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杜蘭特
我和查克在斯基利福利院差不多一年半了。我們剛來那會兒,斯基利收留了一些孩子。現(xiàn)在,除了那個向我丟土豆泥的男孩,其他人都離開了。有的被寄養(yǎng),有的被收養(yǎng),有的回了家。新的孩子又過來了,吉米卻一直都在。他離開,回來,然后又離開,又回來,簡直成了老大難。也許因為他長得太高,也許因為他的情況比我和查克有鬈發(fā)還要嚴(yán)重。不過我不這么覺得。我覺得是因為他的臭脾氣。即使他很開心,他也會發(fā)怒;即使他在說笑,你也能感覺到他心里的怒氣。
吉米要做什么,我永遠(yuǎn)都猜不到,所以他讓我感到緊張。可是他充滿活力,所以他又是我特別喜歡的一個伙伴。他不大愛惜生命,生命力卻四處迸發(fā),就像腳上穿了一雙跳鞋。
除了吉米,我和查克在斯基利待得最久?;纛D斯說我們是這里的“前輩”,應(yīng)該給新來的孩子做出表率。可是一般來說,新來的孩子卻不愿意搭理我們。作為“前輩”并不值得驕傲,反而有點兒丟人。
新成員來到斯基利,不是又吵又鬧,就是躲躲閃閃,安安靜靜。吵鬧的孩子逢人便說,自己住在哪兒,家境怎么好,生活有多棒。他們說自己才不要待在這兒。他們不合群,總是想打架,而且還說謊。一個孩子說他老媽是百萬富婆;另一個說她老爸是電視烹飪節(jié)目的主廚。但我肯定他們都在撒謊。富人家的孩子才不會被送到福利院呢,總有人想收留他們。
安靜的孩子恰恰相反。他們什么都不說,死死地守著自己的秘密,生怕被別人拿走。他們不想打架,只想變成隱身人。吵鬧的孩子卻總是內(nèi)戰(zhàn)。
大家可能以為,我和查克屬于安靜沉默的孩子,可惜我們不是。我們只是無話可說。我們沒有父母,也沒有證據(jù)證明自己有過父母。我們有一本紀(jì)念冊,上面貼滿了照片和生日賀卡,可它們都與我們被收養(yǎng)的日子有關(guān)。
除了一張照片。
這張照片不大一樣。乍一看,好像是一張狗的照片——一只毛茸茸的大黑狗伸著舌頭,正向鏡頭撲來。狗的圖像幾乎占據(jù)了整張照片;第一次看到時,大家都會說:“哦,看吶,是一只狗?!?/p>
可是你只要仔細(xì)觀察,就會看到,大狗正從扶手椅里躍起,而我和查克就坐在椅子的兩端,險些被擠出照片。我差不多兩歲,查克還是個小毛頭。他靠在軟墊上,一臉的驚訝。我在椅子的那頭,圖像有點兒模糊,好像大狗跳起的時候我也在躍起。照片的背面寫著:“1980 年7 月,美樂和查克”。所以我知道,那是我們的照片??墒俏覅s不知道,那是誰寫的字,那是誰家的狗,那個扶手椅又是在什么地方。就是這樣,你很難從照片中獲得有用的信息。我有時會忍不住想那只狗的結(jié)局。不過我估計,它已經(jīng)死了。
除了這張照片,再沒什么能夠證明我們有過家人。對了,我們倆還長得一模一樣,都有一頭鬈發(fā)。一模一樣卻又截然不同。
安妮塔說,我們有媽媽,可是她無法照顧我們。人們這樣寬慰受助兒童,實際上卻毫無意義。
“她就不能來看看我們嗎?”我問。
“我們不知道她住哪兒啊?!卑材菟卮?。
她看起來很難過。就像她來參加聚會,卻記錯了時間。我真后悔自己問了這么一個問題。
我覺得,我和查克永遠(yuǎn)都不會有家了。原因如下,排序不分先后:
我們不小了。
人家拒絕我們一次,這種不會有家的感覺就會多一點兒。
我們倆要守在一起。
安妮塔沒有放棄,一直在努力給我們找一個家。我們來斯基利那會兒,她在報紙上登了廣告。她把廣告安排在“度假屋”欄目的旁邊,好讓那些找地方休假的人注意到我們。
萬一人家有多余的房間又不想浪費(fèi),說不定會考慮我們。照相師在大廳里掛上一張床單做背景,霍頓斯把一個皮球拋向空中,我和查克坐在桌子前面,看著球笑。我們把照片貼到了紀(jì)念冊里。
我們看到了報紙上的廣告,上面寫著:
9 歲的姐姐和7 歲的弟弟需要一個家。美樂喜歡閱讀和畫畫,查克喜歡戶外運(yùn)動。需要時間適應(yīng)。
