不語，大劉臉色晴轉(zhuǎn)多云，當(dāng)初你不也同意了的嗎？

沒錯。當(dāng)初小樓竣工，他們曾站在二樓露臺上，興致勃勃地憧憬。那段時間，她心力交瘁，兒子升入高中，她競聘辦公室主任，卻沒笑到最后。背后原因不久被揭開：單位老總有求于大劉，但大劉委婉地拒絕了，于是她唾手可得的機(jī)會，便在兩個男人的談笑風(fēng)生中灰飛煙滅。她沒抱怨大劉，他單槍匹馬闖出一片天地來不容易，她打心眼里也沒覺得中層職位于她的人生不可或缺，可還是有深切的挫敗之感，特想找個沒人的角落躲起來?，F(xiàn)在，機(jī)會姍姍來遲?？伤?，猶豫了。她真的可以卸甲歸田了？像貨真價實的農(nóng)婦那樣，安然自得地打發(fā)余生？

拒絕回鄉(xiāng)的理由不少：村里衛(wèi)生條件太差了，位置太閉塞了，空氣也不見得比省城好多少，村外小河攜帶著附近工廠排出的污水惡臭撲鼻，等等，等等?？纱髣⒀灾忚彛鹤佑B(yǎng)而親不待，這么多年，我一直忙事業(yè)，沒機(jī)會盡孝，如今有時間了，不能再等了。在這條理由面前，她所有的理由都只能淪為借口。

雅麗微信雨馨，雨馨還在加班做PPT。雨馨出主意，要不，你也找份工作做？雅麗苦笑，如果你是老板，肯把工作施舍給一個五十歲大媽嗎？雨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別埋汰自己了，看看我你就知道，你能行的。雅麗得到鼓勵，背著大劉，在網(wǎng)上搜索。適合她這個年齡的，只有保潔或者超市導(dǎo)購之類，面試過兩次，她像泄掉氣的皮球，蔫了。

冬去春回，雅麗開始做回鄉(xiāng)的準(zhǔn)備，她郁結(jié)的心思像冰雪在逐漸變暖的空氣里消融。她安慰自己，那么多比自己年輕比自己能耐的白骨精都辭掉大城市高薪，爭先恐后扎根農(nóng)村呢，她現(xiàn)在回鄉(xiāng)，豈不是天時地利人和？奇怪的是大劉，只字不再提回鄉(xiāng)之事，似乎忘了，每天散步回來，就把自己關(guān)進(jìn)書房。幾次或明或暗的提示后，大劉大手一擺，說再等等吧，不急。

雅麗滿腹狐疑。她收拾書房，發(fā)現(xiàn)了一些書，先是《孝經(jīng)》《太上感應(yīng)篇》，再往下翻，《佛說大乘無量壽莊嚴(yán)清凈平等覺經(jīng)》《凈土圣賢錄》，看得云里霧里。大劉的魂不守舍，原來并非與某個假想的女人有關(guān)，而是這些，她讀不懂的書。

大劉還交上了新朋友，一個退休的大學(xué)教授，頭發(fā)蓬松如鳥巢，每天在小區(qū)花園里揮舞一桿碩大的毛筆，蘸著自來水龍飛鳳舞。大劉告訴雅麗，他首先被教授的狂草迷得一塌糊涂，繼而被教授的博學(xué)與出塵的氣質(zhì)折服。雅麗沒覺得教授出塵，她討厭胡子拉碴、邋遢得像丐幫幫主一樣的男人，可她無法阻止大劉。教授有個傳統(tǒng)文化學(xué)習(xí)群，把大劉也拉了進(jìn)去。大劉跟著教授的指點，小學(xué)生一樣每日虔誠地誦讀。

雅麗憂心忡忡。大劉笑她杞人憂天，說這些不過和佛學(xué)沾點邊而已，比如王鳳儀老善人，只是開悟者，隨大家情況講法，教導(dǎo)人們向善，孝敬父母。果真學(xué)佛，要專程到寺院里請教師父，師父會因人而異，給予不同的方法。我只是對傳統(tǒng)文化感興趣，又沒打算皈依佛門。再說，我雖然退了，還是黨員，有紀(jì)律管著呢。

雅麗和兒子視頻時傾訴。兒子笑瞇瞇作洗耳恭聽狀，趁她換氣的工夫，將話題攔腰截斷，說媽我也在學(xué)佛，你信不？雅麗心臟劇烈一蕩，說兒子你沒事吧？是不是國外學(xué)習(xí)壓力太大？兒子大笑，說云淡風(fēng)輕、渾不著意有什么不好。世間百態(tài)都有規(guī)律，人間萬象皆有定數(shù)，媽你得學(xué)會放下，順其自然。雅麗更加忐忑不安，想再叮囑兒子幾句，對方已掛掉。再撥，無人接聽。

三月過去一半時，大劉幾個朋友邀約，他們自駕云南，玩了半個月。興味盎然地返程時，已近清明，順道回老家祭祖。婆婆卻不在家里，三天前頭暈摔倒在廁所，搶救過來后，還躺在縣醫(yī)院里打點滴。妹妹紅葉說，幸虧發(fā)現(xiàn)得及時，我就沒打擾你們。你們跑那么遠(yuǎn)的地方。大劉眼圈立刻就紅了。

五天后婆婆出院。大劉突然宣布，麗麗你回家走一趟吧，把生活用品帶過來，我就不回去了。雅麗詫異道，你意思是，我們現(xiàn)在就搬回村里住？大劉不滿地橫她一眼，你不是早做準(zhǔn)備了嗎？“清明前后，種瓜點豆”，現(xiàn)在回來，我們還趕得上種菜。雅麗沒再說話，這時候，她說什么都顯多余。她能感覺得到婆婆和紅葉的目光在她身上藤蔓似的纏繞，盡管她埋著頭，她們一直不說話，像院子里的泥土一樣長久地緘默著。

紅葉送雅麗出來，默然立在街門外，看她發(fā)動車子，車屁股噴出的氣體將她整個兒罩了進(jìn)去，像只碩大的蠶蛹。紅葉老公長年在廣州打工，一兒一女也在外地打工，她一個人無聊，便常住娘家。紅葉雙臂交疊胸前，怕冷的樣子。雅麗見她穿紅色連衣裙，裙擺長及腳踝，是時下流行的禪服，想起雨馨，這樣的衣服，配雨馨高挑修長的身材似乎更完美，而紅葉矮胖。直到雅麗在巷子盡頭拐彎，從后視鏡里看，紅葉還佇立原處，像紅燈籠在屋檐下沒頭沒腦地晃蕩。

5

雅麗再回鄉(xiāng)是一周之后。大劉嫌她拖泥帶水。她沒向大劉透露，她參加了一次同學(xué)聚會。當(dāng)然大劉也無意過問，他的興趣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種菜上。他是那種做任何事都特別投入用心的人。

聚會在霧月山莊，發(fā)起人是沈一鳴。雅麗跟著沈一鳴發(fā)來的位置走，還是在山里迷了路。找到包間時，滿桌人正翹首以待。男同學(xué)七嘴八舌地起哄，要罰酒三杯，酒杯跟著遞過來。雅麗沒扭捏，端起杯子就往嘴邊送。對面，沈一鳴拎起水杯，咣咣朝轉(zhuǎn)盤砸去，說別光圍著美女轉(zhuǎn)啊，咱長相寒磣就該受冷落么？滿桌人開懷大笑。

