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榜
一
一頓燒烤加一塊臭五花肉,可以把我逼死!不,確切地說,是改變了我的整個宇宙。不是比喻,不是抒情,是真的宇宙。
這個奇幻的故事,要從大半月前講起。
那一天,我好像穿了魔鞋,腳尖輕輕一點,身體就在晴空中拋出一條又一條大大的弧線,一蕩,一蕩,又一蕩,每次接近最高點,我的心都像被什么打開了一樣,放出一些泥沙。
看啊,他在蕩秋千!頂上傳來一聲大喊。
不用抬頭我也能判斷出,這是一個處在“狗都嫌”年齡段的男孩子,可能還流著清的濃的鼻涕。他每天一睜眼睛就會進入極度的不穩(wěn)定,見到一絲風(fēng)都會興奮得“咯兒咯兒”的——畢竟我就是那樣過來的——但后來,我變成了一個內(nèi)向的人,而且,還喜歡看小說。
感謝兩瓶高粱酒,它讓我的身體輕了許多。組長在的時候禁止我們上班前喝酒,尤其是白酒,一旦抓現(xiàn)行,幾天的工資就白瞎了;可組長回老家離婚去了,孩子啊房子啊有得扯皮,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終于撿到了機會,在半醉半醒狀態(tài)下,用腳尖借力,把自己反反復(fù)復(fù)彈射出去。
我在離家不遠(yuǎn)的清凈山八百米懸崖?lián)炖呀?jīng)整整九年了,最多的時候一天會系著繩子下去幾十次。我從不怪游客素質(zhì)低,不停往懸崖下面丟各種塑料制品、餐巾紙……甚至情書和避孕套——我們是底薪加計件制,他們素質(zhì)越低,我們工資越高。
我在懸崖半腰凹陷處掏出一個易拉罐,乘著酒興打了個呼哨,使勁一蹬巖石,再次把自己拋了出去,夸張地繼續(xù)下行。每一次都必須觸及崖底。我知道今天的花式撿垃圾已經(jīng)吸引了一群游客趴著欄桿往下觀看,猶如看免費的雜技表演,但我卻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興奮。高粱酒讓人放飛了,其實平日我是組里出了名的軟慫。
有種……去撿啊!
我好像又聽到了那個熊孩子用盡力氣的大喊,后面還有毫無心機的哈哈大笑。一瞬間,一個塑料袋飄到了我的眼前,可一陣風(fēng)又把塑料袋吹遠(yuǎn)了一點。我追了上去,但再一陣風(fēng),又把塑料袋吹回了原點。
塑料袋在調(diào)戲我。
實際上,這天的風(fēng)非常弱,平日里我根本感覺不到,但是此刻,酒精放大了一切,我聽見風(fēng)在“呼哧呼哧”叫著,那個塑料袋儼然成了人生中極為重要的目標(biāo)。我必須抓住它,不能像當(dāng)初沒抓住高考一樣!
我追逐著那個塑料袋,在幾百米高又幾百米深的懸崖中部蕩來蕩去,頂上傳來一陣陣人群的騷動聲,還有那個孩子尖厲的大笑。山谷回響放大了它們。一片混亂中,我好像聽見亂世佳人在大聲喊道,黃科,黃科,注意安全!
最后我竟失敗了,沒能抓住那個妖嬈弄姿的塑料袋,卻在它偃旗息鼓掛上樹枝時,迫不及待扯下它,塞進了懷中。
后來亂世佳人跟我說,那孩子氣得撿起一塊小石頭想砸我,可我在他腳下兩百多米,他沒本事砸中。
我故意磨嘰到圍觀人群散去后才爬上來。這是一個職業(yè)蜘蛛人的失敗。本來,我以為我喝了酒,已經(jīng)不算蜘蛛人,而是鳥人,或者飛人了,但其實,我依然什么都不是。
亂世佳人是新蜘蛛人,剛來一年多,還沒得到下懸崖的機會,只做一些配合保障安全的事情。他身子并不胖,五官卻胖得擠到一起,平日里也不怎么說話,逼急了就臉紅,說自己小時候得了腦膜炎,抽了腦水,怕說話不中聽惹人嫌,所以不說。我心里覺得他是組里最丑最笨的,卻想不明白他的QQ、微信、微博、郵箱、淘寶等一切網(wǎng)絡(luò)賬戶,為什么都用“亂世佳人”這個名字(一個愛到處蹭WiFi的人包不住這點隱私)。我問他,別人問他,他都死死咬著嘴唇,好像生怕謎底不小心跑出來似的??此菢?,我們也就不問了。組長說,羅富貴(也就是亂世佳人)家里是最不富貴的,父親癱瘓,母親有羊癇風(fēng),幾個哥哥都是傻子,也不曉得這家人是咋樣活下來的。組長還說,羅富貴渾身虛泡泡的,沒力氣下懸崖單獨作業(yè),只能打雜做后勤,拿組里最低的工資。組長還要大家同情他,不要欺負(fù)他。
就是這樣的一個亂世佳人,自那天懸崖放飛后,好像窺視到了什么秘密,突然對我加倍好起來。加倍到什么程度呢,從不在外面花錢吃烤串的他,竟然花了三十三塊零五毛人民幣,請我吃了一頓烤串。我不去吃,他還不依,像所有弱智兒一樣有股子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蠻勁,伸出手來拖我,拖不動渾身肌肉的我,就坐地上說要打滾。我去了,想著他最不富貴,應(yīng)該我買單??伤麨榱藫寙?,差點跟我打起來,眼睛都紅了,像一頭瘋牛,嚇得大排檔老板都不敢收我錢了,勸我接受朋友的一番心意。
這頓飯吃完后,給了我很大的思想包袱,好像一塊生鐵坨子壓在我的心里。窮得叮當(dāng)響,吝嗇得出了名的亂世佳人硬要大放血,請我吃燒烤,其間還沒說幾句話,全程掛著神秘的微笑,更沒有跟我搶著吃,這太反常了。
我父親是個酒仙兒,喝醉了話特別多,天上地下都戳一嘴,智商顯得比平日里高幾個量級。母親罵他一輩子臉上就剩一張嘴了,吃進去,說出來。罵也沒用。父親被酒精弄得亮閃閃的眼睛眨巴著,急于告訴我全世界的秘密。他總愛說,只有強者才敢接受別人的好意。他說這話的原因是傍晚出去散步的時候,他熱情招呼的前同事或者現(xiàn)鄰居,往往都被他過分的好意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大多尷尬回應(yīng)。他每次回來都說是那些人太慫了,怕跟他這個一棟樓里最窮的人家走近了,會吃虧。他還說,你看街道主任,你看居委會主任,人家畢竟是成功人士,我一喊他們,人家脆生生回應(yīng),根本不怕被我粘上。
他使勁喝了一口散裝酒,對我和母親說,屌絲是經(jīng)受不起別人對他好的。你一對他好,他就以為你要占他便宜。話雖這樣說,父親一上街就東招呼西招呼的熱情勁兒,還是沒改變,像故意在玩別人。那些冷著臉變豬叫或者裝沒聽見的人,以為他的心粗糙得很,哪知道他背后竟總結(jié)出了這么大一個道理。
當(dāng)時不覺得,現(xiàn)在竟發(fā)現(xiàn)父親說得太對了。
我成了父親鄙視的那種角色,怕亂世佳人羅富貴跟我走得太近,向我借錢,或者借別的。聽組長說他家里經(jīng)常窮得揭不開鍋,自個也是很多問題,前幾天才被房東趕了出來,如今厚著臉皮借住在另外一個同事家后院的廢豬圈里,人家發(fā)了幾次逐客令,都趕他不走。
羅富貴究竟想對我干什么?他難道不知道,我也不富貴。我本是一支筆桿子投生,卻不得不每天像支筆桿子一樣在懸崖上吊來吊去,勉強把生活的蓋子蓋嚴(yán)。不,其實并沒蓋嚴(yán),只是假裝蓋嚴(yán)了,那些個漏氣的縫隙,只有我自己知道。
二
母親說父親只剩一張嘴了,其實我感覺她也只剩一張嘴了。父親的嘴一半用來吃一半用來說,不像她,幾乎全都用來說。罵父親,咒父親,或者懟天懟地,怨天尤人,總之按照時下的話說,一刻不停地噴吐負(fù)能量。
她不怨我罵我,只是嘮叨我叮囑我,時時擔(dān)心我,好像我是個傻子。尤其我做了這高危工作后,她喜歡在早上直接闖進明令不許反鎖的臥室,一把掀開我被子,大聲說,科科呀,你還活著啊,太好啦太好啦……哎呀,我昨晚又夢見你摔到懸崖下面死了,腦漿都砸出來了……哎呀,幸好是個夢啊……
我總是嚇得蝦公一樣半起身,捂住我高高翹起、無人撫慰的老二。她一直像沒注意到這件事情似的,也可能假裝迷糊。畢竟兒子要結(jié)婚的話,房子票子什么的,掏空她的整個人生也不能填滿一角啊。
如果我不逃出家門,她能說上一天不歇嘴,每一句都讓我懷疑她是傳說中的天蝎座,可她分明是處女座啊。
是的,我從小就覺得這個家非常吵,非常吵,每天吵到我頭痛,但它卻像一張網(wǎng),徹底把我裹住了。十幾歲的時候我也發(fā)過誓,心里唱著一首叫《轆轤女人和井》的老歌——再也不能這么過,再也不能這么活——一心考上大學(xué)離開家,開始另外一種人生??墒?,每當(dāng)我拿起書本就頭暈,就想打瞌睡,整個人都像喝了酒一樣糊里糊涂癱軟下去(我簡直懷疑有人像武功片里的壞人一樣,給我課本抹了迷心的毒藥)。
不知道是不是從小在學(xué)習(xí)上欠債太多,理科類我都聽不太懂,不管怎么豎起耳朵,睜大眼睛,毛發(fā)都恨不得急出汗血來,最多也似懂非懂。老師沒時間單獨輔導(dǎo)我,成績好的學(xué)雷鋒積極分子們每次給我講題后,我都會被徹底整暈。事情被他們越講越復(fù)雜,本來會的幾成也被他們講沒了,逼得我從此再不敢找他們。除了作文尚可,上學(xué)的十多年于我來說,好比身在沼澤荒原,孤身為狼;或者如囚犯被枷鎖鎖在位子上,一天天困著。
說起作文,我也有過作家夢。不知道為什么,每當(dāng)我把備受老師贊揚的作文寄往縣里市里各種小報時,總是杳無音訊。這就是命吧。但凡能發(fā)表一篇,哪怕僅僅一篇,我發(fā)誓,我也會不顧一切把大我一歲的韓寒當(dāng)榜樣,繼續(xù)寫下去——上天卻沒給我一絲機會——而且,除作文外的其他分?jǐn)?shù)下來時,我還會被猛獸們環(huán)伺撕咬,鮮血淋淋。當(dāng)然,這只是我腦袋中一幅圖畫式的學(xué)生生涯的比喻想象,它讓我明白了我們這個地方為什么每年都會有一兩個學(xué)生跳樓自殺。
我當(dāng)然不會自殺。自從我變得不怎么說話后,更加地好死不如賴活。我只是知道,我沒法靠讀書改變門楣,過另一種日子。那一條路于我來說,比死還難。
高中畢業(yè)后我也去混過省城,干過十幾種工作,最后混到睡路邊、撿垃圾吃的日子都有。這時有個初中校友給我找了進清凈山保潔公司受訓(xùn)做蜘蛛人的機會,那個時候我覺得天天去懸崖上玩命,或者回家繼續(xù)聽父母吵架,也比在省城流浪好。省城好冷啊。
現(xiàn)在,亂世佳人羅富貴用“對我好”在我的頭上擱了一把刀,隨時可能掉下來。我心里沉甸甸的,已經(jīng)不會笑了。其后幾天在懸崖上蕩來蕩去撿垃圾時,我也一直在琢磨他何時會向我開口求助。要是住我家,父母當(dāng)然不會答應(yīng)。他們從來沒有幫助別人的習(xí)慣,盡管他們一輩子都在抱怨沒人幫助他們;要是向我借錢,我該如何告訴他,自己三十五歲了,工資全交老娘,荷包里的錢從來不會超過五十塊。如果不小心把這個秘密泄露了出去,保潔公司那些人就更瞧不起我了,掃廁所的大姐也不會再幫我介紹對象了。
我琢磨來琢磨去,幾次都差點踩滑。頂上的亂世佳人又在喊,黃科黃科,注意安全!
