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黃綺先生刻印

抱山

黃綺先生善刻印，卻很少為人所關注。因為他的書名大，印名為書名所掩。直到1997年，他的《黃綺刻印集》才由國家文物出版社出版，并對社會公開發(fā)行。直到這時，人們才始知黃先生不光書法造詣深，刻印也如此地出類拔萃。真正感到震驚的還是國家印壇的名宿們，他們見到黃先生的印集，驚嘆不已，對“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加深了認識。我曾接觸過一位當時在全國頗有名望的篆刻家，當談到這件事時，他就有如此的感觸。從他的話語里，完全可以聽得出來，搞篆刻最難的，不是屬于技法上的刀法，而是對刻印文字的變通，沒有深厚古文字功夫的人，本身就存在著先天性的不足，要想刻好印，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黃綺先生刻印，早在十來歲時就開始了。到二十歲時，刻得就相當?shù)暮昧?。他的祖輩與我國著名的國畫大師黃賓虹先生友善。一次，黃大師來他家做客，家人拿出他刻印的拓片，請大師指導。大師仔細地看了每方印作，驚得好久說不出話來。心想年僅二十歲的年輕人，竟有如此高的水準，這是很少見的。于是便盛情邀請年輕的黃綺為自己治方印，印文是《黃賓虹長壽》。黃綺不敢怠慢，因那時的黃賓虹先生，就已經(jīng)是著名的國畫大師了，能讓自己為其刻印，那是莫大的榮幸??！印很快就刻好了，黃綺親自送到黃賓虹先生的府上，受到了大師的好評。尤其夸那“長壽”二字刻得好。這使年輕的黃綺倍受鼓舞?；氐郊?，借著余興，就又為自己刻了《黃綺長壽》一枚白文印。在后來的日子里，一直到晚年，這方印在自己的小幅書畫作品上使用得最多。

上面講述的這件事，還是早在1997年，黃綺先生欲出他自己的刻印集，讓我?guī)退渡w整理印稿時，才知道的。當時，他找出那枚《黃綺長壽》印，突然問我，“你看我這方印刻得好不好？”我不加思索地說：“好??！非常的好！” 他試探性的問：“你知道是我多大年歲時刻的嗎？”我說：“怎么也得五六十歲以后吧！” 我是根據(jù)印文的內(nèi)容猜測的，不過五六十，又有誰人就講長壽呢！他告訴我，猜錯了，說是他二十歲時所刻。我聽了有點不信，心想他又在吹牛。他也經(jīng)常地對我這個鐵桿粉絲“吹”。每當他有什么新作，我越是喜歡，他也就狠“吹”。一次見他畫的一幅純水墨山水，我問怎么上面沒有畫樹啊？他說他的畫高雅，選材也從來不選低俗的東西。并說地球上的山一般都有樹，他畫的則是星球上的山，星球上根本就沒有樹。過了兩天，我又見到這幅畫時，題跋果然就是這么題的。黃先生的“吹”，我如此定義，似對先生不敬，其實黃先生也只是為營造個氣氛而已，也只是和我這個比較熟的后生鐵桿粉絲開玩笑。實質(zhì)上是因為他的藝術思維超前，且深奧，常常不為人們所理解，也或是借此方式，發(fā)泄下自己內(nèi)心的壓抑而已，他的“吹”，應該說是他對自己的藝術自信的一種具體表現(xiàn)，但當他的作品真要出版的時候，那可是謙虛得很。他曾和我不止一次地說過，他的導師聞一多先生曾對他說，做學問要扎實，自己的作品，七十歲前不要急于出書，原因是可能還不太成熟。出的書一旦上到書架上，那就再也撤不回來了。他也是遵照導師的囑咐，直到85歲時，身體漸衰，腿也出了毛病，寫字都站不起來了，書法也是多寫橫幅，因為橫幅的可以坐著寫，直到這時，他可能意識到自己的時日已經(jīng)不多了，才決定出這本《黃綺刻印集》。

我喜歡黃先生的刻印，源于我也搞過篆刻，早年也曾下過幾年的苦功夫。常常是刻得手破血流，弄得石頭粉末滿桌都是，但最終卻半途而廢。因為涉獵過，自然也就關注。七十年代黃先生發(fā)表過一組印作，內(nèi)容是毛澤東詞《沁園春·雪》，是由大篆、小篆、鐘鼎文、隸書、楷書所組成，一句用一種文字，也有一句用兩三種文字的，而整套詞文的組成，卻非常地和諧。后黃先生每每和我談刻印時，就常常談到這件作品。也談到為什么集子的名稱叫刻印而不叫篆刻，是因為刻印的內(nèi)涵更為廣泛。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入印的文字也豐富了起來，什么字都能入印，并且可以混雜組成，只要產(chǎn)生美就行。黃先生支持并實踐了這一觀點，其刻印作品毛澤東詞《沁園春·雪》，就是對這種比較開放的藝術觀的大膽嘗試，他做了第一個敢吃螃蟹的人。