有人尖著嗓門提議，祝賀沈總新校址落成，事業(yè)興旺節(jié)節(jié)高。雅麗才知道，沈一鳴創(chuàng)辦的圓夢藝術(shù)學(xué)校，新校區(qū)已落成，與霧月山莊隔一條馬路，秋季新學(xué)期即將入住。

雅麗差點醉倒。她開車來，本想躲酒，但沈一鳴說，大家只管喝就是，司機(jī)隨叫隨到，保證送你們安全到家。住山莊也行，我預(yù)訂了房間。又有同學(xué)豎大拇指點贊，還是沈總想得周到。沈一鳴還想表現(xiàn)得更周到一點，索性離開座位，舉著青花汾酒，轉(zhuǎn)著桌子挨個兒斟酒。沈一鳴自己滴酒不沾，卻總能讓滿桌人喝得云山霧罩不知今夕何夕。

轉(zhuǎn)到雅麗身旁，沈一鳴說，劉夫人，要請假嗎？雅麗討厭他叫她劉夫人，笑嘻嘻把話題岔開，說酒逢同學(xué)千杯少，干了！她極爽快地仰脖，把一杯酒吞下。沈一鳴佯作驚訝，說瞧我們雅麗，真是女中豪杰！厲害！佩服！立刻又斟滿。雅麗頭暈乎乎的，有點惆悵。她不是愛熱鬧的人，然而回鄉(xiāng)以后，生活將更加單調(diào)，聚會之類活動也將大而化小，小而化無。這樣想著，她又把杯中酒咕咚咚喝干。沈一鳴續(xù)滿酒，說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咱大老爺們可不能示弱，來來來，走一個，為我們狗日的中年，為我們的同窗情誼！

飯吃到月明星稀，他們又搖搖晃晃到KTV唱歌，當(dāng)晚都住在了山莊。和雅麗同屋的女同學(xué)叫陳妍，兩人躺在床上，嘰里呱啦說了大半夜。

陳妍說，瞧沈一鳴那眼神，對你還有點舊情難忘呢。雅麗借著酒力否認(rèn)，說哪有的事，哪有的事。其實沈一鳴給她寫過情書，她正猶豫不決，大劉宿命般闖入她的生活。沈一鳴沒有窮追不舍，掉頭追求班里另一個女生，最終也沒修成正果，畢業(yè)后回到老家長治，不久娶了位副市長的千金，再后來辭掉公職，創(chuàng)辦學(xué)校，規(guī)模隨著他的腰身不斷膨脹。沈一鳴留給雅麗的回憶是復(fù)雜的難以名狀的，盡管她并沒喜歡過他，可他撤退得那么迅速那么干脆，還是讓她多少有些失落。

第二天，天還沒亮，此起彼伏的雞鳴狗吠把雅麗吵醒，陳妍也醒了。她們無心戀床，潦草洗漱后，到樓下散步。山里春天來得遲緩，樹還怕冷似的瑟縮著，沿湖邊曲折的青石板路走兩圈，她們不再冷得牙齒打顫。早飯時間還早，陳妍說，咱們?nèi)タ纯瓷蛞圾Q的學(xué)校如何，以后有親戚孩子想上學(xué)，正好近水樓臺。她們順著山莊后門的石子路蜿蜒蛇行，在校門口，門衛(wèi)將她們攔住，說閑雜人等不得入內(nèi)。她們只好駐足張望，有工人在栽樹，還有工人吊在玻璃幕墻外裝修，場面熱火朝天。陳妍感慨，沈一鳴這小子行啊，這學(xué)校，夏天肯定美得和花園一樣。雅麗環(huán)顧四周，山巒起伏如屏障，有點小遺憾，說美則美矣，只是太偏僻。陳妍搖頭，現(xiàn)在的孩子心浮氣躁，在這種地方才安得下心學(xué)習(xí)呢。雅麗點頭，倒也是。

早餐后，沈一鳴請同學(xué)們到校園參觀，雅麗提前告退。她得在這天下午趕回老家，她還要買幾件衣服，以匹配她即將開啟的田園生活。她剛進(jìn)商場，沈一鳴電話跟著到了。沈一鳴說，聽說你閑下來了，我正缺一個宣傳處長，有沒興趣做？雅麗握著電話的手顫了顫。沈一鳴沒等她回答，繼續(xù)往下說，九月份才開學(xué)，你有充足的時間考慮，什么時候想來了，來個電話就行。至于待遇，準(zhǔn)保你滿意。雅麗突然有些語無倫次，不是待遇問題，而是，而是，我能力有限。何況，我也老了，已經(jīng)被逐出職業(yè)舞臺了。沈一鳴大笑，有多老？沒看新聞嘛，王石年過花甲還到國外游學(xué)，馬哈蒂爾九十多歲了還競選總統(tǒng)，董明珠說她六十五歲的人長了一顆二十五歲人的心臟……似乎有人在找沈一鳴，電話就此掛斷。

雅麗有點悵惘，找張休息椅坐下，盯著琳瑯滿目的櫥窗發(fā)怔，心想要是別人多好，可偏偏是沈一鳴，她不想和他走太近。

雅麗到家時已近黃昏，大劉正揮舞著鐵鍬專注地翻地。他頭戴毛邊破草帽，身上套一件手工編織的深茶色舊毛衣，褲腿挽到膝蓋處，露出汗毛茁壯的小腿，腳下是一雙軍綠色的破膠鞋。改頭換面的大劉，令雅麗笑岔了氣。

笑過，倒杯水給大劉，大劉一飲而盡。雅麗瞅瞅腳下的黃土，再瞅瞅大劉，說看來你一點不懶。大劉嘿嘿憨笑，誰說我懶了？田要深耕，兒要親生，咱可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家子弟。

他們在柿樹下席地而坐，夕陽絢爛安詳，在山邊繾綣。院里先前栽有十幾棵梨棗樹，大劉找人砍掉，只留墻角一棵柿樹和一棵蘋果樹。大劉抬抬腳尖，指著新修的田壟說，這兒，我打算栽葡萄。他又指向遠(yuǎn)處，那里，你可以養(yǎng)花，種子我都買好了。村里缺水，早晚定時供水，大劉因此還打算打一口井，專用來澆地。

天色愈來愈深，眼前變得撲朔迷離亦真亦幻。雅麗想回屋了，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說你好像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又回到了起點。大劉沒挪窩，身體像長在了土里，腦門在夜幕的籠罩下反射著暗啞的光。人生本就是一場輪回么。陶淵明說，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過去我不理解，一所破園子有什么好留戀的，現(xiàn)在我咂摸出點味道來了。

他們不再分房睡。大劉振振有詞，我們分房，媽會以為咱們鬧別扭。媽八十二了，不能讓她為我們提心吊膽。雅麗退而求其次，想住二樓，二樓有三間臥室，從主臥推門出去，是她喜歡的寬闊的露臺。可大劉討厭上樓，說睡個覺都要爬上爬下，有病啊。一樓也有三間臥室，婆婆一間，紅葉一間，她和大劉住一間。入夜，大劉把雅麗拉進(jìn)懷里，說還是摟著老婆睡覺更踏實。鄉(xiāng)村的夜漆黑如墨，大劉的呼嚕聲很快將房間塞滿，這聲音令雅麗忍無可忍，她搬開大劉的手臂，抱起被子窩進(jìn)客廳沙發(fā)里。第二天天剛破曉，她還在稀奇古怪的夢境里掙扎，婆婆把她搖醒了。你怎么睡沙發(fā)？你們吵架了？雅麗迷迷瞪瞪坐起，說不是，大劉呼嚕打得太響了。打呼嚕算啥？婆婆孩子似的噘了噘嘴，你死去的公公，那呼嚕打得才叫響呢，我從沒嫌過。