注意你媽,我心里罵了一句,要不是被你盯上了,我這幾天不可能這么郁悶。我的命都拴在你掌管的繩索上,我能得罪你嗎?可我又真的幫不了你什么??!拿走屋里一張紙,等于要我父母一條命。當(dāng)然,我也不喜歡幫助人,一針一線來之不易,付出任何都是拿走我半條命啊。羅富貴,你不知道我活得有多小心,嗯,不對。多難,也不對。好像應(yīng)該用“脆弱”這個詞語。對,像人家說的,吹彈可破。你丫不曉得我的生活吹彈可破啊。你別來戳破這個肥皂泡好不好?我都快被你逼成抑郁了。
當(dāng)天我很晚才回家,母親沒來得及責(zé)罵我,她正在跟父親吵架。他們之間每天十次八次小吵,一月幾次大吵。今天這個架勢,看起來是一場大吵。我剛進門就看見地上躺著一塊肉,一塊大約一斤的五花肉,上面趴著兩只蒼蠅。母親坐在床邊嚶嚶哭泣,一邊哭一邊說,吃死你啊吃死你,都吃完晚飯了你還出去買一塊肉回來。你發(fā)財了嗎?中大獎了嗎?當(dāng)上門女婿了嗎?你以為你是誰?。繂鑶鑶鑶?。要不是你一張好吃的嘴,這個家不可能這么窮!都是被你吃窮的,吃窮的!嗚嗚嗚嗚嗚……我的命好苦啊,怎么找個大種好吃狗兒啊!
父親在不遠(yuǎn)處急速張嘴對擂,想都不用想我都猜到他先會說,晚上買肉買的是屠夫打折的臭肉,很劃算;然后就是換顆子彈,反懟母親——你天天罵不能吃肉,其實上了桌子吃得比誰都多。母親當(dāng)然不會承認(rèn)。爭吵即刻進入白熱化,母親會朝他吐唾沫。父親有些幽默細(xì)胞,他會抹了臉上的唾沫,說母親吃肉的時候恨不得卷起褲腿跳下去撈,又會說母親吃得喉嚨管都要伸出手來搶。這一說,母親就幾乎要爆炸了,爭吵便從一塊五花臭肉升級為幾十年人生長河的各種揭短,彼此羞辱,用詞之犀利、仇恨,讓人以為馬上要出人命案,其實他們幾個小時后就會和好,更不會因為吵架而離婚,甚至不會發(fā)展成肢體沖突。父親說過,窮人離不起婚,合伙過日子才能省錢。他還說窮人也打不起架,現(xiàn)在醫(yī)生太黑了,凈宰人。
同樣的父母吵架場景,在我人生中反反復(fù)復(fù)出現(xiàn)了千遍萬遍,我也忍了千遍萬遍,但我當(dāng)天好像忍不下去了。我又偷偷喝酒了,是亂世佳人請我吃燒烤那天沒喝完帶回來的紅苕酒。在酒精的刺激下,我膽子增加了一萬倍,大喊一聲,不要吵了!他們吃了一驚,被我鎮(zhèn)住了一秒,或者兩秒,然后又別過臉,繼續(xù)吵起來。我的大喊對于這個家早就毫不起作用了。
我轉(zhuǎn)身沖了出去,心怦怦狂跳,頓時起了一個報復(fù)亂世佳人和父母的念頭。我想去尋短見。盡管我還沒怎么活夠,但我看不到日子變好的希望,更不敢想象父母不能動彈后的日子,以及……沒有他們的日子——是左沖右突都不會好的了。
我希望尋一個短見,讓這三個無緣無故對我好,無緣無故對我不好的人,能夠良心發(fā)現(xiàn)。
我痛痛快快號啕著,一路走一路哭,再不顧忌黑夜里各種奇怪的眼神。夜真黑,有關(guān)部門也在省路燈電似的,以致完全找不見路。我好不容易摸到了縣城的南門大橋,準(zhǔn)備從那里跳下去。一是河水可以沖走我的尸體,死個干凈;不像跳懸崖,血糊糊地讓同事去收尸,會更讓他們瞧不起我,死了也要說我一堆壞話;一是修這座橋的清凈山第一建筑公司里,有個技術(shù)員搶走了我初戀女友葉子,說起來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人家孩子都上初中了,可我還是想要報復(fù)他們。我看網(wǎng)上說有個原理叫什么蝴蝶效應(yīng),就是說一個地方的蝴蝶一扇翅膀,另一個地方可能會下雨。這里面的奧秘我自然沒想明白,但我想我死在他們單位建的大橋下,也許會連帶影響他們的年終獎,讓那個情敵少拿點錢回家哄葉子開心,也是好的。
我爬上欄桿,像蝴蝶一樣扇起了翅膀,心里翻涌著各種文學(xué)梗,想這該叫作一塊臭五花引發(fā)的血案呢,還是一頓燒烤承受不起的重呢?
三
我醒來的時候,躺在一間雪白的屋子里,天花板和墻是白的,床和旁邊一些古怪的儀器也是白的,不遠(yuǎn)處有兩個穿著連褲連帽科研裝的人交頭接耳說著什么,渾身裝束也是白的。這是醫(yī)院嗎?好像又不是。一切的材質(zhì)都比醫(yī)院高檔,雖然簡潔,卻又透出了一種未來感的設(shè)計。這種風(fēng)格我在電視劇里看到過,不過那是很高檔的一個牙科診所……難道我牙齒出問題了,我伸出手摸了摸,數(shù)了數(shù),三十顆都在。
我為什么要特意強調(diào)“三十”這個數(shù)字?因為在不走運的那些年,我迷上了命理。東方的四柱八字、面相、姓名學(xué),西方的靈數(shù)、占星、塔羅什么的,我都時不時看看。當(dāng)然,我浮于表面。如果我真能勘透一二,也就不用下懸崖玩命了,只需要開個微博,給人算命收錢。組長知道我不怎么行,卻還是凡事找我卜個卦、看個手相什么的,我每次都說不出多少道道,他還是找我看,還說他認(rèn)識的業(yè)余文青都挺愛算命的。我后來才想,是不是我太不愛說話了,組長猜不透我,故意用算命接近我呢?這也是他的管理之道吧。
面相學(xué)說,三十顆牙齒是一個分界線,多于這個是富貴命,少于這個是貧賤命,我追求不了富貴,可也不愿意墮入貧賤啊。當(dāng)然,我一直算是貧賤,但三十顆牙齒給了我希望啊。我一直把這個數(shù)字看得很重的。
“三十”在我心里剛落地,那兩個人就走了過來,說,黃科,你醒了啊。
你們是誰?為啥曉得我名字?!我大吃一驚。
為首的長者就坐了下來,眼睛在一種特制的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白口罩上面,笑成了豌豆角一樣。他說,黃科,我叫杰克楊,是一個腦科學(xué)家。
全球最有名的腦科學(xué)家!站在旁邊的助手樣的人趕緊補充。杰克楊回過頭,嗔怪地說,要謙虛,加個“之一”。馬上就會去掉“之一”了。年輕人很倔強地說。杰克楊輕笑了兩聲,不再跟他計較,回過頭,繼續(xù)解惑。是這樣的,黃科,你跳下南門大橋后,已經(jīng)昏迷了,但你卻本能地死死拽住一塊漂浮的垃圾。這段垃圾網(wǎng)著一堆碎木頭,它們帶著你,漂了幾百里,把你送到了我們這里。
是誰,送你來到我身邊……見鬼,我心里怎么唱起了妖精的歌……那是父母還沒開啟每天吵架模式之前,母親哼唱的保留曲目……哦,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們這里叫玫瑰谷,我們公司叫玫瑰谷游戲公司,英文名字叫TRV。快言快語的助手又加了一句。杰克楊看上去性格非常好,沒有在意助手的打斷,繼續(xù)接過話頭,柔聲解釋道,黃科,你不是奇怪我們?yōu)槭裁粗滥忝謫幔科鋵?,我們不僅知道你名字,還知道你的經(jīng)歷以及內(nèi)心所想,知道你此生的一切。
說到“此生”二字,杰克楊特意加重了語氣。我那個時候還沒警覺起來,不知這里面有什么特殊含義。
當(dāng)時,杰克楊說到這里就停了下來,原來他是故意留白給助手說的。那助手便趕緊接了上來。杰克楊教授是世界上最好的腦科學(xué)家,研究大腦的一切,對你做個催眠什么的,讓你自己說出自己的一切,實在太簡單了。
我聽完嚇了一跳,感覺自己已經(jīng)一絲不掛如標(biāo)本一般。我趕緊回憶自己一生中最糗的事情。我想父母為了臭五花吵架的事他們肯定已經(jīng)知道了,那我三十五歲了還在遺精,他們究竟知不知道呢?我突然感到恐慌,感到害怕,胸口涌出很多很復(fù)雜的感受。
不要害怕,不要羞愧,這里是理性的科學(xué)世界,沒人會嘲笑你。杰克楊柔聲安慰著我。他又知道了我的想法?!但我想這絕對沒借助催眠,因為我現(xiàn)在很清醒。也許他本身就成了人精,猜都能猜到我心里的想法。
你可能在納悶,我一個研究腦科學(xué)的,為什么會在游戲公司。過幾天你體力恢復(fù)了,叫我助手湯姆毛帶著你在山谷里轉(zhuǎn)轉(zhuǎn),到時你就會明白了。
原來那個助手叫湯姆毛。但我知道,他們都沒告訴我真名。因為全世界有一萬個杰克楊和湯姆毛,甚至都不止,但他們?yōu)槭裁磳ξ疫@么客氣呢,難道要把我用來做實驗,像731部隊那樣?