但問題是,報紙上只有照片,人家只能看到你的長相,而你又無法改變自己的相貌。我覺得吧,如果他們不看照片,先認(rèn)識我們,會對我們更有好感。照片上,我們盡量笑得很甜,可沒人理會。我握起拳頭,把咬爛的指甲藏在手心里,可依然沒人理會。
現(xiàn)在我10 歲半,查克9 歲。安妮塔說我們越長大,就越難找到一個家。我說:“也好,反正沒人想要我們?!笨伤f:“也許對的人還沒出現(xiàn)?!比欢矣X得人海茫茫,他們找不到我們。倫敦就有好幾百萬人呢,剛好找到我們姐弟倆,機(jī)會簡直太小了。就算他們找到我們,只怕也為時已晚,我們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這個結(jié)果比找不到我們還要糟糕。
我渴望有個家,可又不敢多想。想家讓我傷心,但我要把它記錄下來,哪怕就這一次。記錄賦予事物真實感,事物有了真實感,才能變成現(xiàn)實。所以你必須記錄,哪怕只是在日記里。
我夢想的家有個前門。我,查克,還有爸爸媽媽從前門進(jìn)進(jìn)出出,鑰匙就掛在客廳。我們家房間不多,但有壁紙和鮮花。我們家有樓梯,但不會吱吱亂叫。我有自己的房間,里面放著一張桌子,還有一個收納畫筆和顏料的屜柜?;▓@里有專門為查克搭建的足球球門。路盡頭有一家糖果店,擺放著廣口瓶、飛盤和檸檬果子露。
我沒有想過爸爸媽媽的模樣。不過,只要他們?nèi)撕茫退悴黄?,不英俊,不聰明,不富有,也沒有關(guān)系。
斯基利不是我夢想的家,但還算湊合。即使我和查克同住一個房間,也還算湊合。查克最愛阿森納,叫得出全隊球員的名字,所以他貼了一張阿森納俱樂部的海報。我最愛《瑪?shù)贍栠_(dá)》這本書,所以貼了一張瑪?shù)贍栠_(dá)的海報。書里寫的是一個小女孩的故事:小女孩有一對可怕的父母,不過沒關(guān)系,反正她有超能力,靠想象就能讓奇跡發(fā)生。我也有樣學(xué)樣,努力想象過,可是不管用。感覺應(yīng)該管用,可實際上就是沒用。
可是海報有個問題。阿森納的海報貼在查克的床邊,面對的卻是我;瑪?shù)贍栠_(dá)的海報貼在我的床邊,面對的卻是查克。我們試著調(diào)換海報的位置,可依然覺得別扭——只有你和別人同住過一個房間,才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問題。
不過,房間也有特別棒的地方。它在頂樓,上面就是天空。早晨醒來的時候,我想著小鳥從上面飛過。查克睡不著的時候,我給他講故事:屋頂有只貓頭鷹,掌控著全世界的秘密。故事讓他安心。
畫畫是我的最愛。我畫花草,畫人物,畫大自然,偶爾也畫漫畫。有一次我想畫查克,可怎么畫都不像。我順手給他畫了一個大鼻子,結(jié)果畫面變得超搞笑。就這樣,我開始畫漫畫。我愛這么畫人物——不管他們真實的模樣,只管畫下我眼中他們的樣子。
我畫過好多斯基利的孩子。我畫過一個男孩,他的膝蓋像圓球那樣凸起來,只在福利院待過一周。我還畫過一個戴著鼻環(huán)的女孩,一個靠啫喱水把頭發(fā)搗鼓成一把錐子的男孩。反正高矮胖瘦,我都畫過。有時我把他們畫成一排,大高個兒緊挨著小矮個兒。有時我會虛構(gòu)一些斯基利沒有的孩子。
我還畫過留著一頭獅毛亂發(fā)的賽拉斯,天使一般長著翅膀的霍頓斯,骷髏一樣的克朗斯太太。我把查克畫成海盜,馬戲團(tuán)的大力士,還有駕馭恐龍的騎手。
只有一種人我不畫,那就是以前住在這兒的孩子。現(xiàn)在他們肯定不是老掉牙了,就是死翹翹了,所以我盡量回避他們。
可是我對一個女孩卻念念不忘。每次去花園,我都會想起她。女孩把名字刻在我們的窗臺上:“格倫達(dá)·海鑫斯,1947”。也就是說,已經(jīng)是42 年前的往事了。女孩就住在這個房間,一定也憑窗眺望過。現(xiàn)在她說不定已經(jīng)死去,變成了鬼魂。我忽然想起,我把自己和查克的名字也刻在了樹干上,有一天我們也會變成鬼魂,這讓我禁不住毛骨悚然。
不過大部分時間里,斯基利還不錯。我垂頭喪氣的時候,就找賽拉斯訴說。他告訴我,一切都會變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