紅葉和婆婆要去跳舞。紅葉穿紅色短款皮衣，闊腿牛仔褲，小白鞋，尺寸局促得讓人臉紅心跳。紅葉發(fā)出邀請，嫂子也一起去吧，待家里多沒意思。紅葉大雅麗兩歲，還是很禮貌地稱呼她嫂子。雅麗想了想，換身衣服，尾隨她們出了門。

村委會背后有座戲臺，戲臺前平展展一大片空地，據(jù)說過去曾是馬廄，后來被改造成了廣場。人還沒到齊，她們先熱身，一直等到六點，天已大亮，電線桿上的大喇叭唱了，人們才披著朝陽，步態(tài)懶散地聚集，黃豆似的散成一大片。曲子跟著歡快地響起，是《最炫民族風(fēng)》，和省城里一模一樣。紅葉小跑著到隊伍前領(lǐng)舞，雅麗不會跳，站到了最后。她環(huán)顧四周，清一色的老年人，臉上皺紋縱橫交錯，很是駭人。他們主動和她打招呼，她在記憶里努力搜索他們的名字，卻無法對號入座。他們確認(rèn)過身份，不再多話，跟著曲子活動僵硬的身體。雅麗目光局促地穿越他們，向前延伸，落在紅葉飽滿的激烈晃動的屁股上。

第二天雅麗不再去跳舞，說我還是在家做飯吧。沒過多久，她便為自己的勤快暗自叫苦。大劉無肉不歡，而婆婆和紅葉信佛，吃素，為滿足不同胃口，她不得不更久地待在廚房里。自從她占領(lǐng)廚房，紅葉知趣地選擇了退出。

一個月熬過，雅麗氣惱地發(fā)現(xiàn)，體重躥升了五斤。她要減肥。大劉急了，別，你減肥，我種這么多菜給誰吃。紅葉建議，嫂子你該出去走走，別成天窩家里。婆婆天氣晴好時去戲臺前曬太陽，紅葉在兩家小廠里兼做會計，然而雅麗沒地方可去。大劉也很少出門。剛回村時，總有大小廠長尋上門來，目的明確，想讓大劉幫著攬些業(yè)務(wù)，后來見大劉死心塌地要做菜農(nóng)，便不再登門。紅葉看她的眼神便貯滿憐憫，說嫂子你不該啥事都聽我哥的。村里但凡有點辦法的人家，都跑大城市買房，再不濟(jì)也要在縣城里安家。只有老人還守著這些破宅子。話說回來，兒女也嫌棄他們，不想帶他們走。你們回來，村里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啥話都有。雅麗站在二樓露臺上四顧，之前鶴立雞群的優(yōu)越感便蕩然無存。她漂亮的小樓淹沒在澎湃的綠與鱗次櫛比的灰墻破瓦里，更像一座孤島。心里憋悶，雅麗更不樂意出門了。

紅葉愛美，雅麗回家時，給紅葉買了幾套新衣，可紅葉嫌太素，她打開手機(jī)相冊給雅麗展示，說我更喜歡顏色鮮艷的時裝。照片里的紅葉桃紅柳綠，她似乎有很多條圍巾，質(zhì)地看起來并不好。雅麗一張張翻過，一張紅葉和小伙子的合影，吸引了她。

紅葉滾圓的食指貼上小伙子的臉，睫毛愉快地?fù)溟W，他是同村的志勇，我小學(xué)和初中同學(xué)。帥吧？雅麗點頭，可她不覺得志勇有多帥，她不喜歡眉目標(biāo)致缺乏陽剛氣質(zhì)的男人。她隱約感到紅葉看志勇的眼光纏綿得有點異常，但不想刨根問底，把手機(jī)還給紅葉，說看來我也得淘幾件亮氣些的衣裳。紅葉興致頓增，找出幾個淘寶鏈接，發(fā)雅麗手機(jī)上。雅麗手指從屏幕飛快掠過，嘴里贊著，心里卻想，打死我也不會穿成這樣。

6

午餐后的時光懨懨欲睡，大劉雷打不動要讀報，他把讀報的習(xí)慣從省城帶回了安定村，可往往讀到一半便鼾聲大作。雅麗通常要做家務(wù)，把自己整累點，晚上才睡得安穩(wěn)。這天大劉顯然被什么內(nèi)容吸引住了，考官似的提問夾雜在報紙翻動的聲音里，向她很結(jié)實地拋了過來：麗麗你說，人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是什么時候？

還用說么，當(dāng)然是童年。雅麗正蹲在地上對付一片污漬，頭也不抬地答道。

錯。大劉藏在報紙后面的臉像石頭浮出水面，笑成一尊石佛。是現(xiàn)在，我們退休之后。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人生到了這個時候，就像秋天里的果園，瓜熟蒂落。大劉說著，眼睛意味深長地瞇起來。雅麗抬頭瞟他一眼，沒作聲，繼續(xù)擦地板，手臂使得格外用力，汗珠從身體的每個毛孔里密密滲出。

雨馨來看雅麗那天，雅麗正在古箏教室里練搖指。她把古箏帶回老家，安置在二樓臥室，隨即發(fā)現(xiàn)，根本沒法練琴。一曲彈奏未了，婆婆出現(xiàn)在樓梯口，一手捂心臟，一手夸張地拍打腦門，說我的心都快跳這里了。

雅麗不想半途而廢，在縣城報了古箏班，每周一次課，每月多付一百二十塊錢，可以天天去練琴。雅麗因此可以每天理直氣壯地離開家，與這座體格龐大的宅院短暫地告別。什么“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她越來越感到，這個家，這所房子，才更像一只籠子，一只牢固的、乏善可陳的，足以令她窒息的籠子。

雅麗在向日葵茶餐廳訂了位子，之前紅葉帶她來過，說這是縣城最有品位的餐館。四壁分布著梵高畫作，原木色桌椅樸拙典雅，雅麗立刻就喜歡上了這里，偶爾獨自來小坐。然而雨馨嗤之以鼻，說這么多粗制濫造的梵高畫作拼湊一起，簡直要把人逼瘋的節(jié)奏。

雅麗瞧著對面墻上的《向日葵》，情緒陡然間低落，說也許我真的要瘋了。雨馨搶白道，我倒希望你真的瘋一把呢。你的優(yōu)點是，太正點，缺點呢，和優(yōu)點一樣。雅麗看雨馨著一身明黃色絲質(zhì)連衣裙，亮銀色細(xì)高跟鞋，深咖色太陽鏡，時尚氣息逼人，而自己則布衣、休閑鞋，簡素如荒野里一段廢棄的木頭，心里酸澀泛濫。

雨馨剛剛跳槽到上海一家公司，任副總。雨馨離婚時分到兩套房子，一大一小，她唯恐胡學(xué)文節(jié)外生枝，果斷出手其中大套，這趟回來是辦手續(xù)。雨馨一臉凜然之氣，你們別罵我忘恩負(fù)義，這次跳槽，我是沖年薪去的。老劉他們公司的狀況，你也知道，我不能吊一棵樹上等死。