我一瞬間的驚懼又被杰克楊看見了,他臨走柔聲加了一句,黃科,不要胡思亂想,好好養(yǎng)身體,你在這里很安全。我們是在各個部門都有備案的正規(guī)科研機構(gòu)。說真的,我們雖然低調(diào),不像暴雪那種公司普通人都知道,但我們在頂級專業(yè)圈內(nèi),卻無人不曉。你進來后,我們已經(jīng)向本地的村委會提交了暫住申請,你跟在家里一樣安全。對了,你需要跟父母打個電話報平安嗎?我不假思索地說,不!不要!
實際上后來我才知道,杰克楊不僅給我父母打了電話,還送去一筆錢,跟他們簽了個協(xié)議,又去說服保潔公司放了我長假。總之他有本事搞定一切,把我父母的簽名以及他們的視頻,擺在我面前,還在協(xié)議上說,我將在TRV當(dāng)臨時游戲助理。母親在視頻里笑出了所有魚尾紋,說,科科啊,安心為祖國做貢獻吧。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覺得這事跟祖國有關(guān)。
至于跳河的事情,杰克楊幫我隱瞞了。
四
湯姆毛在一個黃云翻卷的傍晚陪著我走出房間,整體俯瞰了一下玫瑰谷。我沒看到一朵玫瑰。登上山谷最高峰后,湯姆毛對我說,是他們公司來了后改的名,付了錢給張家屯,算是冠名權(quán)吧。我順著他的手指看下去,玫瑰谷其實是兩個谷,張家屯的人住在一個谷,另一個谷里便是他們公司白色的樓群。樓層都不高,高低錯落,平頂,樸實,大概有十幾棟的樣子,儼然一個別墅群。最高最大的那個樓頂支著幾個金屬字母:TRV,很遠(yuǎn)都能看見。玫瑰谷外邊就是長江,而我們縣城南門橋下面的南門河,不過是一個支流,距離長江只有幾公里。我就是這樣順流而下的。他們的一個員工在江邊野泳鍛煉時,順便救回了我,如一切小說中的傳奇故事。這個人目前回北京總部述職去了,我暫時沒機會感謝他。
我一直沒問他們把我留在這里當(dāng)臨時游戲助理是什么意思,這是我善于折磨人的一種方式,我不問,我等。果然,從玫瑰谷最高峰回來那天晚上,杰克楊就迫不及待把我請進了他的辦公室。
這里依然雪白而簡潔,帶著未來感科技感,我還是想不起它像我在哪部電視劇里看到的牙科診所,只記得主角是我喜歡的靳東演的。那是我看的為數(shù)不多的電視劇之一,沒想到我竟想不起它的名字來了。這就是我無法靠讀書改變命運的原因吧?記憶力太差。
杰克楊讓我在沙發(fā)上坐下后,親手給我泡了一杯茶,然后坐在我對面,擺出要長談的樣子。摘掉口罩的他長得有點像外國人,我死死盯著他的臉看。
是不是在羨慕我的鼻子高挺?他笑了起來。我吃了一驚,不明白他為什么那么了解我的想法。他不是腦科學(xué)家嗎?又不是神仙。
其實,我這幾天已經(jīng)多次對你實施最新的眠中催眠技術(shù),請諒解。一是為了救你,二是為了我們接下來要談的合作。他解釋道。
你在催眠中知道我對鼻子的看法了?我終于問出來。
是的,你說你曾經(jīng)在命運多舛的時候致力于研究面相學(xué),想要探究命運的原理,你說你發(fā)現(xiàn)鼻子高挺的人意志力堅強,自律到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而你們整個家族都是塌鼻子,所以沒一人做事有成。你又說鼻子也不能太高,太高的人以自我為中心,容易引起外界反感,從而制造阻力。
你信這個嗎,杰克楊?我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我信。”杰克楊很堅定地說。我吃了一驚,之前以為科學(xué)家是不信迷信的。
沒想到我還沒開口,杰克楊又猜到了我的心思。他繼續(xù)說,這不是迷信,恰好是科學(xué)。說實話,這也跟我這些年的研究有關(guān)。說起來非常復(fù)雜,不過我知道,雖然你文憑不高,卻通過網(wǎng)絡(luò)和書籍了解了大量信息,可以說頗有見識,不同于一個普通的高中畢業(yè)生。我就簡單跟你說說吧。我研究發(fā)現(xiàn),宇宙中的一切,確實不是偶然,一切都很精確,精確到跟公式一樣,你說的各種命理學(xué),也是其中之一。一個人會有怎樣的命運,全在于他的體內(nèi)存在什么樣的運行規(guī)律,這個規(guī)律也可以說是他的基因、性格、氣質(zhì),或者別的,總之照網(wǎng)絡(luò)的說法,就是他的小宇宙。一個人的小宇宙與外在大宇宙的運行規(guī)律碰撞后,能產(chǎn)生什么樣的結(jié)果,理論上說都是可以計算出來的。這樣一來,也就產(chǎn)生了我們所謂的命運。我這樣說,你能聽懂嗎?
聽不太懂。大概是說,人真的有命運,生來就決定了一切。我一想,更加悲觀了。你們不該救我的。我真的命不好,活得一點也不快樂。我說。
“其實我今天晚上要跟你說的是,人可以改命?!苯芸藯钫f。
我大吃了一驚,反常地快言快語,你們要把我開膛剖肚,改變基因,還是要我加入某種宗教,通過行善來積分?
杰克楊哈哈大笑,站起來走了走,然后回過頭,壓低聲音說,我真喜歡跟你們文學(xué)青年說話,你們懂的東西挺多的,交流起來一點不困難。
“那都是起碼的常識,高深的也不太懂?!蔽业卣f。
杰克楊重新坐了下來,用手比畫了半天,才憋出一段話來,我的理論非常復(fù)雜,一時半會跟你說不清。我試試,看你明白不。我舉一個例子,歷史上有些高人在成為宗教領(lǐng)袖前,都有被雷電擊中的經(jīng)驗。雷電讓他們看到了上帝,或者說看到了另一個世界,于是他們頓時開悟。
我不作聲了,我是看到過這種野史的。我們文青就喜歡關(guān)注這些事。
他又說,美國的海豹突擊隊在訓(xùn)練他們的隊員時,也通過激活一些腦部的特定區(qū)域,比如十一區(qū),比如α腦波等,來達到一種心流狀態(tài),以期齊心合力完成艱巨任務(wù)。
“這個我也知道。”我淡淡地說。
杰克楊聽了,越發(fā)興奮,站起來坐到了我旁邊,說,我太高興了,你是明白人,說服你一點不難,而之前我說服別人,幾乎要用好幾周的時間。黃科黃科,你再說說,你還知道些什么?
我琢磨著他們游戲公司的身份,又琢磨著他腦科學(xué)家的身份,再琢磨他前面的話。我沉默了一會兒,字斟句酌說,我死去的奶奶是個佛教徒,她總說,這個世界是我們的心變現(xiàn)出來的。
我說完后,惴惴不安看著杰克楊。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今天晚上動用了所有腦力在他面前表現(xiàn)自己,因為我被人表揚的事兒已經(jīng)絕跡很多年了,他救了我的命,又不斷表揚我,所以,我非常在意他的欣賞。
杰克楊也沉默了,半天才說,黃科,你真是一語中的。佛教的這個說法,其實已經(jīng)被當(dāng)今最頂尖的物理學(xué)證實了。古人以為物質(zhì)可以無限分下去,而量子物理卻發(fā)現(xiàn),物質(zhì)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只是像素。你看過霍金的《大設(shè)計》嗎?我搖搖頭。他說沒看過不要緊,他只是想用霍金來證明自己沒瞎說。我說我相信您,杰克楊教授,您說啥我都信。
杰克楊就說,我用了幾十年的時間,開發(fā)了一款游戲,可以說一旦面世,就將會是這個世界上最終極的游戲。
我好像猜到了什么,屏住呼吸,不敢再插嘴。
杰克楊站了起來,渾身微微發(fā)抖,走來走去,然后又坐了下來。
我發(fā)明了一種設(shè)備,可以通過刺激人大腦的特定區(qū)域,讓他像電視機一樣轉(zhuǎn)換頻道,接收另一個世界的一切,而這個世界,對他來說,等于不存在了。
就是VR人生游戲嗎?我盡力使用自己的所有知識儲備來對話。
不不不,我的“無上游戲”比VR逼真萬億倍不止,可以這樣說,跟你在這個世界的感覺完全一樣。最重要的是,那是按照你的心愿制造出來的世界,你想做什么人,想擁有怎樣的命運都可以。
他說完,不等我回過神來,就說帶我去看看。他把我引進了一條走廊,走廊兩邊都是密閉的房間,每個房間都有一個玻璃窗,可以看見里面有一個太空艙一樣的東西,每個艙里都躺著一個人。
這就是“無上游戲”第一批志愿試驗者。他們在另一個世界享受五彩斑斕的人生,但在這個世界,他們是這個樣子。
杰克楊說完,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想我在催眠中應(yīng)該沒說出來,小時候聽奶奶講經(jīng)時,自己曾經(jīng)也幻想過一個場面——在須彌山上,掛著一個個的人頭,每個頭都閉著眼睛在做夢。他們的夢就是我們這個世界!而在須彌山上,他們就只是一個個人頭而已。當(dāng)然,佛經(jīng)好像沒有這種描寫,只是我的想象。
話音一落,不知道為什么,空氣中好像有種氣場鋪天蓋地襲來,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感覺特別特別孤獨,比跳下南門大橋那會兒還孤獨。我生怕,杰克楊也只是我的一個須彌山之夢。
我慘叫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跑。杰克楊在后面叫我,我也不理。
事情其實是沒有轉(zhuǎn)圜余地的——我在這個世界真的還有路嗎?何況他們給了我父母一筆錢,又許諾事成后再加倍給我。試驗的時間是一年。
這難道不是一個美差嗎?如果網(wǎng)上發(fā)布,恐怕不要錢白貼錢來的人都會很多。連去火星那么沒準(zhǔn)的事兒,網(wǎng)友不也踴躍報名嗎?
