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女。現(xiàn)執(zhí)教于濟南大學文學院。著有詩集、散文隨筆集、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及文論集等共二十余部。曾獲人民文學獎、詩探索獎杰出成就獎。
侯德云的《李鴻章二題》,分為《刺殺李鴻章》和《馬關槍聲》,其實我倒愿意把這二題合起來看作一題。作家是采用不同視角來講述了同一個故事,其實是把同一個故事講了兩遍。所以,可以說“這兩篇小說”,也可以說成“這篇小說”。這種雙重敘事角度或多重敘事角度,在現(xiàn)代小說里,運用得最好的當數(shù)福克納。
展示一個歷史事件,可以有多種方式或角度:歷史學角度、政治學角度、大眾媒介角度、學術理論分析角度、人性的角度……這篇寫了兩遍的小說,自然都是從人性角度來展現(xiàn)某個事件的,使用的都是小說筆法。
當年在日本馬關,中日兩國就甲午戰(zhàn)爭進行談判,李鴻章以自己血染官服險些喪命這個偶然事件換來了比預期結果要好很多的和談,并使得賠款減少了一個億,這可真是昂貴的和平。
小說中兩個部分,分別登場了兩個主人公,同時也分別代表了兩個國家。代表日本的是小山豐太郎,一個浪人,一個狂熱分子,一個思維混亂的愛國者和憤青,企圖以個人之力來操縱歷史車輪。他仇視中國卻自我諷刺般地在言談舉止中時時處處都滲透著中國文化的影響。代表清政府的是李鴻章,一個有著大國神氣卻在屢戰(zhàn)屢敗之下顯得不免羸弱茍且的形象。然而,小山豐太郎突襲外國使臣李鴻章事件,卻使得這場舉世矚目的談判,忽然變得吊詭起來,原本無比強硬的日方迫于國際輿論而不得不變得柔軟了一些,原本軟弱的清政府反而毫不費力地為自己爭取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利益。
這幾乎是蝴蝶效應兼多米諾骨牌效應。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之微小力量的介入,帶動了整個動力系統(tǒng)的巨大連鎖反應,以至引起了這個系統(tǒng)在整體上在大方向上的變動甚至逆轉,而且使歷史朝著與他的初始意愿完全相反的方向行進,并且拐了一個彎兒。當然,這個以匹夫之勇無意中幫了自己國家一個倒忙的普通人,因此也進入了史冊。從這個角度來講,這個螳臂當車的故事,確有效果,只不過恰恰與預期相反。歷史有時候就是這么好玩兒。
作家侯德云并未在文本之中表示出自己對于這個歷史事件的立場和態(tài)度。他未必沒有立場和態(tài)度,只是他刻意隱藏起來了,讀者從文字里一點兒也沒有看到他的民族主義表情或者其他表情。作家在寫到中方和日方的這兩個代表性人物時,盡量讓自己的情緒保持著一種平衡的反應,他對兩者都沒有批判,而是對雙方都抱以同情的胸懷。
簽訂《馬關條約》這樣一個重大歷史事件和國際事件,就這樣被寫成了一個被偶然因素所影響甚至所決定的好看的故事。的確,歷史的必然性和絕對性里面常常挾帶著一些這樣那樣的偶然性和或然性,歷史常常還會依靠偶然性和或然性來決定其方向,使之帶有明顯的宿命色彩。
作家用頗多筆墨來寫小山豐太郎去槍殺李鴻章之前的準備,包括最后的工作準備也包括最后的精神準備,頗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之感,儼然是一個日本版的荊軻。作家在寫這個人物時,用了一些影視的表現(xiàn)手法,寫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在決定“臨行”或“臨終”之前那一系列頗具浪漫色彩的細節(jié):拜謁母親墓地、冒著大雪背誦著詩句永訣家人、去照相館購照片、買手槍練習射擊、妓院最后求歡、踏上征程……其中涉及的對話則是極簡省極決絕的:“這種天氣,不走不行嗎?”“不行?!?/p>
作家寫李鴻章時,則重點著眼于在艱難的談判過程中主人公的心理活動,那是息事寧人、得過且過以及因禍得福的心理,那心理真是既復雜又反諷。
侯德云這篇小說放在今天,當然可看作是精短的“歷史小說”,而如果不追究其時效性或者將其時效性放得無比寬松,則大致可以看成是“新聞小說”或者“以新聞為小說”,似乎是依據(jù)一則一百多年前的報紙新聞做了這篇小說,或者依據(jù)當時的街談巷議道聽途說而創(chuàng)作了這篇小說。作家將發(fā)生的時間精確到年月日、具體時辰,還有確切地點、事件過程、原委、人物以及結局,新聞的要素五個W(when、where、what、why、who)和一個H(how),在短短的篇幅里,全交代了。另外,雖然采用了方便心理描寫的第一人稱,但是由于其對于史實的刻意尊重而產(chǎn)生出來的客觀效果卻是如同使用了第三人稱的,作家像記者那樣采取了目擊者的平靜語調,跟對某個頭條新聞的關注和述評一樣,有著真實性和臨場感。
然而,作家寫的畢竟是小說。這里需要作家有很強的轉化能力。怎樣將過期就扔的報紙上那曇花一現(xiàn)的新聞(哪怕是一百多年前的新聞,包括來自中國的和外國的新聞)轉化成聚焦人類心靈與情感的小說,將新聞的能量轉化成小說的能量,在紙頁上永恒地固定下來,才是問題的關鍵。在《李鴻章二題》中,其著眼點并不在于這個原型事件的外在輪廓,而是對于事件背后的那個幾乎不可控的偶然因素及其戲劇性結果進行了放大和再放大,力圖沒有遺漏地從不同人物視角展示出全部過程,以便重點描述和深入探究——這正是小說家異于新聞記者的獨特趣味,最終還是要寫那錯綜復雜的人間世。
對于涉及《馬關條約》的浩瀚文獻而言,這兩個小說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小注腳,但卻由于對客觀歷史大事件采取了幽微的人性視角而顯得相當珍貴——這是帶著人類體溫的一個注腳,使得這個冷硬的歷史大事件在百余年后的今天,隔著時間之墻,竟可以觸摸。
對于《馬關條約》之簽署,相信還有其他的類似小山刺殺李鴻章這樣的小注腳。那么,在那些文獻和這類注腳之間,究竟哪一個才更逼近事件的真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