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卡斯地獄谷”走上海子山

龐培

詩人、散文家。1962年12月生于江蘇江陰。著有詩集、散文集15部，獲1995年首屆“劉麗安詩歌獎”、1997年“柔剛詩歌獎”。2002年去常熟茆鄉(xiāng)采集當?shù)貐歉瑁ㄙM一年時間撰寫電視藝術(shù)片《白茆山歌》。作品被譯成英、法、意、德多種文字。現(xiàn)居江陰。

進入地獄谷，很久都會在原始森林覆蓋的河谷、深山峽谷地帶穿行，沿途會有與當?shù)夭孛駛髡f、跟地獄有關(guān)的風景帶，如黑水潭、黑風溝……林中苔蘚、荒草無處不在，植物豐富，花香馥郁。在湍急的險灘走路，你很快就全身濕透了……仿佛諸神下凡做了排字工人——眼前亂石枕藉的曠野就是碼字用的鐵盤，而一塊塊石頭就是字型、符號、偏旁、部首……

在稻城這個高原邊城，一年也只有區(qū)區(qū)幾個月適宜跟外界交流。大部分季節(jié)，旅行者千辛萬苦來到這里，但縣城本身已經(jīng)沒有多少藏區(qū)特色，規(guī)模也只需一兩個小時就能走完了。除了到城郊的“菇布查卡”溫泉地去泡泡高山溫泉，主要的愿望都是希望能到更僻遠的山區(qū)體驗高原，最主要的是，三座神山、香格里拉鄉(xiāng)的風光。

這里的溫泉確實遠近聞名，水溫沸點可高達200℃，全是從地底的火山巖縫隙深處自然噴涌出來的。溫泉的口子設(shè)在藏民的村落里，由一間間小房子隔開，被單獨砌成了浴池形狀。我們幾個人來到這個村落，也大大享用了一回。

以縣城為軸心，無論你去往東面的香格里拉，還是西南方向的海子山，或者更西邊的鄧波鄉(xiāng)，一動身就是一百多公里，而且全是延綿的山地。相比之下，去海子山略微近一些，大概60～80公里，路況最好的要算這段公路了;其次是去鄧波，雖然很大程度上是藏區(qū)的土路，但也不必如在俄初山脈那樣陡峭的山際公路上繞彎子。

走向“卡斯地獄谷”

到稻城，外省來的驢友、背包客，尤其是一些年輕人居多的旅行團隊，通常要去的一個地方，那就是“卡斯地獄谷”，當?shù)氐牟孛穹Q之為“卻斯”，好像有一個脖子被扼卡住的嚇人動作。旅人進入山谷，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在荒無人煙的次原始森林覆蓋的一長段河谷、深山峽谷地帶穿行，沿途會有許多與當?shù)夭孛駛髡f、跟地獄有關(guān)的風景帶，如黑水潭、黑風溝之類。這個景區(qū)適合于年輕人，并且只能攜帶干糧、帳篷徒步行進。夜間住宿在峽谷曠野里，據(jù)說還會有鬼哭狼嚎之聲，實際上，那也是離奇的自然環(huán)境造就的風勢，在絕壁和古木間穿行之際，發(fā)出的類似小鬼冤魂集體出行般的呼嘯聲。

無論徒步者多么勇猛、強健，這段“地獄之行”——佛教中的世界八大寒林（尸林）之一的地獄谷，與之有著驚人的相似——其路程至少也不能少于兩天兩夜。這已經(jīng)是當?shù)夭孛翊┰竭@段山谷時的速度，而像我們這些體力不濟的中年人，再加上沒經(jīng)驗，應(yīng)對意外情況時束手無策，大概可能會要走上一星期，七天七夜。森嚴絕壁的“地獄谷”的出處，我在小轉(zhuǎn)神山時已經(jīng)見識過了，就在離“仙乃日”山峰不遠的絕壁上。當然，山谷的出口返過來也可以成為入口。一般的徒步者都選擇海拔較低的坡地慢慢進去、深入。當?shù)赜幸粋€鄉(xiāng)，名字就叫“卡斯”（“卻斯”）鄉(xiāng)，就得名于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山谷，山谷低處的海拔是3100米。

深入地獄谷

初入地獄谷，并沒看見多少驚心動魄的非人景象，倒是一條時寬時窄的溪流從遠方雪山上流下來，以其內(nèi)地難得一見的充沛水量，令我們印象深刻。實際上，雪白的溪水就在離我們不遠處的峽谷間奔涌而下，人沿著山脊往前行進，溪流卻是在眾人腳下。山谷的樹林帶非常狹窄，白天也跟黑夜似的，看不到多少陽光。溪流轟然而下，聲音像一段段被鋸斷放倒的圓木，簡直跟巨型水庫的泄洪似的。實際上，莽莽森林纏夾著數(shù)不清的千年古藤，好不容易滲出的一點光線，大部分光線則全來自這一片溪流險灘的無數(shù)雪白的浪花，正是這些浪花的亮光，讓我們的眼睛能夠稍稍適應(yīng)生長有沖天柏等各類名貴樹種的昏暗林間。林中苔蘚、荒草無處不在，植物品類豐富，花香馥郁。在這么湍急的險灘走路，鞋子根本不管用，不一會兒，你就全身濕透了。