我忘記跟你說了,我們還必須簽訂保密協(xié)議。這是一個極其有經(jīng)濟價值的方向,競爭對手一旦知道,就會跑到我們前面去。尤其歐美那些游戲公司,這事對于他們來說,不過是臨門一腳,所以,不僅要保密,在試驗結(jié)束到“無上游戲”完全推向市場之前,你還必須住在玫瑰谷,不能離開。
“這么嚴(yán)重啊,我等于是被軟禁了是不是?”我問。
別這么想,黃科。“無上游戲”是一個富可敵國的寶藏,你犧牲一點自由不算什么,我也在這里呆很多年了……而且,它也是人類未來共同的精神財富……
別說了,其實我也不太想回家。這里伙食挺好的,環(huán)境也好。
黃科,別忘記試驗開始后,我們只能給你輸液了,跟植物人一樣。你要吃什么,都必須到另外一個世界去吃。
他每次說“另外一個世界”,我都感覺我要死了似的。想一想,那并不是死,只是轉(zhuǎn)換一下我大腦接收信息的頻道和方式,但又一想,那不就是死嗎?跟死好像也沒什么區(qū)別。
簽訂合同后我跟著杰克楊又去那個走廊看了看。我數(shù)了數(shù),總共十八個試驗者,加上我,十九個。我感覺好像應(yīng)該會到二十或者三十,整數(shù)總是像樣一點嘛。杰克楊說,躺著的那些人有的在那個世界做一只寵物,有的做一個特工,有的變了性,體驗做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的滋味,還有個做了大壞蛋,想要消滅全人類。我猜你……
“當(dāng)然要做大富翁。”我馬上說。
說起來,“那個世界”并不存在,完全是杰克楊和湯姆毛根據(jù)志愿者的愿望設(shè)計的。其實也不用設(shè)計,他們早有個總的游戲程序,在此之下略加備注就行。這個程序的原理已經(jīng)超過了人類的理解范圍,非要通俗解釋的話,還是我奶奶常說的那句話最接近,“無上游戲”是由游戲者自己的心變現(xiàn)出來的,心里想著什么,就會有什么樣的宇宙,什么樣的人生。
五
我醒來的時候,睡在一間碩大的豪華無比的臥室里,床的對面是一整面落地玻璃墻,從那里可以看到,整座城市都在我的腳下,鱗次櫛比的高樓猶如微觀模型。我想我住得很高,夜晚的時候,一定像古書里說的,手可摘星辰。
我很奇怪自己的大腦為什么會選擇這樣的豪宅,與現(xiàn)實世界同時代,而不是穿越到清朝的園林,或者歐洲中世紀(jì)的宮廷。是不是我害怕孤獨?我總覺得一個人去往其他朝代是非常孤獨的,因為沒有人讓你愛恨情仇,與去往陰曹地府和天堂一樣孤獨??墒窃诂F(xiàn)實世界時,我也感覺很孤獨,總在想,死亡就是比孤獨更孤獨的孤獨罷了。
哦,還是回到“無上游戲”吧。我睜眼看到的一切,仿佛是某部關(guān)于迪拜的電影的鏡頭,但我想不起來了。不管大腦選擇了什么,杰克楊說,都是最深層的意識選擇的,一直活在淺層意識的我們,并不能預(yù)測或者把握它。深層意識也是我,大約就是我奶奶說的,一個人有三個我,我,真我,本我或是什么我來著??傊?,“這個我”沒必要去追究原因和道理,跟從和信任“其他我”就好了。
我當(dāng)然知道,自己身在“無上游戲”中。這是它與夢的區(qū)別。我清醒無比,眼耳口鼻舌,與之前幾十年無異。為了再次確認(rèn)這個世界是“真”的,我跳下床,在看上去兩三百平米的臥室里到處摸,到處敲。橡木是真的,綢緞是真的,水晶是真的,五彩斑斕的各種鑲嵌寶石也是真的。一切我叫不出名字的家具和器具,都是真的,結(jié)結(jié)實實地存在著。檢驗它們的物質(zhì)屬性時,由于用力過猛,我摔倒了幾次,膝蓋都磕疼了。
應(yīng)著我的慘叫,杰克楊走了進來。他穿著燕尾服,好像英國紳士,與這個迪拜式豪宅的風(fēng)格很不搭。
杰克楊,你也在我夢里?!我大吃一驚。
“先生,這不是夢,是“無上游戲”。它的構(gòu)成,與我們所在世界的原理是完全一致的。也就是說,它是真的?!苯芸藯钫f。
那你跟著我干啥,想監(jiān)視我嗎?我有點氣惱,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
“不是你自己把我?guī)淼膯??”杰克楊冷冷地說。
“你到這里來了,玫瑰谷咋辦?”我責(zé)怪他。
“你還沒明白“無上游戲”嗎?沒明白就不用明白了。我一直以為你是十九個志愿者中最明白的那一個?!苯芸藯钜廊焕淅涞卣f。
你是說,我?guī)淼氖沁@個世界的杰克楊,玫瑰谷的杰克楊依然在玫瑰谷?
杰克楊不作聲,沉吟了一會兒才說,你沒必要弄清楚,安心玩你的游戲吧。
我想了想,笑了起來,說懂了懂了,原來,我不見得感激你啊杰克楊,可能還有點恨你,恨你比我聰明,可以救我,可以改變我的命運,要我仰視才行,所以,我就把你變成我的仆人,帶到這里來了,也算一個小小的報復(fù)吧。
“我是管家杰克楊,畢業(yè)于全世界頂級的荷蘭管家學(xué)院?!苯芸藯钜馕渡铋L地回復(fù),卻依然冷冷的。
“咋啦?你不高興了?”我又問。他卻說,先生,記得你過去不是這個性格,你很沉靜很謙虛的。
我不是有錢了嗎?我可以放飛自我了嘛!我說完,“哈哈”笑了兩聲,走到落地窗前,張開雙臂,蝴蝶翅膀一樣扇動著。
我突然看見,雖是白天,玻璃上也有我隱隱的樣子,特別像那一天我跳下南門大橋的情景。我便想到了父母,心沉了下來。半晌,屋子里沒有任何聲音。杰克楊似乎還跟在玫瑰谷一樣,能夠讀心,我沉默,他也跟著沉默。幾分鐘后,我轉(zhuǎn)過身來,對他說,我要吃世界上最好吃的最貴的那些東西。
我是窮人出身嘛,自然第一要吃夠。
母親常說,我來到這個世界第一秒就想吃喝。那時母親的奶水還沒出來,奶奶家附近那個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所也沒備有奶粉,護士就把一奶瓶溫開水塞進我嘴里。我吃得“咕嚕咕?!钡?,隔著墻,外面好遠(yuǎn)的人都聽得見,大家都說,這娃前輩子是餓死的。我自己當(dāng)然不記得了。人說小孩子兩三歲前的事都不會記得,我卻記得自己上幼兒園之前喜歡坐在家門口,看著天空變幻莫測的云彩,等母親下班。那時母親在一個集體所有制的商店賣醬油,總是要等整整一天她才回來。中午也只有她留在櫥柜里的饅頭和咸菜可以吃吃,后來我對這兩種東西越來越反胃。在每個漫長的白天,我都在幻想一個事情——有天世界上什么人都沒有了,只有我一個人,那我就可以隨意走進任何餐館、任何食品店,隨便吃自己喜歡的東西。我倒沒察覺這個幻想究竟有什么邪惡或者不合理的成分。比如說,人都沒了,到哪里去了呢?難道為了一口吃的,我想要消滅全世界的人嗎?又比如說,人都沒了,那些餐館和食品店里的東西會是誰做出來,又是誰擺在那里的呢?
兩三歲的孩子想不到那么多,就是想要任意吃自己最想吃的東西。那會兒覺得最高級的就是香腸。母親做香腸是一絕,即便我后來混了省城,也從未見過任何人比她做的香腸好吃??上辉谶^春節(jié)的時候做。小時候只割五斤臀尖肉來做,曬干了就一點點,卻要隔三岔五吃一兩個月,吃到有哈喉味。每次也就吃幾片。這幾片說的是我碗里的。至于她和父親,吃沒吃,我不記得了。我高中時靠寫一手好作文跟葉子早戀上了,葉子以為我以后會成為一個作家,最不濟也能吃筆墨飯或者做個文書什么的,沒想到我到省城去了卻只能厚著臉皮做推銷,或者出力氣做搬運之類,總之完全沒用上我的文學(xué)素養(yǎng),葉子就不想跟我好了。我急得不行,把母親明令不許外傳的香腸秘方偷出來,也沒有挽回她的心。
葉子把我家祖?zhèn)鞯南隳c秘方撕了,丟進了南門橋下面湍急的河水。葉子說現(xiàn)在有錢人都不吃香腸,香腸含有亞硝酸鹽,不是健康食品,吃多了會致癌。葉子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那時的路燈還沒開始省電,還比較亮,她走了幾百米我都能清楚看見她穿著白色碎花連衣裙的后背筆挺,腰很細(xì)。我哭了,一邊哭一邊背我家的香腸秘方:半肥半瘦十斤肉,三兩三錢粗鹽,三兩三錢白糖,白酒適量,花椒粉適量……
現(xiàn)在,在這個“無上游戲”里,杰克楊管家充當(dāng)了我童年時的想象力,想吃什么,一會兒他就能帶著一幫子鶯歌燕舞的美女,用星級賓館那種推車,魚貫推進來。碩大的丹麥之花瓷盤上面,還蓋著半球水晶罩。
我的意識選擇了慈禧那種擺滿山珍海味,每種只嘗一口的方式,但我的菜品,卻并沒選擇太后式的。我對杰克楊說,我要世界上最好的廚子,對了,就是米其林三星里面最牛那種,再把當(dāng)今世界頂級的原材料交給他,讓他每天給我做最好吃的,就像Noma,Ultra Violet,或者Osteria Francescana。杰克楊心領(lǐng)神會,他知道我在那邊的時候,從未吃過一次西餐,卻如所有屌絲一樣,可以從B站或A站,或者微博、微信、百度什么的無數(shù)渠道,把每年世界排名第一的西餐館了解得清清楚楚,比一個真正的貴族更清楚。
他把事情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為我的后廚招募了五百人的團隊。我食量雖然不大,但花樣太多,每一口都是藝術(shù)品,需要非常多的時間去做。比如,我面前這一小撮野菜溫沙拉,里面除了有頂級大白鱘魚子醬、松露這些奢侈玩意兒點綴,其他的野菜全是一大早就派一群人在專門為我種植野菜的院子里,趁著露珠未干采摘的,都是掐心掐尖,有的還需要榨汁研磨熬制變化性與狀,說起來不是山珍海味,卻比山珍海味還更難得。
這些為我一張嘴忙碌終日的人是什么樣子,我懶得去看。我甚至懶得去后廚轉(zhuǎn)轉(zhuǎn)。不是我有多信任杰克楊,而是我非常清楚,這是一場游戲,他們都是虛擬的,雖然摸上去手感很好,跟真的毫無二致,但我何必太認(rèn)真。這種念頭有點像我的奶奶。奶奶在去世前幾年不能動了,母親把她接來同住。她躺在床上,每日里跟我說話最多。她把我們生活的那個世界當(dāng)作一場夢(也就是時下說的虛擬),她說這就是她一生與世無爭,天天修來世的原因?!盁o上游戲”里面沒有修來世的設(shè)置,我倒有了另一個盼頭,這個盼頭說出來有點不好意思,就是一年后返回玫瑰谷。