雅麗嘆口氣。大劉退二線后，拿百分之七十的年薪，因公司效益下滑，半年之后，降至百分之五十，而且開始拖欠。她曾想，大劉如果還在任，也許公司不會垮得如此迅速？

雨馨瞅著雅麗，說有件事，早想和你說，不知該不該開口。雅麗身體弓一樣繃緊了，你不說我又要失眠了，我生物鐘好不容易才調(diào)整過來。雨馨壓低了聲音，把鮮艷欲滴的紅唇湊近雅麗的臉，說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你別當(dāng)真。據(jù)說老劉當(dāng)年為完成年度考核指標(biāo)，曾指使財務(wù)科長虛報收入，他離任審計時才發(fā)現(xiàn)的。所以，他剛退下來，財務(wù)科長就被免職了。后來的繼任者，再怎么折騰，也補(bǔ)不起當(dāng)初的窟窿。

雅麗心里像投入一塊巨石，整個人跟著不可挽回地下墜。她定定地看著雨馨，說不出一句話來，然而大腦卻飛速轉(zhuǎn)動。雨馨不會說謊的，盡管她多么希望這消息只是空穴來風(fēng)。那么，大劉當(dāng)初執(zhí)意退休，就并非如他所說的那般磊落灑脫，要給年輕人騰位子。她深深吸一口氣，身體木木地貼向椅背，臉頓時煞白。

雨馨吃驚道，雅麗你沒事吧？你臉白得嚇人。其實事情都過去了，我不該和你提這些的。雅麗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說謝謝你和我說這些。為了表示她真的心存感激，她向雨馨燦然一笑，說有些事情之前我總也想不通，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

過去像書一樣翻過去了，最最關(guān)鍵的，是我們要把握好現(xiàn)在，還有將來。雨馨雙手伸過來，緊緊抓住雅麗的手腕，她無名指上碩大的鉆戒，把雅麗硌疼了。雅麗將頭低低垂下，又快速抬起，她在下一個很大的決心。雅麗說，有人邀請我去工作。雨馨眼神奇怪地罩住她，你確定，真的那么渴望工作？雅麗點頭，人是很容易和環(huán)境妥協(xié)的，我擔(dān)心再這樣待下去，就成了俗不可耐的農(nóng)婦。想當(dāng)年發(fā)憤學(xué)習(xí)，不就是為了擺脫這樣的命運(yùn)軌跡么。但是，想到大劉，她眼里的光芒霎時消失。雨馨拍拍她的手背，親愛的，我過去也這樣考慮問題，總是在意胡學(xué)文的想法，以為胡學(xué)文的成功就是自己的，現(xiàn)在，還把幸福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就太蠢了。胡學(xué)文過去趾高氣揚(yáng)，現(xiàn)在公司舉步維艱，在我面前的可憐樣，讓我惡心得想吐。

雅麗很想問雨馨，她和胡學(xué)文現(xiàn)狀如何，一扭頭，瞥見一個女人的背影，像極了紅葉。女人對面，坐著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寬肩，生一張棱角分明的國字臉，眼熟得很，可她實在想不起在哪里見過。男人目光卻一亮，接著，女人轉(zhuǎn)過臉來，不是紅葉是誰？紅葉拉起男人的手，踩著雅麗驚愕的目光，款款走了過來。紅葉落落大方地介紹，他是志勇，我同學(xué)。雅麗恍然大悟。直到紅葉和志勇回到座位，雅麗嘴巴還傻乎乎地大張著。

按雅麗原定的計劃，要帶雨馨參觀大劉的菜地。大劉新添了毛病，逢人便往菜地里引，不管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也不管人家是否樂意，臨走時還要附贈一大袋子蔬菜。可她臨時改變了主意。她把雨馨送到高速路口，便匆忙別過。她急切地想見大劉。柿樹下支著張午休床，大劉正平躺在上面小憩。大劉高高隆起的小腹覆蓋著一柄舊蒲扇，隨呼吸上下起伏，枕邊散亂的頭發(fā)已被汗水浸透。大劉在任時白發(fā)已呈燎原之勢，他對穿戴不講究，唯獨經(jīng)常染發(fā)，退休后，再沒染過，因此仿佛一夜之間便黑發(fā)人變白發(fā)人。雅麗把臉扭向葡萄架，稀疏的心形葉片正沿著支架執(zhí)拗而恬靜地攀援，春栽的葡萄第二年才開花結(jié)果，大劉計劃國慶節(jié)前再移栽幾株。這個園子，正朝著他理想中的模樣變化。他精心打理這片曾被冷落的土地，就像從前管理公司一樣。過去十余年時光里，他發(fā)瘋似地拼命工作，使一個連年虧損的奄奄一息的企業(yè)奇跡般地起死回生，成為集團(tuán)新的利潤增長點。那時的大劉風(fēng)光無限，然而，他身上所有的光環(huán)已擱淺于時光深處，被歲月模糊。眼淚奪眶而出，雅麗怕被大劉發(fā)現(xiàn)，沿著菜地邊新砌的青磚小路，小跑進(jìn)屋。

7

沈一鳴發(fā)來照片時，雅麗正躺在露臺上，和賀工視頻。胡學(xué)文又結(jié)婚了。出乎雅麗意料，新娘另有其人，而非原來的女下屬。可消息來自賀工而非雨馨，雅麗半信半疑。

賀工黑框眼鏡后的一對圓眼飛快地眨動。我怎么可能騙你呢？我是愛捕風(fēng)捉影的長舌婦么。她替雨馨打抱不平，我算看透了，這么渣的老男人也有女人哭著喊著要嫁。所謂至親至疏者夫妻，一千多年前的女道士早參透了。雨馨真是紅顏薄命，長那么漂亮，拿三十多萬年薪，幾套房子，回到家，還是孤零零的，和我一樣，孤枕難眠……雅麗皺眉，老實人刻薄起來，簡直面目可憎。

帶著對雨馨的憐惜再看沈一鳴的信息，美輪美奐的風(fēng)景便水氣氤氳。沈一鳴催問雅麗：你啥時來報到？雅麗沒好氣地回應(yīng)，我說過要給沈總打工嗎？沈一鳴發(fā)來一個擁抱，一雙緊握的手，說雅麗你會來的，希望你來得更快一點。雅麗抬眼望星空，蒼茫遼闊，星空之下，近處是田野，田野后面，還是田野，牲畜的叫聲與各種蟲鳴紛至沓來，夜的靜謐里層次豐盈意蘊(yùn)悠長。這是安定村一天里最美妙的時刻，可惜，稍縱即逝。

第二天清晨，雅麗正在廚房里摘豆角，婆婆和紅葉一前一后回來了，都?xì)膺葸莸牟徽f話。雅麗奇怪，廣場舞還沒結(jié)束呢。直到早餐時，婆婆還窩在房間里，雅麗敲門去請，婆婆有氣無力地說頭疼，沒胃口。紅葉胃口卻奇好，一口氣把一大碗豆?jié){灌進(jìn)肚里。