這里的寂靜倒是另一種寂靜，有點像航空港的那種寂靜，飛機馬達的轟鳴聲自然就是那道巨瀑。我們在三座神山附近已經(jīng)見識過它的厲害，想不到它像一條巨蟒般鉆到了這一帶的山谷中。的確，無論從植物、鳥類、空氣、風景……這地方都值得旅人至少在其有限的一生中分出一周時間，來親自品嘗、體驗一回。礦泉水或任何其他飲用水都不必攜帶，高山瀑布流下來的溪流，不僅沁涼可口，那水中蘊含的礦物質(zhì)，也遠比一般超市的瓶裝水超出許多。人根本不用愁沒水喝。關(guān)鍵在于入夜后的睡眠上，孤零零的一座山，一群人蜷縮在樹底、草地上。

不僅山間小道是濕滑的，連空氣也是沾了亮閃閃的水珠的?！暗鬲z谷”里，常年的一切都是濕漉漉的，因此傳說中的鬼魂八成也是剛從水底鉆出來的模樣，跟猙獰的水鬼一類。除了勉強可行的一條小道（時而泥濘），看不到山谷里有絲毫人行的足跡。倒是經(jīng)驗豐富的當?shù)嘏笥眩芎芸熳R別出來一些獸類的足跡、糞便、毛發(fā)。

我想好多好萊塢大片，原本均可以到這個“地獄谷”來取景，但高原反應(yīng)讓劇組成本太高，可能會超出投資方的預算。這一段天堂似的山谷，其另一特色正在于此：隨著旅客腳步的行進，海拔會一點點增高。

天快黑了，我們只往其峽谷縱深帶行進了兩個小時，就順著原路返回了。我們的全身也早已被飛濺的溪谷水流濺濕了。大家只好跟饑餓或孤單之極的厲鬼們說一聲：拜拜！

海子山，諸神的碼字盤

森林云遮霧繞，冷氣流不斷，一會兒到頭頂，一會兒全往你脖子里鉆，樹上不斷有水珠滴落下來，而且不一會兒果真下雨了。不過，雨在這一段山路上沒有用武之地，大可不必落下，因為森林繁密的枝柯在臨近溪谷地方，其本身就形成了一場從不間斷的永恒的大雨。有霧的地方實在太多了，霧甚至因為你喘息不止而鉆進你的嘴里，霧還從你同伴驚恐不已的口中冒出來，不一會兒你就看不見他的臉了，只聽得見不停嘟噥著的模糊身影。我偷偷地轉(zhuǎn)念那些所謂“天涯海角”的驢友，那些經(jīng)常會忘情于網(wǎng)絡(luò)江湖的徒步客，他們晚上如何打開并搭建帳篷呢？如果帳篷本身如同扯不開來的陰沉沉的雨幕，會怎樣呢？這些雨，是否就像摸起來濕漉漉、沉甸甸地背在身上的帳篷繩索呢？

海子山是青藏高原最大的古冰體遺跡，以“稻城古冰帽”著稱，幅員3287平方公里，擁有1142個大小海子。到了這里，人仿佛掉落進了蔚藍的海洋——可以把繞山而行的孤零零的山際公路喻為變幻奇詭的洋流。我們被一股清澈的深海洋流沖擊著，向那遙遠的天際裹挾而去。周圍的天地，既酷似大面積裸露的海床，又像出現(xiàn)在萬千峭巖之上，在海平面盡頭的大陸架。億萬塊史前遺址似的巨石閃爍著白光，白光輝映凈藍的大氣。仿佛神靈們剛剛離席而去，他們的美酒杯盞，筵席上的水果佳肴，統(tǒng)統(tǒng)化作了我們眼前這些奇形怪狀——既可以形容為鬼斧神工，又可稱為遍地狼籍的石頭。

仿佛天上的神靈屈尊下凡，化身做了排字工人。在排字車間里值了一回夜班——眼前這片亂石枕藉的曠野就是碼字用的鐵盤，而一塊塊石頭是各種字型、符號、偏旁、部首……什么樣的天書已經(jīng)出品于如此僻遠的曠野了呢？被神靈們帶走的空氣般的書籍，會是什么呢？我不禁沉思起神靈們的閱讀趣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