我想我再回去的話,就會產(chǎn)生一種隱姓埋名的王子的感覺,再苦再累也不會絕望了,甚至有一種埋藏很深的間諜的得意。我開始理解杰克楊說的“無上游戲”是人類共有精神財富的意思了,它是所有人的退路啊,一旦過不下去了,不用自殺,只需要變賣家產(chǎn),盡數(shù)交給TRV,申請永久游戲權(quán)利,直到肉身腐爛為止?;蛘哂行┤藖G不開那個世界,想穿梭在現(xiàn)實與“無上游戲”之間生活,恐怕也會像那些起死回生的人一樣,凡事都看開了吧。
在“無上游戲”中,我每頓的餐桌上,一般有百八十道菜,每道只有一小口的量,但每一小口卻都有個非同一般的造型,簡直是微雕藝術(shù)品。開始的時候我狼吞虎咽不覺得,后來我慢了下來,每一口都細(xì)細(xì)品味,竟發(fā)覺里面的味道層次非常豐富,甚至有的已經(jīng)超出了酸甜苦辣,完全說不出是什么味道。
“尖叫,它們叫作尖叫!”杰克楊說。
為了永遠(yuǎn)不重復(fù),五百人的團隊已經(jīng)竭盡心力,簡直比玫瑰谷的科學(xué)家們還用心,每天都在開發(fā),都在研制,都在采用世界上所有能吃的東西。流行的藍龍蝦、金箔、伊比利亞火腿之類自不必說,珍貴的猩唇、駝峰、猴頭、熊掌、燕窩、鳧脯、鹿筋、黃唇蛟等早都用濫了,甚至極少人知道的谷草芯、刀魚肺,在我這里也是家常小菜。當(dāng)然,與之匹配的還有一個營養(yǎng)團隊,專門測算設(shè)計我每一頓的營養(yǎng)搭配以及熱量等,力求做到:看似胡吃海喝,實則相當(dāng)科學(xué)而高級。
吃得多了,我的味覺越變越麻木。其實也不是味覺的問題,而是我的意識出了問題。
我是一個人類,沒事喜歡胡思亂想,比如說,每每拿起刀叉我就想,好吃與不好吃難道是一種真理嗎?人所謂的美食,與豬牛羊所謂的美食,當(dāng)然不是一回事。即便是地球上那七十億人,每個人的口味也有一些不同。跟著腦科學(xué)家杰克楊耳濡目染,我還有了另一種思考問題的方式,比如說,人的味覺可能只是一種意識,意識說,這東西好吃,就是好吃,意識說不好吃,就是不好吃,跟這個東西本身無關(guān)。這又讓我想起了我在那個世界時,經(jīng)?;丶視吹侥赣H坐在電視機旁,看一些主旋律劇。那里面有些共產(chǎn)黨員被國民黨或者日本人抓去后,總是要受刑的。有的人扛得住,成了英雄,有的人扛不住,成了狗熊。我每次從癡癡沉迷酷刑鏡頭的母親身邊走過時,都不免心驚肉跳地想,如果有天被刑訊逼供了,我能扛得住嗎?這個問題困擾了我?guī)资?,因為從幼兒園開始,我就三不知能看到這種革命者受刑的影片?!拔視粫炎儭边@個長久的疑問,在“無上游戲”的飯桌上,終于解開了。我想,如果我認(rèn)識到“痛”這種感覺并不存在,只是意識給我的,那我就可以把“痛”慢慢掰開,細(xì)細(xì)品味,說不定還能曲徑通幽地在里面找出別有洞天,那么,敵人叫囂著用電用火用刀用一切來整治我時,以為我很痛,其實我在叢中笑呢。
我可以不當(dāng)叛徒的問題解決了,但我對“無上游戲”里每日豪奢到極點的宴席再也提不起興趣來。我看清楚了,口舌之福不過是一場自摸自慰,就像我過去那些年在被窩里搞的手淫,表面五彩斑斕,其實夢幻泡影,沒啥意思。
杰克楊看出我胃口銳減,很著急,就挖空心思引導(dǎo)我,要我從回憶里找出自己最喜歡的食物。我想了很久,我不想吃老媽味道的香腸,因為我忘記不了葉子把秘方撕碎,決絕丟下南門橋的樣子。從那以后,我總跟母親說自己香腸過敏,我們家也就不做香腸了。
那就吃面包吧,不是現(xiàn)在滿大街那種,而是我三五歲也就是大約1986到1988年間,那個號稱從上海來的師傅,在我們縣城每日里賣的那種面包。那是我們縣城人第一次吃面包,所以每天不到晚上八九點,面包就賣完了,而排隊則要從早上六點開始。那面包也不便宜,大約三毛或者五毛一個,我母親每天一大早去排隊,只買一個回來,給我當(dāng)早餐吃。說起來,我那時從來沒吃夠過,想著母親哪天要是買兩個回來就好了,可她從來只買一個回來。我這輩子一直欠著那一口,后來在省城幾塊錢一個的面包都吃了,但也沒那個滋味好。
杰克楊根據(jù)我的描述,再加資料查找,告訴我那時確實有一批上海師傅到各地縣城推廣面包。他們那種面包叫作老面包,用老酵頭做的,非常簡單,就是富強粉加一點白砂糖,一點熬熟再過濾好的菜籽油,連牛奶黃油都沒加的。于是,我的后廚忙碌起來,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實驗,終于快要還原童年那個味道了,可我還是覺得,非常非常不對勁。
我長久地坐在巨大的落地窗邊,看著城市的日起日落,臉上充滿了憂傷,因為這里沒有一個人能還原我此生最想念的味道。
有一天,好像是神來之筆,我想著想著,突然想起一個細(xì)節(jié),我的母親其實是要把買回來的面包放進傳統(tǒng)的雙層鋁制蒸鍋里,用柴火蒸透給我吃的。
我把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告訴了我的管家和主廚。戈登拉姆齊(一個屌絲的意識里世界上的名廚只能是這個名字,因為地球上只有戈登拉姆齊自我營銷做得最好)站在杰克楊身邊,開始甩臉子給我看。他差點咆哮起來,說用蒸鍋蒸面包,不僅是對面包的侮辱,也是對整個美食界的侮辱。
看吧,盡管我富可敵國,有些技藝高超的人也是可以對我兇的,就像李白要高力士給他脫鞋一樣。這也是我從之前那個世界帶來的意識。那個世界的影視作品力圖表現(xiàn)屌絲逆襲,鄙視權(quán)貴富翁的題材,以期撓到觀眾的癢癢,獲得更高的票房,所以我也中毒了,我的心變現(xiàn)出了一個敢于反抗我的戈登拉姆齊。
我跟戈登拉姆齊對罵起來,彼此用了最臟的話,侮辱對方的祖先以及未來的女朋友,那兩種看似關(guān)系密切實際上又不知道是誰的人。當(dāng)然,我們都沒侮辱對方父母甚至在世的親友。這好像是一種高級吵架的臨界點,不能碰。
天哪,天哪,真不敢想象,中國人竟然用蒸鍋把面包蒸熱了吃!天哪!
戈登拉姆齊罵罵咧咧叫囂著,離開了我的房間,臨走還狠狠摔了我的門。我也氣得“咻咻”的,但杰克楊當(dāng)了和事佬,說工作交給他來做,或者大不了,他親自來給我蒸面包,用我母親的方式。是的,之前那個世界的電影里,總是有一個人出來做臺階的??雌饋韺沤z在反抗,很狂暴的樣子,天要捅破了似的,其實這種矛盾最后都會被調(diào)和的,世界歸于大同,溫馨無比。
幾天后,我終于在黃昏的空中花園里,吃上了我童年那種蒸得又熱又軟,水汽又沒有讓面包塌下去的剛剛好的老面包,酸酸的,甜甜的,熱熱的,軟軟的,完全就是母親的味道。我吃著吃著,突然哭了起來,因為我想起了一件事,大約是四歲時的一個半夜,我被父母的聲音吵醒了。
母親把拳頭捶在父親身上罵他,你就這么忍不住嘛忍不住嘛,你竟敢偷吃科科剩下的面包!也就一小口嘛。我這輩子還沒嘗過,我嘗一嘗嘛。嘗你個鬼啊,科科一個人吃面包一個月就花了十幾塊,你一個月工資帶獎金才五十八塊二毛六,你好意思吃,你一個工人大老粗,你配吃面包嗎?我這個營業(yè)員都沒吃過,就是每天排隊的時候去聞聞香味,你還敢先吃。父親就熄火了,說,你真的沒吃過?母親就說,我管得住自己的嘴,不像你,沒出息。父親就沉默了,說好了,算我不對,以后不偷吃了。母親看他認(rèn)了錯,火氣熄了一半,沉默了一下突然說,其實,我也有一次機會吃,不過晚了一步。前兩天,人民醫(yī)院的姚醫(yī)生買的面包掉了一個在地上,你曉得的,全城人都在背后說姚醫(yī)生講衛(wèi)生到瘋狂,有那個那個啥癖,所以我斷定他不會要沾滿灰的面包了,就跑過去,想假裝學(xué)雷鋒,撿起來先遞給姚醫(yī)生,他說不要的話,我就說,鋤禾日當(dāng)午,粒粒皆辛苦,不能浪費糧食呀,不如我來解決它。哪曉得新街子的賴寡婦先我一步,完全按照我的計劃做,最后拿走了,連說的話都一樣,鋤禾日當(dāng)午,粒粒皆辛苦啊,不如我來解決它,好像我肚皮里的蛔蟲。父親就說,狗日的賴寡婦,她男人在的時候,我還請他喝過酒呢。父親說到這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說,對啊,一個面包哪有一瓶酒貴呢。要不,明天多買兩個,我們也開開洋葷。母親就說,你曉得個鬼,不是貴不貴的問題,是缺口不能開。面包是個富貴東西,要是我們?nèi)旧狭四莻€癮,這個家就完蛋了。又不是毒品,說起來嚇?biāo)廊肆?。父親說。母親就說,面包就是毒品,就是。父親就說,那你還給娃吃。母親就說,對娃來說,就不是毒品,是營養(yǎng)品,人家都說,娃吃了可以長得跟外國人一樣高一樣白……
不知道為什么,從我想到這場公雞屙屎頭截硬、最后化解為無形的爭吵后,便徹底原諒了幾十年眼見耳聽的我家關(guān)于菜價、關(guān)于吃的一切爭吵、嘮叨。而過去,我是多么厭惡父母啊,厭惡他們給了我既貧窮又不快樂的人生。那些電影里的窮人都是闔家歡樂的啊,越窮越緊密團結(jié),相互取暖。母親卻不以為然,說,呸,騙人吧。自古就是貧賤夫妻百事哀,你別信那些鬼電影的。窮人不可能有好脾氣,除非他是傻子!父親還補刀說,窮人要是個悶嘴壺,對人客氣的話,容易憋出病,還容易成殺人犯。父親說到這里閉了嘴,他也許突然想到自己兒子就太過于沉默了,成年后除了生活必需,幾乎不跟他們交流。母親就使勁拍了下父親的肩膀,說你想啥呢,咱家科科天天接觸大自然,藍天白云,像那電視里頭說的,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母親把清凈山八百米懸崖看作了我的舞臺,這是她此生唯一帶點浪漫的念頭了。
我一直以為他們的各種說辭,不過是在為自己低俗的性格缺陷找借口,現(xiàn)在卻覺得,他們?nèi)绻裎疫@樣,有杰克楊和戈登拉姆齊打理著頂級奢華的日子,一定也會變成好脾氣,相互尊重,舉案齊眉,再不每天一睜眼就抱怨、嘮叨、詛咒或者辱罵對方。
我發(fā)現(xiàn),我有錢后,過去不可原諒的那些事情(老師、同學(xué)、父母,還有同事被我看到過的無數(shù)人性涼薄陰暗處),都在心里接受這個異世界的陽光照射。我們那個世界的小說里都說,只有窮人才是最有心靈美的,可為什么我變成了富人,卻越來越心軟了呢?我感覺一切都不太對勁,是不是杰克楊把程序弄錯了?