黃先生的刻印，那是非常講究的。因為他是著名的古文字專家，對文字的源流，非常的精通。漢朝許慎很權威的《說文解字》中的多處錯誤，黃先生都為之一一做了更正，僅僅這一點，就得到了研究古文字專家們的贊許。黃先生的古文字水平，很少能有人與之比肩。故而他的印作，風格多樣，極具變化，個性鮮明，我十分喜歡。早些年他曾為我刻過一方印，是一方橢圓形引首印，印文是《墨池飛出北溟魚》，印文是李白贊懷素狂草詩中的一句。后外出駐訓，不慎丟失，令我非常惋惜，至今想起這件事，內(nèi)心還在隱隱地作痛。

黃綺先生對他自己的印作水平，十分自負。當談起古代或現(xiàn)代的篆刻名家時，他認為自己的刻印并不比他們哪個的差，也只是各有所長罷了。他也談到過齊白石，說齊的畫畫得好，印主要是刀法嫻熟，有新意，但形式單調(diào)?？待R的印，只看一方朱文和一方白文，就等于看到了他印的全部，意思是說齊印的內(nèi)涵欠缺。黃先生說得應該沒有錯，齊白石木匠出身，對中國的古文字沒有做過專題的研究，肯定會有先天性的不足。當時我想，他和我私聊這么說，或多少有點過于自負的味道，但經(jīng)過多年反復地思考，覺得也未必。黃先生作為一位知名學者，對學術性的東西，那是很認真的，是絕不會信口雌黃的。他的印作，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想定會有定論的，歷史往往最公正，也是最無情的，其刻印的水平究竟如何，還有待接受歷史的定評。

黃綺先生不光刻印講究，書畫作品上的用印也從來不馬虎。他的書畫作品上的用印，從不用任何人所刻的印，均為自己所刻。印文的內(nèi)容，都是高度概括了的文字，都體現(xiàn)出了他的審美理想。如《不留一筆人指責》、《吃別人嚼過的饃沒味道》、《多好美生》等。甚至他的嵌蓋，也細心得很。作品完成，從不讓書童蓋，直到2000年時，身體漸衰，手都不聽使喚了，其書畫作品上的印，還仍然堅持自己蓋，生怕別人蓋不好。我看黃先生的書畫真品，至少也有上千件，所有的印章，凡蓋歪了的，幾乎一件也沒見過。故而曾有人問我如何鑒定黃綺先生書畫的真?zhèn)?，我說，你只要掌握一點，就可分個大概。那就是“凡印章蓋歪了的，就不是真的。但蓋得正的，也未必就是真的”。事實上對于中國書畫的鑒定，任何人也沒有絕對的把握，投資人應該把專家的意見作為參考，主意自己拿，這才是購買和收藏中國書畫最好的方法。

黃綺先生自己書畫作品上的用印，覺得用哪方最合適，我一直在關注他的使用原則。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自己的審美也在不斷地提高，什么樣的書畫作品，應該用什么樣的印，也越來越講究了。比如《九一寫》這方印，九零年前用得多，后就基本上不用了，而主要用的是四枚，這四枚分別是巨型《黃綺之印》、《號九一》、《九一公》、《黃綺長壽》。其中有兩枚是白文，另兩門是朱文，但筆畫都是非常少的?！毒乓粚憽愤@方印后來不用的具體原因，是因為太張揚，作品上蓋它會以賓奪主。他認為印章做為一門獨立的藝術存在，有它內(nèi)在的審美規(guī)律。而要將它嵌印在書畫作品上，那它就是為書畫作品服務的，起的只是陪襯和烘托書畫作品的作用，故而單獨欣賞和使用是問題的兩個方面。黃先生在此問題上的講究，很少有人關注，也從沒有人提起過。其實作為一名書畫藝術家，對作品用印的講究，是保證作品藝術性最大限度發(fā)揮的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

黃綺先生是位綜合型的藝術大師，他不但在書畫上有非凡的成就，在古文字研究，詩詞創(chuàng)作上的造詣也很深。他所提倡的“多好美生”，說的是只有涉獵更多的藝術門類，融匯貫通，才能創(chuàng)作出更好的作品。他做到了，在一枚印章的方寸間，融入了自己的審美理想，人生的體驗和對于價值觀的判斷?？戳怂挠。q如見到了他的人，不迎合，不獻媚，錚錚鐵骨，凜然獨步，這就是黃綺先生。人們之所以喜歡他的藝術，也是因為他的藝術會說話，道出了人們所追求的道德觀念，審美情趣，以及對人生感悟的感慨。

回憶和黃綺先生接觸的往事，是一種很好的精神享受，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他。他為我刻的那方印丟失后，幾欲求他再刻，但幾次欲說又止。1999年春，我買了幾塊上好的石頭，送到黃府，心想他如高興，或許會主動地再為我刻上一枚。他喜歡刻印，自然就喜歡石頭。見到了這么多上好的石頭，他很高興，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間，他的喜悅便消失了，沮喪地對我說：“這些石頭非常好，只是對我來說沒用了，我實在是刻不動了！”看他那無可奈何的神情，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沒過多長時間，黃先生就坐上了輪椅，神志也越來越不清了，對日常很熟悉的人，有時競也認不出來。似這樣又艱難地度過了生命的最后幾年，黃先生便駕鶴西去了。

歷史成就一位真正有出息的藝術家很難，往往需要幾十年，但說走，走得又是那么的容易，不由地讓人深深地感到惋惜。今天是黃綺先生誕辰104周年的日子，我寫下了上述文字，不嚴謹，亦語無倫次，權當是對先生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