雅麗準(zhǔn)備去上古箏課時，紅葉慢騰騰挪進(jìn)她房間。紅葉說，志勇老婆剛才在廣場上大鬧，那個蠢女人，沒占到啥便宜，被我打慘了。幾絲兇悍和得意，從紅葉臉上浮起。雅麗立刻明白了，壓低了聲音問紅葉，你和志勇，好很久了？紅葉翻翻眼皮，說沒多長，也就兩年吧。雅麗把聲音又壓低了些，那你，以后打算咋辦？紅葉小聲嘟囔，什么咋辦？我又沒想過要離了婚嫁他，有出息的男人早不在村子里混啦，志勇太窩囊。雅麗愕然，說既然這樣，不如好合好散，對彼此家庭都好。紅葉咽一口唾沫，說我還是先回自己家，安靜幾天再說吧。

雅麗把紅葉送回縣城的家，然后去練琴。返回來時，大劉剛從婆婆房里出來，臉色鐵青。雅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進(jìn)廚房做飯。過幾分鐘，大劉慢慢踅進(jìn)來，主動和她談起了紅葉。原來紅葉和志勇初中時便互生情愫，談過幾年戀愛，后來分手了。

大劉咬牙切齒，紅葉這死丫頭，打小就不讓人省心。閑出事來了。雅麗糾正，她不是閑，是寂寞。那不都一樣嗎？大劉皺了皺眉，志勇老婆鬧，不過是心疼志勇在紅葉身上花了錢。大劉指指自己毛發(fā)稀疏的頭顱，志勇老婆，這里有點問題。雅麗想象那個未曾謀面的可憐女人，很沒原則地動了惻隱之心，說欺負(fù)可憐人，更不應(yīng)該了。大劉扔給她一個怨懟的眼神，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這種情況司空見慣，男人出去打工，女人在家無聊，難免生點事出來。在外的男人也一樣，好不到哪去。說著，他把一只信封遞到雅麗手上，待會兒，你去找志勇老婆，給她點錢，安撫安撫。有些事，睜只眼閉只眼，也就過去了。

雅麗接過信封的手有些僵硬，她問大劉，要是志勇老婆還糾纏不放，獅子大開口咋辦？大劉堅定地擺手，別管以后，先把眼前對付過去再說。以前也這樣處理的。雅麗驚訝道，還有以前？大劉嘿嘿一笑，沒說話。

鬼使神差地，雅麗想和大劉開個玩笑，說，換作是我，閑得無聊找個情人解悶，你也睜只眼閉只眼嗎？大劉眉毛倒立，你什么意思？你是我老婆。雅麗冷冷一笑，老婆三從四德，妹妹就網(wǎng)開一面？她把信封扔回大劉手里，要去你去，我不去。大劉勃然變色，說雅麗你越來越不像話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嫌我老了，沒用了，是不是？什么失眠，什么分房，你早厭煩我了，對不對？雅麗沒想到大劉會發(fā)這么大火，聲調(diào)跟著燃燒起來，我嫌你了嗎？我失眠是裝出來的嗎？不過，有點小不滿也是真的，我不覺得我們已經(jīng)老到可以心安理得地頤養(yǎng)天年了。大劉搗蒜似的點頭，是啊是啊，你希望我永遠(yuǎn)像牛一樣辛苦打拼，你好坐享其成。雅麗聲調(diào)又抬高了一個刻度，你無理取鬧，血口噴人！大劉抽搐般冷笑，我無理取鬧？我血口噴人？如果當(dāng)初我一無是處，你會嫁給我嗎？雅麗盯著大劉因憤怒而漲紅的臉，身體禁不住顫抖，她扔下手里的活，跑上二樓去掉眼淚了。

婆婆這一天沒出門，晚飯時，才影子般飄出房間，勉強(qiáng)喝了碗南瓜小米粥，但始終耷拉著眼皮，不看雅麗?！洞蟊洹吩谌粲腥魺o地流淌。婆婆有一只念佛機(jī)，只要醒著便打開，有時嘹亮有時細(xì)若游絲。梵樂沒有讓雅麗心如止水，反而更加煩躁不寧。當(dāng)晚，雅麗睡在了二樓臥室。她和大劉還在冷戰(zhàn)。躺在竹席上仰頭望，星星很近，似乎觸手可及。

雅麗給大劉發(fā)信息：我找到份工作，在學(xué)校里做宣傳。其實她還在猶豫不決，她很希望大劉撂一句狠話，哪怕罵她一頓也好，然后，把她并不堅定的選擇全盤否定?？纱髣⒌幕貜?fù)很快抵達(dá)：隨便！隔兩分鐘，手機(jī)電光般又一閃：你走了，誰給我們做飯？

雅麗呆呆握著手機(jī)，心里有團(tuán)火在竄動。主意就在剎那間拿定。她一筆一畫寫道：你可以請小時工，費(fèi)用我來付。大劉的回答只有一個字和一個感嘆號———好！

雅麗關(guān)掉手機(jī)，赤腳走到露臺上。夜氣沁涼如水，向她腳心聚攏，沿著她的小腿、大腿，向著心臟、大腦蔓延。當(dāng)她雙腿酸麻地回到床上，倚在屋檐的半個月亮已隱遁不見。

8

報到那天，雅麗特地?fù)Q上了漆皮鞋，黑色，半高跟，而非雨馨那樣纖細(xì)性感的細(xì)高跟。一年多沒碰高跟鞋了，把車停好走下來，兩腳火燒火燎地脹痛。她還沒把表情調(diào)整到位，沈一鳴雙手已伸到她面前。痛楚被熱情驅(qū)散，她嗅到了久違的屬于職業(yè)的熱烘烘的氣息。身邊不時交錯的年輕面孔，讓她仿佛穿越回學(xué)生時代。

沈一鳴帶她參觀辦公室，然后是宿舍，一個二十來平方的小套間。沈一鳴問，怎么樣？滿意嗎？有什么需要，盡管提。可她，沒什么不滿意的。她不是一個挑剔的人。而且，她希望他快點離開，臥在窗前的深灰色絨布沙發(fā)傳遞著溫馨舒適的氣息，她很想把自己扔進(jìn)去，把鞋子甩掉。她告訴沈一鳴，我喜歡這里，真的，很喜歡。

雅麗理所當(dāng)然住在了學(xué)校。學(xué)校有通勤車每天往返市區(qū)，可回家也孤家寡人一個，有必要舟車勞頓么？自然也吃在學(xué)校，食堂飯菜乏善可陳，然而她也不是一個對飲食過分挑剔的人。起初走在通往教職工餐廳的路上，她腳步邁得有些猶疑。她真的不需要親自下廚了？一間功能齊全、潔凈明亮的廚房真的不再是她生活的必需品了？自打結(jié)婚，清晨起床的頭件事，是直奔廚房；下班回家，首先抵達(dá)的地方也是廚房，廚房和她的人生水乳交融密不可分，她無法想象，沒有廚房變奏曲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一個星期之后，她才安之若素。

雅麗給兒子發(fā)信息，過了大半天，兒子回復(fù)：你自己高興就好。雅麗再給大劉發(fā)信息：一切順利，我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和生活。想了想，又把逗號后面的內(nèi)容刪去。大劉的回復(fù)依然只有一個字和一個感嘆號———好！顯然他還在耿耿于懷。雅麗想她這次確實過分了。然而若不是賭氣，她有勇氣離開家離開大劉嗎？