六
我胃口越變越小,小到快患上厭食癥了。杰克楊和戈登拉姆齊都非??只牛啻蝸砦颐媲?,齊刷刷站著,小心翼翼套著口風(fēng),試圖掏出我厭煩美食的癥結(jié)。我懶得告訴他們,當(dāng)然其實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怪就怪《無上游戲》跟投胎轉(zhuǎn)世不一樣,我還帶著過去的一切。也就是說,我還是現(xiàn)實世界那個人,不過是換了個地方,換了種生活方式。
我想寫詩,或者寫點別的什么文字,可自從混省城后,我就只讀不寫了,完全不知道該從哪里下筆。在清凈山上班有穩(wěn)定收入后,我每年在當(dāng)當(dāng)或者孔夫子網(wǎng)上,要買好幾百元的打折書看,這是我主動區(qū)別于別的蜘蛛人的行為,但其實也沒什么卵用。
我厭倦地?fù)]手讓他們離去,轉(zhuǎn)眼看著窗外的細(xì)雨,看著蒼茫大地,看著既接近又遙遠(yuǎn)的城市。我知道一切都是虛擬的。那么,我究竟是個什么玩意呢?會不會像《盜夢空間》一樣,連之前那個世界也不過是夢的一個層級。我那可恨可悲可嘆可憐的父母,他們也是虛擬的嗎?
我后來想,就算他們是虛擬的,只是像素構(gòu)成,可這么多年彼此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相互傷害,卻從不主動傷害我。僅僅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命運滋生出來的不足不平的念頭,在每天傷害我。如果他們是亂世佳人羅富貴的父母,那小子可能會整天笑得像個爛番茄,因為他對自己的人生沒有那么多欲望,沒有像我十七歲的時候差點想做第二個韓寒。我那么大的野心,卻只能做一個蜘蛛人,風(fēng)里來雨里去,每天都有生命危險,我又何來快樂?
我開始吃不下飯了。確切地說,不是吃不下,是暗中懲罰自己了。退遠(yuǎn)一看,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就是一個不孝子,不孝子??!我這輩子從沒為父母做過任何一件事,就連在家,也是從不做家務(wù)的。我在這里天天山珍海味,五百人的團隊為我制作世界頂級的美食,而我的父母,可能還在家里為了一塊打折的臭五花肉,吵得天翻地覆,流一地眼淚……不是可能,是一定。這是他們每日里的鐵定內(nèi)容了。
雖然知道自己在玩游戲,但畢竟與現(xiàn)實的五色五味毫無二致,所以真到每一口美食都讓我心生歉疚。過去因為沒有公費醫(yī)療,我還顧忌著健康,怕住院負(fù)擔(dān)不起,在這里,我知道軀體是虛擬的,使勁作作,也無所謂。于是,我命令杰克楊趕走了戈登拉姆齊以及他領(lǐng)導(dǎo)的團隊,只找了個眉眼與我母親相仿的農(nóng)婦來,每日給我做點小米粥、咸菜、饅頭,連那個土法上馬蒸鍋熱透的面包,我都不吃。
我自虐著,杰克楊很聰明,一言不發(fā),一切照辦。每每事情落地他的眼睛還閃著熠熠的光,劍一樣針一樣。這讓我更恨他了,似乎他又對我做了一次催眠,掏出了我的隱私。
說不吃就不吃了,美食也就那么一回事,是一道很低很低的門檻,一旦看破了,其實什么意思都沒有。我真希望我少吃點,父母就能多吃點,少為吃進去的東西說出來的話,每天吵吵吵。我待在游戲里,鞭長莫及,只能把不吃美食當(dāng)作一種宗教儀式了,搞點隔世蝴蝶的效應(yīng)。有沒有用呢?管它的。就像我八九歲有次高燒不退,母親守在醫(yī)院急得不行,后來沒辦法了,她就開始絕食,只喝水。所有人都罵她,說她要垮下去了,家里兩個病人更沒法照顧,可父親沒罵她,由她去。后來我病好了,聽說這件事也覺得她太迷信了,但現(xiàn)在,我并不那么想了。
是的,我在可以為所欲為的游戲里,鬼摸了頭似的,開始了苛刻的節(jié)食,我的身體與精神,也很快萎靡了下來。
秋天很快來了,我看到黃葉一片片從天上掉了下來,漫天都是枯葉,幾乎快要遮蔽日光。我開始還以為是這里特有的景致,等到有天不小心告訴了杰克楊,他竟大驚失色,告訴我說,這里的一切規(guī)律跟那個世界是一樣的。我住在八十八這個吉利樓層里,怎么可能看得到落葉呢?再高大的樹也長不到九天云上啊。杰克楊說我生病了,產(chǎn)生了幻覺。
他請來一幫子醫(yī)生,穿著跟玫瑰谷的湯姆毛他們一樣的衣服,帶來一大堆跟玫瑰谷差不多的儀器,對了,領(lǐng)頭的一個人分明就是湯姆毛(原諒我的意識對于這種事情如此缺乏想象力)。他們七搞八搞診斷完后,也不告訴我,卻神秘地把杰克楊領(lǐng)到外間,交頭接耳。我雖然看不見,似乎也能聽見他們在竊竊私語,商量著關(guān)于我的ABCD各種治療方案。我想我的這種認(rèn)識,完全來源于影視劇鏡頭。不過,那大多是絕癥病房外的情景。
杰克楊在一個下午提議去郊游。他所說的郊游當(dāng)然跟一般人所說的不一樣,一個是坐上我的超音速飛機到三萬米高空去巡視天空,另一個則是登上我的豪華游艇去海釣。我從網(wǎng)絡(luò)知道這兩種玩意兒是大富豪的標(biāo)配。不過,他們最初只有越洋噴射機,后來成為美國總統(tǒng)的川普開了先河,第一個擁有了波音商用客機,但是,好像他們至今都沒有超音速私人飛機。我的意識打敗了當(dāng)今全世界的富豪。不過,對于上天我已經(jīng)徹底厭倦,三萬米和八百米有什么區(qū)別呢,都是在天上。我不想告訴杰克楊我在這里也經(jīng)常做噩夢,夢見自己從八百米清凈山的懸崖上掉了下去,摔得血肉模糊。
杰克楊依然人精一樣不問所以,也許是荷蘭管家學(xué)院教給他的職業(yè)技術(shù)或道德,也可能他趁著我入睡之際,再次對我實施了催眠。罷罷罷,我的那點小秘密,就讓他全都掌握得了,他敢如何?!
七
游艇海釣這種事情,距離我這個內(nèi)陸長大的窮孩子太遠(yuǎn),所以過去也沒怎么關(guān)注過。我的意識變現(xiàn)不出太新鮮的玩意,只能戴著墨鏡,守著杰克楊給我的豪華機動釣竿,就是外國電影里看到的搖出去十幾米還能夠繃成直線那種極品。我靜靜看著海面,以及太陽照在水上的浮光。不像關(guān)于吃的問題,我能夠說出那么多離自己很遠(yuǎn)的事情,因為我喜歡半夜在電腦上看世界各地的美食片。母親為了省錢,除了夏天在水里冰一點綠豆稀飯半夜吃吃外,從沒吃過外面的宵夜,也基本不許我出去吃或者叫外賣。當(dāng)然,我真要出去宵夜的話,也不知道該跟誰一起,在我的家鄉(xiāng),或者非家鄉(xiāng),我都沒一個親近的朋友。這樣一年年靠在網(wǎng)上看美食片解饞,不想我竟看成了半個美食專家,所以對戈登拉姆齊了若指掌。海釣知識算我的弱項,確實沒關(guān)心過,所以我后來就從海里三不知地釣上來很大的帶魚啊,鮑魚啊,石斑啊,玳瑁啊,還有一個巨大的史詩級章魚,以及一個女人的繡著龍鳳呈祥圖案的胸罩,完全有點邏輯混亂,甚至違反常識??晌沂沁@個世界的王者,我說了算。
海釣讓我一步步放松著心情,確實好。有些地界,無論在書上視頻上怎樣看,都無法體會身臨其境的感覺。怎么說呢,越是離人群遠(yuǎn)的大自然,越發(fā)讓人的心安頓下來,好像有一種要接近宗教圣殿的感覺。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釣什么上來更好。一有收獲大多形體壯碩(也許是“生猛海鮮”這個詞語對意識的誤導(dǎo)),我不得不喊他們出來幫忙。一群人從艙里跑到甲板上,大呼小叫,好一陣忙亂。我還要順帶聽不少恭維話,煩死人。尤其是,我看到魚兒們掛在空氣中,或者摔在甲板上絕望地掙扎,用盡平生所有力氣,竟然有點于心不忍——我真怕自己結(jié)束“無上游戲”回家后,會變成一個素食主義者。過去,我沉浸在個人苦悶中,完全看不到動物的可憐,不僅對肉食日思夜想,還經(jīng)常拍死踩死清凈山上的一些小蟲小蛙,恨它們打攪了我——所以后來,釣竿上一有動靜,我就假裝沒有。我成了姜太公,看似在釣魚,其實是釣一段莫名其妙的時光。
啊,我會寫詩了——看看,看看最后一句!
海面上閃著五彩的光,天空也是五彩的,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實的大海,我沒想到,它比我的想象還要美上一萬倍,就像一顆巨大的晶瑩剔透的寶石(實際上它又不是晶瑩剔透的,只是一種說不出來的質(zhì)感而已)。另外,經(jīng)驗也補足了看不見的一面,我覺得海水里蘊藏著非常非常巨大的力量,它整個就是一個力量!這力量大得……我的豪華游艇當(dāng)然保護不了我,但杰克楊通過最先進的氣象預(yù)報系統(tǒng),卻可以確保我只看到它溫柔的一面。
看得久了,我就把面前的海天一色看成了虛景兒,就像我小時候,看著天空等父母回家,看著看著,天空也就變成了一片模糊不清。有時候街上的人從我面前走過,就指指點點說,這個娃怕是腦子出問題了,你們看啊,他的眼睛是斗雞眼,一動不動,傻傻看著天上好久了。我聽到這些話,從來不從出神愣神里走出來,故意讓他們?nèi)ハ拐f八說。在虛景兒里面的快樂,勝過讓別人夸我聰明。有一次,我身邊圍了一群人指指點點,越走越近。有人俯下身子,伸出一根指頭在我眼睛面前晃來晃去,我還是保持原狀,看那個變成了模糊一團的天空。正好母親下班來,看到這場面,氣得一把推開眾人,把我抱進門,甩著臉子大呼小叫。
我娃是個聰明人呢!我娃腦子靈光得很呢!
有段時間母親需要經(jīng)常跟人爭辯、吵架,甚至因為我的智力問題發(fā)展成仇人。她也就是那時開始,狠狠心不買早看上的磨盤領(lǐng)線呢西服套裝了,每天早上去給我排隊買一個面包回來,還把我送進五塊錢一個月的昂貴幼兒園,大約是她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對不起我了。
如今,大海在我面前,也漸漸被斗雞眼虛化成了一片模糊。日頭漸漸沉落,海風(fēng)吹在我的手上,越來越冷,小刀子割肉一樣。沒有一個人從艙里鉆出來勸我不要釣了,一個人沒有。狗日的,肯定又是杰克楊那個自作聰明的家伙干的。一個人太善解人意,又死死抱持著看破不說破的信條,就有了一種凌駕于人之上的上帝視角,真是讓人討厭。
天邊還有最后一點晚霞的時候,我正琢磨著回去要狠狠整治杰克楊一回,釣竿卻猛地動了起來,并且迅速加速,越動越厲害。
我早就沒下鉤下餌,在假釣了,怎么可能有獵物呢?我心里剛一分神,就被沉重的水下之物扯著,飛快往海里拉。我大叫一聲,使勁往后靠,跟它斗爭,卻發(fā)現(xiàn)自己腰上早就被杰克楊悄悄系上了保險帶,另一端牢牢固定在游艇鋼柱上。這么說來,他早就預(yù)料到了黃昏時候還會有收獲?這么說來,一定是他派人潛到水下,給我的釣竿掛上了魚鉤和餌料了?這個自作聰明的家伙!
來不及多想,水下獵物掙扎得越發(fā)兇猛,游艇似乎都晃蕩起來。我一聲接一聲疾呼,帶來的二十幾個人都跑了出來,有的來幫忙搖電動釣竿,還有幾個壯實小伙子直接穿了潛水服,下餃子一樣魚貫跳進水里,訓(xùn)練有素的樣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杰克楊訓(xùn)練的。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們終于齊心合力,在太陽完全沉下去那一秒,把大魚又推又拖又提地弄了上來,濕漉漉扔在了甲板上。它大約七八十斤重,一百五十幾厘米長,渾身掛著水草,關(guān)鍵是,關(guān)鍵是……
雪亮的探照燈往它身上一照時,我嚇得像在玫瑰谷第一次見到志愿者們那樣尖叫起來,轉(zhuǎn)身就跑。這是我這輩子僅有的兩次尖叫。
那不是一般的魚,是一條美人魚……它的臉,竟然是葉子的!而且還是十九歲時與我決絕分手的葉子的樣子——皮膚粗黑,長滿痤瘡,鼻梁有點鷹鉤,嘴是地包天的。那時別人都喊她“Bia嘴”,可是,只有一個愛好文學(xué)的男孩子才能看出她殘缺的美,才能在她不符合常人眼光的臉蛋、小兒麻痹后遺癥導(dǎo)致的輕微瘸腿,以及因此而努力挺得直直的腰背(所有看上去在人世間注定要吃虧的生理特點)中,尋覓到接近于文學(xué)的一種哀傷。
是的,我愛死她了,因為她丑,還有一點殘疾,只有她能讓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男子漢。我為她守身如玉半輩子。
八
葉子來到“無上游戲”之前,我因為過于奢華的生活帶來的對父母的愧疚(在現(xiàn)實世界從未有過的愧疚),早就想回到玫瑰谷去了。杰克楊說過,即便游戲保密期我也只能待在玫瑰谷,但我的父母卻可以像探監(jiān)那樣隔著玻璃,在監(jiān)視器下與我見面,順便用密封的玻璃罐子帶來我最常吃的菜:酸豇豆炒肉末兒。杰克楊說,沒想到我的父母非常支持我不回家。我母親還說,過去幾十年,我們縣城有幾個考上大學(xué)的娃就在不曉得啥保密單位工作,十年八年回不了一次。那幾個家庭的父母都要被全城人羨慕死了。母親說工作越保密,說明祖國越需要你,是天大的榮耀?。?/p>
我真不知道母親跟一個游戲公司為何要多次提到祖國。
回過頭來,《無上游戲》里的杰克楊卻冷得多,他板著面孔說,協(xié)議上簽訂的一年試驗期就必須一年。他還說這里面有些科學(xué)原因在里面,說起來你也不懂。我說你是不是玫瑰谷的杰克楊啊,你現(xiàn)在在代替他說話呢。他顯然吃了一驚,愣了下才說,我……我當(dāng)然只是荷蘭管家學(xué)院畢業(yè)的杰克楊,不是腦科學(xué)家杰克楊。優(yōu)秀的管家,需要豐富的知識,我對杰克楊教授的研究也是能猜出一二的。那你跟我說說,為啥要一年?別的大型游戲,比如一玩好幾年那種,每天也是可以走開的嘛,也不會掛機幾年是不是?別以為我不玩游戲,我就不曉得游戲?,F(xiàn)在是信息大爆炸時代,想不曉得一點游戲知識都難。
杰克楊聽了,微微鞠了一躬說,先生,這些關(guān)系到非常專業(yè)的科學(xué)知識,我解釋不好。您就專心把這個游戲玩下去吧。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這事情里面隱藏著一個巨大的bug,或者說陰謀。那是后話了。當(dāng)時,杰克楊說完就走了,似乎知道我不會死死纏住他不放,因為我的浴室里,已經(jīng)有洗干凈的美人魚葉子了。這讓我興奮、多疑,又羞愧。我甚至懷疑此事就是管家杰克楊和腦科學(xué)家杰克楊聯(lián)合起來,在我可能厭倦這個游戲之時,提前設(shè)定的一個程序。但是不不不,似乎又不是,這里一切的造物主,不都是我自己嗎?
至于羞愧,因為從沒成為我女人的葉子,被我的意識變現(xiàn)為一條美人魚后,她的面包一樣不大不小圓鼓鼓的乳房,一直當(dāng)眾垂掛在胸前。我想我的下人們都看見了,杰克楊也看見了。我的女人的乳房在之前以及以后,都掛在胸前,像勛章一樣隨意被任何瞧見她的人看,除非我把她鎖在臥室里,再不讓她出去。可是美人魚就是這樣的啊,美人魚不可能穿上衣服啊,穿上衣服就是俗物了,我不能因為一點封建意識,就暴殄天物?。?/p>
所幸的是,從腰的部位開始,葉子的下半身就是魚了,其中的界線也不是鮮明的,大約就是從乳房下面開始,皮膚慢慢變成了魚鱗,等到胯部,就完全是魚尾巴了(是的,我在她被甲板上眾人驚嚇得昏過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仔細(xì)看過她N遍了)。她沒有屁股和陰部,這讓其他人少看了一些東西,保持了我的自尊。
我的自尊?我也奇怪我為什么會這么想。
十幾年來,我在被窩里手淫的時候,每一次想的都是高二那年的學(xué)校后山上,我把冰涼顫抖的手伸進她衣服里,摸到的她蓬勃欲脹的乳房、似乎會顫動的臀部……我后來把手探索到她的三角區(qū),摸到茸茸的陰毛的時候,她慘叫了一聲,一把扯出我的手,轉(zhuǎn)身一瘸一拐逃下了山。我沒有追上去,只是把自己的手指放到鼻子下面細(xì)細(xì)嗅聞,然后又放進嘴里,像吃冰棒一樣舔起來。
在后來的幾年中,我們又找著機會,重復(fù)了十幾次這個事情,但是每次都在我指頭到達三角危險區(qū)時,她慘叫一聲,扯出我的手就逃,好像事情的復(fù)印件一樣。這就是我倆初戀最隱秘的記憶。我沒有想到,那時候離她最核心的區(qū)域一厘米之遙,現(xiàn)在,我竟也只得到一個沒有陰部的她,比過去更慘。難道,這就是我倆愛情的宿命?
我走進巨大的玉石雕砌的浴室,看見葉子披著遮眉遮眼的埃及艷后頭,半翹著身子,遠(yuǎn)遠(yuǎn)望著我。她的下半身浸在浴缸的水里,腦袋背后是巨大的落地紗簾,這讓她看起來像個皇后。我激動得心里反酸,趕緊跑了過去,蹲在浴缸外面,不,其實我跪在了浴缸外面,從水里拉起她的手,說,葉子,我,我都三十五歲了,你還那么年輕,才十九歲……
話還沒完,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其實跟葉子也有點不一樣,眼睛一個藍,一個黃,水晶一樣,里面的瞳仁似乎有,似乎又沒有,雖然美輪美奐,可卻帶著一種空洞與蒼茫,甚至很神秘。再加上她緊緊抿著的地包天嘴唇,根本不說話(當(dāng)然,美人魚肯定不懂人話),臉上的表情也非常淡然,完全看不出一絲喜怒哀樂,只有玩具式的聽天由命。她的眼睛隨著我說話,一直看著我,默默地乖乖地看著我。但很奇怪的是,這雙眼睛讓人覺得,她離你很近,又離你很遠(yuǎn),遠(yuǎn)到十萬八千里。
對了,這不是葉子,只是一條像葉子的美人魚。我清醒了過來,站起來,想了想,把她抱出了浴缸,放到旁邊的軟床上,用浴巾細(xì)細(xì)擦拭干凈,然后又把她抱著,走向臥室,輕輕放在了床上。
整個過程,她一言不發(fā),非常安靜,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看起來就是一個機器人,一個非常簡單的沒有什么念頭的機器人。
那天以后,我再不出臥室門了,吃的東西都讓杰克楊送進來。房間溫度按照我的嗜好,一直保持著二十五攝氏度的恒溫。這個溫度可以不用穿衣服,光溜溜地與葉子糾纏,可我還是喜歡用一床薄薄的蠶絲被把我倆裹在里面,做成一個透光的小窩,就像小時候那樣。我在小窩里面可勁兒地?fù)崦啻晁恳淮缂∧w、每一片魚鱗、每一個器官,可是到了最后,我依然像在人世間一樣,必須用手解決問題。
我氣得把老二塞進她嘴里,可她依然不反抗,也不高興,如一個非生物一般,被動接納一切。
這更讓我寒心。因為幾天里,我在她耳邊把十幾年所有對她的思念和怨恨,全都說了出來,聲音都說嘶啞了。她始終一言不發(fā),癡癡而空洞地看著我,甚至,她不吃飯也不排泄,還渾身冰涼,沒有一點溫度。她完全就是一個非生物,不僅不是葉子,連美人魚可能都不是,也許只是杰克楊在實驗室制作出來供我玩樂的產(chǎn)品。
這一想,我就從她身上坐了起來,流起了眼淚。我哭了很久,也不知道哭什么,她也不同情,還是盯著天花板,安靜躺著。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一直在嘮嘮叨叨,你為啥不跟我好?不跟我好?建筑公司那個大馬,是全城出了名的大狐臭,割了幾次都還臭,根本找不到婆娘,你干啥要跟他好?你跟他睡覺你不嫌熏得慌,你說,你跟他在床上究竟干了啥?你們的女娃都上初中了。啊啊啊啊,背信棄義的小人啊,葉子,你真的是小人啊,你對不起我,你竟然跟別人生了娃……
我越說越氣,越說越氣,大約是沒人迎合或者反對的原因。就像我的母親,如果吵架成為獨角戲,就會令她越發(fā)狂暴,沒完沒了;如果父親雄起,與它對壘,反而她有種滿足似的,見好就能鳴鑼收兵。
我辱罵葉子到一百二十遍時,終于忍不住了,撲了上去,使勁扇她耳光。她看著我,一點不吃驚,隨便我扇,躲都不躲。突然,我發(fā)現(xiàn)我這個清高孤傲,表面為蜘蛛人,暗地里一直以民間文學(xué)家自居,常常拿松竹梅三種植物在心里自比的人,竟然涌出了一股下三濫般,泥沙俱下的心流。原來我也有猙獰的一面啊。我一把把她翻過來,騎在她身上,野獸一樣怒吼,我今天就把你給他生孩子的地方毀掉,毀掉,徹底毀掉啊,婊子,色娃,娼婦,臭婊子!