雅麗的年薪將直追大劉。沈一鳴開門見山和她談起待遇時，大劉荒蕪的后腦勺一閃而過，眼神便有點游移渙散。沈一鳴誤讀了她的表情符號，將雙手?jǐn)傞_在深胡桃色桌面上，說目前只能給到這么多。我們的理念是學(xué)校與員工共同發(fā)展，學(xué)校發(fā)展好了，收入自然水漲船高。雅麗紅了臉，說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沈一鳴微微一笑，沒在這個問題上過多停留，接著介紹學(xué)校的情況、發(fā)展愿景。說完這些，沈一鳴兩眼灼灼地盯著雅麗說，你知道么，為什么宣傳處長會空缺，學(xué)校今年新開了兩所分校，原來的處長當(dāng)校長去了，目前我們在省內(nèi)有七所分校了，很快新的分校還會雨后春筍般生長起來。所以，你要盡快熟悉學(xué)校管理，我想用不了多久，你也可以獨當(dāng)一面。走出沈一鳴辦公室，雅麗感覺身體很輕，云朵一樣要飛起來。

雅麗很快陷入忙碌之中。頗感慰藉的是，失眠不治而愈，她又和從前一樣，頭一挨枕就睡著。第二天清晨在鬧鐘的催促下醒來后，她還會獨自沿操場跑步半小時。

雅麗再回家是國慶長假的第二天。大劉和婆婆正圍著餐桌包餃子，念佛機(jī)音量開得很大，線香繚繞，人像踏進(jìn)廟里。大劉系著圍裙，擱在餃子皮上的大手生硬如鐵鉗。大劉沒請小時工，倒出乎雅麗意料。大劉瞥她一眼，你不說過么，我也有兩只手，為啥不自己做？

夜深人靜，雅麗將自己剝光，鉆進(jìn)大劉臂彎。大劉摟緊她的瞬間，一縷酸澀直鉆鼻腔。大劉說麗麗你回來吧，別再走了。你不在家，我無聊得想撞墻。雅麗說，那要看你表現(xiàn)嘍。他們身體又合二為一。第二天晨醒，雅麗還貓一樣蜷縮在大劉懷里，整晚保持一個姿勢，脖子有點僵。

他們商量如何打發(fā)這個悠長的假期。雅麗想旅游。大劉搖頭，我們走了，媽咋辦？萬一她又犯病了呢。雅麗說，有紅葉呀。大劉告訴她，紅葉去廣州了。雅麗有點驚訝，想起他們之前因為紅葉爭吵，心生愧疚，她想了想，說那我們帶媽一起去，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大劉搖頭，她最想去五臺山，可她暈車，哪都去不成。

婆婆的暈車雅麗坐月子時見識過。當(dāng)奄奄一息的婆婆被大劉背進(jìn)家門，雅麗驚出一身冷汗，她從沒見過暈車如此嚴(yán)重的人。那是婆婆一生中唯一一次出遠(yuǎn)門，以后再沒去過比縣城更遠(yuǎn)的地方。

雅麗滿心悵然，說那算了吧。反正，黃金周去哪都是人看人。

是婆婆主動提出來的，她想去五臺山。她取出一包暈車藥，是村衛(wèi)生所開的，放在枕頭邊有些時候了。婆婆的聲音近乎乞求了，我這輩子就這么點心愿了，今年去不成，怕得帶著遺憾進(jìn)棺材了。

然而車子駛離村子，還沒進(jìn)入高速，婆婆已吐得翻江倒海。雅麗取出折疊床，在一棵柳樹下?lián)伍_，扶婆婆躺上去。半小時后，有熟人騎電動車經(jīng)過，把面如土色的婆婆送回了家。

剩余的假期，雅麗和大劉泡在菜地里。其實也沒多少事做，秋白菜和蘿卜還不到收獲季，栽葡萄樹只用掉了一個上午。假期結(jié)束前一天晚上，雅麗沐浴后進(jìn)入臥室，見大劉雙臂交疊倚靠在床頭，面沉如水，心里一冷。

大劉聲音平靜卻力道十足，麗麗你別走了，把工作辭掉吧，家里不能沒女人的。雅麗笑嘻嘻地靠近大劉，我不在，你不也過得挺好？大劉手臂轉(zhuǎn)移到了腦后，說人生有不同的時節(jié)，我們這年齡，應(yīng)該退出職業(yè)舞臺，重新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了。雅麗依然笑嘻嘻的，我難道不是在規(guī)劃自己的后半生嗎？洗發(fā)水的清香一點點將她浸潤，她忍不住深深吸一口，過去你干事業(yè)，我心甘情愿支持你，從沒拖你后腿，現(xiàn)在正相反，你總給我潑冷水。大劉隨手抓起本書，目光固定在某頁空白處，此一時彼一時也，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是減法而不是加法。所謂心為形役，很多時候不過是作繭自縛。雅麗小聲抗議，可我并不覺得被束縛。她掃一眼大劉飽滿锃亮的腦門，有些話，在心里擱太久，是一吐為快的時候了。她一板一眼說道，而且，兒子每年花銷要四十多萬，他還想深造，我們需要錢，很多錢……

眼前那片三角形的光圈霎時消失。大劉扔掉手里的書，身體折成了四十五度角。你什么意思？我們錢不夠花嗎？這么多年的積蓄不夠兒子上學(xué)嗎？我什么時候要靠女人來養(yǎng)家了？他氣哼哼側(cè)轉(zhuǎn)身，呈現(xiàn)給雅麗一個荒涼而結(jié)實的脊背。雅麗呆呆坐了幾分鐘，伸手推推那脊背，紋絲未動，再推，穩(wěn)如磐石。委屈油然而生，她默默鉆進(jìn)了雙人被。

回到學(xué)校，秋風(fēng)挾帶著蕭瑟的氣息往深里走，氣溫驟降。校園里的梧桐葉漸漸落盡，一根根枝杈裸露，針一樣刺入雅麗心頭，她想拔出來，然而每用一次力，會有更深切的疼痛彌漫至全身。

寒假假期回家，后院棚屋下面，多了輛電動三輪車，紅黑相間，匍匐于蒼茫冷寂的天地間，像心臟在強(qiáng)勁地咚咚跳動。大劉告訴雅麗，等天氣暖和了，他要騎著它，帶媽上五臺山，圓她一個心愿。雅麗想象大劉坐在里面的情形，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9

這一年春節(jié)過得索然無味。兒子獨居異國，紅葉待在廣州未歸。大劉不再提辭職，然而他冷漠的眼神，和她說話時煩躁的口吻，透著徹骨的冷。離開學(xué)還有幾天，雅麗提前離開了家。再待下去，她會被凍僵的。

雅麗給雨馨打電話，雨馨正在蘇州出差。雨馨罕見地口齒不清，我要是你，就守著老劉，找什么工作呀，不是神經(jīng)短路么。她打了一個極響亮的嗝。雅麗急問，雨馨你喝了多少啊，醉成這樣？雨馨笑里夾著哭腔，笑話，我怎么會醉？我何許人也？“酒精”考驗的沙場老將。我只是煩，又煩又忙，忙到懷疑人生，這時候我就想，要是像雅麗一樣，有個殼鉆進(jìn)去多好。最好身邊再有個人陪著，不出色沒關(guān)系，但脾氣一定要好，對我要好，一心一意地好。雅麗有預(yù)感，雨馨準(zhǔn)是戀愛了。