每天吊在懸崖上,靠胳膊和手指保命,我這個部位的力道,早已非同尋常。
可是,我無論如何找不到那個地方……她的陰道,一個女人最核心的部位。那里只屬于建筑公司狐臭王大馬,從沒屬于過我。多少年來,每次我指頭剛要接近,她就慘叫著逃走的地方。哪怕夢里也是一樣,功虧一簣。即便她今天來到游戲里,重新回歸于我,也把那個地方遺落在了別處,就是不給我。
我怒了,用盡力氣,使勁撓她那個范圍的魚鱗。我看見魚鱗一塊塊掉下來,血噴涌而出,她卻依然帶著淡然的表情,用一個藍一個黃的水晶眼睛,空洞地看著我,像在看,又不像在看。這顯得非常詭異,瘆人。
我自己被自己嚇住了,一腳把她踢下床,按響了床頭的緊急鈴。杰克楊瘋了一樣闖進來。我指著地上血肉模糊的葉子說,快,快把她帶走……
九
杰克楊后來出了一個主意,他說他可以找頂級的醫(yī)生,給葉子做一個人造陰道。他還說這個手術(shù)無論在那個還是這個世界,都是一個小case。我為這個建議動了幾秒的心,但“驕傲”馬上否決了它。我從一堆浴袍浴巾中抬起頭,像個國王一樣威嚴(yán)而沉郁地說,做個屁,給我放生!
放生?杰克楊吃了一驚,燕尾服的尾巴都翹了一下。一般來說,“放生”是針對動物的詞語,但他沒有糾正我。
幾天后,我的游艇把葉子載到了一個漫天紅云的海域。杰克楊著人把葉子放進巨大的籃子里,緩緩吊到距離甲板兩米高的地方,再轉(zhuǎn)動方向,移向海面。在與我視線平齊的地方,籃子停了下來。葉子側(cè)坐著,兩只琉璃一樣的眼睛空洞地望著我,臉上依然毫無表情。她的胯部包裹著一層層的特制紗布。杰克楊說此時入海對傷口特別不好,雖然醫(yī)生們做了最先進的防水處理。可我不愿意再多等一天,并不是容不下她,而是有別的原因。
葉子,你真的聽不懂我說話嗎?你是不是裝蒙喲,是不是裝蒙?你只要點一下頭,我就把你留下來,天天跟你在一起,再不揭開你的魚鱗。你就是這個世界的王,你要啥都可以,我聽你的指揮,好不好,好不好?
葉子依然是一頭無法溝通的其他生物,而且生命力非常微弱,冷得像無機物。
少頃,我不再說話,做了個手勢,杰克楊便命令機械手把籃子緩緩放進了水里。葉子的目光隨著高度變低而變低,并沒有抬起頭看我。
籃子入水的一瞬間,葉子好像猛然醒了過來,突然靈動無比,一轉(zhuǎn)頭一扭身,泥鰍般快速滑脫游走了。我看見她的頭發(fā)在水面攪出了一些漂亮的浪花。
其實,我對于這一幕沒有太多感觸。決定放生那一瞬間,我就放下葉子了。等到水面平靜后,我吸了口氣,張開雙臂,做了下擴胸運動,然后轉(zhuǎn)過身,看了看后面的杰克楊。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有點陰鷙。我不管,再次轉(zhuǎn)過頭去,對著漫天紅云,以及被紅云染紅的海水,扇動起了我的雙臂。
杰克楊反應(yīng)過來,大叫一聲沖上前,可是已經(jīng)晚了,我“撲通”一聲,栽進了海里。但我沒有想到,我也晚了。杰克楊早就在水下埋伏了幾條精壯漢子,單等著我使出這一招。
我當(dāng)然不是為了葉子,不是為了愛情而跳海,而是實踐我這陣一直向杰克楊提出又被他不斷否決的辦法:用自殺來完結(jié)這個世界,回到玫瑰谷。
我再次躺在了一間完全雪白的,類似于玫瑰谷實驗室的房間里,身邊擺滿儀器,護士小姐正在溫柔地給我輸液。
杰克楊走了進來,不過他沒穿燕尾服,而是穿著玫瑰谷那種渾身雪白的科研服,但沒戴口罩。我吃了一驚,揮手趕走了護士。
我等著他說自己是科學(xué)家杰克楊還是管家杰克楊,他卻坐了下來,說,黃科,你不用猜我是誰,只告訴我,你在這里的福分,大到很多人想都不敢想,你為什么一天也不愿意多待?是窮慣了,還是苦慣了,過不得好日子?
我一聽,也愣住了,是啊,我是不是閑得生事啊,最近總鬧死鬧活想提前結(jié)束試驗期,又沒有辦法跟玫瑰谷的杰克楊聯(lián)系、請求,或者談判,所以最終覺得,自殺結(jié)束生命,就能提前結(jié)束游戲。管家杰克楊曾欲言又止地多次強烈反對,說不可能,自殺也沒用,必須待滿一年。但我“呸”了他一口。富貴后我膽子變大了很多,不服周,堅決不服,硬是趁著放生葉子,勇敢一搏了。我想反正也是一場夢,隨時結(jié)束都沒有損失。
說啊,黃科,你為什么突然那么想回去?你做蜘蛛人還沒做夠嗎?你父母對你的精神傷害,你都忘記啦?
他這樣一說,我反而終于找到借口了。我說,杰克楊,你剛才喊我啥?
黃科呀?你難道忘記自己姓名啦?
沒忘記。對,我叫黃科,是一個娶不到老婆的蜘蛛人,還有一對整天吵鬧的父母,可這些也不見得有多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我為啥叫黃科嗎?
這還用猜嗎?望子成龍唄。你父母希望你通過讀書,改變門楣。
你說對了,我的名字就是科舉的科,不是科學(xué)的科。
那不是一個字嗎?
不是一個字??婆e是我們家族延續(xù)了幾代的一個夢想,我有義務(wù)去實現(xiàn)。
你都三十五歲了,未必還想重返校園?且不說你學(xué)不學(xué)得進去,就算能,你家里還等著你掙錢呢!
不要忘記了,合同上寫著,因為試驗不可預(yù)測,根據(jù)情況隨時結(jié)束游戲,玫瑰谷都要給我二十萬元。這筆錢足夠養(yǎng)我好些年,去全職讀個民辦大學(xué)行吧?最不濟,自考也行啊。讀完了,說不定我就會寫詩了。我死死盯著他。
杰克楊吃了一驚,半晌才說,寫詩?哈哈。算了,不想跟你辯論下去了。黃科,我給你準(zhǔn)備了最好的心理醫(yī)生唐納德,他等會兒就進來。你們好好談?wù)?。他站起來,轉(zhuǎn)身要走,我突然用力喝住了他,站住??!他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身來,怎么啦黃科?
你叫我啥?
黃科,今天你這么老糾結(jié)我叫你什么?
是呀,你不是腦科學(xué)家嗎?你的大腦也有記憶不好的時候啊?你忘記了,只有玫瑰谷的杰克楊叫我黃科,而管家杰克楊,只敢叫我先生。
他聽了,呆住了。半晌后,他慘叫了一聲(就像我看到志愿者和葉子那僅有的慘叫一樣慘),轉(zhuǎn)身就往門口跑。我扯掉身上的各種管子,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了起來,踢翻地上各種瓶瓶罐罐,像守門員一樣,一個漂亮的半空魚躍,在門框下面活活抱住了杰克楊,并且迅速把他壓到身下,劈頭蓋臉打起來。
別打了!別打了!杰克楊抱著頭,聲嘶力竭喊道,把我打死了,你就真的回不去了。
我停了下來,想了想,站起來,一把提起他的衣領(lǐng),把他拖到床邊,再用儀器上的各種乳膠管子把他綁在床上,然后,我砸碎了一個玻璃輸液瓶,用尖銳的缺口對著他的臉說,不用死,你不說實話,我就劃破你的臉。
杰克楊真的害怕起來。喜歡名利的人,愛臉蛋勝過生命。我沒猜錯。杰克楊發(fā)著抖,告訴了我一個驚人的秘密,十九個志愿者中,我是唯一試驗持久性的,其他試驗者最多在“無上游戲”里待一個星期,就要回到現(xiàn)實世界透透氣。如此反復(fù)而已。也就是說,杰克楊他們科研的最后一個難題是,當(dāng)一個人大腦與“無上游戲”相關(guān)的區(qū)域被刺激太久后,會不會徹底激活,從此只能生活在“無上游戲”里,而接受現(xiàn)實生活的那些區(qū)域,反而用進廢退,變得遲鈍起來,甚至無法再次進入現(xiàn)實世界。從某種角度來說,如果出現(xiàn)這種情況,也就等于試驗者在現(xiàn)實世界死去了。
我越聽越震驚。也就是說,一年到期后,至少有一半的可能在有我父母的那個世界,我只是一個植物人了,是玫瑰谷可以隨時棄用或者不棄的試驗殘渣。
人如砧板,我是魚肉,躺在實驗艙里,我還不如魚,板命都不能板啊。
我?guī)е抟粽f完這句話,就跳起來,騎到杰克楊身上,準(zhǔn)備再次打他,他又大喊起來,制怒,制怒??!要相信科學(xué)啊黃科!你回去的機會還是有的!你真要把我打死了,連回去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急得連白沫都吐出來了,弄臟了我雪白的病床。
我一惡心,滑下床來,坐在地板上,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我把“無上游戲”中的腦科學(xué)家杰克楊打死了,為什么我就真的回不了玫瑰谷了?真的杰克楊不是一直還在玫瑰谷嗎?與這個杰克楊何干?而且,我在“無上游戲”里,為什么會突然如此關(guān)注能不能完美結(jié)束游戲,能不能全身而退的問題?是游戲真的出紕漏了,我感應(yīng)到了,還是我在游戲中,又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甚至,不小心走進了游戲的岔路?可是這一切,我竟完全分不清楚了。世界太復(fù)雜了,似乎有萬億億層,萬億億個分支,我每走一段,后面還有,還有,以及無窮無盡,再加無窮無盡。我撲了進去,一頭霧水,耗盡一生,或者無數(shù)生,也沒法搞懂啊。
我大哭起來,大哭起來啊。我哭了很久,終于說,呃呃呃呃,我想媽媽了。
我想媽媽了——就如過去每次遇到不順,我都會在夢里嘀咕這句話一樣。哪怕當(dāng)時母親正背對著我,就在一米遠(yuǎn)的地方擇菜,我也會在夢里嘀咕它——但一睜開眼睛,我又是多么恨她啊。
我恨啊,恨那個被稱為“母親”的女人。
責(zé)編:周朝軍