雨馨酒醒后主動坦白。有天晚上，她閑得無聊，抓起手機(jī)搖了搖，“殘忍的溫柔”便一臉訕笑地跳到了她手機(jī)里。他小雨馨十二歲，形象陽光，談吐風(fēng)趣，是雨馨喜歡的類型。最初，他們在手機(jī)里聊，聊得投緣，便見面成了朋友。雨馨簡而化之，把他名字里的定語去掉，直接呼作“溫柔”。雅麗笑她肉麻，笑過之后，又滿心忐忑，提醒雨馨，這溫柔可是殘忍的，靠譜嗎？雨馨笑她迂腐保守，反問，啥樣的人才靠譜，老劉那樣嗎？雅麗討厭雨馨把大劉拎出來作比較，說好吧，我保守，我迂腐，你是光芒萬丈的時尚達(dá)人，祝你愛情甜蜜生命如花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眨眼間，春天已把一半丟進(jìn)了時光深處。一個沙塵彌漫的黃昏，雅麗正加班寫材料，有電話打進(jìn)來，竟是久不聯(lián)系的紅葉。朦朧夜色下，紅葉形銷骨立。令雅麗更加吃驚的是，紅葉身邊還有志勇，兩人腳下蹲著大小包裹，活脫脫一對私奔的男女。

瞅志勇不在跟前的空隙，雅麗悄聲問紅葉，你離開廣州，媽和你哥知道嗎？紅葉低頭瞅著自己的腳尖，表情古怪，說嫂子你放心，我們不會在這里住太久。

第二天雅麗和沈一鳴去南京參加一個年會。會期一天半，返程他們訂了晚八點二十的航班，空出半天閑暇。沈一鳴興致很好，想去哪兒？我免費(fèi)做向?qū)?。雅麗有點疲憊，說我哪兒都不去，只想回賓館睡大覺。沈一鳴想了想，要不這樣，幫我做回參謀，給老婆淘幾件衣服回去。雅麗有點詫異，大劉從不陪她逛街的，便說，沈總真是模范，事業(yè)家庭兩不誤。沈一鳴反問，難道劉總不夠模范嗎？雅麗撇撇嘴，只這一點，和模范風(fēng)馬牛不相及。沈一鳴嘖嘖有聲，劉總是做大事的人，不像我，兒女情長。雅麗笑道，你這是夸人呢，還是拐彎抹角地譴責(zé)呢。沈一鳴連連擺手，哪里，哪里，劉總是有境界有情懷的人，我這樣的俗人，沒法相提并論。雅麗微笑，不置可否。

逛完新百，沈一鳴晃晃手中的購物袋，還逛嗎？雅麗滿臉痛苦地說，我兩只腳都快廢掉了。沈一鳴同情地瞄一眼她暴露在高跟鞋外腫脹的腳面，說我?guī)闳€好地方，算將功補(bǔ)過。

雅麗一步一咬牙地跟著沈一鳴，來到德基廣場的南京大排檔。并不是高峰時段，食客寥寥。沈一鳴喜形于色，說我和老婆上次來，等位耗掉了半個小時。她饞這里的麻辣鴨血。雅麗暗想，她們口味一致啊，但她把這小發(fā)現(xiàn)藏進(jìn)了心里。

精巧的杯碟很快占據(jù)了多半張八仙桌，耳邊琴聲低徊，如泣如訴，隔世般恍惚。沈一鳴說，再晚一點，還有蘇州評彈表演。可惜今天趕不上了。雅麗笑道，也好，專心當(dāng)吃貨唄。腳的痛感正緩慢散去，她心情舒暢許多，味蕾花瓣一樣打開了。

沈一鳴卻突然停止了咀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雅麗，有個問題一直想問，和劉總關(guān)系好嗎？怎么很少見你回家。

仿佛隱私被窺視般，雅麗感到了難堪窘迫。她想一語帶過———老夫老妻了么。沈一鳴卻不依不饒，此言差矣！女人是感情動物，不管年齡大小，總歸需要愛情滋潤的。

雅麗想了想，目光落到雙手上，怎么說呢，人們把夫妻比喻為左右手，過久了，就像左手拉右手，感覺麻木了。反過來說，既是左右手，意味著它們各自獨立，交叉是短暫的，分開才是常態(tài)。這話說的便是她和大劉么，她黯然神傷。

沈一鳴坐直了身體，雅麗你分析得太精辟了。不過，有些人不同，分開得越久，思念也越綿長。他眼里的光更加粘稠曖昧，蜜汁般裹緊了雅麗。這光來自時光深處，雅麗很想化身一只飛蟲逃之夭夭。她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往事，然而，往事還是猝不及防地回來了。不，從她決定接受沈一鳴的聘用起，其實就預(yù)示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橋段。而她的選擇，或許給了沈一鳴某種暗示。她要消除。必須。立刻。她一字一頓說道，這不應(yīng)驗了一句話么，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沈一鳴使勁搖頭，最好？一言難盡啊。他咽一口溫?zé)岬木栈ú?，嘴角卷成了憂郁的弧形，有時我想，當(dāng)初我們?nèi)绻咴谝黄?，也許會比現(xiàn)在幸福。沈一鳴伸出手來，壓在雅麗手背上，汗津津熱辣辣的觸感使她如坐針氈。接著，一個令她和沈一鳴都尷尬的場景出現(xiàn)了：她居然笑了，笑得沒心沒肺，笑得難以抑制。眼前這個男人，一邊惦著老婆，一邊和別的女人調(diào)情，劇情太狗血了，有滑稽了。她平靜下來后說，佛家講，說出來的都是錯。所以，我們還是不說為好。店里人氣漸漸旺盛，空氣悶熱難耐，她真想快點離開。當(dāng)她再看沈一鳴，他臉色已平靜如初。

下了飛機(jī)，剛坐上出租車，雅麗收到沈一鳴的短信：不要辭職，我錯了還不行么。雅麗笑出了眼淚，一路她都在琢磨辭職報告如何寫，沈一鳴的短信打消了她的顧慮。

從南京回來的第二天，紅葉和志勇租到了房子。他們還同時找到了工作，紅葉做保潔，志勇送快遞。兩人興高采烈，一定要請雅麗吃飯。雅麗不想吃，這頓飯就是鴻門宴啊，紅葉一走了之，大劉只能一直待在村里?？伤⑶殡y卻。

第一杯酒是志勇敬的。他口拙而且木訥，咕咚咽一口酒，一句“吃好喝好”后，再無多余的話。紅葉接著敬第二杯。說嫂子，媽重男輕女，打小就不待見我。為供我哥上大學(xué)，我初中畢業(yè)，媽就不讓念了。其實我學(xué)習(xí)好得很，年年考第一，比我哥強(qiáng)多了。到了嫁人年齡，我喜歡的，她不待見；她中意的，我又不喜歡。在廣州這半年，簡直度日如年。我整夜睡不著，頭發(fā)都快掉光了。紅葉撫摸著焦黃的發(fā)卷，淚眼婆娑。志勇殷勤地遞過紙巾，紅葉沒用來抹眼淚，而是很暢快很響亮地擤了把鼻涕。

10

六月中旬的第一天，大劉終于上路了。大劉打來電話時，畢業(yè)典禮正有序向高潮推進(jìn)，雅麗小跑到會場外接電話，沈一鳴激情洋溢的講話聲被踩到了身后。大劉和婆婆已到達(dá)晉祠公園。大劉說，你要有時間就好了，可以和我們一起去禮佛。雅麗聽出他弦外有音。大劉不再拐彎抹角，說你來的話，可以和媽住一個房間，我呼嚕太響，影響她休息。雅麗遲疑了下，晚幾天去行嗎？很快就放假了。大劉臉一暗，說那算了吧。雅麗扭臉看窗外，陽光明亮刺眼，不禁皺眉，春暖花開時去多好，天這么熱，當(dāng)心中暑。大劉一言以蔽之，你不懂的，去五臺山六月到八月最好。

大劉抵達(dá)臺懷鎮(zhèn)，已是第五天黃昏。翌日清晨，婆婆要到五爺廟上香拜佛，雅麗想到那層層疊疊的臺階，不禁擔(dān)憂道，媽走得動嗎？大劉說，她呀，精神著呢，實在走不動了，還有我，我背她。雅麗莫名其妙地心里泛酸，說你真是新時代的大孝子，可以被當(dāng)?shù)湫托麄髁?。大劉嘿嘿笑道，百善孝為先么?/p>

然而，婆婆最終沒能心愿得償。就在那個悶熱的盛夏的清晨，當(dāng)大劉一覺醒來，去敲隔壁房間的門，可是，靜悄悄的，沒有應(yīng)答?；爬锘艔埖卣襾矸?wù)員，打開門，婆婆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心梗突然發(fā)作的婆婆，就在睡夢之中，枕著五臺山的千年梵音，如一片秋葉般安靜地離去。

痛失母親的大劉終日臉色陰沉。雅麗身陷自責(zé)的泥淖，如果她放下工作陪他們禮佛，或許，婆婆不會猝然離開？后來發(fā)現(xiàn)，大劉的怒氣并非只針對她。大劉打算辦一個簡樸的葬禮，卻遭到五服內(nèi)長輩眾口一詞的反對。在靈堂前，大劉和一位伯父吵了起來。老人罵他忤逆不孝。大劉急紅了眼，我怎么不孝了？老人氣得跺腳，你這樣打發(fā)你媽走就是不孝。村干部接著上門做工作，無奈，大劉入鄉(xiāng)隨俗。前院設(shè)了靈堂，流水席只好開在后院，菜地被踩踏得不成樣子。停靈七天，入土為安。出殯那天，按慣例請了響器班子，晚上還在廣場放了兩場喜劇電影。大劉沒收一分錢禮金，可村里人背后指指戳戳，說老劉家兒子在外待久了，不懂人事。

燒完七七，已八月中旬。有天晚上，大劉躺在露臺上遙望星空，突然說，我們?nèi)ヌ宋迮_山怎么樣？雅麗潸然淚下。他們在五臺山待了整整一周。在黛螺頂看過日出，大劉抱緊雅麗，小孩似的哭了。返程路上，他們沒再提安定村，倦鳥投林般回到省城的家，生活重回舊日軌道。不同的是，雅麗不再失眠，他們不再分房睡，開學(xué)后，雅麗也不再住學(xué)校。大劉廚藝突飛猛進(jìn)，也勤快得出乎雅麗意料。有天雅麗下班比平時早半小時，一進(jìn)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大劉正滿頭大汗地蹲在墻角里，拿一支舊牙刷清理污垢。

大劉的改變令雅麗嚴(yán)重地不適應(yīng)。她微信雨馨，卻遲遲不見回復(fù)。直到國慶長假的最后一天，在胡學(xué)文的病榻前，她才不期然遇到了雨馨。

胡學(xué)文自殺未遂，他因現(xiàn)金流斷掉而卷入高利貸，結(jié)果窟窿越捅越大，大到無法收拾，便想一走了之。雨馨和女兒都在，胡學(xué)文妻子也在，一個男人加三個女人，都眼淚汪汪。雨馨抹掉眼淚，挽緊雅麗朝門外飛快地走去，說我心煩，想到外面透口氣。

她們默默穿過人頭攢動的大廳，走過摩肩接踵的停車場，來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無數(shù)心事重重的面孔在她們身后交匯成一條悲傷的河流。

雨馨突然干巴巴大笑，知道我今天來做什么嗎？雅麗滿腹狐疑地打量雨馨，你想復(fù)婚？雨馨翻了翻白眼，怎么可能？他想收回房子，離婚時分給我的房子。當(dāng)初他死活要公司，現(xiàn)在，公司垮了，他又惦記起房子來。所以，你知道我為什么離開他了吧？我對他失望了，很早以前就心灰意冷了。

雅麗一動不動看著雨馨，眼前滿面憂戚的雨馨是如此陌生，比事業(yè)做得風(fēng)生水起更讓她驚訝更讓她感慨萬千。雨馨說，我同意把房子都?xì)w他，畢竟，曾夫妻一場。前提是，公司還我。這公司本來就有我的一份。我舍不得眼睜睜看著它敗落下去。雅麗吃驚道，公司不是資不抵債了嗎？那要看誰來經(jīng)營了。雨馨眼里浮上一層薄薄的笑意，公司在他手里，垮掉只是遲早的事。其實那么多年，一直是我在幕后苦苦支撐著。胡學(xué)文，不過繡花枕頭一個。雅麗探詢著問，你要離開上海嗎？那溫柔呢？雨馨牙疼似的咧嘴，那樣的小鮮肉，大好人生剛展開，哪甘心陪伴我這樣一個肥膩女中年？

雨馨告訴雅麗，賀工要結(jié)婚了，是大學(xué)同窗，據(jù)說當(dāng)年便互有好感，也算有情人終成眷屬。雅麗替賀工高興，說我要是男人，也會娶她。十年時間啊，她把生病的丈夫照顧得那么周到，沒幾個人能做到。雨馨嘴角一歪，笑得有些凄切有些兇狠。還真是天生我才必有用，聽說這位也不怎么硬朗，賀工又有用武之地了。雅麗想起那年看電影，賀工說起前夫時小鳥依人的模樣，心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一片落葉飛舞，在她面前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秋天正分秒不停地往深里走。

雨馨突然尖叫，雅麗循著聲音向腳下尋找，一只泰迪正瞪眼瞧她。狗的脖子里套著圈透明塑料板，形如倒置的漏斗，就是它蹭到了雨馨的尖頭白皮靴。雨馨跺腳質(zhì)問，這誰家的怪物？牽狗的是個中年男人，很禮貌地道歉，不好意思，我老伴病了。雅麗茫然四顧，老伴？男人指指泰迪，老伴是它的名字。雨馨皺眉道，作死，起這怪名字。男人好脾氣地解釋，我老伴活著時，把它當(dāng)孩子一樣寵，前年，老伴走了。我每看到它，就睹物思人，干脆，叫它老伴了。雨馨眼里的光由凌厲逐漸溫柔，那為啥給它套這么個怪玩意？男人慢慢蹲身下去，深情地?fù)崦纺X袋，它耳朵破了，老是忍不住抓啊撓啊，我急呀，就想出這么個辦法。

男人牽著狗繼續(xù)走，準(zhǔn)確地說，是狗牽著它，男人肥短的身體笨拙地小跑，追趕著他的叫老伴的狗。雅麗發(fā)現(xiàn)，男人后腦正中有一塊橢圓形的荒蕪地帶，被明亮清澈的陽光映照，亮汪汪的分外刺眼。四周人潮洶涌，轉(zhuǎn)眼，男人，狗，還有那片炫目的橢圓，蹤影皆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